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9/28

聚水坪夜話 三十 大寒

阿華用棉被將自己包成一個繭,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

夜晚偶而有風吹草動,她便從床邊翻下躲到角落,直到快天亮的時候才窩回床上發呆。

床單和整個房間都發出陌生的味道,所以儘管她昨晚很早就被大人趕回房間睡覺,卻是個無眠的夜晚,她睜著眼睛直到不同色彩的光線慢慢地將天花板照亮。

暑假頭一天,她被白芷硬拖著住進喬的家便失眠了整晚。喬家其實比大屋還安全,整棟房子充滿一股溫柔的氣息,但她就是睡不著。

一直撐到天亮,她卻仍是賴在床上不想離開房間。

她不知道該怎麼出去面對那兩個人。

在大屋的時候,人很多,她可以讓自己像個隱形人一樣進進出出,和大人或小孩都不需要有多少交流。可是這間房子只有三個人,她一出房間便需要和白芷以及自然老師說話,她感到很憋扭。

她望向窗外,冬風寒朔,細雨斜風,厚重的灰雲低低的壓在樹林上方,一眼望去盡是清冷蕭索的色調。

冬睏時節,然而樹林卻是不寧靜的。

她瞇起眼睛,透過心湖可聽見樹林的交歌。

悠長綿密的鋪展開來,就像細雨一樣悄悄地浸潤到天地之間,潮濕美麗的樹語彷彿遠古的呼喚,缺少情緒的冰冷中又帶著親切的氣息。

泠泠然,彷彿便下了場雨,她彷彿感到透骨的寒意侵入室內,那是身體上的冷,精神卻是活潑旺盛,她彷彿長出無形的觸角往外探索,所有的感知都不可思議的敏銳。

她抬著白皙的小臉,沉靜地吐息著,意識輕盈如風,緩緩往樹林上方飄去。

她彷彿看見樹頂上有一龐大金色網流,於樹林頂端奔流如水,形成錯綜複雜之路徑。這金色網流連接了樹林中所有樹木,能將任何森林的歌聲傳送千里,能夠儲存該森林之所有記憶。

阿華稱這網流為「金色路徑」。

這金色網流的路徑複雜,力流遄急,外來意識很容易被沖散迷失。雖然她曾經有碰觸金色網流的經驗,但到今日還是感到相當吃力。

自從學會非語之後,她便能夠將意識從學校的松樹伯伯的樹根中潛入,再從樹木頂端找到金色路徑之入口,但每次都只能在松樹伯伯根砥附近遊蕩不敢進入網流裡,且出來後都會疲累不堪,至少需休息一晚方能回復。

如今她深處的那股力量甦醒,她有預感自己可以不經由松樹伯伯的樹根,能夠直接切入樹頂網流中。

黑髮女孩兒的目光淡漠,過於清醒的意識試圖去碰觸樹林上方的金色路徑--

然而,身體深處的火龍睜開細眼,灼熱的焚風卡在胸口,彷彿有無形的手狠狠地拉回她的意識。

她跌落地上,手腳艱難地撐著地板。她大口喘息著,眼底是還未退去的黑潮,她頭昏腦脹, 細細的手臂在顫抖,內心卻很平靜。

她應該要感到恐懼的,如果不是身體深處的那股力量將她拉回,她的意識恐怕便會迷失在金色網流中,那不是她應該胡亂碰觸的領域。

但她卻失去了恐懼,火龍的吐息同時也將她的情緒都燒光,於是她只是平靜地等著身體的麻木感退去。

直到呼吸平緩下來,她仍是感到四肢乏力。她緩緩站起,踩著蝸牛步推門出去,到洗手間梳洗。

她下樓時,自然老師已經穿著主婦圍裙正在做早餐,白芷小公主則是在一旁挑剔的指揮他工作。

「阿姨會將吐司先冰起來,這樣才會入味--啊!不是這樣啦!老師你真是笨手笨腳的大人!」

當初白芷找自然老師來當保母的時候,可憐兮兮地說她和阿華沒有大人照護好可憐,承諾過會當個聽話的乖小孩,所以責任心過剩的老師便決定放棄難得的假期,拎著行李住進喬家當起兩個學生的臨時保母。

他不懂如何照顧小孩,還緊張到去書房買了一堆如何照顧小孩的書和兒童食譜書,卻忘了阿華小朋友向來都野慣了,而白芷小朋友是個人精。

自然教室是老師的地盤,白芷還有所收斂,如今老師進入白芷的地盤,白芷更是毫無顧忌。她向來便是看到好欺負的人便會順腳踩個幾下,自然老師一住進來便首當其衝。

頭一個早晨,青年剛起床就看到書房像是被轟炸過一樣,書架幾乎空了,凌亂的書隨處攤放,角落有一個由書蓋成的屋子,裏頭某個小動物捲著棉被露出一頭微捲的黑髮。

「白芷!」老師怒喝。這個小朋友才第一天一大早就給他找麻煩!

墨染般的黑髮動了動,露出密色的小臉。

「早安啊老師,好早喔!」白芷揉著眼睛從被窩裡鑽出,小心地避過書推成的屋頂。

「這是怎麼回事?」

白芷慵懶地用手指梳著長髮,漂亮的眼睛微瞇著仍是渴睡。「我一直都想要睡在書做成的房子裡,終於如願以償了,老師應該高興才是。」

自然老師挑眉:「你將別人家弄得這麼亂,我為什麼要高興?」

「老師啊,你知道我失敗了多少次才蓋成這個書屋的嗎?」她伸出手指攤平,點著手指頭算了算,笑:「我都記不得了,但是啊老師,你知道嗎,要用書本蓋成這樣一個可以睡覺的書屋,不是簡單的事情喔。甚至要考慮進到幾何和力學的平衡,失敗後我翻了很多書,又思考了整個晚上才蓋成的。

老師,光是蓋個書屋,我就學到很多喔,比在學校上課要有趣多了。作為老師,看到學生快樂的學習著,不是應該要高興的嗎?」

自然老師搔頭,小朋友似乎說的很有道理,但他卻不想稱讚她將書房弄成這副模樣。

白芷將長髮綁成辮子,甜笑:「老師,我餓了。」

蜜色肌膚的女孩愉快地點餐,丟了一份法國吐司的食譜要他做。

早餐做到一半,另一個小朋友也慢吞吞的下樓。

他眼角掃到黑髮女孩像隻貓一樣從客廳邊緣閃過,她似乎想偷偷溜到角落,卻被白芷叫住。

「阿華早安,等你等好久喔!過來一起吃飯。」她拍拍身旁的椅子,笑的燦爛。

阿華看著她的笑顏半晌,這才垂著頭走到她身旁坐下。

阿華才剛坐下,白芷便如炮竹般劈哩啪啦地丟出一連串話語。

「阿華昨晚睡得好嗎?」

「怎麼無精打采的,頭髮好亂喔!我等下幫你梳頭髮吧!」

「對了你等下幫我綁辮子好了,老師看起來就是笨手笨腳的不會幫小孩子綁頭髮,你應該會吧。」

「還有啊,阿華起床後有刷牙洗臉嗎?我還沒有喔!」

自然老師正想阻止白芷騷擾看似沒睡飽的同學,聽到最後一句便板起臉:「白芷,小孩子要養成好習慣,沒有刷牙洗臉不准吃飯。」

白芷壓著頭哈哈兩聲,想打迷糊仗時,被自然老師一瞪便乖乖去梳洗。

白芷離開後,廚房頓時氣氛凝重,阿華小朋友不想說話,自然老師也不知道該怎麼破冰。

原本就怕生的孩子離開熟悉的地方更像隻走錯地方的小動物,又她的臉色蒼白,眼眶微黑看似整晚沒睡,一雙茶眸卻是驚人的亮,彷彿會看穿人似的過份清澈。

白芷很快梳洗完畢,蹦蹦跳跳跑了過來,一坐下便拿著湯匙敲盤子喊餓。

老師很快將盤子推到兩個小朋友面前,白芷挑剔的皺起鼻子:「老師的擺盤擺的好醜喔,我想念阿姨做的早餐。」

老師不愉快地抿著嘴,白芷笑嘻嘻的加了一句:「不過好香喔!跟阿姨做的味道很像。我要吃了喔!」

兩個小朋友一旦開始用餐,很快便將一整個盤子上的食物分食乾淨,自然老師總算露出一絲安慰的微笑,他一整個早上的辛苦也有了收穫。

就這樣自然老師默默煮了三餐還當起清潔工,之後他便窩在書房裡收拾殘局,白芷小公主在一旁搗蛋增加難度,於是原本的備課計畫便擱置了。

早餐後,阿華見白芷像是找到新玩具似的纏著自然老師,就趁亂出門了。

阿華不清楚白芷的計畫,但她解釋過,目前只能先走一步算一步。雖然道士那邊找來強力的助手,但那種程度的外來助力肯定無法持久,他們必須在很短的時間內將事情解決,必定採取強硬的作法。只要能撐過他們的攻擊,等這幾個人離開後,剩下的道士便幾不可懼。

既然待在喬家做不了什麼,她本來就是坐不住的孩子,便在毛毛雨中往土地公廟的方向漫步,任由細雨將頭髮和睫毛都染上一層濕氣。

她走到土地公廟的時候,卻看到小小的土地公廟已經有人持香在拜拜。

陌生的香客是位看起來似乎很老的老人,臉上的皺紋很多,背也微駝著,就算是冬天也不畏寒的穿著白色汗衫,腳踩著藍白拖,持著香的手隨意上下搖擺,眼看著神像唸唸有詞。

她看到神桌上的土地公婆都是一臉嚴肅,虎爺躲在桌下露出一隻無精打采的尾巴。

老人隨便拜了拜,將香插在香爐裡,離開時腰挺了不少,愉快的邊走邊自言自語:「這邊搞定了,煩死人了,要老子一定要跟在地神明報備,報備就報備嘛,還好不敢出來跟老子囉嗦,要不然我就每天來拜煩死你們。」

他剛走幾步便又折回來:「對喔,聽說土地婆很會喝,老子都帶了酒過來了,應該留下來鬥個酒,老酒友都死光了,老子想找個人一起喝酒都不容易了……」

他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語一會兒,突然老眼一凝,停步。

他瞇著看似昏花的老眼看著前方半人高的草叢,緩緩地將視線往下移,對上一雙茶色中透著墨底的眼睛。

女孩緊張得躲在草叢裡和他對望,他則是揚起只剩幾顆牙齒的微笑,親切的打了個招呼:「呷飽沒?」

阿華小心往後退了幾步,拔腿就跑。

老爺子摸著下巴看著黑髮女孩跑走的背影,瞇起細細的眼。「真像……真像……」

阿華一路跑回喬家,上氣不接下氣的在門口按鈴,按了許久,白芷小公主才慢吞吞地來開門。

進入屋子後,阿華很快告訴她適才在土地公廟外的經歷。

她雖然是第一次見到這位老人,但老人和白芷形容過的客人之ㄧ很相似。儘管老人和另兩位客人相較下看似無害,阿華的直覺卻鳴起不斷警鈴,她就是知道老人不是簡單人物。

白芷摸著下巴思考,許久才道:「阿華,不要太接近他,在安全的範圍裡,可以在海坪上跟蹤那個老人嗎?如果他在海坪上有什麼動作馬上告訴我,然而如果他要接近你,跑。不要逞強。」

