2010/01/19

[隨唬傳] 迴光之 雙貍闖寺

之一


荒堙漫草中,古寺荒涼靜寂,牆頭幾隻社鴉俯瞰院中訪客,偶爾對著來客發出幾聲不耐煩的粗啞叫聲。

看似纖弱的青年牽著女童佇立緊閉的木門外,女童只到青年腰高,四周社鴉的目光讓她露出畏懼神情,牽著青年的手緊了又緊,小小的手心握著一把汗水。但女童的個性卻是安靜沉穩,既使恐懼也不敢發出聲音來擾亂青年,只是轉著黑白分明的眼睛四處觀望。

青年一襲青杉,一只紙扇插在腰上,狀似閒適地觀賞廊前花圃。但花圃早已被雜草掩蓋,蔓蕪之地庭院荒涼至極,他卻看得頗有興趣,蒼白臉上總噙著一絲淡雅笑意。

他們已經來了很久,從中午來到門口,現在夕照將兩人的影子拉的瘦長。女童的小腳很痠,她卻仍是一聲不吭,只偶爾挪動小腳的重心,最後乾脆整個人靠在青年身上,小腳痠得她好想就地坐下。

青年站了半日卻連影子一絲晃動也無,靜默宛如雕像,只有一雙眼明亮異常,然風一吹,白皙面容臉上又泛起一絲不正常的殷紅。

晚風涼爽,女童禁不住打了個抖擻,這時木門卻緩緩開了。

緇衣芒鞋,中年比丘尼眼神淡漠地在青年和女童身上轉了一圈,拱手道:「施主,小寺不能留客,還請施主早回吧。」

「我是為了迴光而來,」青年抽出扇子打著手心,微笑:「沒有拿到迴光,我是不會走的。」

聞言,比丘尼臉色為之一變,眼神陰晴不定地打量著眼前青年,嘴角動了動,卻什麼話也沒能出口。

「五年前爹親曾經來過,他應該說過……」

中年比丘尼晃神地接過他的話語:「吾兒將遵吾之遺志……那……那人就是你的爹親?」

青年的目光堅定,眉目間夾帶著出鞘明劍般的銳利:「爹親未能成功的事,我會代他完成,我必得取得迴光。」

「好,好,眉眼如刀,氣勢藏劍,果是虎父無犬子,你或許能通過小寺的考驗,但你應知迴光非凡劍,你爹親當年在藏劍閣待了四十九日卻參不透玄機,最後鬱鬱而終……汝父曾為盟主,武功智慧都很出色,可惜……」她頓了一會,不禁搖頭嘆息:「你,可有超越汝父的把握?」

她打量著青年,心中卻暗暗嘆息。其父不論外貌及人才都極其出色,堪為人中之龍,此子相貌雖有著其父的影子,也有著不下其父的氣勢意志,但以她曾為醫者的眼光看來,此人身患先天重疾,別說是難以學武的體質,就是現在能站著不倒已屬難得。

「回去吧,你爹親不會希望你喪命於此。」她嘆口氣,苦口婆心地勸了一句:「就你的身體,大概碰到迴光之前就會垮掉,這不是汝父所願。」

「您錯了,」笑容在臉上蕩開,然青年眼中卻絲毫笑意也無:「爹親眼中只有部族而無妻兒,我來這裡也非完成爹親之遺願,那種部族,哈,滅了又如何,我只是想完成他死前最後一件遺憾,就當我還他的骨肉之情罷了。」

「達成他的遺願,我也斬斷了和非凡家的最後牽連,對吾而言,那不過是把斬斷過往之利劍。呵,迴光呀迴光,雖是救人之劍卻非淑世之劍,自古至今因此劍而亡的人卻更多,我寧願它從不出匣,永久被封印。」

「既然施主明白,那施主為何不就此讓迴光藏於寺中?」

「覬欲此劍者眾,誰讓我和爹親曾約定過,答應的事必得做到,這是我的理念。又,我也答應了霜兒一事,此事了結後,必將迴光沉入冰湖底,讓它永不現世。」

中年比丘尼眼神一凝:「既然如此,就讓我看看你的能耐。三日後卯時回來鄙寺,若能闖過三關才有進入劍閣的資格。」

「我能帶霜兒同闖嗎?」

「施主似乎小看鄙寺了,」比丘尼苦笑:「若施主有能耐也無妨,但無塵苦勸施主一句,當年就連汝父也闖的頗為艱難,請別小看鄙寺所設三關。」

「那好,難一點,挑戰起來才有趣味,是不,霜兒?」

他和女童對望一眼,女童無所謂地聳聳肩,她實在站的好痠好想回去休息。

「我將如期赴約,請。」

寺門緩緩闔上,灰雲壓頂四周荒涼蕭索,他有些懷念地舉目四顧,直到女童扯動他的衣袖,用眼神詢問何時才要離去。

「霜兒……妳不解開我的穴道,我要怎麼走呀!」

「……」

「我本來沒有打算要裝帥嗆聲,在寺門口放份挑戰書不就可以走人了嗎?都是妳這個小魔頭……喂!那根針拿遠一點,不準給我對準那裏……可惡的小魔頭!揪命呀!」


之二


才剛入夜,雨便趁黑打濕了夜色。窗外雨打芭蕉,瀟瀟瀝瀝,淚打窗簾。

他悶悶不樂地推上窗,也許是老天憐他的遭遇,垂淚於他,誰讓他是只留情不流淚的非凡公子。

非凡離呀非凡離,為什麼他會如此倒楣?

他可是風流倜儻英俊瀟灑人見人愛的非凡公子,死去的老爹還曾是武林盟主,在家誰不將他放在手心小心呵著,為何他會落到這種地步?

只不過是逃家而已,想要混江湖的,哪個公子沒逃過家沒救過受難美人的?

