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10/07

大風祭 第五章 破碎的風 (二)

咚咚咚咚,鐘聲在大風中搖晃敲的迫切、晃耀得讓人腦袋發昏。

阿華一面按著額角在狂暴的風中站定,瞇著眼睛卻看到鐘聲一晃一晃地在風中壓出水色波紋,外頭那兩隻巨大的鳥也隨之現形。

那兩隻鳥有銳利的喙和爪子,不斷噗騰著往室裡壓卻又被晃亮鐘聲逼走,大風從破碎的窗口灌進,她和夏默只能勉強抱住小男孩貼在牆角站定。

商鈴的下盤很穩,抓過枕頭打下向她們撞來的玻璃碎片,雙馬尾在狂風中飛舞如彩帶,少女顧盼間英氣勃發。

她在風中每走一步便氣沉丹田地大喝一聲,手刀在身前護住要害,不時撥開從風口灌入遮住視線的落葉。

然而距離窗口越近,越來越強風壓讓她越行越慢,最後竟怎麼也無法再前近半分,連眼皮都被強風壓得難以睜開。

阿華見她如激流中返流而上的魚,最後仍是不敵強大水流而停步,探看小男孩的情況時更顯得很憂慮。

小男孩雪色的幼髮被細汗染濕,單薄地貼在細緻的額頭上,他緊閉雙眼,張嘴喘息顯得很痛苦。而他原本肚子上的傷口已經一路撕裂到胸口,從中透出陣陣腥臭。

灌入房裡的大風在商玲周圍拉出波紋,強風模糊視野,她瞇著眼試圖想看窗外的景象。

門卻不合時宜地被敲響,扣在門上的手並非要求進門許可,敲門只是虛應形式的禮貌。穿著黑色皮衣的男子推門而入,按著額角唇角繃起不快的線條,墨鏡後的眼睛掃了一圈室內後放手任由門重重關上。

「吵死人了。」胡悠有明顯的起床氣,他見房裡的都是熟識的人便將墨鏡隨手丟到一旁。

阿華見到終於能打破微妙平衡的救星,拉高聲音問:「九叔,是社長派你來幫忙的嗎?」

儘管聲音被大風吹的破碎,胡悠仍是聽的明白。

「哼!」他眼中閃過一絲殺氣,葉群那傢伙將他從午睡中拖出來,說是情況緊急要他過來看看,若不是他的姿態恭謹他才不要來呢!

「九叔,拜託你快看一下這孩子的情況!」阿華辛苦的抱著男孩,這孩子更虛弱了。

胡悠見到昏迷的非人小男孩,又冷哼一聲:「這孩子沒救了,你們到底在幹嘛?吵死了,我要走了。」

原本在一旁的夏默突然擋在門口,挑釁的問:「胡老大,這些鳥進入您的地盤,您都不管嗎?」

胡悠的本體是有著廣大地盤習性的靈獸,夏默曾聽他說過,目前學府大半都在他的管納下,如今竟然讓其他的靈獸欺到頭上不吭聲真是太不合理,夏默決定不管怎樣都要激起他的火性。

胡悠一聽到這話果然臉色一沉,漂亮的臉上皺出怒紋,抿緊脣線彷彿吃下黃連說不出話來。

他的原居地是豐澤的青丘之國,青丘被守護的很好並不在大遷徙的路徑上。如今來到學府,就像是林裡的狐狸來到廣闊的大草原,遇到大遷徙也只能無奈地閃到一旁,他無法與自然的遷進相抗,儘管這種感覺實在很不好。