「好。」

「我也會讓其他妖怪注意他,但是我們是小孩子,他比較不會有戒心。」白芷往窗外看去:「看來他們就要有動作了。」

果然才隔兩天,原本住在工寮的工人全數搬離,就連怪手也被開走。

工人撤離時,聚水坪的妖怪以為人類終於退走,高興的開起夜宴,一群妖怪在月下喝酒又跳舞。

白芷和阿華晚上偷溜出來,剛到聚水坪就看到一群妖怪傻呼呼地在慶祝。許多奇形怪狀的妖怪拿著酒,笨重的跳著舞,地上倒了一堆醉酒的小妖。

白芷快步走近,推開擋在路中間傻笑的醉酒妖怪,眸光冰冷的掃過妖怪圈一眼。

她瞪著一個足有兩米高的青牙妖怪,曲了曲手指頭要他靠近,青牙妖怪困惑的彎腰朝著她靠近。

白芷彎了彎嘴角,伸手捏住青牙妖怪的臉,任由青牙妖怪發出慘叫:「吃!還吃!吃到胖嘟嘟的一點戰力也沒有!」

「不用再打架了,我們不是將人類都趕出去了嗎?」榮在一旁拿著菸斗吞雲吐霧,一派優閒。

白芷無言的掃了他一眼,深呼吸後才道:「石頭公原來連大腦都硬梆梆的。」

「什什什什麼意思?」一膽小的海妖在旁邊小聲問。

阿華這時也走近,幾個喝的半醉記憶不好的小妖對著她亮爪子呵氣,被其他妖怪拎到一旁踢到水裡醒酒。

白芷挽著阿華的手臂,掃了眾人一圈。

白芷解釋:「工人和器材都撤走,並不是人類放棄工程,而是那群術士決定認真起來對付你們。他們讓那些工人撤離只是為了不波及他們。」

「你的意思是,那些術士打算用什麼大型術法,一口氣將聚水坪的住民都趕盡殺絕嗎?」

說話的是不論何時都神色肅穆的大妖丹樵。

白芷點頭:「那幾個新來的術士和原本的道士不在同一個等級上。他們這種大人物也沒有時間在這裡跟你們耗,肯定得速戰速決。我不知道他們會用什麼方法對付你們,現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榮這時也發現事情的嚴重性,將菸斗收起。「那怎麼辦?」

白芷聳肩:「先觀察他們到底要用什麼招數,然後見招拆招囉。」

「那之後呢?」另一位大妖問。

「這些人肯定待不久,他們若失敗便沒有再來的機會了。所以只要我們能撐過這個難關,等那些術士離開,剩下的道士就不無可懼了。」

「嘶--那那那那那、那我們們們們們、要做什什麼嘶?」一海鰻妖問。

「盯著那幾個術士,有什麼風吹草動就馬上跟我報告。」

她伸個懶腰,拉著阿華往回走:「好啦,小孩子不能太晚睡,家裡還有個大人盯著我們呢。」

兩個孩子並肩走在黑夜中的馬路上,聚水坪上惶惶不安的氣氛仍是隨著晚風飄來。

「真的可以嗎?」阿華問。

「可以什麼?」

「撐得過去嗎?」

白芷聽懂了,阿華在問這次的難關是否能順利度過。

白芷從鼻子裡悶哼一聲:「當然可以,你問誰呢?我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做得到。」

儘管白芷小公主趾高氣昂,阿華卻可以感到她的不安。

「不用硬撐。」阿華握住她的手。

白芷的眼睛在黑暗中閃了閃,像是賭氣一樣握緊阿華的手,兩人靜靜地回到別墅,各自從窗子爬回自己的房間裡。



冬雨綿綿,兩個小朋友吃早餐的時候都無精打采,看是俱是一夜沒有好眠。

自然老師一面做早餐一面逗著兩個女孩兒說話,阿華原本就不愛說話,平常會和他鬥嘴的白芷卻興致缺缺,有一下沒一下地將蛋黃戳破,然後看著淌出的蛋黃將盤子推開,吵著要自然老師幫她的蛋重新煮熟。

自然老師也習慣白芷三天兩頭換口味,心情好時蛋只能半熟,心情不好時蛋黃要全熟,不像阿華給什麼就吃什麼,白芷就是挑嘴挑的如春天的風,隨時都能換個天氣。

他一面重熱煎蛋,一面說起八卦:「我昨天出門買菜的時候遇到隔壁的新鄰居,說是白石的親戚,其中一位還是他的爺爺喔,是個很有精神的老人呢。」

白芷來了精神,甜笑:「那老師,那幾位親戚有說他們要待多久嗎?」

阿華也豎起耳朵。

「好像是說一兩周吧?」

白芷垂下嘴角,阿華也胃口不佳的放下叉子。兩個孩子對看一眼,從眼中都能看到彼此的擔憂--兩周好久!

早餐後,自然老師正想壓著兩個小朋友寫寒假作業,卻一隻兔子也沒有逮到。

轟隆隆地,海浪拍打破碎礁岩,四周一片蕭條。烏雲壓頂,寒風悄悄地染濕衣襟,細細的透入肌膚,讓孩子原本就冰涼的小手更是凍到發麻。

阿華躲在不顯眼處等了半天,終於等到之前的那個老人領著一群道士,拿著羅盤在海坪上晃來晃去,不知道在找些什麼。

她看到老人任那群道士在海坪上亂跑,自己則是拿著釣竿到邊緣釣魚。

他們還帶了狗。狗吠聲此饗彼落,看著那些在礁岩上綜橫飛奔的黑影,阿華雙手抱住肩膀將身體縮得更小。

她看見那些狗包裹著灰色的霧氣,似狗卻不是狗,牠們身上有濃重的鬼氣,那是以前曾遭遇過的鬼童所擁有的氣息。

帶著狗的是一位帶著眼鏡的女人,女人在眼鏡底下的眼神看似迷糊,在海坪上行走的腳步也很笨拙。她被黑礁絆了幾下後,便乾脆找個平坦的地方坐下,將幾隻狗的牽繩鬆開,任由牠們在四周嗅聞奔走。

阿華壓低身體在礁岩間移動,緩緩挪到白芷附近。

「白芷,那些狗不對勁。」她用氣音說。

白芷用了點幻力讓自己隱身,大剌剌的坐在礁岩高處。

她不悅地皺了皺鼻子:「還帶惡犬過來嗎?」

那些狗原本被綁住時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然而一離開韁繩便如吃了興奮劑地搖頭擺耳,瘋狂狂吠,血紅雙瞳露出兇光,嘴角垂著濃稠的唾液。

牠們四處嗅聞,從礁岩間隙拖咬出弱小妖怪,喀滋喀滋地咀嚼著。

白芷憤怒了。

然而在她有所動作前,其中最大的使疫犬卻戒備地朝著她們的方向望去,嗷嗚一聲,張開四蹄朝著她的方向狂奔而來。

儘管阿華在海坪上輕巧的宛如雀兒,她能夠避開人類道士,卻躲不過那些由兇魂煉成的使疫犬。足有小孩高度的使疫犬紅著豆大的眼,利齒在陽光下泛著殘酷的微光,四足如飛朝著她的躲避處飛奔而來。

阿華感到自己如被蛇盯住的青蛙,從腳到頭竄起觸電般的恐懼。

直到一隻小手按上她的肩膀。使疫犬彷彿看不到她,困惑地搖頭擺耳,在四周轉了幾圈後便往回跑到飼主身旁。

阿華仍是餘驚未消,在寒朔的冬風中輕輕顫抖著,白芷緊了緊摟住她肩膀的手,兩個孩子肩膀挨著肩膀,反而有種幼獸相依著取暖的感覺。

兩個孩子向來都獨來獨往,也不習慣依賴他人,這時靠得這麼近,心中俱蘊著奇異的溫度,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又感到很溫暖。

阿華先是感到不自在的縮起纖細的肩膀,白芷馬上收手,訥訥地退了一步。

「我會想辦法對付那些討厭的狗,你在這裡盯著這些道士。」

白芷又加了一句:「不要逞強,有什麼事就馬上跑回來找我­。」

走前不放心,她還抓了個小妖要她看著阿華同學,若有問題便馬上通知她。

白芷走後,阿華躲在礁岩邊緣許久,抱著膝蓋看著平靜海面發呆。

自從長堤漸成包圍之勢,原本能夠湧進海坪的拍案怒濤不見了,阿華好懷念以前轟隆隆的波濤聲。

她安靜地等著,她向來都有等待的耐性。

不久海坪上彼此彼落的狗吠聲遠去,過了一會小頭顱從躲藏處鑽出,阿華四處觀望,果然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和那些狗被白芷不知用什麼方法引走了,海坪上總算安靜許多。

她轉移到一個可以看到工寮的隱密處繼續觀望,才剛躲藏好,便看到原本拿著羅盤如無頭蒼蠅在海坪上亂轉的諸多道士紛紛回到工寮旁的空地,從車子裡推出幾大桶像是油漆的桶子,又從提籠裡抓出雞隻隨地宰殺,一時間雞毛亂飛,迎風而來的血腥味讓阿華皺眉。

老人早就收起釣竿,指揮道士將雞血混入油漆桶裡,混入雞血的濃稠液體是種過分鮮豔的朱色,那是種自帶危險訊息的顏色。當怪異的油漆味擴散開來時,海坪上出現躁動,原本顯形對著道士張牙舞爪的眾妖被其中雄黃的味道逼到遠處。

道士群用那些怪異的油漆在海坪上畫起巨大的符字,朱紅的線條爬上石粽子後又攀上黑礁岩,從四面八方漸漸收緊,將整個海坪包圍起來。

而領頭的老人也沒有閒下來,他看著手中的圖紙唸唸有詞,拿著幾個看起來頗沉重的怪異鐵罐在海坪上繞圈。當他停下來時,便將手中的鐵罐或是藏在石粽子底、或是推進礁岩縫隙隱密處。

這群人忙到黃昏才收起工具離開。



這是個沒有月光也不見絲毫星光的夜晚。

烏雲壓得很低,風中傳來雷雨前的臭雞蛋味,空氣也飽和濕氣,隱隱壓著令人不舒服的腥味。

大雨將至的夜晚,小小的人魂輕盈地踏上黑岩,在黑暗中如道靜靜燃燒著的火炬,四周的徘徊者都盡可能遠離她。

暗處仍有充滿敵意的目光,阿華也習慣聚水坪上妖怪的排斥了,畢竟這一切都是人類所造成,而她也是其中一員。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高大的黑影蹣跚地走過來,伸出如鉗子般的巨手將指尖的一朵苦濱花遞到她面前。她安靜地接過,黑影便又踩著笨拙的步伐,跨過大半個聚水坪消失在黑墨色的海中。

她指尖捻著小黃花,怔忪地看著遠方波濤洶湧的海。

有妖怪給她一朵美麗的花,真希望隴在這裡,她可以將這朵意義非凡的花供奉給他。

黑髮的女孩靜靜地回憶美好的過去,許久才將小黃花插在鬢邊,沿著聚水坪的邊緣漫步。

她不時停下來在岩間找著什麼,不久便看到她想找的東西--一個鐵罐--這是白天時那位老爺爺藏在海坪上的罐子。

鐵罐僅巴掌大,看起來像個普通的茶葉罐,罐身卻密密麻麻的刻滿咒文。阿華光是站在一公尺外就能感到鐵罐中藏著什麼恐怖的東西,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鐵罐周圍的空氣有靜電在流竄。

