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12/25

[同人] 樹人

我和妻子是在櫻花飄落的季節相識的。

我一直都是個孤僻的人。對於櫻花季到處都是賞花的人潮,感到格外厭煩。

嗡嗡嗡--嗡嗡嗡--到處都吵死人了,這樣的喧囂有什麼好欣賞的?

於是我討厭櫻花季、討厭蜜蜂一樣的恐怖人潮。

下班時,我從上野公園經過,樹下黑壓壓都是賞花的人,一整家族大的牽小的,像是成千上萬隻蜜蜂在花樹底下嗡嗡地叫著,非常惱人。

我加快腳步,但走道上仰頭不看路的路人阻住道路,人群的行走速度慢到讓我深感不耐。

前方一棵吉野櫻樹下更是人群密集,一群人拿著相機不知道在拍什麼。我仔細一看,卻是一隻看起來很呆的貓在櫻樹上,路人紛紛驚嘆著好可愛並拼命拍照。

這隻貓怎麼看怎麼呆,有什麼可愛的?我在心裡「嘖」了一聲,想要加快腳步繞過的時候,卻眼前一亮,彷彿有重物綁住我的腳。

不遠的櫻樹下有一名少女仰著頭,她的秀髮如絲綢在風裡飄揚,粉嫩的肌膚在陽光下彷若透明,她的眼睛如星辰、鼻子小巧而精緻,唇比櫻花更嬌豔,她淡綠的裙子下是一雙無暇修長的美腿。

一時間彷彿四周喧鬧的人群都消失了,燦如新雪的櫻樹下只剩我和她。

「真希望能夠變成一棵樹……」

我聽到她如此喃喃自語著。隨即她側頭看到我,像是被抓到惡作劇的小孩一樣吐了吐舌頭,櫻花落在她的頭上肩上,襯的她一雙漾著水光的眸比任何星塵還要亮。

那一刻,我便確定了,這是我要共度一生的人兒。

之後我花了很多心思追求她,她是個性格單純的可愛人兒,兩年後我們結婚。

我的妻子喜靜,於是我買了間在鄉間的屋子。那間屋子有個漂亮的和室庭院,院中有株頗有年歲的老櫻樹,聽原屋主說,每年春天老櫻樹都會燦開得有如落下新雪堆滿整個庭院,妻子聽了非常喜愛。儘管每天都得花上數個鐘頭通勤工作,但只要看到我的小妻子那麼愉快的模樣,我便能夠安心地做我的研究,時常做到深夜才回家,忙起來更是三天三夜都待在實驗室裡。

我是個生物科技學者,我的妻子對我的工作內容不了解,但她是個體貼的人兒,從來都不會責怪我總是不在家陪她。

但之後每年櫻花季節,我都會請假幾日在家陪伴我可愛的小妻子賞櫻。

那是株八重紅枝垂櫻,燦放的時候宛如粉色華蓋,密密麻麻的重瓣櫻花將整個天空都遮掩住。我們在花樹下野餐,雖然我覺得在自家院子裡野餐頗好笑,但妻子對於櫻季必定要在樹下賞櫻用餐時這事很在乎。

妻子還特別穿上和服,也幫我準備一套和服逼我穿著。

我們坐在野餐墊上,中間是三層的精緻弁當,妻子花了很多時間準備,我心疼她手指頭上的數道切傷,她則是興沖沖地告訴我鄰居的老婆婆如何教她做櫻餅和醃櫻花,白皙的臉在細微的陽光下亮起的笑容比燦放的櫻花更美麗,我不禁看到入迷。

她被我看到不好意思,臉頰上泛出晚霞似的紅暈,不再說話,安靜地看著櫻樹。

於是我摟著她,一起看粉色的櫻花在樹枝上綻放,風一來便輕飄飄的落下如粉色的細雪,落在我們的髮上、身上,以及手中的清酒杯盞上。

「近藤桑--」就算結婚了,她仍是維持婚前稱呼我的方式:「我們能夠這樣,一年年這麼看櫻花開、櫻花落……我能夠一直這麼幸福嗎?」

「當然。」

「近藤桑,可是如果有天我不在了,你一個人還會賞櫻嗎?」

我的小妻子就像一般女人一樣,總會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

「我只會跟你一起賞櫻。所以你要陪我。」

「可是--」

我不愛聽她這些臆想,便朝著她俯身,壓住她的後腦勺狠狠吻住她。被我肆虐過一輪後,她幾絲黑髮垂在臉頰邊,漂亮的大眼裡漾著水氣、脣色如紅玫瑰綻放,虛弱地窩在我的背彎裡喘氣。她的和服也不如原先的整齊。