但有誰像他這麼倒楣,美人沒救到,卻被恐怖的小姑娘給纏上身,飽受脅迫,現在還被逼著去拿一柄傳說中不出世的神劍……

「喂!先說好了,本公子可不會武功。」
他用扇柄敲敲桌面,原本正對著窗外發呆的女童回他一個極其不屑的睥睨眼神。

「那什麼眼神?我知道妳在想什麼啦,不會武功還敢出來混?」

強忍著不拍桌,他深吸口氣穩穩心神,神情卻是有些落寞:「我這是在娘胎裡便落下的病根,別說不能習武連動氣也會傷身,儘管爹親就是最好的師傅,家裡最不缺的就是武功祕笈,但那又於我何用?」

「這樣的我……」他閉眼半晌,再睜眼目光已是冷凝:「為什麼找上我?」

眼前的女童個子嬌小看似無害,但三天前,臨江邊上,他就是被這副無辜的模樣所欺。

當時他剛逃家不久,提了壺酒在江邊獨飲,正自得自樂之時,身後長草簌簌響動,一轉頭就看到這女童睜著淡漠的眸與他相望。

她穿著玄色小襖,烏亮黑髮結成雙辮,睜著一雙圓滾滾的杏眼,像一隻黑色的花貍似的。他一直都想養隻毛色可愛的花貍,但家人俱厭惡性格古怪的花貍便作罷。

可惜剛只買了酒,若懷中有糕點倒是可以拿來逗逗這女童,他這麼惋惜著。

她看似年方五六,站著也不過和他蹲坐地上同高,一雙眼直直地盯著他看,那雙又黑又圓的墨黑瞳仁盯得他發毛。

真像!非凡離越看越覺得她像隻躲在草叢裡準備向著獵物撲出的花貍,如果能豢養就好了。他有些壞心地對她舉起手中酒甕微笑:「一個人嗎?江寒露重,難得爹娘不在,要喝點酒暖身嗎?」

「你是非凡離」
女童伸指在沙上寫下一行歪斜醜字。

他揚眉,這該不會是家裡派出找他的人?雖然家僕眾多,他也不記得所有人,但派遣這樣一個小童來尋人實不可能。他一下子便感警覺,疑問在腦中轉了一轉,臉上卻是不露訝色。

「小朋友,妳恐怕認錯人了,非凡離是和妳走失的親人嗎?需要在下協尋嗎?」

他展扇故作瀟灑地搖了兩下。只是個小童不必太過緊張,但或許她家大人就在附近,他腦中急轉脫身之計。

女童又盯著他的臉半晌,最後肯定地指著沙上「非凡離」三字。

他才正要張口反駁和她亂攪一番,女童手一翻指間突現一枚銀針,小小的身軀一閃便出現在他身側。然訝異不及入眼便被扎進一針,直達骨髓的劇痛讓他幾乎沒當場昏蹶。

等他回過神來,他正跪在地上大口喘息,眼中黑霧緩緩退去露出女童身影。

她那白皙面孔上仍看不出情緒,逕自在他身前寫下六個大字。

「不聽話 就刺你」

這,算是威脅嗎?他苦笑。

這幾日和這女童霜兒同進同出,外人都以為他們是感情很好的兄妹,誰知道她根本就是個已具雛形的小魔頭,非凡離這幾天可是吃了不少苦頭。

然她畢竟也只是個孩子,其實非凡離想要趁隙離去也非難事,只不過,反正都逃家了,他想留下來看到最後。

他也想知道,爹親為之喪命的迴光劍,究竟模樣如何。

但他得先弄清楚女童的身分,她又是為何找上不會武功的他。

對於他的問題,霜兒用指沾茶在桌上寫道:「乞族後人」

他額角一跳,沾茶在桌上寫下端正字體:「什麼乞……沒禮貌!『耆』是這麼寫的,真受不了妳總錯字一堆,字又那麼醜……我的先祖是耆族人沒錯,不過耆族早八百年就被滅族了,現今我只是個漢人……」

「你懂乞文」

他大掌將錯字擦掉,一面重補正字一面回道:「耆族古文,我爹親從小就要我熟記,他離開後,家裡大概也只剩下我懂這種古文字了……」

「難道,」他倒吸一口氣:「封印劍的經文是以耆族古文寫成?」

霜兒滿意地點點頭。這人武功不行,頭腦倒是轉得挺快的。

「但是,既然我爹親都解不開劍的封印,其中必定有問題……」

他以扇柄敲著桌面沉吟,推敲半晌,最後只能無奈地搖搖頭:「看來,要取到劍匣才能得知了……不過,我們得先通過寺院的考驗才行。」

「我武功雖不行,但眼力還是有的……妳其實也只是初學,若多給妳些時日將墨懸心法練全,再配以南海特有的輕功,或許和今日那位師父有的ㄧ拼……」

非凡離望著霜兒難得露出的訝色,得意地展扇搖了兩下:「呵呵,當今武林各名家的武功,我一見便知,我畢竟是爹親的兒子,就算練武不成也不可刷了非凡家的面子,這樣就算不會武,動動嘴皮子就能嚇倒一群人,比武功好用多了。」

「妳說,若百曉生和武林盟主同時遇難,眾俠士會先救誰?不會武功有不會的好處,天生我才必有用,當今武林,頭腦比拳頭更重要,只不過眾人都被表象迷惑,以為拳頭大便是道理,可笑,實是可笑!」