她記下鐵罐的位置便很快離開,不敢離鐵罐太近。

正當她要去找其他鐵罐時,身後有熟悉的氣息在夜風中浮動。

「石影叔叔。」

金眼大妖如道輕盈的月光落步她身旁,隨即瞇著金眼看她,咂舌:「小貓,我幫你修復原本的禁制吧。這樣子身體會受不了的。」

阿華防備地看著他,退了一步。

石影繼續解釋:「人類的身體很脆弱,過多的力量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更何況你還只是個小孩子。原本就很遲鈍了,現在這樣更是連危險都分不清楚了。來吧,當個乖小孩,讓我幫你重新封印起來。」

他向阿華的頭頂探手,女孩眸光冰冷地看著他,黑髮無風飄動,無形的力量將石影的手彈開,同時阿華晃了一晃。

石影收手,無奈地看著她--小貓威嚇地對他呵氣,他自是無懼她那小小的爪子,但若無視她的意願,硬是要將她力量封起來,怕會傷到小貓,她現在其實是很脆弱的狀態。

恐懼是自我保護的機制,怕火是人的天性,但缺少情緒便會伸手碰觸火焰,就算燒到手也沒有感覺。

阿華貓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如果硬要幫她加防護,她可能因抗拒而傷害自己。

唉,養貓真是麻煩。

他只能攤手表示放棄:「放輕鬆,我不會碰你的。」

「石影叔叔,那個--」阿華指向鐵罐:「可以拿走嗎?」

石影攤手:「那是雷基,我也不敢碰,小貓你也不要亂摸,會被燒得連灰都不剩的。這些雷基已經解印了,就連埋下這些雷基的人也無法碰觸。」

「石影叔叔,他們為什麼要到處亂畫線?」

這時聚水坪上的妖怪也聚了過來,對著雷基露出畏懼的神色。

大妖瞇起金色的眼睛,環顧四週在礁岩上攀爬如蚯蚓的巨大符字:「晤、喔,這看起來像是某種大型雷法。」

他又凝目看了許久,這才沉重的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等整個陣法完成後,恐怕會引來天雷將整個聚水坪轟掉。」

眾妖互相對看,俱在彼此眼中看見恐懼與絕望。

「那那那石影大人,怎怎怎怎麼辦?」一海鰻妖在旁發問。

石影猶自摸著下巴思考,一道清脆的稚幼嗓音插了進來。

「那就先下手為強,阻止他們完成陣法。」

白芷這時也來到海坪上,純白的裙子在海風的吹拂中翻飛如蝶翼。

「可能嗎?」
「嗚嗚嗚好可怕啊!」
「怎麼辦要怎麼做呢?」
「要打雷了我們要搬家嗎?」
「聚水坪待不下去了!」

眾妖一看到白芷便如煮沸的開水般喧嘩,白芷不悅的撇嘴,雙手插在腰上怒視這群妖怪。

「你們真沒種!我說過我在這裡,誰也傷不到你們。」

她凶巴巴的一吼後,眾妖總算安靜許多,卻仍看得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阿華也注意到這些妖怪格外焦躁,畢竟對雷擊的恐懼深植妖心,一些小妖更是準備收家當繞跑模樣。也難得白芷能鎮得住這群妖怪。

「嗯哼──我說過我要當聚水坪之主,我便會做得到,我不會讓一點雷打到這裡的。」她露出囂張跋扈的笑容:「只要你們聽我的話去做,我會帶你們度過這一關的。」

白芷雖然個頭很小,但抬著下巴雙手叉腰,那麼驕傲又自信的模樣,便莫名讓聚水坪的妖怪感到安心。

好像、好像這個半妖小女孩,真的能做得到他們都做不到的事情。眾妖放鬆許多,早就知道那群道士沒什麼好怕的嘛,什麼雷陣肯定只是嚇妖用的。

然而阿華看著白芷的背影仍是擔憂,因為她看到白芷的小手在身側握得死緊,仔細看,她白色的裙襬在顫抖。

等兩人回到喬家已是深夜。

白芷原本用了障眼法讓自然老師以為她很早便入睡。她一回到屋子裡便躲在書房裡,阿華從門微開的縫隙中看到黑辮的女孩兒整夜翻書和在電腦上找資料。

她推開門,撞落一本擱在桌邊的書,書本落地的聲響讓白芷跳起驚恐地貼在牆邊。

白芷看到是阿華才鬆了口氣,坐到地上繼續抱著手提電腦閱讀資訊,頭也不抬的說:「小孩子不睡覺會長不高的喔。」

阿華小心避過癱在地上的書本,落足在她對面,和白芷相對跪坐。

「白芷,你怕打雷吧。」她輕聲道。

原本在鍵盤上的手指停頓住,白芷癟了癟嘴:「誰怕打雷?我才不怕呢。」

阿華看到白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更是確認了自己的直覺。

「每次打雷的時候,學校的松樹伯伯都會害怕到發抖,打雷的時候,聚水坪的妖怪也都會躲起來,所以害怕打雷很正常。白芷,我不怕打雷,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就告訴我,我會去做的。」

白芷停手,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這才將電腦螢幕關上。

「我累了,我們去睡覺吧。」

「喔。」

「一、一起睡喔。」

「好。」

「我不是因為怕打雷才不敢睡的喔,只是一起睡比較溫暖。」

「嗯。」

臨關燈前,阿華看了凌亂的書房一眼,明天一大早肯定能聽見自然老師的怒吼。



海坪上起了濃霧,四周安靜的宛如聲音都被海霧吞噬。

當老爺子和阿靜領著眾道士驅車來到工地時,看到的便是白濛濛的景象。

包圍住工地的白霧如有生命,緩緩地移動著,偶爾露出猙獰的怪岩輪廓,又似怪物在濃稠的霧氣中悄悄地亮出爪子和牙齒。

一片肅殺之氣充盈偌大海坪,裹住一小片工地。

阿靜煩惱地抓了抓鬢角:「果然被你說中了,這裡的妖怪那麼簡單讓我們完成工作呢。」

老爺子得意洋洋地笑了:「就說嘛,薑還是老的辣,老子的經驗可不是你們能比的。」

阿靜瞪了他一眼:「這有什麼好得意的。看這個陣仗,我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老人背著手看著天際,瞇著的眼睛裡閃著精光,像是在審視某個藝術品。許久,他才示意眾多道士照著之前的計畫繼續完成符文。

道士們競競顫顫地踏入海霧包圍的海坪上,三人一組,一人帶著油漆瓶和油漆刷,兩人則是持劍在前後戒備。

沒有多久,海霧便出現亂流似的翻湧,不時有道士唸咒或者慘叫的聲音,彼此彼落,攪動的霧氣中可見銳利的牙齒或是尖銳的爪一晃而過,四周有令人恐懼的咆嘯聲在霧中迴盪。

淡淡的血腥味在海坪上暈染開來,阿靜皺眉:「老爺子,我早就說過,這裡的妖怪定會傾巢而出的。」

「沒關係啊,年輕人就是要磨練,現在的道士都缺少機會,不像老子年輕的時候啊,收個鬼怪是家常便飯,偶爾對上神明也能理直氣壯的比凶狠,現在的年輕人啊--唉,就是太懶惰了。」

阿靜瞪了他一眼:「老爺子果然老了,只會像個老頭子一樣在一旁碎碎唸嫌東嫌西的。」

「哎呀呀,阿靜你心情不好嗎?」

眼鏡女子煩躁的扯了扯髮尾。

老人續問:「好像有人盯上你的狗,你不回去看看嗎?」

「不要,我要盯著你。」

老人傷腦經地摸摸頭:「到這個年紀才發展第二春,實在是--」

阿靜怒道:「我燒信給你死掉的老婆,她要我留下來幫你收屍!」

「這樣啊……」老人露出寂寞的表情。

阿靜的臉色稍霽。「我什麼都不做,只會在這裡盯著你,不讓你做傻事。」

「什麼傻事?」老爺子看著天際堆起的黑雲,淡淡道:「人嘛,難得糊塗。」

他見阿靜仍是鼓著腮幫子瞪他,雙手一擺:「沒辦法啊,老子答應過某人的,如果聚水坪腐爛了,我會親手埋葬這個地方的。」

阿靜想問,老爺子卻看著暗下的天際掐手算了算:「時候到了。」

她望向天空,只見厚重的黑雲壓在頭上,隱隱帶著令人喘不過氣的壓力撲面而來。

她推了推眼鏡,有些畏懼地往後縮,老人看到了便笑了笑:「阿靜,回去吧。」

老人不再理她,慢吞吞的爬到海坪最高處,抽出兩張符夾在指間,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嘴裡念念有詞。

烏雲在天空飛快攪動,阿靜很快退到空地邊緣並喚出守護圍住她,她緊張地看著老人又結了天雷接地印,老人眼神一凝掏出一大把符咒撒向天空,顏色偏黑的黃符彷彿受到某種力量牽引在他頭上形成屏障,卻只阻住從雲中竄出的雷光一瞬。

數百枚符咒燒起如火傘,細細的雷穿透火傘擊中老人伸出的手,阿靜低叫一聲,只見老人盡管痛的老臉都皺成苦瓜,仍是另一手指地將雷力引入地面。

四周的雷基和雷氣相呼應,畫在地面未全的符咒微微亮起扭曲線條,雷氣便從老人處往外爆發如閃爍雷光的狂嵐,重擊上原本在海坪上肆虐的妖怪。

道士群被妖怪瘋狂攻擊,原本落了下風,這時盡管已經衣衫襤褸,卻三人一組圍著雷基趴地結印,雷光避過道士群,僅將聚水坪的妖怪遠遠掃開。

等雷嵐掃過海坪,道士相互扶攜著站起,看到的便是海霧消失的海坪,大部分妖怪被掃到海中躲避,只剩一些小妖被電得內軟外酥,趴在岩隙間哀嚎。

他們持桃木劍將小妖了結,將聚水坪清過一圈後,便那起拋在一旁的油漆桶繼續在黑礁岩上繪製符文。

阿靜等一切平息,這才小心翼翼地爬上礁岩,探看同伴的狀況。

老人跌坐黑岩上,身上猶自冒著白煙,左手的手肘以上已經消失,而手肘處則是發黑脆化,看起來慘不忍睹。

老人滿意的點頭:「這樣不就乾淨多了,這些孩子今天應該可以完成一半陣法吧。」

阿靜紅著眼,瞪了他許久,只見老人仍是不知反省的漾起慘白笑顏,只能嘆了口氣,取出繪製上符咒的繃帶將他的左手臂緊緊纏起。



濃厚的海霧中,一對穿著白色寬服的小童在海坪上奔跑,寬袖如蝶翼飛舞,輕巧的如海坪上的一對翩翩蝴蝶。

瑞水、瑞顏是一對飛魚兄妹,兩人化成人形是一模一樣的總角小童,蘋果般紅潤的小臉,再加上活潑的性格,他們向來是聚水坪上的最討人喜歡的小妖怪。

自從海坪的開發案開始,他們便被海中的家人給帶回去嚴加看管,不肯讓他們接近聚水坪。

然而兩個小朋友是號稱飛魚紀錄的保持人,跑起來沒有家人追的到他們,便趁著族中祭典的忙碌時期偷偷溜回聚水坪。

當他們再次回到聚水坪時,海霧瀰漫視野不明,整個海坪上都有妖怪隱在海霧中摩拳擦掌,一副就是準備戰爭的模樣。

聚水坪上血腥味濃重,他們用袖子掩住鼻子,一面奔跑著一面抱怨人類將這個地方弄得這麼糟糕。

海霧中一個熟悉的魚影擋在他們的路上。

「石頭公!」「榮先生!」

「那個沒禮貌的小朋友是誰?」榮拿起菸斗就要往直呼他為石頭公的小童頭上敲,然而比來比去卻分不出誰是誰:「是瑞顏還是瑞水?啊還是我兩個都打?」

兩個小童鼓起腮幫子,一模一樣的可愛小臉讓他還是軟了心,笑靄靄地過去捏了兩個人的小臉。

「你們不是被拎回家了嗎?」

「這裡就是瑞顏的家!」「也是瑞水的家!」

「可是這裡要打仗了喔!亂七八糟的不適合小孩,乖,乖乖回家吧!」

瑞水瑞顏對看一眼,隨即一人一句說著。

「榮先生,聽說有個沒有禮貌的人類小孩跑到聚水坪,妄想要當聚水坪之主。」
「我們過來幫你們將那兩個討厭的人類小孩趕走。」
「小孩子的事就交給小孩子吧,我們會好好地趕走她們的。」
「所以你們這些大人可以專心跟人類大人打仗。」

