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3

雨紓篇(一)初覺

偌大的教室裡,五顏六色的制服整齊的分布著。教室裡滿滿的學生,黑壓壓的正低頭作著筆記。

沈老師胖胖的身體在黑板前左走右跑加上豐富的肢體語言,此時的他正興奮的講解數學公式的背誦法。

和整室臉色灰暗的學生比起來,著名的沈老師真是活力驚人,像一下子就年輕了十歲般地朝氣勃勃,在這屬於他的舞台上盡情揮灑著永不退色的青春。

而睡眠不足的我則是聽得頭昏腦脹。手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停了下來,好不容易清醒的我,被筆記本上彎彎曲曲的蚯蚓完全嚇醒。看來在打瞌睡的時候,手中的筆不小心將整頁筆記塗得一蹋糊塗,只見幾句公式歪歪倒倒的橫跨整個頁面,在微微發皺的筆記本上嘲笑著自己。

趕緊翻過新的一頁重新抄寫筆記。學著郝老師用各種顏色的筆將色彩帶入筆記本中,既使不讀也覺賞心悅目。專注中時間過的特別快,當我滿意地看著整齊專業的筆記時,沈老師也宣布下課了。用力呼出一口濁氣,我忍不住伸個長長的懶腰。

坐在倒數幾排的我,整個教室一覽無遺。

左方前幾排青一色綠色制服,右前方則是米色襯衫配黑裙的地盤,那後邊幾排則是青一色黃色制服。前幾志願的女同學們連出了校門都這麼團結,真是令人佩服。

看,相較之下,前幾志願的男同學們就沒有"團結就是力量"的覺悟,只是東一個西一個毫無秩序的坐著。他們分散的插在團結的女同學中,遠遠看去時在突兀。不過我也注意到越是漂亮的女同學附近隨機坐著的男同學就越多。

這證明了女生比男生團結,而男生卻喜歡各各攻破,真是男女大不同呀!

看看身上的米黃色制服,我就覺得我們學校的同學們真是不懂得"團結"兩字的奧妙。
在這個補習班一起補習的同學還真不少,但不論男女都是分散得毫無默契,有著相同米黃制服的同學總是向有仇般地隔的遠遠的,看的我直想嘆氣。

是的,我們中正高中的男女生比例是非常有名的不平衡。當初在入學前我就聽說中正的女生在人數上保持著 "少數的優勢",所以即使是普通漂亮的女生不小心就會變成校花。但是入學後我才了解到同校的男同學們有多麼的外向,眼前三三兩兩在人群中隨意散布著的同學們的座標,在在證明了他們的重色清同學了。

入學典禮剛過不久,我就已經對當初將我騙進學校的那番話不存任何的信心了。

那時我會選擇中正而不是中山,除了中正離家較近以外,還有好友所說的:「中正男多女少,每個女生在入學後都會被當成公主一樣來疼,而且男女合校的女生也不會像純女校的女生那麼容易變態……」

我就是被這 "輕薄的假象" 給騙進來的……
進來後才發現同學們有多麼的不團結,男生們還超級地外向。而中正的女生根本不是被當成 "公主" 來疼,反而更像娶過門便被丟在一邊的 "黃臉婆"。

真的是好悲慘啊。


一下課,滿室的同學們多還是聚在一起八卦哈拉著,輕鬆吵鬧的教室裡學生三三兩兩地離開。我趴在桌上,看著偌大的教室漸漸空曠,我卻還是坐在原位翻看著筆記,畢竟我的公車還要等上半個小時才會來,我可不想站在外面吹冷風。

心不在焉地隨手翻了幾頁筆記,我卻覺得眼睛有些酸澀。
這個補習班的教室很大很長,坐在後面的學生通常都只能看中間的電視來抄筆記。雖然我的視力算是不錯,但這樣兩個小時下來眼睛還是開始抗議。

於是我將筆記本闔了起來,托著腮望著天花板。
我似乎曾做過一個記不明白的夢,夢中有一個奇怪的人。

那個人,乍看之下,會讓人一驚:
 
這不是人。
沒有人能長的如此醜陋。

但是再仔細一看,又會讓人一驚:

這絕對是比人更像人的人。
沒有人能像他那麼美麗。

這番話實在是顛三倒四的,但我真的說不明白。
他是醜的,更是美的;他不是人,卻更像人。

在我發呆之餘,我已經將筆記本翻開,在扉頁畫了一雙美麗的眼睛。筆尖流動,那個人的身形已經成型,我頓了一下便隨手在下方簽名:林雨紓。

放下筆我端詳著那個記憶中的他,記得他彷彿對我伸出手,溫柔的微笑說:來吧!

我皺著眉頭看著筆下的人物,怎樣畫都不可能像的,我微嘆。在我發愣的同時眼角有人影晃動,側頭竟看到一個女生正站在我的身後,瞇著眼看著我的簡畫,她的臉上有著驚訝的神情。

我忙將筆記本闔上,碰的一聲,將那女孩嚇了一跳。我低頭收著書包。耳邊傳來颼颼聲,那個女生好像已經出去了,不過剛剛瞄到她的制服,亞麻色上衣及黑色百褶裙。

是同校同學。

我的臉上有些發燙。

眨了眨眼,我突然從我的幻想世界裡醒了過來,驚的我跳了起來……NoNoNo!我的心裡只有翼哥哥,我的內心深處才不會有其他男生……但想起我剛畫的那張圖時我卻笑了出來:「這也不是什麼男生,我在亂想什麼?」

「不管他是不是男生,我的心裡也真的只有翼哥哥罷了,可是…… 翼哥哥怎麼會喜歡我呢?」
無精打采的拍拍臉頰,視線落到手錶上,我卻慌慌張張的跳了起來:「啊!來不及了!」

將桌上的筆記文具一股腦兒地掃到書包裡,我向外衝去。

可不能錯過這班車呀!



翼哥哥是何許人也?

