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不喝紅茶的男人和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男人的工作很簡單，朝九晚五，加班是常態。

男人的生活很單調，上班，回家，睡覺，空閒時間讀讀報紙喝杯咖啡，他沒有特別的興趣，也沒有工作的熱忱。

男人是個沒有什麼故事的人。他平凡地完成高中、大學，從不起眼。上司從未注意過他，同事也習慣他的存在，他沒有雄心大志，也沒有什麼夢想。

男人自認自己只是個阿宅而已。每天上網在ppt看網路新聞，偶爾和友人發微信互相調侃，看到八卦版的仇女文會跟著同仇敵愾，一周兩次靠著Ｄ槽的迷片解決生理需求，他以為自己會這麼默默過完一生。

交女友結婚，不，他從來沒有想過。台北生活大不易，女人比貓更麻煩，娶妻生子所需的車子和房子他花一輩子都賺不到，更別提自己不高不富也不帥，唯一的三高是高脂肪酸、高血汗和偶爾被上司氣出的高血壓。

他唯一的嗜好是茶。他嗜茶，那是祖母留給他的習慣。

他喜歡收集茶，品茶，以及周末空閒時找間茶館喝杯茶並讀份雜誌。

咖啡館也賣茶，於是當居所附近新開一家咖啡店時，他便上門去試試看那間咖啡館的茶。

那是間裝潢得很舒適的咖啡館，從擺設到氣氛都非常文青，他不自覺地皺了皺鼻子，他感到格格不入。

他坐在離廁所最近的角落點了杯紅茶，然後挑剔地打量這間文青假掰的咖啡館，他懷疑這樣的咖啡店恐怕只有外觀卻沒有內涵。

服務生是個非常可愛的雙馬尾少女，一笑會露出一枚小虎牙。但就算服務生的笑容再甜美，也無法讓他挑剔不滿的眼神略鬆。

當服務生甜笑著送上紅茶並附上一罐糖時，他馬上嫌惡地將茶杯推遠。

紅茶加糖是不懂茶的西方人搞出的名頭，根本就是糟蹋茶的行為，每次看到在茶裡加糖的人他都覺得那人蠢到不行。他憤憤地哼了一聲，看著桌上仍冒著煙的英式紅茶如看大敵。

英式紅茶他只喝高品質的大吉嶺紅茶或是阿薩爾紅茶，這杯茶他光聞到味道就想罵人了，是便宜的立頓茶包！這間咖啡店果然一點內涵也沒有！竟然用便宜的紅茶包來打發客人，真是可惡！

正當他打算離開時，目光落在窗邊的女客人身上，就只一眼，他的目光再也離不開，就像是被膠水緊緊黏住。

也是那天，他邂逅了那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　▅　


他成了一間咖啡店的常客。

每週六下午，他會在下午三點準時踏入咖啡店哩，坐在離廁所最近的那個座位上。

他會支付一杯紅茶的價錢。

「不要給我茶，我只是想要坐一會。給我一杯水，帳上寫紅茶，這是茶錢。」

但服務生總是困惑的走開，然後給他一杯紅茶。

他也不喝那杯紅茶。當服務生送上紅茶時他會默默將紅茶推開。

繼續等待。

每周六下午三點半整，那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便會出現。她會坐到慣常靠窗的位置，也就是他最容易觀察到的位置，點一杯紅茶和一塊蛋糕。

她會在紅茶裡加一湯匙糖，那是他最厭惡的行為，但由於是她的關係，他覺得放糖在紅茶裡也不再那麼令人無法接受了。

那個女人年紀看起來比他大，臉上有著風霜的顏色，她嗜穿白，卻顯得她更是色彩濃郁。她的唇彩和眼影都是鮮豔的顏色，鳳仙花色的指甲非常漂亮，當她用拇指和食指秀氣的端起潔白的茶杯時，那畫面漾著種種風情，他每每都會看到兩眼發直。

那女人的每個動作都像會說故事一樣，於是他深信，這是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有很多故事的女人總會在周六下午獨自坐上幾個鐘頭，也不看書或是滑手機，就只是坐著對窗外發呆，吃塊蛋糕配上加了一湯匙糖的紅茶，就這麼放空一下午。