大抵是我看著她的目光太灼亮,她害羞地推著我的胸口,整張臉泛出嬌豔的顏色。我忍不住輕輕啃吻她迷人的鎖骨,手也不老實地滑入衣襟中。

「 近藤桑,不可以……我、我們的和服會……呼、呼……」

「不用擔心,要不然乾洗的錢我出。」

我一把將她的髮釵抽出,將她放平並解開和服綁帶如打開珍貴的禮物一樣。

「可、可是……」她仍試圖掙扎:「現在是白天……」

她柔弱無力地躺在攤開的和服上,絲綢般的黑髮散開,裸露的肌膚泛著珍珠般的色澤,櫻樹下半裸的她美的如一幅畫。她儘管推拖著,但她的目光迷濛充滿情慾,我忍不住吻遍她每一寸肌膚後才要了她。

激情過後,她在我懷裡睡去,臉上有一抹新月般的微笑。我一直看著她的睡顏,能這樣將她擁在懷裡,我感到無比滿足。

櫻花仍不斷飄落在我們倆身上,然而她的肌膚透著粉色比櫻花更嬌豔。

四月的清風微涼,我拉起脫在一旁的和服蓋住她沁著薄汗的身體。她睡的不沉,長長的睫毛顫了顫卻沒有睜開眼睛,伸手環住我的腰。

「近藤桑,我做了一個夢喔。」她嬌憨的嗓音中還帶著些許鼻音。

「嗯?」

「我夢到我變成一棵櫻樹。你在我的樹下喝酒賞櫻,我從樹上透過飄落的花瓣看著你,感覺很幸福呢。如果能變成一棵櫻樹就好了,我只開花給你一個人看。」

「說什麼傻話,真是孩子氣。」

「我說真的。」她睜開眼,鼓著腮幫子生氣。

「人怎麼能變成樹……」我頓住,突然靈光一閃:「天啊!你真是天才!」

「近藤桑?」

「我的妻子是個天才!謝謝你!」我捧住她的臉親了一下,喜孜孜的說:「最近我的研究題目遇到瓶頸,但你給了我很好的想法喔。」

「啊--你要走了嗎?我們的弁當都還沒吃完--」

我一面穿起衣服,深感歉意地回道:「對不起喔。我想趁現在趕回實驗室,可能會忙好幾天。你晚上就不要等我了。」

我不再看妻子,但她寂寞的神情卻烙進我的眼底。

我決定了。等我這個研究做完,絕對要請個長假帶妻子出去旅行。



一位富翁深愛著年邁且病重的母親,動用醫療團隊全力搶救卻仍是挽不住母親的病勢。他一面讓人尋找治癒方式,一面要我的團隊找出能夠延長他母親生命的方式。

只要我們能夠延長他母親的生命,就算冰封也無妨,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富翁是這麼指示的。

我們確實有思考過冰封這個選項,但富翁的母親已經出現呼吸衰竭的症狀,我們怕一旦冰封夫人便再也醒不來,遲遲找不到能夠順利解封的方式。

但我的妻子卻給了我另一條路。

生物為什麼會衰老?衰老是生物隨著時間之流所產生的正常變化。當焗質增加,生物系統會失去其秩序,廢物會累積而細胞漸漸失去清理毒素的能力,新陳代謝變慢,人便會逐漸衰老乃至死去。

相對的,成長能夠創造並維持秩序,成長的過程中會減少單一系統的焗質,生命的成長是違反時間之流的變化。

人到最後還是會停止成長而衰老死亡。要違反這個原則非常困難。

妻子天真的話語卻給了我新的想法。

生物中能存活最久的,應該就是植物了。許多檜木能活上四、五千年,某種植物甚至已經存活超過兩萬年,這是由於植物能夠一直生長的關係。生長是對抗衰老的唯一解,人因不再成長而死亡,但植物卻能一年一年長出新芽、開出新的花,能夠不斷生長便是其強大之處。

人類一旦不再生長便會開始衰老,但如果人類能夠結合植物,利用植物不斷生長的生命力來對抗時間之流呢?