翼哥哥是我的遠房表哥,每年過農曆年時,總會在彰化的本家看到他。
不像父親家族這樣總是代代單傳,母親在彰化的家族可說是地方上的大家族,先不論本家的眾多人口,旁枝在全國各省都開了花結了果,所以每逢過年本家院子裡總是擠滿了熟與不熟的親戚。

翼哥哥是外公一個不咸不淡,不遠不近的親戚的兒子。雖說血源已經淡的說不清關係,但翼哥哥還是會每年到外公家過年,獨自一人從台東過來。我也曾經問翼哥哥,為什麼只有他一個人來呢?他總是笑而不答。

翼哥哥有三個哥哥,我曾經看過他們一次,那真是三個討厭鬼!據說翼哥哥還有一位美麗的妹妹,可惜誰也沒有見過。

我們這群表姊妹們都很喜歡翼哥哥,只是翼哥哥卻對每個人都一樣的好,沒有人覺得自己在翼哥哥的眼裡和他人有所不同,沒有人曾有過任何先天或後天上的優勢。不論是我們這些表姐妹,還是那些表兄弟,他對每個人的溫柔都很平均,發糖時也絕對不會多發或少發一顆。

翼哥哥…… 也不知道是誰先這麼叫他的?反正我們這些表兄弟姐妹,不論比他大的比他小的,都會這麼叫他,也實在是他太會照顧人了。只要有他在的場合,絕對不會有人受冷落,每個人都能玩的盡興,氣氛總是平和且融洽。

所以,他也被我們這一大群表姐妹們所偷偷喜歡著,表姐妹裡有很多人都信誓旦旦的說將來要做他的老婆。當然,我也是其中的一個。

雖然長大了,我也變的矜持多了,但我對翼哥哥的心意還是一如往日,雖然我也已經察覺到了自己和翼哥哥他的距離。

我知道,翼哥哥只是把我當成妹妹;我知道,翼哥哥和我少有共同話題;我也知道,翼哥哥的世界,和我的世界幾乎是兩個平行宇宙……

但是我是真的喜歡他,是真的真的,從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喜歡他了……

喜歡是怎樣的感覺呢?
我也說不上來,就是想要更接近對方,想要時時刻刻和對方在一起的感覺吧?

而在時間的累積下,我看到翼哥哥更多的優點,感受到他的更多體貼,但是他也越來越遙不可及了。

翼哥哥,你知道身後有個不論如何還是喜歡你的表妹嗎?



還記得第一天入學時,當我走過那個兩排種著整齊椰子樹的勝利大道時,有好多學長姊四處發著傳單,向新生介紹他們的社團。

那時候還沒有完成註冊手續,穿著便服的我的手上就已經拿了一大疊厚厚的宣傳單,心裏也有了想參加的社團名稱。但想到高中課業的繁忙,我便對參與社團活動這個想法感到遲疑。

當學生的,還是應先將該讀的書讀好再去學課外的知識吧?我果然還是個標準的乖學生呀!

但在註冊的同時,我才知道我們中正高中有個特別的規定,那就是每個人都必須要加入一個社團。

中正的社團數目又多涵蓋的範圍又廣,數量及質量可說是所有公立高中之冠,這點全校師生都很引以為榮。這大概也是為什麼學生得義務參與社團活動的原因吧?

但雖然老師口中掛著"學業"與"課外活動"都要均衡發展的口號,卻又私底下要求學生要以課業為重,畢竟學校的排名還是要靠著學生們的升學率來維持,不是嗎?

既然我們一定要加入一個社團,那之前的選擇便派上了用場。

在社團展示的那個下午我在會場隨意繞了一圈後,便很阿沙力地填好了社團選單。

過了三天後,門口有一個學長找我:「林雨抒,歡迎加入生態研習社。這是今年社團聚會的時間表,上面有時間地點及主題,明天下課後在XX教室我們會有個新生歡迎會,請務必要抽空出席。」

拿著時間表,我一邊將有興趣的聚會主題用紅筆圈選起來,一邊傻笑著,光是看著時間表就讓我感到好期待,畢竟這是我第一次加入社團呢!

只所以會想選這個社團並不是因為我對生物感興趣。

其實我這個人胸無大志,從來沒有特別喜歡的科目,卻也沒有不喜歡的科目,幾乎科科我的表現都一樣平凡,而我對生物的了解也只是最基礎課本上的常識。

但是,翼哥哥最喜歡的,就是生物學、植物學一類的課外學習。每當翼哥哥聊到他心愛的知識時,他的眼睛總是閃閃發亮,他的臉上充滿了知性的光輝。只可惜我和雅芳在這方面懂的不多,所以希望藉加入這個社團的機會多學一點,我以後在遇到翼哥哥的時候也能和他侃侃而談。

隔天我在放學後便興沖沖的來到了指定的教室。第一次參加社團活動,社團是如何運作的我完全不清楚。實在很期待,我會在社團裡學習什麼呢?社團的團體生活又是如何有趣呢?

我來的時候幾位學長姊正在佈置教室,邊佈置邊說笑著,看起來他們之間感情都很好。
我坐在已經排好的後排椅子上,興致盎然的看著四周的擺設。

這是間不大的社團教室,靠窗邊擺了幾瓶不知名的標本,牆上有各種和自然科學有關的海報。
教室的中央有一長條由桌子併成的長桌,學長姊正在上面放上小餅乾及果汁。上次來通知我的學長正站在椅子上在燈管上綁著剛吹好的氣球,很快的就將這間小小的社團教室點綴的喜氣洋洋的。

沒多久,學生們便陸陸續續地到來,然後上次來通知我的那個黃學長就在大家面前給了個簡短的歡迎致詞。

那之後,學生們就圍成一群一群的邊吃著小點心邊聊天著。

我才發現,原來大家幾乎都有認識的人,而相互認識的人就圍成一個個小圈圈快樂的聊著天,學長學姊們也輪流在一個個小圈子裡面和大家打著哈拉,氣氛融洽歡樂。

只有我,不知所措的站在後方的空地,看著一個個有著銅牆鐵壁的包圍圈,聽著從中傳出的歡樂笑語聲。我在各個圈圈外晃了幾圈卻找不到任何的突破點,任何一個能讓我這樣體型的人擠的進去的小角落。

於是我像一團龐大的透明的空氣般在這教室裏站了一會兒,任由一種和這裡的歡樂氣氛相反的失落感充滿我的胸口。

我在這裡沒有熟人,我又不懂得如何去融入群體中,突然便感到很孤單、寒冷。
摸摸鼻子,我就落寞地走了出去。

我想,我以後不會再來了。



開學已經過了一個禮拜,這天我們的導師心血來潮,利用早自習的時間來玩一個增進同學間相互間認識的的小遊戲。

我們的導師是個個子不高且有著甜美笑容的中年婦女。她一笑頰邊就會有兩個可愛的小窩窩,帶著這樣甜甜笑容的她將一疊疊的小紙片發了下來。

等每個人都拿到的時候,她便要我們花幾分鐘的時間,不記名的寫下一個班上最令自己注意的學生的名字,並寫下她之所以另自己注意的原因。

將紙條收了回來,導師陳老師開始一張張的唸出裡面的內容:

「吳雅芳:因為她很有氣質,也很愛護同學。」
「吳雅芳:漂亮又有氣質。」
「我最注意的是吳雅芳,她是我們的班長,對大家都很好。」
「吳雅芳是我最注意的同學,因為她既漂亮又聰明。」
「吳雅芳,因為…… 」

就這樣,陳老師唸了約30張大同小異都是選擇吳雅芳的小紙條後,在眾人的鼓掌聲中吳雅芳紅著臉向四周同學們點頭致意,然後陳老師突然一頓,續唸:

「我最注意的是林雨抒,因為她是個心地善良且可愛的女孩子。」
我的臉一下子在全班的目光中刷的轉紅,我看到吳雅芳轉過來對我眨眨眼,頰邊有個小小的酒窩。

這樣一直到唸完全班的紙條,全班五十一個女生竟然有四十五個女同學寫吳雅芳是她們最注意的同學,也可見班長在這個女生班裡有多麼的受歡迎。

這樣一個漂亮出色的女生竟然會被一整班的女生如此的擁護,實在有些不可思議,女生們不是通常會忌妒及架空漂亮的女生嗎?至少在以前國中是那樣的……我看向吳雅芳,她也轉頭用一種受寵若驚的眼神看著我。

雖然吳雅芳的表現在這個學校一直都很得體,甚至在她身上,我能看見另一個我們都熟悉的人的影子。但有我們親愛的同學們的反應也太不尋常了吧?難道這是女生班才會有的奇蹟?

心裡不知怎麼有種失落的感覺慢慢升起。

交換了短暫的眼神,吳雅芳轉身回傳桌上剛傳來的幾張小紙條。

這時我們的想法都很一致:這所高中和我們以前國中同學們的素質,果然不一樣!

從某種層面上看來,班長吳雅芳和我之間可說孽緣不斷。

我們一起長大,一起上國中,現在又一起上高中。我們很不幸的在國中是同班同學,在高中又是同班同學。

之所以說是很不幸是因為,吳雅芳是小我一個月的小表妹,也是我的情敵。只不過我們的關係在這麼多年的交鋒中,也有了很大的改變:我們的情誼從小時候的互扯後腿,國中的同仇敵愾,發展到現在的相知相惜。

我想……
我們在某些方面其實很相似,所以我們喜歡翼哥哥的程度也不分軒輊。

雅芳像一隻美麗又驕傲的黑天鵝,她是典型獅子座如女王般的女生。不論在什麼地點,她都是眾人的焦點;不論什麼樣的場合,都能成為她個人的舞台。

所以開學不久,雅芳就順理成章的成為我們的班長。

大家都知道,六班有個美女班長。我們班有多少和其他男生班剛被提出的連誼請求是衝著雅芳而來地,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雅芳是個美人。

她有著南部人特有的微黑健康膚色,她有一頭帶著些微自然捲的秀髮,黑亮得可以去拍廣告。她有著細長完美的柳眉及長長的睫毛,既黑且濃。她有一張巴掌大精緻的臉,上面裝飾著小而挺俏的鼻子及大而黑邃的眼睛。她有著纖細窈窕且高挑的身形。

綜合起來,她前看後看左看又看,都是一個難得的美人。但只有我知道,她的美麗需要發揮很多時間及心血來維持。

她痛恨自己的黑皮膚,但在任何的美白用品都無法奏效的情況下,她只能使用高係數的防曬保養品,在人前還要不經意的躲著太陽。

她的頭髮本來是可怕的大自然捲,要維持適中的捲度,她必須定時做離子燙,平時也要用直髮器將頭髮拉直。

她遺傳到她父親的濃黑眉毛,要將眉毛修到這樣濃細適中的程度也是費了她好一番心血。

她和我一樣,也是容易發胖的體質,為了要能有窈窕的體格,她也必須像大部分愛美的女孩一樣,吃的東西比一只鳥的食物還少。

她是個美人,可憐的美人。在這個只看得到表象的年代裡,她是個永遠也吃不飽穿不暖的美人。

她的美麗另男人欣賞,女人羨慕忌妒。我曾經也是臉上貼著一張大大"忌妒"標籤的女生,但現在,我其實是同情她的。

我同情她的,是如我相似的痴。誰讓我們都喜歡上同一個人,十多年不變。

和雅芳比起來,我平凡的長相在人群中一點也不突出。

我的皮膚永遠曬不黑,在有些圓滾的身子上又白又軟,曾經有朋友開玩笑說只要蓋個章就可以當成豬肉賣。我的鼻子有點塌,臉上堆了肉,標準的貢丸臉。我的頭髮又粗又乾,國中的時候還曾被嘲笑是米粉妹。

我身上最好看的,就只有一雙杏仁般琥珀色的眼睛,清澈如秋水。那是翼哥哥也稱讚過的眼睛。

其實我對自己的外表一直都感到自悲,也曾試著要減肥,但從來沒能成功過。當時試了半個月,反而體重不減卻增。醫生說我的體質本就容易肥胖,他打趣說我是那種"喝開水也會胖"的體質,建議我還是先將身體照顧好比較重要。

於是我不再試著減重,況且假使我變漂亮了,我也覺得那不是我,我知道我不會習慣的。

更何況翼哥哥面對我們兩個的態度,卻也從來不曾有過分別。不曾有一般男生看到雅芳時驚艷的眼神,也不曾有一般男生看到我時像看到恐龍般的神色,翼哥哥對我們的態度就像是對著他心愛的向日葵及豬籠草一般,他說我們都是她珍貴的妹妹。

呵!珍貴的妹妹呀!

唯有在他面前,我才會放下自卑,感到自己像是一個被受尊重的女孩。

是的,我不是恐龍,我是可愛的女生。



我跟著他在荒原中緩緩而行。

遠方有一條長長的人龍,正緩慢的移動著。

細細的毛毛雨正滋潤著大地,我饒有趣味的看著這一切,總覺得這個景象很熟悉。
是哪部電影的襯景嗎?