這陣子他都鬱悶地躲在一旁睡覺,被葉群挖起來一肚子氣,如今被夏默一激,這幾隻脫離隊伍的鳥越看越不順眼。

狐狸與鳥,狐狸肯定是獵食者,但同樣風屬的他對風鳥倒是不感興趣。

他會來到這裡,其實是衝著那個吵死狐的鐘而來的。

「好吧,這事我來處理。」他對著阿華伸手:「給我那小鬼。」

阿華卻將小男孩抱得更緊,退了一步,只因胡悠看著小男孩的眼神彷彿看著死物,她無法信任胡悠。

這孩子向她求救,她既然開了窗讓他進屋,她就有保護這孩子的責任。

大風將長髮吹得宛如潑墨般鋪灑開來,阿華又退一步,昂首問他。「你打算怎麼做?」

「我說過了,這孩子沒救了,只能將他交給那些風鳥。」胡悠低沉的語音冷酷,完全不受風勢干擾的清晰。

「交給牠們會如何?」她堅持問。

「他們會將他吃掉。」

「不可以!」屋裡的三位少女同時大叫,夏默擋到小男孩的身前瞪著他看。

胡悠雙手抱胸,冷笑:「呵,你們餵食他太多人類的食物,他現在已經無法再化為鳥形,要不然牠的傷也不會從中腐爛的這麼快。最殘忍的總是你們人類,卻來問我他會怎樣?讓牠這樣拖著傷無法回歸風道,這才是最殘酷的折磨。」

