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著大包，他無精打采地踩著貓般慵懶的步伐，影子有些孤單地從這頭拖進另一頭的黑暗裡，空氣中沉著雷雨前的臭雞蛋味。
這個社區大多住著退休乃至棄養老人，巷子轉角還有間賣檳榔的鐵皮屋，一位婆婆就住在那幾坪大的空間裡。時常上工前經過鐵皮屋時會看到婆婆拉了椅子坐在屋旁樹下發呆，她似乎已經一動不動地呆坐了很久，每次星子都看到她維持著相同的姿態，背景透著孤寂悲涼的氣息。
匆匆而過的路人從來都不曾停下，就連多看一眼也不肯，每個人都低著頭就怕看的多了得負起不屬於自己的責任。星子也是他們其中一員，他的愛心沒有比別人多一絲也沒有少一分，他們只是群努力為自己而活的動物。
這就是他的城市，這就是他城市裡的人。
孤獨的城市裡，每個人匆匆交錯而過，沒有人會去注意周遭的不幸，畢竟自己已經夠不幸的了。
在這個社區裡，他也無須偽裝打扮，不會有人認得出他是明星。即使認出了又如何呢？老人們不關心也不認識年輕歌星，而這些老人的孫子孫女們或許認得出他來，但他還不曾遇到來此探望老人的孫輩子女。一點也不意外，這是個老人不被關心的時代，所以住在這裡他很安心，不會受到影迷的騷擾。
他的住所對於記者是個大謎，沒有人會想到他會住到這裡－－老舊的社區、巷道內聞得到汙水溝的味道、離最近的車站還要走上一大段路、房子陰暗窄小、霉斑將所有的牆都染成灰黑－－這不是王子該住的地方。
他也不像大多明星那樣對著記者又愛又怕。
一來星子從來都不曾將自己想得那麼重要。二來，畢竟記者追著他跑是工作，是他們為了生活而付出的勞動，私底下他也頗尊重這份工作，能說的就說、不能說的就說不能說，從來不會擺臉色也不會虛假的迎合記者。又或許是他這份演藝圈裡難得的真誠贏得記者圈裡相同誠度的尊重，記者不會刻意從他身上壓榨出新聞。其三、或許也是最重要的原因，麗姐的手腕柔軟卻不容質疑，所有的資深記者都會如此教導手下新人－－絕對不要和麗音小姐作對，她其實是歌唱界的地下女王。
因為麗姐的關係，記者聰明的不跟蹤他、不暴露出他的住所與日常作息。就讓歌迷們相信他就住在城堡裡頭吧，記者們如是說，將童話打破只有壞處沒有好處，畢竟大家都需要一點童話來讓自己過得更快樂，即便那是自欺欺人。
於是粉絲們永遠都無從得知，星子不是王子，他只是個普通人罷了－－只是一個帳戶裡空蕩蕩的普通人。
沒有人知道外表看似光鮮亮麗，他卻比大多白領還窮困。窮困到……如果被他的粉絲知道，她們可能會為她們的王子哭泣。
他的帳戶一直都是由母親打理，母親跟他劃清界線後他突然便一文不名，重新開了個帳戶存進僅有的幾百塊重新開始，頭幾個月得請麗姐提早支薪才能撐到現在。
又當明星這行，每月的治裝費和交通費就快趕上薪水，綜藝等節目的通告費也僅有小補，某些公關開銷更是龐大。
還好他和大多明星都保持距離，明星間的宴會或是額外娛樂都不會有人找他，這讓他省下額外的開銷，也讓他帳戶裡的數字前不會出現負號。
所以他租了間小小的單人公寓，總共也不過十坪大小，請了位清潔阿姨一周來幫他整理一次。
小小的窩被他佈置得潔淨溫馨，連牆壁都是他買油漆自己粉刷過。
這是他的聖地，他從來都不曾邀請任何人進入過，只有清潔阿姨是例外，或許那是因為清潔阿姨有著和記憶中小時候的母親很相似的微笑吧？
但十坪大的房子卻對他仍是太寬敞。