霜兒不屑地偏過頭去,非凡離笑咪咪地闔上扇子。

「好啦,若通不過那三關,遊戲便玩不下去了……我們來討論一下破關的方法吧。」


之三


古寺禪堂中,紫檀木几上青銅香爐裡燃著白檀,竹窗開敞,垂落的草簾篩過陽光幾許,矮几邊三人相對而坐,氣氛一派和平。

桌上一套紫砂茶具,無塵低眉斂手,動作優雅地溫壺砌茶,緩緩將茶分添到三杯瓷胎茶碗中推至兩人面前,彷彿他們只是前來品茶的客人。

霜兒困惑地抬頭望向同伴,他們明明是來闖關奪劍,但來了大半個時辰卻只是看著她慢悠悠地燃香煮茶,期間一句話語也無。

非凡公子給她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捧起茶碗卻不飲,只是透過氤氳水氣欣賞茶碗,直到茶水半涼,他心裡也有了底。

他對著從入門便一語不發的比丘尼挑眉直視,無塵亦從容回望,閒然捧起茶碗聞香。

香是好香,茶是好茶,然白檀香氣微漏辛酸,而龍井茶香中則透出一絲幾難察覺的苦杏味,若非細心嗅聞便不顯。若他沒料錯,薰香和茶分開無礙,同使時這應是流失已久的秘毒"斷腸"。

毒名斷腸,初時不覺,每一盞茶的時間卻會發作一次,一次比一次烈,宛如肚裡腸子寸斷,沒有人能撐過半日。

他微微一笑,捧起茶碗就要飲下,霜兒卻扯住他袖子猛然搖頭。女童雖不查其中問題,但隱隱卻也覺得不對勁。

非凡離低聲相撫:「霜兒,相信我,還記得我那夜所說的話嗎?」



名刀刀坊的傳奇劍譜中,時常被拿來相提並論的,莫過是迴光天行兩上古傳劍。

迴光為醫者之劍,無影之鋒,能斷一切病苦;天行為仁者之劍,無形之刃,能破一切邪惡。

然仁者之劍卻流失無數載,而醫者之劍則被封印百年,至今仍是無主奇劍,讓此劍更添傳奇。

「霜兒,妳知道為什麼迴光會被封印近百年?」

夜深影沉,雨聲蕭條,霜兒記得那夜非凡離的眸中隱著複雜情緒。他知道她不會回答,便不停頓地續說下去:
「劍本雙刃,能救人的劍也必能傷人,迴光天行雖背負著淑世之道,卻非淑世之劍,只因持劍者可是人呀。人心有多複雜,劍就能多傷人……」

「迴光出世後,多少正道俠客打著救世之名奪取迴光?武林中因此劍而喪命之數較之救活性命的又何止百千倍。迴光幾乎每次出鞘都是為了私慾……首次爭劍,絕情公子最終失了一臂奪得此劍卻只是為了某個女人,第二次則被魔教所奪,不過是為了替天命將至的魔頭延命……」

「此劍後來又被景高王朝和大燕朝爭來奪去, 配帶此劍者百毒不侵壽年增長,心志卻會隨著時間衰敗腐朽……呵,它的最後一任主人是景高王朝的冬城城主鐵血,他一直活到過百歲,晚年夜夜卻得在門外斬一人,聽聞臨死者的哀嚎聲方可入睡,實已入魔……」

極少人知曉的武林軼史非凡離一一捻來,霜兒睜大了眼,這些她卻是從未聽曉。

「毋須如此訝異,我想妳聽到的傳聞都是此劍有多靈異,救人無數斬妖無量……呵呵,武林正道之傳言,當今還有人相信嗎?」

「生老病死本是自然,但人總是畏老怕死,於是迴光成了滿足人們私慾之物,別說皇朝上皇們搶過它用以延命,武林中打著救世名號以正義之名搶奪它的又豈少了?」

「直到百年前劍閣老閣主將此劍封印在此寺,若神劍有靈,大概也會鬆口大氣。霜兒,如此不祥的武器,妳確定還是要此劍嗎?」

霜兒伸手抓住他手臂,大眼中滿是倔強,她握得那麼緊,非凡離的額上滲出冷汗卻仍是蒼白地笑了。

「妳即便不說,我也猜的到妳為何需要此劍。」

霜兒愣愣鬆手,看似文弱的青年眉間竟有股武人也少見的英銳之氣,劍般銳氣卻只出鞘一瞬又轉為痞子般的慵懶:

「算了,好不容易看到喜歡的花狸,既然都養了,那就負責到底吧。既然妳要,那就幫妳取劍,反正冰湖底對於迴光應是更好的歸屬……」

「霜兒,古寺三關是為了要挑選足以使用迴光之劍者,妳聽了我說大半夜,大概猜的到迴光的使用者所需的特質……」

靜寂中,他的語音如夜霧般輕緲。

「其一,應不貪生畏死……」



霜兒一愣,非凡離便仰頭將茶一口飲乾,將空空的茶碗底展與比丘尼眼前。

「好了,既然我只剩下半日,我們就不要浪費時間,請。」

無塵眼露欣賞:「應是不傳之秘,施主如何知曉?」

非凡離苦笑:「家裡怪書太多,書讀多了總是有些用處,總之小時候貪玩也調過此毒……又聽說來闖寺的十有七八俱是飲恨而退,即使那些人守密不言,我也能猜到他們用今後永不踏入此寺的誓言來換取解藥,也得是斷腸這麼霸道的毒藥才能嚇退硬骨的俠士。只不過……」

「這種做法,似乎不怎麼光明……」

無塵微笑:「這是老閣主留下的關卡,老閣主自然有他的道理,吾等只能遵循……」

非凡離無所謂地聳聳肩:「既然時間有限,我們就趕快開始第二關吧,在下可是很愛惜小命的。」

話語剛落,一聲錚然琴聲破空,非凡離這時才訝然發現牆邊靜坐著另一中年女尼,身前端放一具焦桐古琴,他竟沒注意到她是什麼時候進來。

「此為師妹無心,請施主靜聽一曲。」


之四


樂能幽人亦能擾人。

武林中,以琴音為武器者,說多不多說少不少,畢竟要以音來傷人並不易,以樂攻心,既要在音律下功夫,又需要過人資質才可辦到,或者需要特殊魔琴神異心法等等。

那位中年比丘尼垂眸寧神,面容平凡如尋常大嬸,但一雙手卻異常白淨纖美,指甲亦修的整潔圓潤。素手輕按琴弦,三兩聲調音以畢,素手一撥,整個人竟泛出書香氣韻,望之宛如大戶人家養在深閨的千金。