石頭公榮啼笑皆非地看著兩個小童如同相聲,高抬著驕傲的小頭顱,那麼認真地說著孩子氣的話。但又不能說是不感動的,在這樣亂糟糟的狀況下,許多成年妖怪都逃跑了,這兩個孩子卻還是跑回來要幫忙。

正想勸他們回家,兩個小童已經揮舞著袖子在海坪上又跑了起來,一面呼喚著:「人類小孩,快出來!我們來當你們的對手!」

榮只能將兩個小朋友擋了下來。

「你們找不到她們的。幾個小妖去看過了,說是被家裡的大人堵在家裡做寒假作業,不到夜晚出不來,昨晚交代我們,要我們利用海霧阻止人類完成陣法。」

「哼!真是沒有用的人類!」
「只會出一張嘴!」
「那瑞水來幫忙!」
「瑞顏也要幫忙!」

他用手壓著兩顆小頭顱,正要勸離他們的時候,低低的呢喃聲在海坪上隨著海霧暈開,對所有妖族散播同樣的訊息。

人類道士來了!

他只好嘆口氣。「瑞水、瑞顏,你們跟緊我。」

他挑了三人一組的道士,悄悄跟在他們身後,只見那幾個道士戰戰兢兢的四處觀望,拿著桃木劍的手在發抖,顯然就是群菜鳥。

小菜一疊,他想,才想要隱藏氣息掩過去,在道士的必經之路上埋下毒刺,卻沒想到跟在身後的飛魚小朋友已經展著長袖跑了出去,在三名道士的攻擊範圍外交錯奔跑,道士被白霧裡不斷浮現又消失的白影驚嚇到緊緊相依,其中拿著油漆罐的道士更是將半桶油漆打翻。

三名道士儘管驚恐,仍是互相守著後背緩緩移動。

他趁亂用毒針刺了道士,只可惜沒有刺到要害,道士們痛的吱吱叫,拖著被刺傷的腳,一面顫抖著挪動身體。

四周也傳來彼此彼落的驚叫聲,不久更出現哭喊和哀嚎。

看似妖怪方的大獲全勝,榮卻有不好的直覺。

直覺在發現那三名道士儘管狼狽仍是拖著傷軀,最後還是來到其中一個雷基之處,三人牽著手圍在雷基旁並捏起法訣時,化為實質的恐懼。

「瑞水瑞顏!快跳到海裡!」

他大叫,邊往小童處奔去,雷嵐卻毫無預警地衝擊過來,淺藍色的雷氣讓海霧沸騰消退,眨眼間便轟的一聲爆炸開來,強大的雷氣擊中他,在他抱住其中一個小童的同時,將兩人遠遠掃開。

他只能緊緊將小童抱住,用身體作為屏障擋開雷擊之力。

雷力在他的肌膚上竄流,將他烤的半熟,那種如蛇鑽動的酥麻痛楚讓他幾乎就要失去意識。他被遠遠飛彈開來,彷彿過了很久才重重的落地,然而電擊的疼痛奪去他的感官,他無力地趴在地上許久,這才能夠抽蓄著身體緩緩移動。

手腳都麻到失去感覺,他卻欣慰自己仍緊緊抱住小童,而小童雖然也受到雷氣波及,卻因他擋掉大半雷氣,身上冒著煙卻是性命無礙。

小童恢復神智,馬上推開他跳起。

「瑞顏!」總角小童對著不遠處的白影撲了出去。

等榮找回身體的控制力,起身走到兩個小童身旁,見到的便是瑞水抱著孿生姊妹的屍體哭泣。

他畢竟也只能救的了其中之一。

瑞顏剛死去時還是小童模樣,兩個一模一樣的童子如鏡照般相對,只是一人醒著一人如睡著,一人哭著一人靜靜地躺在兄弟懷裡。

死去的童子很快便回歸原型,那是一尾銀色並有著寬大胸鰭的美麗飛魚,只是原本明亮的大眼如今已經黯淡無光。

瑞水將飛魚的屍體壓在懷裡,嚎啕大哭。

從今之後,他便失去最重要的半身,聚水坪上再也不會出現一對翩飛輕盈的小飛魚了。

剛受過雷擊的聚水坪仍冒著熱氣,四處都有受傷妖怪倒地呻吟。

榮見道士群氣勢洶洶地開始清理戰場,便只能一跛一跛地抱緊瑞水,跳入海中躲藏起來。

道士清理完海坪後便又繼續在海坪上畫符,直到傍晚,如老爺子預測的一樣,順利完成一半的陣法。

老爺子得意的說道:「等這個陣法完成之後,威力跟剛才那個不能相比,剛剛那個只是牛刀小試。完成後可是會引發百枚天雷轟下來,會非常壯觀的喔。」

阿靜冷冷道:「那你也會被打到元神俱散,值得嗎?」

「為了守住一個約定,什麼都是值得的。」

然而老人轉身離開時,步履蹣跚,向來精神旺盛的老人首次露出老態龍鍾的形容。



兩個小朋友被自然老師壓著寫寒假作業。

白芷很快將自己的份寫完,卻因為太潦草被自然老師退貨重寫,氣得她整天都嘟著嘴巴。

後來趁自然老師專心備課的時候將作業丟給阿華幫她寫,自己在一旁翻書還有上網找避雷方法,又在家裡到處拆電器,拼拼湊湊中組裝出一組避雷針。

阿華一邊寫兩人的作業還一邊分心幫她收拾被拆開的電器,心想等一下子自然老師肯定又要大發脾氣。

窗外的天空雖然烏雲壓得很低,看似風平浪靜,兩人卻同時感受到什麼,一起跑到陽台上晀望海濱的方向。

一開始什麼都沒有,平靜中隱約壓著偌大壓力,兩個孩子攀著欄杆像是在看風景,自然老師探頭出來看了一眼,想著讓兩個孩子休息一下,便任由她們像兩隻小貓一樣趴在陽台上。

毫無預兆,像蛇一樣的雷光打入兩人晀望的海坪,過了一秒才傳來轟然的雷鳴,嚇得白芷尖叫退到窗邊。

阿華則是踮著腳尖緊緊攀住欄杆,專注地盯著被雷轟上的海坪,然而距離遠了,什麼都看不清。

兩個孩子就想馬上跑出門,卻被自然老師拎回來,說是天色不佳看是要下大雨,不准兩個孩子跑去海邊玩。

兩個孩子一直忍到晚上自然老師去睡覺後,才一人一人魂跑到聚水坪處。

礁岩上仍冒著熱氣,海坪上的血腥味更濃,兩人剛上聚水坪便感受到隱藏於四周的敵意。

白芷伸手接下砸向她和阿華的小石頭,柳眉一豎正要用力丟回去時,一位有著廣袖的小童從暗處跑出,對著她哭喊:「是你害死瑞顏的!害死大家的。你沒有保護聚水坪的能力!」

白芷一怔,小童又撿了顆石頭朝著她丟去,她頭一偏任由石頭從臉頰邊擦過。

小童身後出現許多道形狀狼狽的妖影,所有顯型的妖怪俱衣衫襤褸並帶著傷,白芷聽到他們正竊竊私語:

「這個小孩做不到吧。」
「她沒有辦法保護我們。」
「騙人的!都是騙人的!」
「我們還是搬家吧!」
「只是個小孩能做得到什麼呢?」
「就說是騙人的吧!我們真是笨還相信她,死了這麼多妖。」

白芷挺胸大聲壓過低語:「我找到對付打雷的方法了,你們要相信我,我們可以守住聚水坪的!」

這時幾個大妖注意到白芷抱著一根柱狀物,白芷則在眾人的目光下將先前作的器具舉起:「這是避雷針,這個是試做品,可以將雷導到地下分散開來。我明天再做幾個大的帶過來,我們就不用怕打雷了!」

「真的嗎?」眾妖的眼中微微出現一絲希望。

「是真的。」白芷笑得又自信又驕傲。

她將避雷針接上地線插到高處,然而剛組好,避雷針周圍的雷基發出明光,先前儲存的雷氣重重擊上避雷針,一旁的白芷只來的及往旁一跳,而避雷針在眨眼間便被融成一團黑色不明物體。

白芷落地時餘悸猶存,圍著她們的妖怪已經失去耐性,對著她們露出利爪並發出威脅的哈氣聲。

「騙人的!」
「果然是騙人的!」
「她沒有辦法保護聚水坪!」

白芷沒想到這個雷陣還有掃除避雷針的功能,用盡全力壓住嗓音中的顫抖:「一定還有其他方法,讓我想想看。」

「騙子!」
「大騙子!」
「滾!」
「都是你,害死我們了!」

眾妖對著兩個孩子張牙舞爪,白芷只能故作鎮定地拉起阿華的手離開,臨去前鄭重的聲明:「會有方法的,我明天還會再回來,我會找到方法保護聚水坪的。」



「阿華,那邊那本紅色的書拿給我。」

一大清早,書房便成了戰地,滿地攤開的書和印出來的資料,阿華得小心翼翼踩在空處,一面幫白芷從書架上拿書和整理一地的狼藉。

自然老師一大早便出去買菜,臨走前又被白芷加重工作,她丟了一大張清單給自然老師,說是很重要一定要買的。清單上從玩具到食物,零零散散的看不出關聯,就是要跑很多店才買得全。他狐疑地看著精靈的小朋友,小朋友則是回以無辜的笑顏,將阿華同學推出去:「老師,上面的東西不只是我想要的,像是布丁是阿華要吃的,記得要買喔!」