在這個前提下,我做了許多實驗。半個月後,我向富翁介紹我的實驗成果。

溫室裡有一整排老鼠,老鼠安靜地躺在土上宛如睡去,從老鼠身上長出一株株足有半人高的植物。植物頂著幾片翠綠的葉,整個溫室綠意盎然,煞是可愛。

富翁蹲下去仔細端看老鼠。那些植物的根密密麻麻地鑽進老鼠的血管裡,看起來可怖但老鼠的睡顏卻很安詳,偶爾還會動了動小爪子抓個癢,隨即又進入更深的睡眠中。

「你看到的不是小葉桑的主根,主根還是長在底下的泥土裡。老鼠的血管裡卻仍是流著血,而老鼠的心臟被植物的幼根緊緊包覆著,抽取生命的同時也被注入新的生命。我們利用植物的生命力來維持老鼠的生命,將兩者綁在一起,只要這株小葉桑活著,老鼠便會保持這種沉睡狀態一直活著。」

富翁對這個狀態嘖嘖稱奇,又問我要如何維持這個狀態。

「喔,我們每天都要給老鼠打藥以維持這種共生狀態。」我拿出針筒展示,並將針筒小心地刺入老鼠的血管中將藥物注入:「這種藥裡除了生長激素外還有複合酵素,主要作用是刺激生長並要讓植物誤以為人體是植物的一部分。」

「那老鼠……會痛嗎?」

「你是問被植物侵入共生的狀態會感到疼痛嗎?目前我們的研究顯示,老鼠的腦波顯示老鼠持續在作夢,對外界的刺激無感。」

富翁又問了幾個問題,我也回答了。最後他問出他最在意的問題。「等到需要的時候,要如何解除共生狀態?」

我坦然答:「還在實驗階段,近期會找出你要的答案。」

「時間不夠了。」他的表情嚴肅:「我要你們同時開始人體實驗,要多少錢多少資源我都給。」

「好的。」

富翁看著寄生人體的植物許久,有些恍神地喃喃道:「母親的樹,必能開出很漂亮的花吧。」

接下來便又是無日無夜的實驗階段,我常忙到一整周都無法回家。儘管我每天都會跟妻子通話,但近來她似乎早睡,時常手機響上半天她才慢吞吞地來接,熟悉的嗓音裡滿是渴睡。

「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嗯,只是最近有點容易累,手腳時常感到乏力。但不用擔心,好好做你的實驗吧。」

我心生警訊,但實驗實在太忙,我剛放下電話便又投入繁複的實驗程序中,那股不安便被忙碌的行程沖淡,我們每天都有新的進展。

半年後,我們的研究取得不錯的成果,我也總算能鬆口氣,回家和妻子一起好好的吃頓晚飯。

也是這頓飯我才發現妻子不對勁之處。

妻子向來做飯都很快,但這一頓飯妻子花了兩個鐘頭還沒做完,期間還摔破一個盤子和兩個碗。我嘆了口氣將她拉離廚房,打電話點了外帶。

「多久了?」

她目光飄移不敢看我。「兩、兩個月了。」

「明天我們去看醫生。」我繃著臉拿起手機打回實驗室請假,這一請就是一周的假。

妻子欲言又止地看著我,臉上的肌肉抽搐 ,她抖著手按住臉頰,眼淚便從眼眶裡滾下來了。

我心疼地將她摟入懷裡,輕拍著她的背,她便嗚嗚地哭了起來,斷斷續續地告訴我,她去看了醫生,醫生說她很快就不能動了。

是ALS--肌萎縮性脊髓側索硬化症,也就是俗稱的漸凍人。

我靜靜地聽著,表面平靜心裡頭卻堵得發慌。

「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無法控制脾氣地低吼,隨即將她抱得更緊,她的眼淚沾濕我的衣襟。「對不起--我不該兇你的,都是我的錯,我沒有好好照顧你。」

一周的假很快延長到一個月,妻子的病情很快惡化,從一開始四肢無力到連鑰匙都拿不起來只花了兩周,每周幾日陪妻子複診外,其餘時間我都在病床旁陪著她,要她教我怎麼煮菜給她吃。