工作時很忙碌，每天的行程都排得很滿，可以忙到讓他不去多想什麼。但一下班後他的生活便只剩一片空白。面對空蕩蕩的公寓，只要一個人獨自生活過，便會知道十坪大的空間能裝的下多少空虛？
他總是一離開拍片現場便像被抽去靈魂似的，無精打采地回到空洞的住所－－這樣的地方實在稱不上「家」。一但離開工作，他突然不知道自己該扮演怎樣的角色，畢竟這間空屋裡沒有任何觀眾，他也無需演戲。
他時常不知道自己怎麼回到公寓，偶爾漫漫長夜除了發呆他不知道該如何打發失眠。
這樣的生活，一直到瑪莉出現後才有了變化。
□□
將鐵門鎖上，他恍惚地望進黑暗裡，過了許久才將燈打開。
他拖著腳步來到沙發邊，將手中的大袋子丟到沙發上。
正想先洗個澡好早點休息，卻聽到一聲不該出現的嗚咽聲，他茫然地看著四周，試探地喚了聲：「瑪莉？」
嗚咽聲又鬼魅般地出現，他這時確定了聲音是從袋子裡傳出。
是瑪莉嗎？
他驚喜地將拉鍊打開，袋口冒出顆陌生的小頭顱－－細長的臉型、紅色皮毛、轉著一雙狐疑的眼睛－－這小傢伙確實看起來像狐狸多過狗了。
不是瑪莉……星子的動作僵住，他只能愣愣地看著紅狐狸狗從袋中跳出，像是在動物確定領域般地聞嗅著地面與傢俱。
他困惑地看著紅狐狸狗嗅著地面，工作結束回到家後，他的反應總是慢很多拍。
是了，那個女孩忘了將紅狗帶走就離開。似乎下午過後她便明顯地心不在焉，等他通告結束後便自行離開了，他最後只看見這隻狐狸狗用爪子抓著玻璃發出小小的哀嚎。
助理抱怨幾聲，他好像就答應將紅葉接回家一晚？但那時他太累了，是不是真是他自動帶回的他也不是很清楚。
這隻狐狸狗好像叫做紅葉？
他亦趨亦步地跟在紅葉後面，看著他像任何到新環境的動物一樣，好奇地東聞吸嗅，用自身皮毛蹭著桌腳沙發邊緣以留下自己的體味。
他也不知道該怎麼辦，畢竟這隻狗是那樣的陌生。
牠不是瑪莉，也沒有狗能夠取代瑪莉。
紅葉將公寓繞了一圈，當牠經過瑪莉的睡籃時星子幾乎就想衝過去將睡籃從狐狸狗面前拿走。那是只有瑪莉可以睡的！
他緊張地看著紅葉從旁邊走過，紅狗卻對那個狗狗專用的睡籃一眼都不瞧，牠最後蹭回他的睡床一躍而上，在枕頭前轉了幾圈踏出窩形，這才蜷曲成團，用尾巴遮住半張臉就這麼睡了。
他怔怔地看著紅狐狸狗非常自然的占床為王，手指頭因怒氣而微微顫抖著……這隻狗怎麼敢……連瑪莉都不准上床的！
當瑪莉在的時候，他向來都是不准狗狗上床，就像是帶小孩一樣，他也深知小孩不能毫無節制地寵著的道理，所以他訓練瑪莉自己在固定的地方大小便、不准用爪子抓沙發、不准上床得睡自己的小床、不准在晚上亂叫會吵到鄰居……
瑪莉是那樣的聰穎一教就會，星子總以為瑪莉能讀懂他的心思，總知道他需要什麼？他需要溫暖，她就會安靜地讓他抱著；他需要安靜，她便會乖巧地在一旁安靜地搖著尾巴；他受傷了，她會伸出濕濡溫暖的舌頭舔著他的手，這樣便能治癒他悶在心底的傷。
但這隻狗，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走了進來，就這樣輕易地佔了連瑪莉都不能睡的床。他有種將這隻狗抓起一把丟到地上的衝動，但他還是忍住了。
穩了穩激動的情緒，他緩緩地往縮成一團的小東西伸手探去，他的動作是那麼連一絲最微弱的氣流也不驚動的緩慢。他屏息，像是過了很長的時間快要碰到紅色皮毛的時候，那隻紅狐狸狗卻突然睜開眼睛，張口咬下，在他還來不及縮手前便如道閃電般跳到一旁，尾巴高抬低頭發出危險喉音，圓眼裡沉著濃濃的戒備。