琴音初動,卻是一首「漁歌」,雖只是舫間常見的基本曲目,非凡離略懂琴律,這樣的曲子大家彈來更顯出琴者以跳脫技巧的能力,曲中透出江霧升騰,漁翁唱晚的悠閒氣息,聞之洗人塵俗,聽者通體舒暢。

撫著手心眼露欣賞,非凡離嘴邊微笑不減,腦中卻快速找尋關於這比丘尼的來歷,將她的外貌一一和武林中以樂聞名的高手相較,卻找不出相似之人。

高手不會平白出現,他心生警訊,視線從琴者手上掠過,猛然見到一不起眼的小玉環扣在小指上,他簌然而驚。

問題不在於琴,他一開始的方向便錯了!

「霜兒,不能看她眼睛!」他低喝。

語音剛出,卻只感到霜兒靠著他的小小身軀正兀自顫抖,卻像是強忍著痛苦。非凡離一驚,伸手要遮住霜兒視線已經不及,只來及接住她癱軟身驅,霜兒緊閉雙眼露痛苦相。

大口大口喘息,霜兒睜眼,目光卻穿透他到了很遠的地方,伸出小手在虛空亂抓如在大水中抓取浮木。

非凡離拍拍她臉頰,卻只見她的眼神越發散渙,小手一把抓住他的髮梢,重重扯下,非凡離張口齜牙地從她手中搶下頭髮。

琴聲越發輕緩柔軟,琴者宛如蒙紗之神秘女人,非凡離得用全副精神來對抗想抬頭看那琴者的欲望。

這女人,是傳說中擁有「天瞳」的月族族民。

月族是西陲原本只存在於傳說中的種族,族民低調不與外界往來。數十年前,卻有一自稱是月族人的女人出現江湖中,她靠著一雙能製造迷境的瞳眼便打出名聲。之後卻又消失無蹤,原來竟躲到這間古寺出了家。

傷人者不在琴聲而是在琴者。那琴聲只是讓人放下戒心、引人相望之媒介,真正傷人的是那雙「天瞳」所帶來的幻境。她的幻境,能勾出人心最深的慾望,令人沉迷於中不自覺,甚至執著者會被己欲所傷。

只要那女人不閉眼解開幻境,幻境便會一直持續。他料想,很多挑戰者大概在此關丟了出去後才解開幻境,說不定還被植入虛妄的記憶,讓他們從此不敢再踏上古寺。

「霜兒……」他拍拍女童臉頰,卻被小手強硬地抓住硬坳,痛得他哇哇大叫。

好不容易奪回自己的手,非凡離暗讚,果然是他看上的花狸,真有個性!

女童雖目光散亂,雙手抓著襟口宛如正忍受揪心痛楚,仍兀自咬著嘴唇不肯出聲。

非凡離居高離下望進她眼中,緩慢的語音透出點殘酷:「霜兒,告訴我,妳的爹娘呢?」

霜兒握緊小小的拳頭將嘴唇咬出血來,奮力且痛苦地搖搖頭。

「霜兒,那妳的族人呢?」非凡離溫柔卻堅定地捧著她的臉,繼續逼問。

霜兒想搖頭卻動不了,一口氣卡在胸口幾乎窒息,小臉脹得通紅。

「那麼,霜兒,還記得那隻『檮杌』吧?那隻吃了妳家人的怪獸……」

他清笑,語中有著勸誘般的笑意:

「妳想取迴光殺此獸,對不對?」

「霜兒,如果妳想要,我會幫妳取到迴光,不過……」



檮杌,虎頭豬牙的巨獸,吞吐惡火踐踏人命。

她原本和爹娘住在寂寂無人的荒野間,種菜紡麻自給自足。她族人皆愛幽喜靜,南海荒林中各家住的極遠,但每數月便會在族中神木底聚會,歌神話,酒野聞,日子過的簡單樸素。

直到那日,那隻吞吐惡火瘴氣的怪獸突然出現,擾亂了族裡月宴,族人於此夜喪命者眾。

大火,慌逃的人們,恐懼的眼睛映著怪獸身影。

是夜,她的爹娘,為了救她而亡。

她眼睜睜地看著父母被燒成焦屍,焦黑五爪像她奮力伸來,卻是要她趕快逃走。她伸長了手卻再也觸不到父母,那畜牲一躍便踩碎她爹娘身驅,肚破腸裂,她撲上就欲和爹娘一起,卻被族人打昏拖走。

等她醒來,她成了孤兒。

她的族人經那夜便躲了起來,用盡方法躲避那獸。

明明她部族的大人不乏武功高者,但她族人生性無爭,幾乎可算是過分軟弱,原本的領袖族長又在那夜失蹤,族裡的大人們便決定不戰只躲,等待那獸離去。

她恨恨地瞪著那些大人,族人那樣無能,她想為父母報仇就只能靠自己了。於是她在暗夜裡離開山洞,花了整整三個月才離開南海荒林,到外界找尋殺此獸之法。

最後,她終於在一位奇人異士口中問到殺此獸之法,雖是花了一點代價。

那人看著她搖頭笑得苦澀。

「我只是想要妳知難而退,可妳這……我能不說嗎?」

她一手掐著脖子喘息,冷汗濕了視線,她卻緊緊地盯著眼前人不放,最後的一丁點力氣只夠她站直不倒。

好燙,燙得宛如那夜大火,眼前因巨痛而失焦。

她父母,一定經受了比這更恐怖的痛,她怎能在此退縮?