我們就這樣一前一後的走著,正當我無聊的將注意力放在他那纖細的背影時,他停了下來。

他轉身與我相對,似乎在打量著他眼前的我。我縮了縮肩膀,在如此漂亮的人面前,我感到有些自卑。

「妳的靈魂,很迷人,」他像是看進了我的靈魂深處般的點點頭:「相信因妳而開出的漠原之花一定很珍貴。」

我有聽沒有懂,但從"迷人"及"珍貴"這兩個詞聽來,這肯定是讚美詞。我的自信一下子就膨脹了起來,我覺得這麼好看的人是不會以貌取人的。

我興致昂揚的看著眼前的他,欣賞著他那雙如麋鹿般美麗的眼睛,也欣賞著智慧的光彩在他眼中閃動。

我忍不住問:「你是誰?」

「妳是在這邊緣世界的觀察者,」他的眼睛發著快樂的光輝:「而我是妳的領行員。」

【領航員?】我的腦海中出現這三個字加上問號,但他搖搖頭,我腦海中的字變成:【領行員!】
竟連問號都變成了驚嘆號!

我嚇了一跳,向後退了幾大步:「你怎麼弄的?」

他看著我不說話,但我的腦子裡卻出現了一句話:【這很簡單的。】

「你會讀心?你知道我在想什麼?」我開始歇斯底里的大叫。

「妳聽我說,因為這裡是邊緣世界,所以…… 」
我大叫一聲打斷了他的話語。

「走開!離我遠遠的!」我像是被踩到尾巴的貓般尖叫再尖叫。

「不要偷聽我的想法!走開!小偷!」我言不達意的揮手亂叫著。

「邊緣世界的觀察者,妳要冷靜聽我說…… 」他悲傷的看著我。

「不要再說了!」我尖聲嚷叫著:「走開!不要再說了!」

「我不要相信你了!你也不要相信我了!」我後退著,頭腦中一片混濁。

「我沒有這麼想,我的腦子裡沒有這些東西,小偷走開,我不要再看到你了!」我轉頭就跑。



吃飽午飯後在桌上趴了一下,醒來卻更感疲憊。下午第一堂課是自習課,所以我趴在桌上想要繼續補眠,卻怎麼也睡不著了。

開學將近一個月了,每天小考隨堂測驗連番轟炸,我在傍晚又要趕到市中心去補習,每天都只睡了六個小時,只好一找到時間就拼命睡。

剛剛好像做了什麼奇怪的夢,我卻是完全記不起來了。

好像,我好像發了脾氣,對著一個美麗的人發了脾氣……

雖然記不起做了什麼夢,但我的胸口卻有種沉悶的壓迫感,眼中有悲傷的液體在醞釀著。

背後傳來尖銳的觸感,大概是我後面的李頻宣又用筆開始戳我了背吧。不想理她,我一直趴著不動,那個傢伙竟然將筆蓋拿了下來,直接用原子筆尖銳的筆尖戳我的背。
我痛的用力吸氣。

「喂!我就知道你沒睡著,別裝了。」她小小聲的在我背後嘶嘶著。

「唉!妳是豬呀!吃飽了就睡睡飽了就吃,別睡了。」她又戳了一下,我痛的眼淚的流出來了。

我一向不喜歡這個傢伙,實在看不慣她對班長及各幹部的溫柔體貼,但對其他人就白眼加勢利。她大概也看的出我對她的冷淡,於是在眾人背後她對我冷嘲熱諷,說話也極尖酸且帶著長長的刺。
算了,反正這種人說話也不必聽入耳裡,就當耳邊蚊子叫吧,沒什麼好難受的。

「還睡,妳怎麼跟班長差這麼多,明明妳們是好朋友,怎麼妳都沒有被她影響到?」她的語氣有些酸,但我的眼睛更痠,不知道怎了,眼淚不自主的染濕手臂。

我還是維持著睡覺的姿態,忍著不出一點聲音。

笨蛋小雨,有什麼好哭的?妳真是個愛哭鬼!

後面的"禮品宣"等了一回兒後,才用力的又戳了一下我的背,忿忿說道:「今天妳是值日生,不過你再不運動就慘了,下節是體育課我幫你在教室值日,妳還是去運動一下吧,要不真要變成豬了。」

於是在下課後"禮品宣"嚷嚷著身體不舒服且已經和我說好了讓她值日。我淚水剛乾,不想讓同學們注意到我微腫的眼睛,便低著頭胡亂答應了。

在上體育課的時候,雅芳站在我的旁邊良久,在大家不注意的時候輕輕碰了一下我的手臂,低聲問:「妳還好吧?」

我搖搖頭,低頭避開她的眼神。
我不想讓她同情。

我感覺她的目光在我的臉上留連了一回,正想說些什麼的時候,老師突然點名:「吳雅芳,到前面來做示範。」她又看了我一眼後,才走向前做跳馬的示範。

流利地動作贏得滿堂的掌聲,跳馬這個體操動作由雅芳這樣有著窈窕體格的女孩子做起來,更是賞心悅目。連在體育館內的其他男生班也分神紛紛看了過來。

看到全體育館內的目光都集中了過來,我感覺的偌大的壓力壓在身上,手腳有些僵直。

「很好,」體育老師拍拍手,用手勢招呼大家排隊:「大家都看清楚了吧!先從這個高度跳起,最少要能跳過在多加兩個的高度才能及格。」

「好啦,開始吧!」

我在對伍後面,看到前面的同學在成功跳過之後,那些不好好上課的男同學們紛紛鼓掌大喊加油。若是跳過的女生是個漂亮的女生或是姿勢優美,還往往會得到幾聲讚美的口哨聲。

輪到我的時候我緊張的手腳發軟,杵在原地不敢向前。

「林雨抒?」體育老師抬高聲量,大吼:「跑呀!」

我便像被觸動某種機制的電動娃娃般機械地往前衝去,但正當我要跳過跳台時,卻因步伐太大而直接撞到板子上,又因衝力而撞倒了跳台,自己也摔了個四腳朝天。

於是在一秒鐘的靜默之後,響翻天的笑聲在體育館裡爆出。雅芳跑了過來扶我起來,當看到我咬著唇屈辱的坐在地上努力地克制著眼淚分泌的樣子,她抱緊了我的手臂,悶悶地低吼:「有什麼好笑的?」

我沒聽清楚,抬頭起來卻看到她滿身怒氣地放開了我的手,氣勢高亢地站起來環視整個體育場,高聲怒吼:「你們笑些什麼?有什麼好笑的?」

我被嚇的心臟砰砰地亂跳,雅芳,這是我所認識的雅芳嗎?