他收手，壓著手背上齒痕和紅葉對望。
很好，這是隻不會叫只會咬人的狗，牠甚至是狡猾的，牠不是瑪莉也不像瑪莉那麼傻……他安心地笑了。
□□
紅葉滿意地看著那傢伙手背的齒痕滲出紅絲。
一咬得逞，紅葉的尾巴趾高氣昂地高翹著，卑微的人類動不動就想碰他，去吃屎吧！哼！紅葉從鼻孔噴氣。
太可惡了，那個笨女人一定是忘了將他帶走就自己回家了，他原本在旁邊睡得好好的，怎麼醒來就在一個袋子裡面？太討厭了，竟然將尊貴的他放在袋子裡提著走，這個人類死再多遍也不可惜啊！
誰知道他從袋子裡探頭出來，一看到陌生的房子和這個軟趴趴的男人時毛都快豎起來了，那個男人想對他做些什麼？
果然稍微試探一下就露出馬腳，可惜緊張之下咬得不夠重，早知道就先將牙齒磨一磨再出門。
他高傲地和這個人回望，卻看到這個人類摀著手傷笑了。
原來是個Ｍ！
那他下次絕對要咬重一點啊！
這個人類，就以妖族來看也算是長得不差，算是有眼睛有鼻子有嘴巴。看習慣天九大人的樣貌後，又人類本來就長得那麼醜－－是出名的先天不良、後天又失調的種族－－能讓他說句不差就已經是極大的恩賞了。
只不過他那副軟趴趴的樣子看著就討厭，唱歌又比鬼哭狼嚎還要難聽，原來人類的明星就是這樣，他不以為然地用爪子抓抓鼻子。
這男人被他咬了兩次，卻仍是學不乖地又伸手探了上來。
紅葉大怒，這次退也不退地露出兩排白晃晃的牙向他，一把從旁咬住那人的手，往後拉扯。
那個人就順勢倒向床上，紅葉退到床角，嘴裡還咬著他的手有肉的那一側。
這個人類側著頭和他相望，深褐的瞳眼裡沉著他也說不出的情緒，也許有點痛、也許是鬆了口氣、又也許裡頭空洞洞的什麼都沒有。紅葉嚐到血的味道，但他一點也不感到高興。
算了，他餓了。
紅葉寬宏大量地放開他的手，逕自跳下床去找東西吃。
半個小時後等他跳回到床上時那個人已經睡著了，他毫無防備地睡著，放在身側的手背上滲出的血已乾，沉睡中的面容安詳寧靜的如會發光一樣。
他睡得很安穩，有什麼和白天不一樣了，紅葉深深地望著他，竟覺得這個人類是美麗的……不像是人類卻像隻剛出生的海妖……
紅葉一定是太累了，他自嘲地搖頭將奇怪的想法驅走，
他在棉被上找了個空位踩出凹陷的窩型，這才蜷曲著身體沉沉睡去。
□□
天還未亮，星子就醒了。
自從瑪利離去後，他已經很少睡得這麼安穩了。或許因為公寓不再那麼空曠，而他胸口的空洞也被填入一點點有重量的東西吧。
雖然只是一點點罷了。
但人啊，是很貪心的。
有了一點就會想多要一點。
他一動也不動，看著前方那團小東西隨著呼吸身體微微起伏著，他聞到自己身上的汗臭味和紅狐狸狗身上的騷臭味，想著等會或許應該拖著紅葉一起洗澡？
昨晚不知道是太累還是太安心，沒有盥洗就睡著了，現在身上黏黏的很不舒服。於是他放輕聲量離開床鋪，臨要走出前回望了一眼，卻是紅葉張嘴打了個大哈欠，恐怕還是被他弄醒了。
走出房門，一開燈他的動作瞬間凍結。
只見滿地狼藉。
牛奶罐倒在白色液體裡宛如屍體，冰箱敞開，一串香腸從冰櫃上方掛下少了半截，幾個鮪魚罐頭散落地面，上面還看得到盡了力的牙痕。
一邊的垃圾桶也被打翻垃圾散了一地，剛開燈時幾隻小強正心滿意足地沒入黑暗中，料想一定吃得很飽。
他頓時感到無力。