快說!她緊抓著那人的手臂,用盡力氣握得死緊。

「我只是隨便說說,妳卻毫不猶豫便吞了炭,夠狠……算妳贏了,讓我幫妳治傷吧,小姑娘。」

她倒下後,作了很多的夢,卻怎麼樣也想不起來父母原本的模樣,夢中俱是父母那被燒得焦乾的軀體,枯木般的十指勉力向她伸來。

後來,那個人告訴她,她部族高手如雲,卻敵不了一隻荒獸的原因即是,此獸名檮杌,能逆知未來,故人有掩捕者,必先知之。是故尋常刀劍傷之不得,只有跳脫六道,不屬於過去未來之上古神劍迴光或天行得以誅之,因為此獸逆知不到此劍之未來軌跡。

天行流失已久,那人便指點她前來取被封印的迴光,不過前來古寺前,他又私下給她錦囊一枚。裡面一信,則是指點她欲取迴光前,必得得到耆族後人,即非凡家之人的協助。

但是,為什麼此時四周都是火,她的瞳底只有火光和晃動的人影,身體裡有很燙的炭火在燃燒,她卻怎麼也找不到迴光劍。

火越來越靠近,無數枯爪從火中探出向她伸來,她恐懼地後退卻被火牆推回。

無路可逃。

驀然,一把摺扇穿過火牆停在她鼻前。

「妳想取迴光殺此獸,對不對?」

清亮,那是把有些熟悉的嗓音,但霜兒就是想不起來聲音的主人是誰。

「霜兒,如果妳想要,我會幫妳取到迴光,不過……呵呵……」

他的笑聲如清風,火牆微微晃動。

「我缺了個書僮,妳得答應,在我厭倦妳之前,不准逃開。」

那話語猶如傳說中邪魅之耳語,但卻有著不容質疑的力量。霜兒眼神一凝,只要能為父母報仇就是地獄她也敢跳,於是便毫不猶豫地一把抓住摺扇扯動作為回應。

「那好,就這麼決定了,我的小花狸。」



非凡離捧著女童的臉頰,看著她辛苦地將失焦的眼對到他臉上。

此時,肚裡卻有隱隱疼痛,他頓時感到手足無力,只能任由霜兒滑倒一邊。

他一手按著肚子,豆大的冷汗滲出,他卻知道這只是一開始最淺的發作期。斷腸毒藥,一波勝過一波,最後宛如腸子吋斷,即使是身強健壯的大漢也撐不了太久。

此時琴聲又轉,卻是一首綺麗的「鳳求凰」,若他此時心中有所屬,必會被琴聲中的纏綿引得失神,忍不住望向琴者吧?

被欲望所制之人沒有拿取迴光的資格,這大概是老閣主的意思?
他抓緊袖子裡的扇子,閉眼調息。

但,只要是人必有心,有心有情,即有破綻,故有法可破。
尤其是從心傷人之高手,自心藏得比尋常人深,但只要傷倒了,那個傷口必比其他人深。

而這位隱於古寺的天瞳擁有者,她的故事少為人知,他卻恰好從他母親處聽過一二。

趁著琴聲越發甜蜜膩人,非凡離用扇柄在手心一敲,讚道:「果然是歐陽伯父曾經贊不絕口的妙樂,能有幸聽得,真是三生有幸。」

「可惜呀可惜,可惜原本佳人才子一樁良緣,歐陽伯父仙逝前仍感遺憾……」

琴聲一頓,原本琴中纏綿之意盡去,弦聲透出與樂音不搭的怨氣。

非凡離腹痛如絞,便斂起笑容板著臉續道:「歐陽伯父說過,他一生最大的遺憾,就是沒能留住所愛。他問心無愧,卻是所愛不理解他苦衷,只求來世續緣……」

「好一個問心無愧!」

無心一手拍斷琴弦,素手一撥,斷弦箭般急射而出,弦端停在非凡離喉嚨前一吋之處,絲絲殺氣逼得非凡離一口氣差點噎住。

「說!那老賊還說了什麼?明是他負我,為何變成我負他?」

她揚首,兩道淚水滑下臉頰,即使過了那麼多年也出了家,她原來仍是嚥不下那口氣。

非凡離卻轉眸向無塵相詢:「大師,既然曲子已破,這關在下應是險過了吧。」

原本在一旁觀戰的無塵整整衣袖站起,輕喚無心:「師妹,這麼多年仍是勘不破?那位施主所言,非是真實。」

非凡離摸頭哈哈兩聲,剛那段話的確是他瞎掰的,生死關頭,誰管他君子不君子?那個什麼歐陽伯父他根本不認識,他只知道一點關於兩人情感糾葛的故事,其餘皆是猜測。

他想,男女情侶間或有心結,最怕的或許是被冤枉,一腔真情被惡意扭曲吧?不過是誤打誤著,他手心裡倒是捏了把冷汗。

無心抱琴呆到一旁,低著頭思考得正入神。此時,霜兒也悠悠轉醒,小手揉著眼睛宛如剛作了惡夢一般。

「施主,請隨我來。」無塵微笑攏袖,指著門外示意他跟上。


之五


非凡離彎著身子壓著肚子,一臉苦瓜樣,懶憊地半掛在霜兒身上,女童毫無抱怨地拖著他走,一張小臉卻是恍惚而惆悵。

大臉小臉都皺成一團、步履虛浮,看不出兩人才剛過了第二個關卡。只有前頭領路的無塵心寧氣閒,行緩步穩,流露出一方高手氣度。

無塵領著兩人繞了大半個後堂外長廊下了階梯,初下石階兩人便被青青竹林迷了眼,且看鳳尾竹翠葉彎垂如羽,子母竹高低相倚密密相鄰,遠方有黃槽竹成林,近處有斑竹遮眼。三人緩緩穿梭於竹林中,迂迴走了一盞茶的時間卻還未到盡頭,正好初次毒性發作的時間已過,非凡離總算將腰挺直一點,雖然還是懶散地將重量都壓在霜兒身上。