阿華只能硬著頭皮點頭。

於是自然老師便騎著小五十到小鎮買菜,而白芷一等自然老師離開,便拉著阿華將書房翻得天昏地暗,又上網找了一堆資料印出來比較。

她唸著一堆專有名詞跟阿華討論,阿華聽得暈頭轉向只能猛點頭。

「這個可以從天線裡拆下來用,還有這個跟那個,應該可以拆電視裡的零件。還有這個小東西,拜託老師幫我買的玩具就能派得上用場了。」

阿華點頭,正想說些什麼,門口卻傳來機車引擎聲,隨即大門被打開,自然老師快步走進來。

白芷笑嘻嘻地說:「老師!好快就回來了!阿華要的布丁你買了嗎?」

自然老師板著臉:「白芷!你是不是將隔壁的狗毒死了?」

「死了嗎?」白芷笑容隱去,垂下冷凝著目光的眼:「隔壁的找你告狀啊?」

「白芷!」自然老師怒喝:「我一出門,新來的鄰居就找我抱怨,說是他們的狗已經被毒死三隻了,昨天才剛帶來一隻又被毒死。我就知道是你弄得!」

他知道白芷在科學教室裡練了些亂七八糟的毒藥,原本就心驚膽跳,跟她約法三章不准在學校使用,沒想到她卻拿去毒鄰居的狗。

「哼!再來幾隻我都會毒死的!」

「跟我去鄰居道歉!」

「才不要!老師你要道歉就自己去,跟我沒有關係!」

自然老師見她頑劣不知反省的模樣,氣的俊臉泛紅。

「小小年紀就會傷害小動物,甚至毒死別人家的狗。你、你實在是--」

白芷驕傲的昂起頭:「老師你受不了的話,就不要待在這裡,眼不見為淨。我和阿華可以照顧自己。」

林老師瞪了她許久,深呼吸平息情緒。

「我不會離開的,我既然答應過簡夫人會留在這裡照顧你們,我就會留到她回來。」

簡夫人便是喬的母親。他看著白芷,沉聲道:「簡夫人是你的監護人,我今晚會打電話跟給她,告訴她你做了什麼。」

白芷嘴邊那抹不羈的微笑消失,小臉變得蒼白,雙手在身邊握的死緊。

她低著嗓音問:「如果我跟你去道歉,你就不要打電話給阿姨了。」

「不行,你得跟我去道歉,我也必須要跟你的監護人報告,這是我的職責。」

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最後眼中泛起淚光,恨恨地瞪了他一眼:「我討厭你!」轉身便跑上樓。

自然老師轉向阿華,嗓音中怒氣未退:「阿華,你知道這件事嗎?」

阿華只是靜靜地看了老師一眼,便追在白芷身後上樓。

她剛走到房間門口,聽見床底下有壓抑的啜泣聲,就坐在門口抱著膝蓋等待。

白芷平時驕傲又自信,但她也只是個離開家的孩子,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努力的適應環境。昨晚回來後,儘管白芷盡量表現的很普通,阿華就是知道她對之前的雷光很恐懼,就算睡覺時也是微微發著抖,一夜不成眠。

聚水坪的事情給她很大的壓力,再聰明也只是個孩子,她就算高傲的抬著頭,阿華也能感到她的擔憂與恐懼。

聚水坪很重要,但是她的朋友也很重要。

阿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個驕傲的朋友,便只能安靜的守在樓梯口。



白芷躲在陰暗的床底下,緊迫的空間反而讓她有安全感。

她張手掩著臉,臉上一片討厭的潮濕,怎麼也阻不住。

早知道就不要承諾,不要答應要守護聚水坪,就不會走到這樣的地步了。

如果一開始沒有選擇接下這個爛攤子就好了。如果什麼都不管,她可以每天快快樂樂的過日子,她可以一直跟阿姨撒嬌,就像個普通的女孩那樣該有多好。

她也很想念喬,那個像是弟弟一樣的傲嬌小朋友。雖然常常跟喬吵架,喬也每次都會威脅要跟媽媽報告她做的壞事,但他從來都沒有真的打小報告過。

可是等老師跟阿姨報告她的作為,阿姨便會討厭她,她甚至無法忍受阿姨對她露出一絲絲嫌惡的眼神--不要!她不要阿姨討厭她!她不要阿姨當她是個怪物!

而且,一聽到雷鳴她便很害怕,感覺自己就像是玩火玩到燒到自己的笨蛋。

好想回家。好想念山上的家。她討厭聚水坪、討厭聚水坪上那群笨蛋妖怪,都不肯相信她,只會指責她是騙子。

她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好想家。

為什麼臉上的眼淚怎麼都擦不乾淨,越擦越多?

她壓抑著嗚嗚的哭泣聲,那是像是玻璃快要碎掉的聲音。



阿華蹲在樓梯上往下看,像隻躲在高處的貓,注意盯著自然老師的一舉一動。

她偷偷趁老師不注意的時候將電話線拔掉,怕老師發現將電話線接上後撥打電話,便守在可以看的見電話的地方,又怕老師用的是隨身手機,便躲在樓梯緊緊盯著老師,只要看到他拿起手機便拿著寒假作業跑過去堵人。

自然老師被白芷激怒,儘管心情不好仍是耐著性子回答阿華的問題。

除此以外,整個屋子的氣氛僵冷,晚餐的時候只有自然老師自己一個人坐在餐桌邊,阿華拿了兩個盤子裝上飯和菜後便消失在樓梯間,將一個盤子放到白芷的床邊,自己則是躲在樓梯邊一邊吃飯一邊盯著家裡唯一的大人。

自然老師只能苦笑,他是很徹底的被討厭了。

直到傍晚,代理監護人計算時差,決定打電話的時候,才剛將鬆脫的電話線接好,阿華已經悄悄的跑了過來,壓著話筒不讓他打電話。

阿華輕聲問:「老師,為什麼你不問白芷,為什麼她要毒死鄰居的狗?」

「不管什麼理由,這都是不對的事情。」

「老師,那你知道嗎,那狗的主人帶了一群狗到海邊,放任牠們到處咬傷人,我差點就被其中一隻狗攻擊,如果不是白芷保護我,我可能就被咬死了。」

她想起當時那隻使疫犬像她衝過來的兇惡模樣,壓在話筒的小手微微顫抖著。

自然老師放下電話簿,神色嚴肅:「為什麼不告訴我?我會去跟狗的主人討論。」

「老師,我和白芷都很害怕,不知道該跟誰說。老師平常很忙,我們也不想一直煩你。」

自然老師按了按疲倦的眉間,嘆了口氣:「好吧,這次我就不打電話給簡夫人,明天我會去找鄰居請他們將自己的狗管好,但是白芷也不能再毒死任何一隻狗。」

阿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又阻住,最後只是溫馴地點頭。

「我會告訴白芷的,老師晚安。」

當阿華上樓時,看到白芷紅著眼睛坐在樓梯,那個適合偷窺的角落。

白芷看到她的時候又忍不住擦眼睛,挺直的鼻子紅通通的,過了許久才彆扭的說:「我聽到了。」

「走吧,去睡覺吧。」阿華輕聲說。

「嗯。」

然而在阿華的訝異下,白芷主動握住她的手:「我怕打雷,你陪我一起睡。」

「好。」

白芷是個愛恨分明的孩子,一但接受阿華為朋友,便是毫無保留的接受。

早餐時,自然老師注意到兩個孩子的關係出現微妙變化,白芷對阿華比往常更親暱,一股窩蜂的將自己喜歡的東西都分阿華一半,幾乎有些過於急迫表現自己的友情,但這對原本就不懂得如何與人對應的白芷來說,又是很自然的作為。

而白芷則是對自然老師表現得很厭煩,之前累積的好感全被一通差點打出的電話抵消殆盡。

阿華似乎也被這過大的轉變弄得不知所措,但過了半天便似乎習慣白芷的率直。她甚至想起大屋的小黑,也是這樣毫不隱瞞情緒的性格,高興時便會撲上來將口水舔的她整臉都是。

自然老師實在很好奇,阿華是個戒心很重的孩子,為何她卻對白芷的親近毫無抗拒,接受得那麼自然?

之後某次社團時間時問,自然老師忍不住阿華這個問題,阿華想了很久,才說:「白芷身上有森林的味道,她有著猴子的頭腦,鳥的輕盈和獵豹的優雅,和她相處很舒服。」

阿華是個依賴直覺的孩子,喜歡一個人或是討厭一個人全憑感覺,她就是覺得和白芷很投緣。又或者,白芷會讓她想起山上見到的前任山神,讓她想起山上的風和水、雲和霧,讓她想起那藍到極致的天空,和高山村落的質樸村民。

總之白芷不再排斥她是人類之子就好。

而自從白芷承認她為友後,她便不再故作驕傲,將自己的迷惘和恐懼都攤在好友面前。只有兩人在房間的時候,她會坐在床邊抱著膝蓋發呆,低頭思考該如何突破僵局。

阿華少見她如此缺少動力的模樣,怕她受到打擊無法振作,不禁提醒她:「你答應要保護聚水坪的,要跟我一起將人類和他們的推土車趕走,既然說到就一定要做到!」

白芷扁嘴,將一把梳子塞到阿華手中:「幫我梳頭髮和綁辮子。」

當阿華笨手笨腳的幫她梳頭時,她仍是維持著抱膝的姿勢,對著好友誠實道:「阿華,我不知道,我很害怕。」

「打雷嗎?」

「不是。」她垂下眼睛,用手指指著胸口:「我很害怕我的人類血緣,這裡很軟弱。」

她以自己的妖族血緣為榮,討厭自己的人類血緣──她的人類血緣讓她有時會很情緒化並軟弱,她就是壓不下那種不理性的情緒,討厭那種被恐懼擄獲的無力感。

她的人類血緣讓她很自私懦弱,尤其在這裡待久了,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幻力退步的很厲害,現在簡單的幻術都快施展不出來了。這一點她始終隱藏得很好,但失去力量的恐懼感讓她每天都睡不著覺。

人類的一切都很方便,然而當她習慣這樣的生活後,她發現自己漸漸失去和土地的聯繫,若要離開那麼方便的電腦和網路,卻越感困難。

她害怕自己有一天會變成她最討厭的人類,恐懼如蛇噬咬內心,她知道這種恐懼毫不理性,卻是她人性中的自私基因在作怪。

阿華梳理著那頭光滑柔順的長髮,輕聲說:「我曾經跟隴說過一樣的話喔,說我討厭自己是個人類。」

「咦?他怎麼說?」

「他說就像是魚可以在水裡遨遊卻無法在陸地行走,螃蟹有堅硬的甲殼只能橫走,每種動物都有值得其自傲的長處以及和其他動物相較不足的短處,他說人類也是一種動物,也擁有其他動物所缺少的長處。」