妻子瘦的很快,一次看到鏡子裡的自己後爆哭,儘管我將全屋子的鏡子收起,她仍是越來越沮喪。

她無法行走,大多時間都待在床上,生活一切事務都需要我的協助。

我在妻子身旁還能維持著平靜的假象,每次回到團隊,我的壞脾氣都會爆發,被我罵哭的團隊成員有半打之多,後來團隊副手哭喪著臉拜託我請長假陪老婆,平常都用視訊討論實驗。

空閒時我在妻子床邊陪著她,偶爾讀書給她聽、偶爾將我的實驗當作故事說給她聽,更多時間則是握著她的手,兩人默默無言對坐著。

我想幫妻子打氣卻說不出什麼好聽的話語。每次看到妻子越來越消瘦的臉頰,每次抱她進出廁所時越來越輕的體重,都讓我的胸口彷彿被重物壓住,令我幾乎喘不過氣來。

每當我和團隊視訊完回到房間時,總會看到妻子一動也不動地垂著頭,在黯淡的燈光下彷彿已化為石雕,又清瘦得似只剩下一幅剪影。我和她說話的時候,她的表情也慢慢的在消失,取代的是沉重的絕望。

但有時候她做了好夢,會暫時變回我所熟悉的嬌憨妻子,會瞪大天真的眸子看著天花板彷彿看到很遠的地方,露出淡淡的微笑。

「近藤桑吶--如果有來世,我想當棵樹。」

「真想看到櫻花啊。近藤桑,如果能化成一棵櫻樹該有多好?」

她這時已經出現吞嚥困難的症狀,說話也得很慢、很慢,一個字一個字地咬出來。

她也一直對我日日夜夜照顧她感到愧疚,我則是一遍遍的要她放寬心,要她不要想太多。

「如果今天生病的人是我,你會更無微不至的照顧我吧。」我親吻她的臉頰,對著她笑了笑。

她臉上的絕望卻越來越清晰,我幾乎不忍直視她的面容。

一日,她很慢、很艱難地對我說話。

「近藤桑,你對我太好。我希望能夠還你的恩情。」

「可是近藤桑,我累了。我好累。」

「我真希望自己可以變成一棵櫻櫻樹,只為你綻放,那該有多好?」

她辛苦地喘著氣,休息一會兒後又斷斷續續地說著。

「這樣活著,好辛苦。」

「讓我變成一棵樹,陪著你吧,我會為你開出很美麗的花朵。」

我終於忍不住將額頭抵在她身上哭了起來,她則是辛苦地抬手慢慢摸著我的頭。



櫻花季終於到了,去年花樹下的一對賞花人如今只剩我一個。

我坐在和室裡,獨自拿著一瓶清酒自斟自飲著。

一株八重紅枝垂櫻長長的枝枒鋪展開來壟罩半間和室,低垂的樹枝上佈滿粉色重瓣花朵,發出淡淡的清香。

這麼美的櫻,真可惜我的妻子看不到。

櫻花飄落在我的酒杯裡,我仰頭將花連同杯裡的清酒一口飲盡。好苦。

「好美,你開的花真的好美呢。」

我不吝讚美著,不知是否為我的錯覺,總覺得櫻花隨著我的讚美越來越盛放,幾乎美得有些妖豔。

「不用擔心,有你的花陪著我,我一點也不會寂寞的。」

我拿起清酒酒瓶對著櫻樹搖晃。「你呢?這麼安靜地開著花,你會感到寂寞麼?」

微風吹過,櫻花沙沙地彷彿在回答我的問題。

但其實我很想說,我親愛的小妻子,我很想你。

思念卻無法訴說出口,就怕被屋子裡的櫻樹聽去了。畢竟,我的妻子,就在樹下沉睡著。

我心愛的妻子穿著她最愛的藍染和服,躺在和式中央沉沉睡著,她長長的睫毛顫動著,應該是做了個好夢吧。

我不能讓我的思念擾亂妻子的美夢。於是我將酒瓶裡的清酒一口灌到肚子裡,打了個濃濃的酒嗝。

只有喝醉的時候,我才能夠暫時忘了我對妻子的思念。也只有醉倒後所作的美夢裡,我們才能夠回到當初一起賞櫻的美好時刻。

我醉臥榻榻米上,櫻花不斷落在我的臉上、身上,觸感莫名溫暖,讓我想起妻子的擁抱。

或許,該找人將我也種在妻子身旁,這樣我也能和她一起做著同樣的美夢吧。




備註:這篇是致敬文友哇嘎的一篇短篇,原文的意境很美,將來若原文有發表的話會在這裡加上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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