從懷中掏出隨身藥囊,他磨磨蹭蹭地選了幾樣吞下,斷腸他小時候便曾經玩過多次,雖然現今身上並無解藥,但隨身的幾種解毒藥丸搭著服下至少能緩衝發病的時間和毒性。

斷腸奇毒的壓力一輕,他總算有心情調弄同伴。

先是抓起一把童髮在指間捲玩,他從來也沒能靠得這麼近,更別說能夠觸及女童的髮絲的距離。觸感又細又軟,長輩們總說軟頭髮的孩子性格好,怎他就沒看出霜兒性格好的一面。

白絲一閃,原來霜兒這麼小便有了白髮。他挑出一根半白長髮纏在指上,獰笑,用力一扯。

什麼都沒發生。

斷髮纏在指上,但他側眼望去,霜兒仍是一臉恍惚,沒有跳起來揍他,也沒有將他踩在腳下……這樣……然後再那樣……咳。

他擰起眉頭,果然有問題!

平時就算不小心碰到她一下,她的銀針就一把過來了,她年紀雖小認穴卻極準,出手又狠又毒,一出針便讓人麻癢的站不住腳,不看著他在地上滾個幾圈便不罷休。

現在這樣乖乖的讓他搭著肩,任勞任怨的小媳婦狀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忍不住掐掐臉頰,該不會是方才仍是中了道,其實這只是幻境?

他掐了掐,沒有感覺,再加了點力道……還是沒感覺……再加點力道……

啪!霜兒伸手拍掉狼爪,小臉已經被掐紅一塊,細細的眉頭終於不悅地擰成八字,肩一側便將恢復精神的同伴摔下。

「霜兒好沒良心,」他無良地坐在地上耍賴:「哎唷,肚子好痛,痛得走不動了。」

兩人僵持對視半晌,非凡離大有一坐不起的皮懶模樣,霜兒仰天暗嘆,她怎麼會和這樣幼稚的大人同行?她實在很想將人丟在此處自生自滅。

霜兒卻沒能遲疑多久,眼見無塵的緇衣一角便要隱沒竹林,若跟丟了他們或許便出不了這迷宮般的林地,再無奈也得將非凡離扶起快步跟上。

霜兒畢竟只是個孩子,雖從小習武,但半扛著一個大人走了許久其實已經快累垮,一雙小腳都已經微微打顫卻仍是硬撐,半拖著青年往前如老牛耕田。

非凡離暗暗嘆了口氣,還只是個孩子,為什麼老是逞強呢?

他最討厭將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扛起的人了。他的祖父這般,他的爹親也是這般,自己都照顧不好了,總是一副天下大任皆在己身的模樣。他討厭這種虛偽。

要當他的書僮,他還是得趁她還小開始將她導向正途,總之時間漫漫,書(ㄌㄨㄛˊ)僮(ㄌ一ˋ)的養成他有的是時間。

走了不知多久,期間非凡離的毒又發作兩次,不得已之下他只得又加重藥丸用量。非經君臣調和的不全解藥實是毒藥,雖減輕斷腸毒性卻也傷身。終於,他們踏出了迷林,視野豁然開闊。

密林中一塊空地綠草如茵,中央有白石巨岩疊成雙層高塔,白塔無窗也無門,岩壁上滿是釜鑿劍砍的痕跡,卻顯得白岩更加堅硬厚實。

無塵背手立於密林邊一涼亭側微笑。

「這是最後一關,無塵只能領到此處,能否取得迴光就看施主造化了。」

她領著兩人進入亭中,涼亭中央一石桌,石桌上有茶壺一盞,銅鈴一只。

「若是施主轉了心意,決心退出此關,請搖此鈴且飲此茶,此茶為『洗塵』,能洗去一日之記憶,吾等聽到鈴生便來,等施主明日醒來人已回到寺外,此日一切皆不復存在。」

「但這番話或許又是白說,這茶和鈴備了幾十年卻從未被用過,無塵也只能請施主自重性命。」

「在下聽得。」非凡離拱手示意。

「施主請便。」

似乎對於白塔信心非常,她只合掌說了一句便轉身進了密林,獨留闖關者在塔前與白塔相對。



白塔,上圓下方,巨岩接縫被打磨得看不出間隙,唯有青苔將圓頂染上些許青綠。

非凡離的爹親,據說當時便在塔前參了四十九日,最後失意離去,因闖關失敗的打擊鬱鬱而終。

但他不是他爹親,他沒有足以將斷腸之毒逼出的強大內力,別說四十九日,就是半日也撐不住。

涼亭內,非凡離毫無形象地倚柱坐得像攤爛泥,只差沒有直接躺下,霜兒則是繞著白塔檢查每一小縫隙,嘴角隨著時間越垂越低。

她最後垂著失望的小頭顱,踱步到同伴身邊坐下,和他一同仰望密封的巨塔。

「餓了吧,先吃點東西。」非凡離從懷中掏出點心,那是他一早才買到的桂花糕。

霜兒搖頭,她實在沒有心情,非凡離無良地捻著一塊香噴噴的糕點在她鼻尖晃動,笑嘻嘻地將幼稚兩字貫徹到最高點。

「是不是很香?嘿,流口水了吧?這家的桂花糕很不錯喔,來,咬一口……」

霜兒將他推開,一個俯身將頭埋在膝蓋間,卻是再也壓不下傷心,肩膀微微顫動。

這幾個月她為了要為父母報仇,奔波勞頓,完全是報仇的強烈欲望支撐她到現在。但她不敢想,也不敢去想她爹娘死前的模樣,就怕堵在心口的恨意會被淚水沖散。

她宛若於茫茫大海裡奮力和惡浪搏鬥,她只能獨自往前游,就怕抓到了浮木便會失去繼續向前的力氣。

然一但憶起了爹娘向她伸著的手,她突然便再也承受不住胸口的痛,突來的痛楚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她只能任由淚水無聲漫流。