「什麼長處?」白芷皺眉。

阿華想了想:「嗯,像是能靈活改變自己去適應環境的能力,或是能夠改變環境來適應自己的靈活。對了,他好像還說了──」

白芷打斷她:「哼,人類的長處除了狡猾就只有更狡猾。」

阿華眨了眨眼睛,一想到隴,鼻子就有點酸。

白芷突然站起,阿華差點扯下她幾根頭髮。「嗯哼,狡猾嗎?比狡猾我不會輸的。」

「我怎麼會想不到呢?不是說攻心為上嗎?」她扳著阿華的肩膀微笑:「阿華,你不是說過,要你做什麼都可以嗎?」

阿華被她陰測測的笑容笑到頭皮發麻,卻仍是僵硬的點頭。

「我有一件很重要的任務交給你,你一定得做到。」

她有很不好的直覺,但為了聚水坪,她確實什麼都能捨去,什麼都必須能夠做到。

於是,半個小時後,她站在大屋門口深呼吸,遲遲不敢進門。

黑毛狼狗拉扯著鍊子對她吐舌頭搖尾巴,她卻沒有停下來和小黑玩的心情。

腳步很沉重,小手因緊張而冰冷,她磨磨蹭蹭許久,這才從後門悄悄溜進去。

白芷要她找錢鬼挖點八卦,像是鄰居新來那幾位術士的弱點,要她必定得纏緊錢鬼,從他的嘴裡撬出情報。

「不管是情感攻勢也好、色誘也好,你都得在今天之內從他嘴裡挖到他們的弱點。」白芷是這麼說的。

阿華總覺得她和錢鬼哥哥不熟,又討厭欠人人情的感覺,但為了聚水坪的危機也只能硬著頭皮,回到大屋去找他。

沒想到剛從後門溜進廚房,就看到空蕩蕩的廚房只有一個圓臉少年,正翹著大郎腿拿著一盤甜點,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樣,一看到她便愉快地打了個招呼:「阿華小朋友,你讓我等好久喔。」

「錢鬼哥哥……」

「你在門口走來走去快半個小時,都快將土地踏平了,我等到有點餓,就拿了食物在這裡等你。你家錢鬼哥哥心情不好,你就坐在這裡陪我一會吧。」

「嗯,好。」

「阿華今天真是好說話,是被什麼附身了嗎?」圓臉少年拉過另一張椅子讓她坐在自己身旁。

「來,這個杏仁餅還不錯喔。還有這個巧克力脆片。」

阿華僵硬的將錢鬼塞給她的餅乾糖果塞到嘴裡,不久便被塞得滿嘴都是食物,腮幫子高高鼓起來,錢鬼仍是一副餵豬的架式拼命塞食物給她。

阿華吃到幾乎快噎到,還好錢鬼及時推過一杯紅茶拯救她。

阿華大喝一口茶將食物沖下腹,見錢鬼又塞了一大塊起司蛋糕,便只能低頭繼續吃,就是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終於滿足將兔子餵飽的野望了──」錢鬼津津有味地看著她吃東西,滿意的瞇起眼睛。「說吧,你不是有事回來找我,要我幫什麼忙呢?」

阿華一口蛋糕卡在喉嚨,辛苦的嗆咳,被錢鬼在背後粗魯一拍更是難過到眼淚都快出來了。

「咳、咳咳……」終於能夠說話,阿華訝異地看著錢鬼:「你怎麼知道?」

「呵呵,我可是錢鬼喔,這種小事我怎麼會不知道。看,我還這麼體貼的將閒雜人等都趕走了,我們可以好好來培養感情了~」

阿華乾脆將一切都豁出去攤牌:「白芷要我問你,新來的術士有什麼弱點。」

錢鬼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阿華只覺得從頭到腳都很僵硬,只能捧著茶故作鎮定。

然而錢鬼只是順手將手機拿出來,找了一會兒,找出一張照片給她看:「這個是老爺子最疼愛的孫女,應該算是老頭的弱點。」

阿華緊緊盯著照片看,只見照片裡的女孩子約略和她一樣大,有著齊眉瀏海和一雙彷彿會說話的靈動大眼。

這張照片讓她很驚訝,像是首次發現邪惡的大壞蛋也有重要的親人一樣。

「呵呵,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嘛,對方也是人,流的也是紅色的血,胸口跟你一樣也有顆會跳動的心。」

阿華皺起纖細的眉,她想起第一次老人看到她時的反應。

「這是十年前的照片了,術士很難有後代,那時老頭老年得到一個可愛的孫女,疼的不得了,可惜還是生了絕症。阿華沒有手機,我可以將照片發給白芷。」

「謝、謝謝你。」

錢鬼笑嘻嘻地伸手摸摸她的頭,見她忍著不動,笑容更加燦爛:「要我錢鬼幫忙可是很貴的喔,利息也不便宜,不過這次不收錢,就算是賣個人情給你欠著,以後再找機會要你還。」

「啊!」

錢鬼忍不住捏她的臉蛋,小朋友總算伸手拍掉。

「阿華真可愛,那麼討厭欠人人情嗎?不管啦,就是要你欠著,要記得你還欠錢鬼哥哥人情債喔。」

阿華不甘願地點點頭,離開前被錢鬼塞了一整個口袋的糖果。

等小朋友離開後,錢鬼才壓著額頭嘆氣。

他那任性的得力手下要自爆,早知道就不要將人租給大師傅用,現在想要阻止都難,便只能寄望兩個小朋友能夠打動老頭,讓他不要將傻事做盡。



白芷已經很少做夢了。

最近卻時常夢見山上的藍天白雲,夢見比藍寶石更美麗的高山湖泊,夢見自己仍是無憂無慮和小夥伴們一起調皮搗蛋的日子。

還有夢到父親的白頭髮又更多了,對著她露出那麼無奈又疼惜的目光,搓著手要她不要調皮。

從她有記憶起,村長父親總是對她帶種小心翼翼的客氣,幾乎將她當成客人一樣--除了將她趕出來這次,才第一次對她發火。不只村長父親,村民對她的態度也格外不同。

無論如何,父親就是父親,他是那麼和藹且好脾氣的老人,會用那雙顏色淡淡的眼睛,眼神那麼無奈又沉重,像是堆了太多重量,比她和阿華的書包裡所有書加起來還要重。

她永遠都做不到父親心目中的好小孩,她也不喜歡父親帶著妖族在山裡躲躲藏藏的模樣,好窩囊!

但是來到人類世界後,她慢慢懂了一點父親的恐懼。

尤其像是聚水坪這樣的所在,都能在這麼短的期間就被破壞成這個模樣,實在很可怕。

她不像阿華對聚水坪有很深厚的情感。她一開始還抱持著看熱鬧的態度,在心中腹誹龍神連自己的地盤都守護不住。直到現在才真正認識到人類恐怖的毀滅力量。她第一次心生恐懼。

就像螞蟻也能將大象啃到只剩白骨。城市裡有那麼多、那麼多的人類,密密麻麻的比螞蟻窩還可怕,像是造出巨大土堆的白蟻,不注意間便將無數高樓擴展開來,灰悠悠的很是醜陋。

很可怕,但她不能退縮。

她望入阿華的茶色眼睛,清澈到見底的眼底反射著她的憂慮,不禁苦笑,自己似乎來到這裡後就變得軟弱。越來越像個人類了,她氣呼呼地壓下這樣的念頭。

哼!她可是要當聚水坪之主,這點小小的挫折算得上什麼?

兩個女孩來到海邊的時候,一大群道士仍在海坪上畫著陣法,海坪上似乎才剛打過一場,血腥味混著令人不舒服的焦味,踩上海坪的時候可以感到空氣中充滿靜電。

白芷的腳步不自覺緩了下來,轉頭在阿華眼中看到一樣的緊張。兩個孩子一個怕雷擊,一個怕面對那群道士,然而當兩隻小手交握著的時候,彷彿從緊握的掌心中會生出新的力量。

老人坐在礁岩高處指揮道士群如螞蟻在海坪上亂轉。

老人的左手肘以下以及右腳膝蓋下的部分都已經碳化消失,傷口用繃帶緊緊裹住,儘管如此,他拄著拐杖仍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神情頗輕鬆且精神飽滿。

兩個女孩兒互看一眼,交握的手中握著一把冷汗。

阿華輕聲問:「一定要這麼做嗎?沒有別的辦法嗎?」

白芷不答,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濃霧湧上海坪。



老人看著一隻螃蟹慢吞吞的爬到石頭的縫隙中。

他瞇起眼睛,環顧偌大海坪,這片海域他從年輕時便很熟悉,沒有想到如今卻和他一樣老態龍鍾,被長堤和石粽切割開來就像是一旦出現便回復不了的皺紋一樣,死亡的味道充斥在每個角落。

這裡原本不是這個模樣。

那是他年輕時期發生的事情。

他才還剛滿二十,還是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道士,某個暑假和師傅吵架後背起行囊離家出走,說是要環島順便斬妖除魔,尋仙問道。

他當時還只是個心高氣傲的小子,又值叛逆期,對什麼都看不順眼,認為只有自己最厲害。

他在路上斬殺幾隻妖怪後越發心高氣傲,認為自己的修行已經足夠,便到處挑鬼屋或有鬼怪傳說之處,一面除鬼收妖,一面收錢與人消災。

當時在海邊剛蓋好的別墅區鬧鬼(就是現在住的那一排別墅),他因除妖俐落而小有名聲,屋主便請他除祟讓他能夠將屋子出租。

他收了雇主的錢後,一個人住到鬧鬼鬧得很厲害的別墅裡,一開始相安無事,不久便發現別墅裡被妖鬼佔據成巢,帶頭的是一兇猛的蛇妖,性格狡猾,故意用計讓他鬆懈,打算趁他不注意時暗算他。

他向來便是個直腸子的性格,和這種狡猾的妖怪鬥了幾回便落了下風,最後一次更是重傷並連夜被妖怪追趕,邊戰邊逃,在黑暗中拖著重傷的身軀,最後逃到海邊找了個避風處躲起來。

那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直到天亮後他才看清楚自己躲避的地方。

夜晚看不清路,不擇路的亂跑,沒想到他竟然徒手爬過一片陡峭的懸岩,躲在懸岩中的一個小洞穴裡就這麼睡了一晚。

從洞穴裡居高臨下可見一大片波光粼粼的輕柔海水,海風柔順,不遠處有一大片礁岩,像是他環島時去過的野柳卻又很不一樣,哪裡不同他又說不上來。

他窩在洞穴裡,身體的狀況很差,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爬上峭壁,這個高度讓他感到頭很暈。

他傷得很重,半夜發起高燒,口渴時卻又感到有清涼的水落在嘴唇上,他張口喝了好幾口水,目光迷濛下似乎看到一個高瘦的影子守在洞口。

白天略清醒的時候,他看到洞口空蕩蕩的,卻多了一坨海帶。

他想了想,拿了一條海帶慢慢咀嚼,吃得很痛苦,卻仍是將海帶吃下去了。

不久又昏睡過去,再次醒來時,洞口的海帶堆消失,多了一條新鮮的海魚。他吃了兩口便又放下,繼續陷入睡眠中。

就這樣睡睡醒醒幾次,每次醒來,洞口都會出現不同的食物,似乎在測試他的食物種類,而他為了活下去則是什麼都吃,就連生貝和蝸牛都盡量咬碎吃下,只想趕快累積足夠體力好離開這個鬼地方。

然而他的腸胃不比意志力來的堅強,亂吃生食的結果便是拖著病軀拼命拉肚子,當他一身酸臭的縮在洞穴內側發著惡寒時,昏昏沉沉中忍不住揪住胸口哭了起來。

然而哭到沒有力氣的時候,微腫的雙眼看出去,又看到那一個高瘦的身影坐在洞口,背對著他,熟悉的身影並不帶來恐懼,就連那淡淡的妖氣都讓他有種被守護的安心感。

黑夜降臨,是個月光明燦的夜晚,昏睡中醒來幾次,看到一雙銅鈴大的紅瞳在黑暗中若隱若現,一隻瘦骨伶仃冰涼的大手不時在他身上亂摸,像是在探他的溫度,又像是捏他的肉看看好不好吃。