「一定還有辦法的。」夏默撥開遮住視線的瀏海,焦躁的咬著指甲。

阿華想到這些幾日小男孩對著窗外流露出的恐懼神情,將他抱得更緊。

「這孩子很害怕,他不想被吃掉,而且他很喜歡商鈴煮的食物。」

「他是風鳥幼崽,他只是靠著本能行動,他才不會有恐懼也沒有喜歡,這一切都只是你們身為人類的情感投射罷了。」

胡悠不耐地按著夏默的肩膀將她推到一旁,正當他伸手向阿華懷抱著的小男孩探去時,一股繃緊的絃聲如長嘯又如出鞘的劍,震得他動作一凝。

突來的琴聲驚的外頭的風鳥四散,趁著風壓銳減、胡悠一窒的那當下,阿華矮身避過胡悠的手,抱著小童拉門往外跑。

同時間,向來反應快捷的夏默對離窗最近的商鈴大喊:「搶風鈴!」



大風季已經來到盡頭。

蒼穹頂的大風就要遠離,卻有不自然的風擾亂學府的寧靜。

山伯用布包起琴背在後頭,琴一路發出焦躁的嗡嗡聲,等兩人趕到雙子樓前,雙子樓外已經聚集大群看熱鬧的雙子樓居民。

看熱鬧是學生的天性,就算是自己的宿舍被看不清的存在攻擊,學府生仍能三五成群拿著瓜子在自家外頭看戲, 強悍的心理素質要從小培養。

藍壓低鴨舌帽,和山伯對看一眼後領著他繞到半棟建築來到女舍入口,正要推門而入時,黑霧化成層層黑紗,蒼白臉孔漫溢的鬼氣從中冒出,卻是管理員女鬼跑過來擋人。

適才被鐘聲震的險些散形,好不容易凝聚形體,還沒弄清楚事件發展便感到陌生的男子氣息,勞碌命的管理員馬上到門口擋人,就怕有外人趁亂進入雙子樓搗蛋。

她一路碎碎唸直到現身門口:「校長室那些傢伙在搞什麼,都沒有人要過來負責一下的齁?真想要詛咒那些混蛋!」

門口兩個人影有著陌生氣息,她額上虎眼緩緩打開,正要趕人時,看清對方臉孔的那霎那額上虎目和攀上肌膚的獸紋很快退去,女鬼的臉色更是又青又白顯是嚇的不輕。

「你你你……」她用蓮花指指著對方,花容失色。

藍維持著推門的姿態,懶懶地抬眼看她,山伯忙出手幫體質虛弱的同伴撐住沉重的木門。

管理員似乎想到什麼,臉色一下脹紅又一下變得慘白,她抖著嘴唇話不成句:「您您您您您,原原原原原來如此,難難難難難怪那個鐘會……那那那那那個鐘是您的……」

「捨棄的名字和捨棄的心,原本也不想要了,但是我的同伴想要。」藍溫聲截斷她:「雖然我都快忘了,既然有緣找到,不拿回來實在說不過去。能帶我們到天台上嗎?」

女鬼管理員馬上乖乖帶路,一面還在門上加了結界讓人無法進入雙子樓。

等他們上了天台,藍輕聲問她是否能守著門不讓人進來,管理員點頭如搗蒜,一下子便躲到門後守門。

山伯對他揚眉露出詢問狀。他知道藍捨棄原本的名字,將山伯這兩字送給同樣捨去過去的他,但剛剛說到的--捨棄的心那是怎麼回事,總覺得比丟棄名字還要嚴重。

風勢紊亂,風鳥正攻擊下方的窗子,風鈴在勁風中發出嘹亮的鐘聲。當他來到天台時,那鐘聲更是急的迫切,彷彿知道原主人就在不遠之處。

藍按住胸口,疲倦地席地而坐,過長的瀏海遮住半張臉更添頹倦。

「你會知道的。」藍只是丟了這句話便閉眼小憩,彷彿光是從底樓爬到天台上便用盡他的所有氣力。

六絃琴更加焦躁,山伯便只能先放著同伴不管,將琴取下安置腿上調音。

大風狂亂地吹、琴弦嗡嗡地響,山伯沉心靜氣,就算四週的聲音再雜亂,鐘在很近的地方發出宏亮的音聲,彷彿心音般定住他的精神,讓他能夠聽得更清楚。

於是他就算閉著眼,手指一但按上弦便一分都沒有錯位,手一揮便發出如龍吟的嘯聲直入天際,原本向雙子樓撲騰的風鳥被驚的飛離。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於是他趁勝攻擊,將琴聲織成大網將風鳥擋在外頭,幾隻風鳥攻擊不果,三次後便不再硬撲,飛至高空處俯瞰他們,耐性地等著破綻。

於是山伯緩下音弦,敵不動、我不動,他便只悠悠地彈著從容的曲子,宛如兩軍對峙時將軍安然在帳裡煮茶等待消息。

他分了點心神傾聽因大風退去而緩下的鐘聲,這麼近的距離更是令他驚豔。

咚--咚咚--

多麼宏亮、莊重的鐘聲,明晃晃的鐘聲重得彷彿能敲醒夢境似的,卻又輕得讓人飄浮在鐘聲遠去的音波裡,一直飄到很遠之處……

恍神間,他指下壓著的弦震了一下,指端又添一道新的血痕,卻是他的琴不滿他的不專心給他的小小懲罰。

他苦笑,試著打起精神,但長久來的疲倦被明亮悠遠的鐘聲喚醒,他頓感眼皮沉重,指下錯了幾拍卻也不覺。

琴聲這麼一緩,遠本在高空中的巨鳥趁隙俯衝,同時間樓層底的鐘聲也頓停,風鳥的攻勢更猛烈,廣翅拍動狂風壓的四週樹林搖晃不安,大風壓得底下的學生紛紛驚叫。

山伯首當其衝,明明風鳥離地還有百尺之遙,這陣大風壓得他呼吸不順,巨大風壓讓他乍地無法吐息。

啪!手下的弦斷了一根!

山伯一驚,壓下的手腕一空,樂音出現可侵縫隙,風鳥趁隙壓近,狂亂風流扯動殘枝落葉,許多人身上被枝葉拉出血痕。

啪搭!又是一條弦斷!斷弦在他的手臂拉出一條幾可見骨的可怖傷痕。

危急間,一道清越的歌聲直入雲霄,那宛如龍嘯的歌聲驚的逼近的風鳥拍著凌亂的翅拉開距離,山伯也因此精神一振。

是藍的歌聲。

這首是他所譜的樂曲,也是第一張專輯裡藍耗費過最多心力的一首曲子。

藍這時已站到他身邊引吭高歌,他的眼是少見的亮,他的歌聲不可思議的嘹亮,彷彿整個虛空都和他的歌聲同起共鳴。山伯跟上,用剩下的琴弦為藍伴奏。

雖然這琴少了重要的兩弦、雖然六弦琴並非適合這首曲子的樂器,但憑藉著兩人的默契,山伯仍是彈出靈動的樂音來搭配藍的歌,毋須獨自支撐,藍的嗓音也不若一開始的緊繃,舒緩開來更是不可思議的明亮。