她好想爹娘,好想好想,好想被他們抱著寵著,可是他們再也不能讓她趴在腿上,幫她清耳垢,唱歌哄她睡覺……眼淚一流,胸口便空蕩蕩的,她哭得更傷心了。

非凡離也不理會她,只是在一旁自得其樂地吃著帶來的點心,一面觀察附近地形。過了許久才懶懶站起,一手壓著肚子像個老頭般踱到白塔前,扶著石牆慢吞吞地走了一圈,又拿著扇柄在牆上隨意敲兩下,這才又懶骨頭地坐回原位,扇柄抵著下巴思考。

他相信問題不在白塔上。

若有機關,他爹親斷不可能找不出來,但若能靠武力能打開,白塔則不知早被開過多少回了……

他回想,第一關是要測試闖關者是否能無畏生死,第二關則是闖關者的欲望……那第三關,老閣主究竟認為迴光的主人還需要怎樣的特質?難道是要有淑世之心?或是常人難及的毅力?

能走到此處,哪位俠士劍客還會在迴光劍前退縮?哪位的毅力又會不足?

他相信,這些人都比他更有所謂的淑世之心,也比他更有毅力。但他們都失敗了,究竟問題出在哪裡?

轉眼時間已過半日,夕陽西垂,昏鴉盤懸樹頂,寒意逼人。

非凡離手壓著肚子,豆大冷汗將鬢角打溼。毒性發作的越來越密集,他的藥丸再也壓不下劇烈的毒發,他無法控制地在地上打滾。

等這一輪毒發過後,他已經兩眼昏花襯衣都被冷汗打溼,一睜眼便看到霜兒擔憂的神情。

生不如死,這是對斷腸的形容,非凡離親身試驗後只能點頭稱是,適才發作令他有種踩在生死線上的恐怖感。

「不用擔心,我們會找出來的。」他虛弱地用氣音安慰同伴,灰白的臉卻一點說服力也無。

「霜兒,妳相信我嗎?」他的聲音沙啞,眼睛卻在昏暗的天色中閃著薄光,眼神銳利宛若反撲的鷹。

霜兒遲疑一會,最後伸手抓住他的摺扇一角。是的,她相信這個人,是他將她從火海的惡夢中帶出,是他領著她走到這關。

非凡離辛苦地扯出一個難看的笑,閉上眼睛繼續思考,額上滲出豆大的汗,霜兒只能胡亂用袖子幫他擦拭,小臉上滿是擔憂。

日落月升,夜色迷濛,霜兒找來枯枝落葉用火褶點了在涼亭邊搭起營火,將同伴半拖半拉地安置火邊。

入夜後,非凡離毒發得更頻繁了,原本張揚明亮的眉角隱上黑灰的暗色,剛開始還能痛得打滾,最後卻只能虛弱的呻吟。

霜兒看得難受,卻只能守在一旁,安靜地添柴守候,她不知道他是否能撐到天亮。

過了大半夜,非凡離卻突然平靜下來,睜眼看著滿是繁星的天際,黑白分明的眼被火光照得通亮。

「不是……在那個塔裡……塔……她沒說……在塔裡……不是……我想……」

他突然抓住霜兒的手腕,他握得很用力宛如抓住浮木,眼神雖亮卻不聚焦,霜兒看到他的眼神心裏一陣通透的涼,她知道,他就要不行了。

明明就撐不下去,為什麼他還要她相信他?明明就被霸道的毒折騰得只剩一口氣,腦中卻只是如何解謎?

眼神一凝,霜兒便有了決定。她鎮靜地扳開他的箝握,逕自到涼亭裏取了茶壺與銅鈴,小手卻微微顫抖。

就要失去了,她的希望,她幾個月的奔波辛勞……
但,她不要非凡離死掉,她不要再看到任何人在她面前死去了。

一行淚水淌下,她仰頭便灌了半壺茶,將剩下半壺餵了同伴後便將空壺遠遠丟開。隨之一把將淚痕用力擦去,她拿起銅鈴,用力搖了幾下。

四境空寂無聲,只有柴火畢剝聲是唯一的聲音。

她困惑地用力搖著鈴,卻什麼聲音也聽不見,直到她將銅鈴轉過探看,才發現銅鈴原來缺了鈴內鐵珠,這竟然是具發不出聲音的空鈴!

她越發困惑了,一轉頭,卻看到同伴臉上黑氣已退,緊繃的身體也放鬆,此時在火邊睡得正甜。但她卻覺得腹內有火灼般的痛緩緩升起,她勉力壓著,最後忍不住嘔出一口黑血,軟倒在同伴身邊沉沉睡去。