從沒想到那麼一個纖細瘦弱的身體能發出這麼大的聲音,巨大的聲浪往四周擴展開來,震得所有人都是一愣,也鎮住了所有的笑聲。一時體育館裡靜悄悄,比分離式冷氣機更安靜,只有微微的回音在偌大的體育場裡迴盪著。

看著美少女氣勢驚人的瞪視全場,所有被女王瞪到的男生都有種驚愕的表情。

她手插著腰,抬起下巴對著剛才笑的最大聲的一群人,低吼:「不小心跌倒有什麼好笑?你們就一輩子都別給我跌倒,哼!」
那些男生紛紛低下頭去,活像被老師處罰的小學生。

右手邊卻傳來低語聲。
雅芳向那邊抬高下巴,女王般地冷笑道:「有問題嗎?有種就站出來說話。」

一個高大的男生站了出來和雅芳屌屌地對望:「笑也犯法嗎?」

雅芳抬著高傲的頭顱,她的目光從左而右地掃過眾人卻毫不停留,對剛剛站出來的男生視而不見地哼了一聲,然後踏著傲氣十足的步伐走到我的身邊。就這樣,將那個男生尷尬的晾在那邊。

那個男同學就這樣不知所措地呆站著,最後還是被他的同學給悶笑著拉了回去。

雅芳收起了高亢的怒氣,暗暗嘆了一聲,有些沙啞地低問:「有沒有傷到。」

而我還處在被她嚇得不輕的呆滯狀態中,張了張嘴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來。所以只是呆呆的搖搖頭,讓她用力的將我拉了起來。

「老師,我帶小雨去醫療站看看。」
雅芳在看到體育老師生鏽般地點頭之後便扶著有些呆滯的我走了出去。

之後我和雅芳就一直保持著淡然有禮的友誼。同學們也沒有人敢再欺負我了。

對於雅芳對我的照顧及保護,我心裡的感覺卻很混亂。
不對,我是很感激她的,我當然是非常感激她的。

雅芳向來都是個相當注重形象的女孩,但為了我她放下了女性的溫柔及體貼;為了我她在大眾面前形象盡失;為了我,她被貼上"母老虎","河東獅"這樣傷人的標籤。
都是為了我,我能不感激嗎?

在那之後,流言傳來傳去,我聽到了很多關於那天不同的版本。

聽說那時候雅芳打了那個男生一巴掌…… 又聽說那時候雅芳踹了另一個男生的命跟子…… 甚至還聽說雅芳差點揍了體育老師,只因為體育老師要她不要打人。

面對著那些流言,雅芳就當過耳清風般,仍是像往常一樣的過日子,一樣的盡責且一樣的受同學們的喜愛。

雖然那時候"我的野蠻女友"還沒上映流行,但雅芳的人氣還是因此事件很神奇地一下昇到最高點,被男生私下選為新的校花。

我們班的收到的聯誼邀約也越來越多,只是隨著大大小小的考試的逼近,同學們在忙社團及考試之餘只好先將聯誼放在一旁,等到考試完再說。

而這一陣子我也過得渾渾噩噩,一邊溫習著功課一邊又努力地跑補習班,我也一直沒時間也沒心情參加生研社的聚會。

而且心裡常常有一種 "遺忘了很重要的事情" 的警告燈在閃著,害我在趕公車時總是一直在查看我的書包,就怕是否漏了什麼重要的東西。

班長雅芳也是忙得焦頭爛額。 
深受老師們喜愛的她總是被老師們排在各科小老師之前,讓她協調借用自修、美術、軍訓等課來做小考。

於是我們忙的沒有時間有任何的交集。並不是我刻意的在躲她,只是我們都太忙了。

但是雅芳,能否不要用那種黯然的眼神看著我?



剛考完試,本來緊張的氣氛完全的鬆弛了下來,於是在之前的週會中,全班通過用一個輕鬆的聚會來慶祝考試的結束。

於是這個週末,我們班及建中的一年五班有個聯誼會,在淡水鎮的某間小吃店聚餐。

不知道是哪一班聰明的文藝股長發現,我們的校花唯有在聯誼地點是淡水或是淡水附近才會參與聯誼,又不知道這個消息是如何傳了出去,現在我們班和其他班的聯誼便總是默契十分地選在淡水、八里或是陽明山。

所以這一天,我和雅芳及幾個同學在淡水車站相會後,便一起往約定的地點漫步而去了。

之前我們認真又用心的康樂股長已經調查出建中一年級裡有最多帥哥,整體效果最養眼的就是五班。所以相應的,我們班今天的出勤率也是大破以往的紀錄,以往能出來的如果有二十個同學就已經很給面子了,今天五十一個同學中竟來了四十位。

而今天,雅芳穿了一襲淡粉紅的連身長裙,俏麗的公主頭用幾個可愛星狀的小髮夾裝飾著,兩束俏皮的捲髮落在鬢邊,臉上的淡妝更幫美麗的女孩加分。

淡雅卻精緻的裝扮讓雅芳在所有精心打扮的同學中仍是耀眼非常,一種青澀中帶著甜美的氣質使她的美麗更加動人。那是只有在十幾歲的少女身上,才會出現的單純、乾淨的味道。

她的美麗是健康的,有活力的,清純的氣質為這樣的青春歲月下了最佳詮釋。

這般花樣的少女,帶著花瓣般的清純翩然而至,還沒入場就已經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不分男女,所有人都用驚艷神情貪看著她的面容,一回神就已經有幾位男同學向前招呼她。