風鳥被擋到更遠的地方,對著天際發出不甘的哀鳴。

隨著藍的歌聲,原本紊亂的風流平靜下來,圍繞兩人彷彿在守護他們可貴的樂音。而山伯掌下的琴變得沉靜,任由山伯彈奏它而不出聲,它靜靜地聽著藍的聲音不知道在思考什麼。

「是藍山!」「天啊!」「真的是藍山啊!」

卻是圍繞著雙子樓的學生聽見熟悉的樂曲,紛紛睜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

手機訊息在空中傳遞,學生們互報消息招兵買馬,越來越多學生從其他地方趕到雙子樓,試圖突破雙子樓管理員加在雙子樓上的結界。可惜大風祭期間不能使用任何術法,要不大夥兒會更同心一至地突破難關。雖說如此,有幾位修學生將規則拋在一旁,就算被處罰也想到天台好讓他們能夠離偶像更近。

現場聽到藍山的音樂,許多學生對著虛空露出陶陶然的神情,這樂音遠比專輯裡的更驚人。還有彼此彼落的尖叫聲--「藍山我愛你們!」、「藍山你們是最棒的!」--仿若演唱會的現場,就只差沒有螢光棒和粉絲自製的大字報。

雙子樓外的空地被擠得水洩不通,於是圍繞著雙子樓,一場意外的演唱會就此展開。



忙碌的烏城突然靜下,所有非人都停下手上工作,仰首聆聽虛空中的樂音。

彷彿有無形的大雨洗過空氣,非人的偽裝宛如油彩被洗得乾淨,回過神來,許多人發現某家店的店員或老闆多出翅膀或角或奇怪的花紋,這些非人對著虛空露出掙扎的神情。

那歌聲彷彿是吸引飛蛾的火,明明知道是致命的罌粟,這些非人仍是想要離得更近,想要一口飲下那份難以抵抗的苦酒。

一面想要接近,但比人類更敏銳的危機感發出警告,於是他們都強忍著衝動摔門而出,躲入黑暗處將頭包上層層布條。

他們都聽過藍山的專輯,但藍山的專輯在灌錄中已用許多法陣過濾篩檢效果,於是非人只覺得好聽也能夠抵抗其淨化的力量,如今藍的歌聲毫無遮掩地展現眾人眾妖面前,就如那鐘聲放大千百倍的效果,非人紛紛蹲在角落壓著耳朵顫抖掙扎,許多鬼魂更被震的形體發散。

補書匠的書房裡,書頁窣然翻動飄出無數書靈,補書匠卻連生氣的力氣也沒有,只能蹲在角落抱著心愛的老虎一起發抖。

望姬則是飄在屋頂上,臉上流露出懷念神情。

嵐君的聲音她是聽熟的了,這棟屋子甚至是浸染了嵐君的靈氣於是才有她的誕生,所以她對於藍的歌聲毫無畏懼。

聽著這熟悉的聲音,熟悉的情感在胸口發酵。音樂是不會騙人的,只有透過這樂音,她才恍然覺悟,她只顧看著外表的變化卻無法觸及嵐君的內心,就算變成現在的模樣,嵐君內心的風景仍是那樣的遙遠、多彩卻也寂寞,若是想貼得更近,她脆弱的心靈還是會被擊得粉碎。

就算變成人類,嵐君還是那個她熟悉的寂寞嵐君,原來嵐君不曾改變過。只不過以往他得壓抑自身的力量和情感,如今變成人類,他總算能活得更任性、更自我。或許,現在的藍才是嵐君真正想要的姿態。

看來就算玉藻大人回歸,怕也是留不下這位既高傲又孤獨的過去神祇,她和玉藻大人畢竟還是被神祉拋下了,她仰頭淌下兩行清淚。

心裡纏繞著複雜的情緒,她也不知道該為現在的藍高興還是為被拋下的她和玉藻大人傷心。

她雙手抱住手臂,終於蹲下哭的像是找不到路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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