她的表情並不多，偶爾嘴邊噙著淺笑，然而他卻覺得，紅茶的茶漬在杯身上留下的痕跡，就像她不哭出的眼淚一樣。

他對有很多故事的女人感到很好奇。

於是當冬天進入春天時，沒有故事的男人的手邊多了本隨身筆記本。

每個周六下午，他總是坐在原本的位置，默默觀察著有很多故事的女人，原本是想畫圖的，但他的繪圖細胞差到他自己都不忍侮辱那個女人，所以他寫作。

他看著女人，猜測她該有怎樣的故事。

他寫，女人應該有隻貓，貓是隻和她很相似的暹羅貓，女人夜晚總會抱著貓窩在窗邊，露出和此時一模一樣的寂寞表情，只有貓輕蹭她頰邊時，她才會露出淡淡的微笑。

隔一周，他又寫，女人應該有隻狗，是隻看似可愛卻實質兇猛的貴賓犬，貴賓犬會對所有想接近她的男人狂吠，擅長咬男人的腳後跟，是隻盡責的小小武士。

他一開始寫得很慢，常常咬筆桿思考形容詞想上半天，他原本就不喜歡寫作，從不看小說更別說寫故事，畢竟他沒有自己的故事。

但看著女人他便有了故事。他越寫越快，越寫越順，故事緩緩成形，每個故事裡都有個擦著鳳仙花色指甲的女人。女人有時愛上一個男人，有時背叛一個男人，有時被一個男人所背叛，有時候她成了外國來的美麗間諜。

當季節邁向夏季時，他已經寫滿五本筆記本。

由於一位神秘的女客人，沒有故事的男人從此有了很多故事。

他只要看著她，靈感便源源不決，她看起來有很多故事，而他想要寫下她所有的故事，所以他一直寫、瘋狂的寫，每個周六他總會看著她描構出一個完整的故事，然後花一整周的空閒時間將故事寫完。到後來他無須注視著她，只要和她在同一家咖啡店裡他的靈感便充滿腦中，他埋頭苦寫，寫出一個又一個精彩而美麗的故事。

他找到了屬於自己的繆思女神。

注視著這些故事，他像是看著一朵朵美麗的花朵綻開，他卻不滿意只有自己欣賞的到這些花朵，他希望更多人看到她的美麗、她的故事。於是他整理出稿子，投稿。

一篇篇稿子如石頭投入大海裡，絲毫漣漪也沒有。

但他不放棄。秋季即將進入冬季時，他已經投了二十篇小說，當秋天最後一片落葉落下時，他的小說終於被出版社接受，他出版了第一本小說。

就如同之後出版的許多小說，他請編輯在頁首留下一句話：「獻給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當第二個春天來臨、當他的第三本小說出版時，連續兩個周末，女人都沒有出現。

他盯著空白紙面發呆了兩周。

繆思女神不在的時候，沒有故事的男人感到分外孤獨。

第三周的時候，他開始翻閱自己寫過的故事，從字裡行間尋找女人的影子。

他慶幸自己曾經寫下這個故事，如果再也見不到有很多故事的女人的話，只要閱讀這些故事，他就會想起這個女人的樣貌和她的一顰一笑，栩栩如生。

第四周的時候，有很多故事的女人又出現在咖啡館裡，他總算鬆了口氣，拿起筆繼續寫故事。女人似乎旅行去了，她這次穿著民族風格的衣服，揹著色彩鮮明的刺繡背包，這讓她看起來年輕許多。