這一切,在雅芳身旁的我看著清清楚楚的,我卻覺得有些好笑。

雅芳今天並沒有特別的裝扮自己。

每次週末我們一起出門的時候,雅芳總是要花一兩個鐘頭裝扮自己,就她的話來說,不將自己弄得美美再出門是一種罪過。

她對聯誼向來都沒有太大的興趣,只是為了不讓同學們失望才來的(其實她來了同學們才會失望),所以今早也只是隨意的打扮一下。

這樣子就看的眼睛像要掉出來一樣,這些可愛的男同學要多多磨練心志呀。如果讓他們看到我們和翼哥哥一起出來時雅芳的裝扮,他們的眼珠子大概會真的掉了出來。

因為那才是真正無敵且帶著明顯目標,美少女能擁有最犀利的武器。

想著想著,雅芳已經被殷勤的男同學們領進入坐,和她同來的我已經巧妙的被男同學們用身體隔開。雅芳轉身想要拉我時卻拉個空,我搖搖頭便逕自走了開。

繞著中等大小的店面想找個位置,卻只見到一個個滿座了的圓桌及歡談的男女同學們,我只好另尋座位。只可惜這個不算小的店面被我們這一大群人佔滿了,只剩下靠門邊一張小桌子有兩個空位。於是我便一個人獨自坐在門邊喝著珍珠奶茶,看著門外的人來人往。

你問我會孤單嗎?不,我一個人坐在這裡很自在,可以輕鬆的享受手中的珍珠奶茶,回憶著我們幾個人曾在這裡度過的歲月。孤獨地是雅芳,她被困在人群裡,那是真正心靈上的孤寂。

況且她之所以會來參加這次的聯誼,其原因我也是很清楚的。雖說如此,我的心底還是有一種不明的重壓感,眼框也有些酸澀。

我試著縮緊臉頰並讓嘴角慢慢上揚,但既使看不到自己,我還是能想像的出我臉上的笑容有多麼地虛假多麼地醜陋。

回身看看被包圍著的雅芳,她們那桌已經開始點菜了。她身旁的男同學們依然很熱烈地和她聊天,她也還是不冷不熱的保持著適當距離的禮貌,帶著淡淡的笑容專心地看著正在說話的人,卻在不經意間將話題丟到被冷落的人那裡,將氣氛炒熱了起來。

毎個人的臉上都帶著笑,毎個人都有被重視的喜悅,但也沒有人能比其他人和雅芳有更深入的交談。那桌毎個人都想要得到雅芳的好感,但整體的氣氛卻在雅芳的掌握中,達到接近完美的平衡。

看著人群中的雅芳,我像是看到人群中的翼哥哥。
只不過為什麼雅芳笑的有些勉強?為什麼雅芳總是有些心不在焉的向外看去?又為什麼,雅芳的話少得可憐?

這些答案,我都知道。

我相信在這些年中雅芳越來越完美的表現中,雅芳大概也發現了一件我們一直不敢去想去承認的問題。

那個我們明明知道,卻總是不肯相信的答案。

最後點了份海南雞飯,我半趴在桌上將一顆顆的珍珠吸入口裡。咬著Q滑的珍珠,我望著窗外的眼神漸漸散換,腦海中的回憶也漸漸被奇怪的影像所取代。



在荒蕪一望無際的原野中,大地因細雨而朦朧。遠處,有一行長長的人龍正緩慢的移動著,我向那群人的方向走去,走了兩步卻被一個奇怪的男子給擋了下來。

他站在我的眼前和我對望,我有些迷惑地伸手去接住天上落下來的雨。涼涼的雨,順著我的臉龐下滑,眼睛也進去了一些。

我用充滿水氣的視線回看向他,他仍是一動也不動地看著我,美麗黑幽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我注意到他的眼睛中有一種陌生的光芒在減低著亮度。

「你是誰?」我的聲音很虛弱。
他仍是看著我,一動也不動,只不過眼中的光芒漸漸的暗了下去。

他眼中的悲傷讓我感到很難受,我將臉轉到一旁。

「我應該認得你的…… 」我搖搖頭,雨水將我的頭髮衣服都打濕了,我覺得很不舒服。

「你說過…… 」印象中他好像曾經對我說過他是誰,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來。
他的眼睛,又亮了起來。

「我是誰?」我的意識開始模糊。
他嘴巴微張,卻又閉了起來。

「我是…… 沒有人喜歡的……人…… 」眼睛模糊了,微鹹的雨水滑進嘴中。我怎麼不知道雨是微鹹的?

傾盆大雨嘩的倒了下來,在厚實的雨濂之後,那個奇怪的人的身影漸漸模糊。

「你也…… 不要理我了嗎?」嗚噎聲被雨聲蓋過,這個荒蕪的世界又只剩我一個人。

我開始掏心撕肺的大哭。



「小姐,你的海南雞飯。」
有人搖著我的肩膀,我突然驚醒。原來我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我揉揉有些濕潤發酸的眼睛,卻看到服務生端著我的海南雞飯有些尷尬地看著桌面。

桌上有一灘水跡。

我突然覺得有些無地自容,忙用手臂擦擦嘴角,卻是乾的。服務生想笑又不敢笑,忙將我的套餐放在桌上就走了。

我只好紅著臉低頭吃飯。偷偷轉頭看看大家,卻發現大家正吃的開心,沒有人注意到我的糗事。

是呀!反正也沒有人會注意到我。

鬆了一口氣,我將有些油膩的雞飯吃的乾乾淨淨的,剛吃完就有人提議一起去紅毛城走走,我便也渾渾噩噩地跟了過去。

到了紅毛城,我又和雅芳走在一起了,這次她緊緊地握住我的手,不在乎旁人眼光般的也將我陷入了人群的包圍網中。這時,突然有一個留著三分頭的建中男生看著我們兩個,脫口說:「你們看起來好眼熟,不知道哪裡看過你們?」

我低著頭看著手掌心,雅芳則是天真的笑著說:「好多人都說我很眼熟,因為我是大眾臉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三分頭男生搖搖頭,突然一拍手掌:「你們也是淡中的對吧!」

雅芳微笑著點點頭。

「我想起來了!妳是以前淡中的校花!」三分頭男生張著嘴看著她。

四周的男同學們很快的便七嘴八舌的圍了過來:雅芳是淡中的哪一班?淡中很大嗎?雅芳是淡水人嗎?為什麼從南部跑來淡水讀書?為什麼…… ?真的是…… ?有沒有聽說…… ?

我被這些嗡嗡嗡嗡嗡的聲音吵的有些心惶,便掙開雅芳的手走出了包圍圈,一個人在紅毛城裡漫無目的的亂走亂逛,眼睛卻自動搜尋著一張熟悉的臉孔。然而週日的紅毛城到處都是人,我嘆了口氣:這麼人擠人的,翼哥哥是絕對不會來的。

我在英國領事館附近找了個位置坐下,微笑地看著東奔西跑的小孩子。當初我們認識翼哥哥的時候,大概就是他們這個年紀吧?