就算是瑪莉，將廚房弄得如此糟也會被他打屁股處罰。不，瑪莉是那樣的溫柔、乖巧、善解人意，她才不可能會這麼惡質的將廚房弄成這樣。
一抹紅色的影子出現於眼角，慢吞吞地踩上牛奶灘直到冰箱旁，紅葉輕輕一躍便叼住了香腸串的尾巴，一拖一拉，香腸順便將一顆包心菜從冰箱拉出。紅葉好整以暇地拖著整串香腸往沙發的方向而去，那顆包心菜搖搖欲墜地搭在冷藏櫃邊緣，星子忙快手將就要摔落的包心菜接住。
成功地搶救了包心菜，星子無奈地跟著乳白色的腳印和香腸拖行的痕跡轉至沙發前，紅葉正趴在沙發上掌下壓著吃了一口的香腸，現在則是正舔著腳底的牛奶解渴。
感受到他的目光，紅葉回以他囂張的一眼。
那瞬間，星子很想將牠一把抓起打屁股處罰，但抬起的手很快便放下了。
瑪莉向來都是那麼乖，一點麻煩都不肯帶給他，他卻不懂得珍惜。
這是上天對他的懲罰吧？
星子揚起苦澀的笑，認命地拿起掃把與抹布。
就是再十倍、百倍的辛勞，也抵不過他的罪一絲一毫。
□□
紅葉冷眼看著那個人忙碌，不時過去踩個兩下加重他的工作量。
對，他在生氣，氣那個女人將他丟下，氣他得和這個陌生的人類呆在陌生的地方一整夜，氣這個人類沒有給予他應有的敬重。
他焦慮地抓了抓頸圈，竟然將他當狗一樣圈養！這些人類真是不可原諒！而且這個頸圈還封住了他的妖力讓他無法變化人身。一想到那個恐怖的經理人他就會不自主地顫抖，原來城市裡也有這麼厲害的妖怪……如果她真的是妖怪的話。
因為審美的問題，他很少有跟人類相處的機會，他和這些又醜又不優雅的動物向來都不合。
人類嘛……體態不像鳥類穠纖合度、四肢比例又遠不如有蹄動物、五官扁平不如貓狗、走路粗重比豬還糟、眼睛再大也和大多動物相比下小到可憐、扁鼻寬脣，奇怪的是，人類怎麼會以為自己是美麗的？
看，他的姿勢動作是那樣的笨拙，一點也不輕盈，睡了一夜他臉上的妝都糊了，這樣看去像是走錯舞台的苦旦，他的身上發出人類特有的臭味，作點打掃便開始喘氣……
紅葉不懂，他竟然昨夜會覺得他不差，甚至是美麗的？
他一定是太累了，都是這個頸圈的關係！
然而最讓他生氣的卻是－－這個笨蛋人類竟然將高貴美麗的他當成狗一樣的存在，而且是由人類所馴養的狗，這實在讓他非常不高興。
是的，他討厭狗。
所以他咬那個人、故意將一切都弄成一團糟，他就是愛記恨也愛報復的狐妖。
他不知道這個人能忍受他多久，但他根本就不在乎。如果那個人打他，他就咬他，如果他敢欺負他，嗯哼，等他將頸圈拿掉後他會十倍，不，他會百倍以報，反正那傢伙是個Ｍ，紅葉便也不介意當個Ｓ，真的。
就他的認知，人類是很沒有耐性的動物，也許一打掃完就會拿著掃把追打他，但也許他可以繼續多忍耐幾回？
他還能忍耐多久？他還能偽裝到什麼時候？
紅葉從鼻孔中不屑地噴氣。
紅葉實在很好奇，他看到那個人的眼睛裡忍耐地壓抑著很複雜的情緒，但那究竟是什麼情緒呢？那情緒似乎很陌生他卻又讓他感到熟悉，那種有點疼痛、壓在胸口這裡、沉甸甸地壓住很重要的東西的感覺……
壓著的是怎樣的謎團？
他很想知道。
所以，他想看這個人類爆發，他想看這個人類那雙眼睛裡的複雜情感究竟是什麼？
不管代價究竟是什麼，他就是想要知道。
在星子看不見的地方，紅葉彎起一弧專屬狐狸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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