之六


等她醒來,睜開眼卻是眼熟的擺設和床鋪,她失落地閉了閉眼,他們果然被送回客棧,那日的辛苦全白費了。

床鋪外的小廳有人聲晃晃,她聽了一會,似乎是三個人在說話,且三人的語音都有些耳熟。

「欸,那位開不起玩笑的小姑娘呢?是否長高一點了?未來的美人毀在身高就可惜了。」

「你還敢提呢,此間事了,我正打算和你算帳,哼,百曉生的傳人好了不起嗎?改天慫恿一些沒大腦的高手去砸了你的明月居!」

「嘛,本來看她一個小童,只是想嚇哭她罷了,怎麼知道她的性格這麼好強?現在人還好嗎?跟著你這麻煩精肯定不好,呵呵。」

「沒什麼,那個笨蛋喝了斷腸的解藥,那解藥對於沒中毒的人來說無異是另一種更霸道的毒,雖說死不了人,不過睡個幾天跑不掉……嘿,你別轉話題,該算的帳還是要算的喔。」

「別這樣嘛,咱們都是老交情了,你看,你要我幫你找人,我不就幫你將人帶來了嗎?」

「喔,這就是族長大人嗎?久仰大名,這迴光就交給您老了,記得一年後攜至明月居,我會在那裏等您和迴光……」

一聽到迴光兩字,霜兒立馬從床上躍起奔至大廳,只見同伴搖著摺扇作瀟灑狀,另一名熟悉的青年笑吟吟地看著她,還有……

老族長雖已年過半白,但半年不見仍健壯如昔。霜兒揉了揉眼睛就怕只是場好夢,心情激動地邁步到他面前,噗通一聲便跪倒他面前,喉中不成聲地哽噎。

「孩子,沒事了,接下來是我們大人的工作,這陣子……苦了妳這孩子。」

霜兒任他扶起,眼睛卻落在桌上的劍龕。她伸手遇往劍探去,一只折扇卻擋住她的手。

「沒錯,是迴光喔,」非凡離乾脆拉著她的手將她扯到身邊:「小孩子不要碰刀劍這種東西,要打怪獸是大人的工作,現在妳只要跟著我吃吃喝喝就行了。」

霜兒怒視,非凡離不退縮地和她瞪視,拿起摺扇就往她頭上敲,霜兒避過手一揚便是一把銀針激射。眼見非凡離避之不過,坐他身側的族長伸手輕易地接下了銀針,怒喝:「霜兒!不可對恩公無禮!」

霜兒猶自對著非凡離怒視,他不會不懂自己想親手報仇的心意,為什麼不讓她拿著迴光回去南海?

非凡離和她對視半晌,最後如鬥敗公雞般垂肩:「夠了,霜兒,妳答應要跟著我的,不是嗎?」

他嘆息,側影竟有些落寞:「我……妳也知道,我身體本就很差,這次中毒後,我……應該活不了多久了……就當陪我最後一段,還是妳認為報仇比較重要?」

霜兒愣愣地看著他,她知道非凡離向來便帶著病根,難道,那還是不治之症?
一想到這裡,她的心裏不禁慌亂,人家不都說禍害活千年,非凡離怎麼看都像禍害多過好人,怎麼這就活不多久了?

此時的她,並不清楚非凡離對於「活不久」的定義,於是便不掙扎地看著老族長帶著迴光離去。

老族長離去後,非凡離簡單的解釋那日之後的發展。

當他醒來已是隔日,這時他也發現那只銅鈴無心,而謎題原來在空壺的壺腹與銅鈴之中,若不是將「洗塵」喝光且搖動救命鈴是不會發現那道謎題的。

他料想,老閣主的意思是,要先珍惜自己的性命,才能懂得愛惜其他生命。迴光本為護生之劍,但若一個人真正愛惜生命,迴光便不會有出鞘的機會了。

他斟酌了半日,終於解開謎題,迴光竟然被封印在涼亭的石桌之下,那石塔誤導眾人多年。本來就是嘛,也沒有人說迴光被封印塔裡,但所有人都刻板地認為第三關就是要打開封印劍的石塔,其實劍就藏在亭子裡頭。

而他又用了一日才解開封印迴光的經文。

取得迴光後,無塵將他和霜兒送回客棧,事後非凡離讓好友尋到失蹤已久的老族長,原來那位族長也來到北方找尋斬殺檮杌的方法,那之後非凡離成了南海部族的貴人,此卻是後話了。

「那接下來,你們要往何方?」明月居主人攏手袖中一派悠閒,立在江邊與友人話別。

兩岸荻花蕭瑟,一只小舟靜立岸邊,船老大站在船尾望著遠方,等待客人道別完上船。

「我想好了,先順江北上到北朝的順府玩上半月,然後沿著大河一路玩到東海,我長這麼大還沒看過海,當然要在海居古城游玩一兩個月,然後從順應府入黑水江,趁著夏季繞北境往西,然後一路玩回我家……」

明月居主人笑吟吟地聽他講述路線,這一趟玩下來兩三年跑不掉了,明眼人也知道非凡公子的活不久根本是騙人的。

等霜兒知道事實後大概會拿著銀針追殺同伴,可惜如此有趣的一幕他看不到了。

非凡離說得神采飛揚,霜兒卻宛若未聞,低頭看著腳尖,和同伴的跳脫成一對比。她穿著過大的玄色大氅,安靜地立在非凡離身側,小小的臉上神色漠然,一雙黑白分明的墨黑瞳仁裡,卻微漾著不安與困惑。

這孩子,強行讓她放棄報仇後,她一下子便漏失了強提起的生氣,現在雖像隻失去方向的小動物,但能夠這樣重新開始其實也不錯。

「霜兒,如果哪天受不了這個傢伙,可以來找我喔。」

「嘿,我已經受不了你了,霜兒,我們走了。」

小舟劃破平靜湖面,明月居主人看著舟影離開視線,暗暗搖頭。雖才剛離別,他卻有很快便會再見面的預感。

非凡公子,前武林盟主的獨子,雖不會武但那種愛惹麻煩的習性,接下來應該會捅出不少麻煩要他幫忙。

就如湖面擾了復平靜,平靜不久卻又被擾動,江湖亦復如是。

江湖本就不平靜,江湖裏的紛擾也總是複雜又樁樁相連,如一蛛網,觸動一角全網皆動,現在他雖只有遊戲江湖之意,但以他迴光新任主人的身分,就算不自找麻煩,麻煩仍會找上他。

於是乎,迴光出世,只是故事的開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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