當時小小的我們總是一大群一塊兒開心的玩著、笑著,我們這些女孩兒在私底下總鬧著說將來要嫁給翼哥哥。但既使是在那麼無忌的童年,那樣純真的歲月裡,我大概也沒想過會從板橋跑到淡水上學,而雅芳大概也不可能會想到她竟會不顧家人的反對,一個人跑到淡水來讀書。

這一切,也都只是為了能和翼哥哥在同一片天空下一起學習,一塊成長。不管我們的父母怎麼怒罵我們是白痴是花痴,但我知道如果我和雅芳交換家庭,如果我住南部而她住北部的話,我也會和她做一樣的決定--不顧一切的獨自來北部讀書。

畢竟,我們兩本就有著一樣固執個性,及不願意妥協的剛強靈魂。

是的,當初翼哥哥就是淡中的學生,也不知道為什麼,他離開家人獨自在淡水就學。據說當時他和家人鬧翻了,又聽說那是他從小和母親一起成長的地方。翼哥哥的生活向來都充滿了謎團,就是他那麼平和的個性也不願聊到他的童年,總顧左右而言他搓開話題。

當時為了和翼哥哥上同樣的初中,我堅持不去鄰近的板橋高中上學,卻寧願毎天花不少時間通車去淡水上學。

然而到了淡中,我才發現瘋狂的不只是我,我的表妹雅芳也才剛家庭革命成功,那時正住在淡水的一位阿姨家,快快樂樂來淡中讀書。

當我們在學校註冊日見到對方的時候,我們卻一點也不驚訝會在那裡相見。翼哥哥雖被我們嚇了一跳,還是在這兩年內盡心盡力的照顧著我們兩個。

翼哥哥大了我們兩個一歲,所以當我們入學的時候,他已經是二年級生了。

雖然翼哥哥的相貌在淡中並不出色,但是他的好成績及細心溫柔的個性讓他從二年級起成為大多數女生心目中的理想情人;畢竟不像男生是只用眼睛及下半身來物色對象,女生是感性的動物,感覺對了,外表倒也不怎麼重要。

所以我和雅芳在兩年內從最先的互扯後腿到後來的團結起來,槍口一至向外,這一路走來也真是情關重重,風雨飄搖。

就這樣,在我們銅牆鐵壁般的防護之下,真正有機會且有勇氣能對翼哥哥告白的女同學用十跟手指頭就可以數的清了。所以在這兩年中的感情戰爭中,我們可說是大獲全勝。

誰讓我們是翼哥哥"珍貴"的妹妹呢?

而這兩年裡,我們也非常用功的在讀書。其一,我們可以利用請教學習上問題的名義來霸住翼哥哥,其二,我們將來得考上個好高中以期能和翼哥哥接近一點。

翼哥哥的成績在全校排行榜上一直都是頭一、兩位,以這樣的成績我們相信他要考上建中絕對沒有問題;雖然我們暗自猜測,翼哥哥大概更喜歡附中,因為他曾說過當老師對他來說也是個不錯的選擇。況且我們也都覺得以翼哥哥的耐心及條理清晰的講解,當他的學生一定很幸福。

就這樣,我們一起度過了熱熱鬧鬧,開開心心的初中一二年級。

但當我們在二年級將要結束的時候,才知道翼哥哥被家裡逼著去上一間名不見經傳的私立高中。

據說,那是一間專門培養貴族子弟的新娘新郎學校……
據說,那間高中的昂貴學費高得可以壓死人……
據說,那裡的學生全都眼睛長在頭頂上,只認名牌不認人……
據說,哪所高中在陽明山裡面佔了一大片就法律上原是不能開發,屬於國家公園的地……

據說,無數的據說,這些我們從不明管道所得到的訊息,條條都讓我們心驚膽跳,條條都讓我們為翼哥哥感到不值。相對於我們的不甘,翼哥哥仍是雲淡風清的拿著入學通知收拾著行李,還一邊安撫我們激動的情緒,笑著問我們:「為什麼不恭喜我呢?」

在高考成績出來的同時,翼哥哥也被家人召了回家。成績單送來的時候他才剛走,只剩我和雅芳在他的舊居拿著成績單相對無言。

後來,我們偷偷的拆看了成績單,而那張成績單也一直被我們好好的保留了起來。

後來呢?從翼哥哥離開後後我們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你要如何能聯絡到一個沒有手機,沒有MSN,沒有QQ及EMAIL總是過期被刪的人呢?何況翼哥哥又是這麼一個將"君子之交淡如水"發揮到極致的人。

我們不想,也沒有勇氣在林間漫步的白鹿上裝上發射器,在他身上留下醜陋的人工辨別器。
於是我們開始喜歡空閒時便漫步林中,希望在偌大的森林裡能遇到漫步而來的,那最最美麗的高貴白鹿。

那之後我和雅芳便總會在繁忙的課業之餘,抽出時間一起到陽明山國家公園踏青,到淡水鎮上逛街吃阿給。

高考過後,我們兩個又不約而同的選擇了中正高中,只因它是個不錯的公立高中,離淡水也不太遠。我們都暗自希望將來能考上台大,也許還能和翼哥哥同校呢!



我在大雨中奔跑著。

低矮的灌木與我擦身而過,在這樣的傾盆大雨中什麼都看不真切。
只感覺到很冷,很冷。

我一直在跑著,我一直在找著。
可是我為什麼一直在跑著?我又在這大雨裡找些什麼?
我迷惑了,卻還是一邊哭泣一邊瘋狂的奔跑著。

為什麼我要奔跑?
為什麼?