於是他的故事出現新鮮的民族風格和外國色彩，他紙上的女人多了點特立獨行的性格。

默默地，又過了一個秋天與冬天。

女人越來越常出門旅行，每次都會離開一兩周，回來時身上的配件會多出點小小的改變。

他的故事也會圍繞著那些小飾品產生變化。他會猜測女人去過什麼地方，然後買了許多那些地方的旅遊書，推測她看過怎樣的風景，又遇過那些人，有過怎樣的經歷？

他的故事在京都展開，在巴黎展開，在美麗的菊島上展開，在他從不曾去過的世界各國展開。

他筆下的女人越來越鮮明立體，個性也從一開始的慵懶迷離到如今的堅強自我。

春來花開，他剎然發現，他不再注視那個坐在角落的女人，他愛上了自己筆下的、那個有很多故事的女人。

他也沒有發現那個女人已經很久都沒有出現了，他太專注於注視著自己筆下的女主角，以至於他忘了最初的驚豔。

他寫了很多書、出版了許多小說，他空閒時便會閱讀自己的小說，目光熱切地看著書中女主角的成長與變化。

直到有一天，他放下手中的書和筆，做出他此生最衝動的決定。

他買了張機票，目的地是其中一本小說女主角曾經漫步過的土地。他心情忐忑地搭飛機踏上那片首見的土地，卻在到達時感動不已，陌生的風景人情都因為書中女主角曾經走過而不再陌生。

他開始追尋著有很多故事的女人的腳步，過程中衍生出更多故事，豐富了他的小說。

他遇到在酒店裡對著他大吐苦水的苦命丈夫，他遇到為了生計窩在街頭賣花的小女孩，他遇到在家裡留了間空房間給旅客的寂寞老奶奶，他遇到逃家的貓樣小女孩……除此之外，他還看到繁華糜爛的城市，開闊的大山，氣勢驚人的大河和壯闊的冰川。

他的小說色彩越來越鮮豔明朗，有些出版了，有些繼續陪伴著他，他筆下的女人伴著他走過許許多多陌生的國度，伴著他走過許多個春夏秋冬。

直到有一日，沒有故事的男人這才發現，其實自己不再是個沒有故事的人，他擁有很多、很多的故事。

但他的心裡還是有塊空白的角落。他偶爾會獨自坐在陌生咖啡廳的角落，露出寂寞的神情。

終於他知道自己為何感到如此失落。

當他也懷抱著同樣的寂寞的時候，他突然想起那個最初的女人，他想要知道她的故事。

為什麼那個女人會每周六都出現在咖啡館裡？為什麼她總獨自一人默默地喝著紅茶？為什麼她會對著窗外露出那麼孤獨的表情？

為什麼他一直守著筆下虛構的人物？為什麼他從來不曾嘗試過和那女人交談，好了解她真正的故事？

許許多多的問號鞭策著他。於是他回到熟悉的土地上，在一個風光明媚的日子，推開那扇讓他感到分外親切的玻璃門。他手心握著冷汗，如果女人不在這裡怎麼辦？如果女人再也不出現，他又該怎麼是好？

熟悉的角落、熟悉的窗景坐著一位熟悉的女人，她的色彩不如以往濃郁，手指上的鳳仙花色指甲油也被簡單大方的水晶指彩取代，這樣的她卻有種窖藏多年紅酒的溫醇氣質，他鬆了口氣並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她似乎剛到，紅茶還沒有送到桌上。

他在櫃檯點了兩杯紅茶和一塊她喜歡的起司蛋糕，然後端著托盆來到她的桌子。

「小姐，你、你、你介意我坐在這、這、這裡嗎？」他緊張萬分，結結巴巴地說完這句話。

原本以為女人會拒絕，甚至會憤怒地離去。但當女人抬起頭來，那抹帶著笑的眼睛和他的對上時，那是彷彿認識許多年的老朋友相見時的眼神。

「你是那個每次來點了紅茶卻不喝紅茶，一直盯著我看的男人。坐吧。」

他的耳朵紅到耳根，原來不只他在觀察女人，女人也在觀察他這個彷彿是跟蹤狂的怪人。

然而女人的眼中並沒有憤怒也沒有嫌惡，卻有種濃濃的理解和包容。他紅著臉不知所措，卻又感到無比安心。

不喝紅茶的男人和有很多故事的女人相對而坐，那是個陽光溫煦的周六午後。

他感到自己故事裡的人物眼中的寂寞緩緩消失，咖啡館中有浪漫的甜味在發酵。

原來故事可以不只是故事。

終於，他帶著淡淡的微笑，義無反顧地邁步走入他筆下的故事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