他掙扎幾下,想要從口袋裡抽出符咒卻沒有氣力,然而他一動,那個黑影便刷的一下竄到牆邊,貼在岩壁一動也不敢動。

「你……你是誰?要……要做什麼?」他被自己沙啞到難以辨認的聲音嚇了一跳。

他等了很久,那個黑影還是貼著牆一動也不動,便動了動,發出虛弱的呻吟。

那個黑影果然放下戒心,磨磨蹭蹭的來到他身邊,向他探出手時,他飛快伸手抓住那隻冰涼的手,觸手堅硬讓他一愣,但他總算聚集足夠力量,利用體重將那個妖怪壓倒在地,騎在他身上,喘著氣將雙手掐住妖怪的脖子。

然而這已經是他僅存的氣力,他抖著手卻無法壓制住妖怪,反而仰頭吐了兩口帶著酸液的血。

那個妖怪似乎嚇傻了,一動也不動,過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的說:「你、你受傷很重,先、先好好休息好不好?」

他厲聲道:「你要吃掉我嗎?」

地上的黑影卻像是被汙辱一樣,氣呼呼地說道:「我、我才不會吃你呢!你以為你很好吃嗎?」

他終於放手,任由自己滾到牆邊,縮著身體壓著疼痛的胃,身上的冷汗如瀑直流。

那個黑影很快站起。「放心休息吧。老大說你受了很重的傷,要大家不要找你麻煩。」

「嘶--」他痛到抽涼氣,趕在黑影離開前說:「我、我得吃煮熟的食物。」

「煮熟的食物?那是什麼?」黑影在月光下搔頭,露出一個尷尬的微笑:「我去問老大看看。」

隔天一早,洞口出現一碗熱騰騰的稀飯。

他一面喝著稀飯,眼淚又軟弱的流下來,混入稀飯裡,特別好喝。

就這樣,他認識這麼一個傻呼呼的妖怪,真身是一隻一有風吹草動便躲到洞裡的招潮蟹,化成人形時右手大的如蒲扇,非常有力,但性格怯弱膽小,就是一個傻勁讓他守著一個受傷的人類,直到他傷癒。

他還替蟹妖取了個「大掌」的小名,大掌得到這個名字非常高興,他向來都對自己的大螯很驕傲,不時便要展示一下。

他問過大掌為什麼要救他,他只是傻呼呼的說,他受傷了,而老大要大家不要找他的麻煩。而且老大說過,任何需要庇護的存在都能在此找到庇護。

大掌似乎很崇拜老大,老大既然都這麼說了,他便要救助這個受傷很重的人類,完全沒想到這個道士就算重傷,仍是擁有可以將自己殺掉的能力。

就這樣,一個不齒妖鬼的道士和一個傻呼呼的妖怪變成好朋友,就這樣在海濱待了一段時間。

等他身體稍微強健一點,大掌引導他攀下懸崖,來到從山洞裡俯瞰可得的那一大片海坪上,又跳入海中將一身臭酸洗得乾乾淨淨。

傍晚的時候在沙灘上升了火,將大掌抓到的魚烤熟吃掉,他終於感到自己活了過來。

月圓的時候,海坪邊緣出現紅燈籠和市集,夜晚的時候有海妖在歌唱,這個充滿妖魔鬼怪的地方如是美麗,是個和他的世界很不一樣的桃花源,保有古老傳承下的氛圍。

這個奇特的地方,不論是強大或弱小,或者是不容於世的存在,都能在這裡找到庇護。

他也見到大掌口中的老大,那是個仙風道骨的年輕人,目光悠遠寧靜,擁有一種凜然不可侵的氣質,舉手投足皆符合自然大道,讓他想到早年被師傅逼著讀的黃帝內經裡有這麼一段:「上古有真人者,提挈天地,把握陰陽,呼吸精氣,獨立守神,肌肉若一,故能壽敝天地,無有終時,此其道生。」

原來真的有這樣的存在,他離開師門遊四方的初衷便是尋仙訪道,如今被他找到了,卻又沒有巴上去要對方收自己為徒,而是和大掌在遠處觀望,就能感到滿足。

每個月總有幾天,會有一位客人在月下提酒來拜訪老大,帶著古琴而來,兩人便一人彈琴一人吹簫,那是他從未聽過的天籟,海坪上的妖怪也都會懶洋洋地趴在礁岩上聆聽樂音猶如曬著月光。

他就在大掌的看顧之下過著以天為幕、以地為床的野外生活,每天晚上都會告訴大掌人類的生活如何,台北又是如何的熱鬧,大掌總會露出嚮往的神色。

直到他的傷全然復原,精神也強健起來,他決定要離開,並成功打動大掌跟他一起離開。

他一直都後悔將大掌帶入人類的世界裡。

一開始很順利,大掌雖然膽小卻是個力大無窮的妖怪,在他的指導下化人化的很完美。兩人先回到別墅將蛇妖趕走,之後一起接了許多案子,一人一妖一起收鬼除妖就這麼存了一筆錢,為了有更好的發展,他帶著大掌搬到台北,那是個全然不同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在台北,大掌學會金錢的重要性,他像是個海綿拼命吸收關於人類的知識,先是他的衣著改變--喇叭褲和一身重金屬性質的飾品,然後頭髮也走龐克風,他愛上了人類女人,流連於華西街的女人間,他時常找不到大掌,偶爾會從女人和酒瓶堆中將他挖出來。

大掌再也不滿足和他搭伙除妖的一點點收費,不久兩人便散夥,大掌成了黑社會打手,而他則是又繼續環島兼收妖,等他繞一圈回到台北已經是三年後。

當他再次見到大掌,大掌已經染上毒癮,不人不妖非常悽慘。

妖族比人類染上毒品的癮狀更慘,他瘦骨伶仃,就連化人也不完全,被跟著的大哥當成垃圾丟掉。

他確實是在垃圾堆裡找到大掌的。

大掌屆時已經油盡燈枯,一雙大銅鈴大的紅瞳毫無神采,身上到處都是坑坑洞洞碗大的疤,還有許多傷口淌著膿,蠕動著無數小蟲。

大掌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但一看到他便迴光返照,拉著他的領子,哭喊著為什麼當初在山洞的時候不掐死他,他寧願當初就死在聚水坪裡,而不是在這裡變成這種模樣慢慢腐爛。

他哀痛地看著昔日善良的友人,後悔自己將他帶入人類的世界。

「我帶你回家吧,你要好好活著。」他知道,聚水坪仍是能夠容忍這樣的大掌,而大掌確實需要一個可以休養的庇護所。

然而大掌聽到這句話卻驚恐地放開他,縮到角落發抖。

「不、不要……殺了我吧……求你……」

大掌一面狂嚎著一面提起大螯自殘,血肉紛飛中,他終於受不了那種噬心的壓力,抽出桃木劍捅入大掌的胸口,刺穿他的心臟。

大掌瞪大眼睛,空洞的眼朝著天空,彷彿看到思念的海坪。

「我的家、不、不可以改變……不、不可以跟我、跟我一樣……變壞……不可以、被、我……傳染……」

他含淚抱住大掌倒下的身軀:「我答應你,聚水坪不會改變,在那之前我會將一切都結束。」

大掌滿足地嘆了口氣便氣絕,而他捧著好友小小的破碎身軀,默默蹲了很久,這才轉身走入路燈照不到的黑暗當中。

幾十年過了,他變老了,而聚水坪也不再是原本的模樣。

他不願看這片淨土被人類弄成這副髒污模樣。被人類感染的聚水坪,放著不管只會繼續腐爛下去。

還不如就毀了它。召天雷毀的乾乾淨淨的,總比勉強苟活來的好,就像是垃圾堆裡的大掌那樣。

於是就算犧牲生命,他也要守住和友人的承諾。

海坪上的陣法已經完成九成,再過一天就將人都撤出,他會用自身剩下的一切,召百枚天雷讓他痛快送它一程。

時間讓一切都會衰敗,他老了,聚水坪也跟他一樣發出腐爛氣息,就讓他們結伴走這最後一程。

他思考的入神,等他回過神來,四周已被濃霧包圍,濃稠的海霧宛若實質,就連聲音也被吸收,周圍是令人不安的靜。

他冷笑地搖了搖頭,這些妖怪真是學不會教訓。

他之前已是手下留情,若要玩真的,光是召一枚完整的天雷,便能將那群煩人的妖怪全部都蒸發掉。

他右手捏訣,嘴裡念念有詞,整個海坪上的陣法呼應著發出淺藍色的光亮。

「爺爺!」

海霧中突然出現的嬌嫩嗓音讓他的呼吸一陣不順。

「爺爺!你在哪裡?」

老邁的手微微顫抖,他看到霧中有個嬌小身影一晃而過。

他下意識的中斷術法,瞇著眼睛白霧中偶而隱現的小小身影。

奔跑的腳步聲在四周雜沓紛亂的展開,時左時右,時近時遠,伴隨著輕的如會被一陣風吹走的清脆呼喚聲,讓老人不禁豎起耳朵出神。

明明知道孩子的聲音都很相似,他卻不禁將這道嗓音跟早逝的孫女的嗓音相重合。

他想到孫女小時候也常用這種柔軟青翠如鳥啼的嗓音,輕聲軟語的對著他撒嬌,而對於他的孫女,無論怎樣的請求他都無法拒絕,總讓女兒抱怨自己太寵孫兒,都快寵壞自家女孩兒。

如果可以寵壞孩子也沒關係,如果他的小孫女還在世,就算星星月亮他都肯為她摘下。

但是那個孩子,已經不在了。

或許是臨死之時,人總是特別孤單脆弱,他明明知道不該追上去,卻仍是忍不住搭住枴杖,一拐一拐地,在濃霧裡追逐著那道細小的嗓音和身影。

黑礁岩原本就崎嶇難行,漸濃的白霧更讓老人看不清處落腳處,高高低低的走了一陣子,然而一不小心,拐杖卡在岩隙中,老人的身體失去平衡。他伸手想要穩住身體,卻忘了已經失去左臂,低喘中老人無法穩住墜勢,從礁岩高處滾落一片積水的水漥裡。

他狼狽的從水漥中爬出,斷手處又滲出血來,水漥染上淡淡的血腥味。

「爺爺!」

一雙小腳出現在模糊視線裡,他抬頭便見到一個和他孫女一模一樣的女孩站在身前,用那種無辜又單純的眼神看著自己,然後彎腰撿起落在她腳邊的拐杖--

一揚手便往遠方丟去。

「爺爺,你到地下來陪我吧。」

女孩露出他記憶中那麼熟悉的微笑,抬起小手,手中有一把閃著微光的尖刀,女孩將尖刀對準他的胸口,猛力刺下。



那是個有著晃晃圓月的夜晚。

月亮如只巨大的眼睛俯瞰廣大原野,而她和鳴木坐在懸崖上看著底下的人群行走,如河流般蜿蜒地消失在視野盡頭。

--為什麼人會有想要毀滅一切的慾望?