「雨紓?醒醒,回家了!」
是雅芳的聲音。

我覺得很累,便半睡半醒的被雅芳牽著走。她拉著我上了車,幫我買了票在我耳邊囑咐了什麼,我隨便點點頭她就下車了。靠在窗邊,我只覺得昏昏欲睡。

我實在是很累……很累……

我被地上的石頭拌了一下,摔倒在地上。
臉上傳來刺痛感,像是被一根細樹枝刮傷了臉,我用手一摸,大概會留下一條血痕吧?
反正我也不是個美人,就是毀容了也不會有人注意到。

我哭的更加傷心了。

頭腦渾渾噩噩地,為什麼我要在這裡?為什麼我得承受這一些?
又原來,我是這麼差勁的人,其實,我是討厭雅芳的,雖然我更討厭的是自己……

在大雨中我閉著眼睛摸到剛才拌到我的石頭,哭著將它拾起然後丟了出去。

「唉,輕一點!」那是我很熟悉的聲音。

「翼哥哥!」我跳了起來,睜開眼睛努力的往四周看去,卻仍是一片白茫茫的雨景。

「怎麼哭的眼睛腫腫地?這麼漂亮的眼睛腫了就不好看了!」那是我熟悉的,帶著笑意的話語。

「嗚……嗚……翼哥哥你在哪裡?」我摀著臉大哭。

「怎麼了?乖,告訴我你為什麼哭?」如往常一樣溫柔的話語,像風一樣吹撫過這片大地,四周還是朦朦朧朧的大雨,但似乎有什麼不同了。

我失去了力氣在大雨中跌坐在泥濘的地面上,抽噎的說出我所有壓在心裡頭的話語。
像是一層一層的將壓在心底的糾結的細絲抽了出來,我放開心胸,將所有困擾我的,綑綁我的一切大事小事通通說了出來,甚至將我心底最黑暗的忌妒、怨恨等心情通通說了出來。

「那時候在體育館裡雅芳好生氣,其實我很想問她是不是因為我的懦弱而生氣……」

「有人說我和雅芳站在一起就像是美女與野獸,又有人說我笑起來丑的像怪獸…… 雖然我總笑著說不在意,其實我是好難受的……」

「我也知道雅芳是真心的對我好的,但是我還是忍不住將所有的不幸歸咎於她…… 」

「我……所以……」

「那時候…… 其實…… 」

「還有…… 」

「你知道…… 」

「翼哥哥,我的內心其實醜陋的我都一直不敢去看,你會原諒我嗎?」最後我這麼說。

「翼哥哥你知道嗎?我好害怕這樣的自己,不過現在已經沒關係了。」我自言自語著。

微風吹過,溫柔的風撫過我的額前,於是,我笑了。

我笑了……

這是這一陣子以來,我最自然且真實的笑容。

我的心有了裂痕,這裂痕終於破了,那包著心的硬殼便被剝了開,將我的心敞露雨中,讓細雨慢慢地洗滌著上面的污垢。

我的心情漸漸變的輕鬆,雨也慢慢的停了下來,然後,在荒原的那一端出現了一道彩虹。
那是我見過最美麗最巨大的彩虹了。

我看著彩虹,內心平靜了下來。彷彿所有重擔都被卸了下來,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輕鬆。

嘴角忍不住上揚,一種無法形容的快樂充滿心田,我就這樣坐著,笑著,直到那個人又重新出現在我的面前。

他的黑眸中有著彩虹般的光芒,安靜的在我身邊坐了下來。



當我醒了過來的時候,已經是在自己的房間裡面。

「小雨,起來啦!身體是不是不舒服?」媽媽在房間門口看著我打著哈欠坐了起來,忙進來擔心地看著我。

「媽?現在幾點了?」我又打了個哈欠。
媽媽怎麼穿著圍裙?

「快七點了,要準備吃飯了。」

「七點了!上學來不及了!」我迷迷糊糊的跳了起來,開始像無頭蒼蠅般在房間裡亂轉。

「哈哈哈哈哈!現在還是星期六晚上,哈哈哈!你是睡糊塗了嗎?哈哈!」媽媽忍不住捧著肚子大笑,我這時才清醒過來,一屁股坐在床邊跟著笑出聲。

「媽,我是怎麼回來的?」我的記憶只停留在下午到紅毛城去玩,那越玩越是鬱悶的記憶。究竟我是怎麼回來的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

慢慢停了笑聲,媽媽看了我一眼,搖搖頭:「你這孩子在公車上睡著了,還好你的翼哥哥正好也在車上,就哄著妳半睡半醒的走了回來。」

「翼哥哥送我回來的!」我大叫。

媽媽摀住耳朵,悶悶的說:「是呀,也不知道你這孩子平時最黏的就是你的海翼哥哥,今天卻一回來倒頭就睡…… 」

我拉開媽媽的手,急問:「那翼哥哥現在呢?」 

「早回去啦!」

張嘴想說些什麼,最後我還是無精打采地向後躺下。

「小雨呀,你臉上劃到什麼?」媽媽伸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突然跳了起來,往浴室跑去。

在浴室的全身鏡中,我看見自己的臉上有一條細細的血痕,看來像是被樹枝類刮傷的痕跡。
並不是會留下疤痕的傷口,但看到著條血痕,我卻像大夢初醒般,我什麼都記了起來!



我在荒原中行走,跟著一大群目光呆滯的人走在荊棘叢裡。

          
他將我從人群裡叫了出來,要我跟著他一起走出人群,走入荒原。


在荒原裡他對我說話,我卻不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

          
我漸漸恐懼,漸漸遺忘,然後嚎啕大哭。

          
我在雨中奔跑,跌倒時劃傷了臉。

          
雨中痛快的傾訴,將所有的痛苦都在大雨中一洗而淨。


我全部都想起來了!



又是在那一望無際的荒原裡,我的身旁坐著那個人,安靜的陪著我看彩虹。

「我想起來,你是誰了,」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的說:「你是我的領行員。」

「我也想起來我是誰了,」我繼續故做輕鬆的說道:「我是邊緣世界的觀察者。」

「目前是邊緣世界的觀察者,」他糾正:「將來你必須要走出邊緣世界。」

「妳終於還是醒來了。」他的眼中有著虹彩般的笑意。

我有很多疑問,但現在我只想這樣懶洋洋的和他一起坐著,安靜的看著荒野中的彩虹。

「看!」他伸出細長的手指頭向前指去:「這是歡迎妳覺醒的歡迎會。」

我屏息了!

看!整片荒原被一層層鮮豔的花海覆蓋住,黃色的紫色的紅色的白色的,大片大片的花田延伸到天邊,我從來沒看到過這麼壯觀這麼美麗的景象。

彩虹之下荒原像是染上了虹彩,五彩繽紛的花朵繼承了最美麗的光澤;虹彩與花顏相互輝映,荒原變成了人間仙境。

我沉浸在這艷麗的景象,心情越來越是平靜。

原來,再荒無的沙漠,都能開出美麗的花朵。

真希望翼哥哥也能看到……

真的是…… 好美……



【雨紓篇 一 完】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