那是阿華剛學會非語時,忍不住問鳴木的問題。

那時阿華的力量剛暴走不久,她還能記得身體深處的火龍吐息時所帶來的冷漠和殺意,那是想將一切都毀滅的冰冷渴望。

--我很害怕,身體裡的那股力量。可是不只是我,我知道每個人類都有這種力量。

--人類很可怕。我不想要當這樣的人類。

她還記得那種缺少情感的感覺,彷彿從很高的地方往下看,一切都微不足道,一切都可以毀滅。

但她不想毀滅一切啊,她想要守護聚水坪,她珍愛著海坪上的一切。

她困惑地看著自家領行員,鳴木的鹿大銀眼反射著柔和的月光,目光溫和地看著她。

鳴木的嗓音如春天的風一樣,清澈而透明,帶種看透世情的寬容:

「阿華,人的強大之處不在於力量,而是在於可以碰觸人心這點。力量總有極限,但人是可以靠著語言或是一個微小的動作,便能改變彼此的心意,而一個微小的改變便能如骨牌般推動巨大的變動。」

「改變只在一念間,往往一個微小的念頭,便能改變一切。這是人最強大的地方。」

她更加困惑地看著自家的領行員,鳴木只是將手放在她的幼髮上,微笑:

「阿華,記住你想要守護一切的願望,這比你內心深處的毀滅力量更強大。」



白芷幻化成老人孫女的模樣。

一切都很順利,老人果然失去戒心,摔倒在岩隙間,毫無招架之力的被她用刀子抵著胸前。

老人倒在水漥裡喘氣,一雙眼睛不復往常的清亮,滴著水的身體也因冷而顫抖著。

將軍!她卻一點高興的感覺也沒有。

她望入老人的眼睛裡,彷彿看到父親那雙顏色淡淡的眼睛,眼神那麼無奈又沉重,像是堆了太多重量,又像是看過太多哀傷。

手中的尖刀刺到胸前一吋內,便再也刺不下去。

可惡!

就在她短暫的猶豫間,一雙素手將幾張黃符朝她拋來,詠唱的法訣隨即便將她連同手中的刀一起遠遠炸開。女孩發出慘叫後消失在濃霧中。

阿靜從隱藏處跑出來,將老人從水漥裡扶起。

「老爺子,你還活著嗎?」

老人狼狽地坐起:「咳、還死不了。」

「不要動,在這裡等我回來!」阿靜將他扶到暗影處,便放下他去追逐適才的女孩。

老人背靠著礁岩,閉眼聚氣許久,再睜開眼時,精神已經回復大半。

然而入眼的景象讓他的呼吸又是一滯。

朦朧霧裡,黑髮白膚的女孩站在不遠處看著他,他全然沒有注意到這個女孩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完全沒有聽到她的腳步聲。

是那個他曾在土地公廟前見過的女孩。

黑髮的女孩有一雙濕潤如嫩草的茶色眼睛,眸光輕淺而淡漠,在這片濃霧中像是迷路的精靈,她躊躇半晌,還是用種輕巧如貓的腳步朝著他走來。

黑髮女孩的手中沒有刀,卻讓他感到可怕。

又是另一個要殺他的孩子嗎?他苦笑,繼續眼觀鼻、鼻觀心地積聚丹田裡的氣,準備抵抗。

女孩走到他身旁,在他的訝異中於他一步之遙處坐下,和他一起背靠著礁岩就這麼抱著膝蓋看著不遠處的水窪。

女孩一言不發,只是靜靜地坐著,海霧如有生命般在她身邊游動,空氣也多出一股他也說不出的壓迫感。

他屏氣凝神戒備女孩,女孩卻始終一動也不動,只是用那道對於孩子來說太輕淺的眸光,認真的看著眼前的水窪。

霧氣淡去,露出不遠處的礁岩邊際,海水一波波的舔上礁岩。

又過了許久,霞光緩緩將海霧染上璀璨色彩,竟已是傍晚落日時分。

一老一少就這麼安靜坐著,老人漸漸感到無聊,對身旁奇怪女孩的戒備略減,忍不住好奇起來,她究竟在看些什麼?

他又看了許久卻什麼也沒有看到,無趣想要起身離開時,女孩卻伸指在嘴邊做禁聲狀。

他順著女孩的視線看去,卻見到水漥已經不是原本缺少生機的模樣。

螃蟹攀爬上礁岩,水中有蝦虎和海蝦在底部巡弋,發著光的幼小烏賊從岩隙中游出,角落的海葵伸出觸手,彷彿水裡開出無數鮮豔的花。

他聽到一旁的大石上有搔爬的聲響,原來是幾隻手掌大的螃蟹在大石上追逐。

女孩又往不遠處的海沙交接處一指,他凝著眼睛看了許久,原來是一大群招潮蟹沙沙地爬入海中。

「老爺爺,」女孩輕聲開口說話:「你看到了嗎?大家都想活下去。不行嗎?」

阿華認真的看著眼前的老人。


時間回到兩個小時前。

當時白芷的計畫是幻化成老人孫女的模樣,接近老人後刺殺他。但阿華始終感到不安,她也很討厭這個老人,卻不想要白芷的手上染上血腥。

她照計畫躲在暗處觀看,不知怎麼想起鳴木曾經對她說過的話,那句她先前一直想不起來的話,卻在此時此刻,如春筍般悄悄地在心底冒出頭來--

--人的強大之處不在於力量,而是在於可以碰觸人心這點。改變只在一念間,往往一個微小的念頭,便能改變一切。

她曾經很厭惡這個老人和道士群,如果可以通通都消滅就好了,她甚至在內心閃過這樣的念頭。

但是不行。如果這麼做,她和這些人又有什麼兩樣?

她知道自己在心底深處有可怕的毀滅力量,但她也同時恐懼這股力量。

鳴木說過,人能夠藉由碰觸人心來改變彼此的力量,才是最強大的力量。

她並不像白芷那麼聰明,也不懂該怎麼碰觸老人的心讓他改變心意,所以她唯一能做的便是將自己的內心放在老人面前讓他碰觸,將自己喜愛這片海坪的心攤在他面前,讓他看到這片自然的美好。

每天都打打殺殺的當然什麼都看不見,但只要靜下心來便能看見聚水坪的美,她是這麼相信的。

燦爛的霞光將整片大海染出五彩顏色,粼粼波光映照在潮濕的黑岩上,將一切都映照出蓬勃生氣。

老人看著大群招潮蟹在岩上刷刷地爬入海中,螃蟹和小魚在潮汐間進進出出,就是小水漥也充滿無限生機。

這是他記憶中聚水坪的模樣,他怎麼會忘記?

身旁的黑髮女孩看著這片海坪的目光,充滿他所熟悉的情感,那是他往昔常在大掌眼中看見的喜愛和眷戀。

--大家都想要活下去啊!

老人艱難地站起,阿華這時已經將他的枴杖撿回,遞還給他。

老頭子離開前說了:「等到聚水坪變得更糟時,我還會回來的。」

隔天老人和阿靜放棄任務離開,留下一群道士如無頭蒼蠅,和妖怪群又回到先前的膠著狀態。



白芷趴在床上吸著絲絲冷氣,裸露的背上是一大片烏青,阿華輕手輕腳的幫她塗上藥膏。

她一面咒罵著眼鏡女有多麼可惡,趁她不注意時偷襲害她差點摔斷腳,還好反應快讓自己落水逃過一劫。

但皮肉傷總是免不了,阿華則是慶幸白芷沒有大礙,還有聚水坪總算免去雷災。

當兩個女孩在天黑時悄悄跑回別墅時,剛進門便被自然老師抓到,並被狠狠的唸了一頓。白芷才不甩自然老師,唇槍舌劍之後兩人便被這位臨時保母禁足,逼著她們將寒假作業寫完。

阿華自然乖乖做寒假作業,白芷則是混水摸魚,決心和自然老師槓上。

她將討厭老師這件事表現的淋漓盡致,這個喜惡分明的孩子讓自然老師吃盡苦頭。

寒假就這麼悄悄地來到盡頭。

又是一個漆黑寒冷的夜晚,小小的人魂穿越海風來到海坪上。

冬風寒碩,細雨將整個海坪鋪上一層薄幕,纖弱的人魂站在海坪邊緣,看著波濤洶湧的海浪撲打黑礁。

轟隆隆的浪潮發出響亮的雷鳴,天地之威,人魂所站立的礁岩也微微顫動。

聚水坪主人不在的時候,浪潮總是特別洶湧,海總是特別險惡。

金眼大妖來到海坪上,看到的就是阿華貓又像隻狗一樣守著海坪的一幕。就算漸漸變得支離破碎,對這隻小貓而言,這個地方還是無法取代的家。

他和人魂並立,用身體替小小的人魂擋住寒風細雨。

以往暗處總會傳來的敵意,如今已經變得柔軟許多,看來小貓也漸漸被聚水坪的居民所接受。

「石影叔叔,」阿華輕聲說:「我現在終於覺得,當個人類其實也沒有那麼難以忍受了。」

石影不自覺的露出微笑。

他想起友人曾說過的一句話--

--人類的生命短暫如蜉蝣,卻在有限的時間裡有著無限的可能性。

他有著漫長的生命,已經很久的沒有絲毫變化,但小貓不一樣,如水一樣一直改變形體,總會讓他帶來驚喜。人類長得太快了。

冬風逐漸變強,他用袖子搭在阿華的頭上幫她擋住風雨,和她一起觀看波浪撼動長堤的景象。

迎著寒風,高大的黑影蹣跚地穿越大半個聚水坪走過來,伸出如鉗子般的巨手將指尖的一朵苦濱花遞到人魂面前。

阿華安靜地接過,並將手放在黑影的巨手上,觸感冰冷且泛著水族特有的腥味。黑影有著一雙血紅的細眼,將視線落在她身上半晌,抽回手便又踩著笨拙的步伐,跨過大半個聚水坪消失在浪潮洶湧的海中。

石影冷眼看著這一切,直到人魂緩緩消失於斜風細雨中,一朵燦黃的花落在腳邊。

他撿起那朵黃花捻在指尖,金眼如能穿透風雨看到浪之外的景象,眸光漸轉柔軟。

轟隆隆、轟隆隆--聚水坪上的強風巨浪,一波波地撲打著奇岩怪石,彷彿永遠都不會停息。




【大寒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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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omments:

匿名 提到...

很開心又看到更新,十分喜歡最後那邊,有種柔軟的感覺,那個遞花的黑影,這次出現更多敘述了,是大掌嘛?若是的話為何會這樣出現呢?
阿華和白芷成為朋友太好了,老師挺無辜呢!
果然作者的作品裡最喜歡聚水坪和阿華,期待後續(還有變裝遊戲!^_^

少主 提到...

哇好長的更新!!看了好開心~
故事內容好適合這個初秋季節QwQ
最後有種淡淡的安心和哀傷感呢...

是說也有種漸漸開始從聚水坪夜話要連接到守護者之歌系列的感覺!! (期待

須磨 提到...

感謝兩位的留言,您的閱讀與留言是很大的鼓勵,謝謝 ^___^

短暫的放假又要結束了,還好趁著放假趕快將這一章結束。希望接下來可以在工作和休閒中找到一個平衡點可以繼續寫文~

再次感謝你們的支持與鼓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