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錄影後，正當他要離開之前，紅葉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亦趨亦步地在腳邊蹭著他，連阿華要帶牠回去也不肯。
被牠那雙漂亮的眼睛這麼看著，星子便移不開眼了，他被蠱惑般地抱起紅葉。或許，漫漫長夜多個小伴也不錯。
星子不知道的是，傍晚開播前紅葉跑到錄影剪輯室的角落，隱在陰影中看著他的錄影。
整整兩個小時紅葉都安靜且極有耐性地看著他的一舉一動，攝影師們都默契地在對著他打不同角度的特寫，其他明星的鏡頭卻沒有多少。觀眾席上大半少女的手中都揮舞著畫著星星的牌子，尖叫出她們對星子的愛。
他侃侃而談寵物經，對於寵物的護理與照顧方式似乎懂得頗多，說到人平常在吃的食物對寵物來說太油太鹹容易造成負擔時，他還深深地看了那幾位帶著狗的女星一眼宛如告誡，透過鏡頭那幾位笑得實在勉強。
當主持人問到他最近離開的愛狗時，星子驀然沉默，眼中似有水光閃爍。
支持者紛紛出聲大罵主持人出的是什麼爛問題，射向主持人的責備目光若有實質威力的話，主持人早就死了十回不止。
他諒解地要粉絲們理智，對著虛空露出蒼白虛幻的微笑：「瑪莉不喜歡看到我傷心，所以我並不難過。」
粉絲團已經哭成一片，整個攝影棚裡壟罩著淒風悲雨，主持人臉都黑了，但躲在剪輯室的監製卻笑得那麼愉快，一個勁地要求對粉絲團和星子打特寫。
紅葉的眼睛更加深奧，他那麼專心地盯著星子的特寫，像是想要判斷他此時的悲傷是真實還是只是演戲？
星子很快收起哀傷，繼續對著觀眾倡導善待寵物的觀念。
「狗狗的生命比我們短暫，每隻都是無法取代的夥伴……如果現在不珍惜，將來恐怕就沒有機會了。」他最後語重心長地結束了這集的錄影。
回到後台，星子像顆漏氣的氣球，一下子漏光那份強撐起的氣質回到之前乾扁蒼白的樣子，無精打采地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阿華剛才出去找另一位經理人攀談問點問題，心裡還叨唸著今晚要帶紅葉回去。但回到休息室卻怎麼也找不到小紅狐。她忙喚住正要離開的星子，但一問之下星子也沒見到紅葉。
兩人相對愕然時，紅葉便跑了回來，蹭著星子要跟他回家。
阿華摸摸脖子作了個手勢，不回去學府他可是解不開頸圈的，紅葉賭氣地偏頭不理，阿華也只能攤攤手隨他去了。
星子搭捷運，紅葉乖巧認命地待在他的隨身袋裡。制服襯衫、牛仔褲加夾腳拖，鴨舌帽的帽緣壓得極低，耳裡帶著耳機低頭讀書，此時的星子看起來就像是身處指考地獄的高中生一般。
除了趕通告外，平時通勤星子都使用大眾工具，他總是穿得很隨意而且氣質也是低調到有找，和平時螢幕上的形象反差太大也從來都沒有被影迷認出。隨身的大運動袋裡放著更換的衣服鞋子髮膠和化妝品，這些便是他工作所需的家私了。
下了捷運，他轉入陰暗巷子裡，穿越幾條大街後又進入窄巷，空氣中有微微刺鼻的香味。他感覺到背著的運動袋裡有騷動，拉鍊一打開便露出尖鼻嗅聞空氣，骨溜溜的大眼跟著出現，目露飢餓地望著他。
「臭豆腐？」他遲疑地問道。
紅葉猛然點頭，潮濕的黑眼睛求懇地盯著他不放。
「這個……對你太不健康了吧？」他想要繼續前進，紅葉卻發出可憐的嗚咽聲，還故意用前肢遮住眼睛作可憐狀。
「好……好吧……只能一次喔。」反正他也餓了，買份消夜一起吃吧。
星子實在不是合格的主人，他太容易心軟。
繞了點遠路，回到公寓時已是深夜，但打開公寓大門後，他不再感到黑暗的公寓宛如獸口，不再空蕩蕩得讓人心慌。
紅葉從他肩上的袋子鑽出跳下地面，往前跑了兩步後催促地回望他，牠的眼睛在黑暗中紅通通的如兩塊燒炭。
星子不再發愣，以往他總是要站在門口發呆許久才能聚起力氣入門，進入這個沒有瑪莉的公寓。
有瑪莉在的公寓才是家，缺少了最重要的夥伴，家便只是間公寓罷了。
□□
瑪莉還沒來之前，這裡只是一間普通的公寓。
不是家，這實在不能算家。
那時他剛被母親踢出家門，母親揚言，如果他要繼續唱歌就和他劃分界線，永遠都不得回家。
但他還是離家了，只穿著身上的衣物便走出家門，那時的他一分錢也沒有。
他去敲朋友們的門，卻沒有任何一位應門，他在路上遇到位往昔頗要好的友人，友人卻馬上表明並不認識他且匆匆離去。
他懂了，從那之後他便再也沒有朋友了。
這些從前好的不得了的哥兒們，在之後的無數場合裡都和他行如陌路人，見面亦不相識。極少的幾位女性友人則是面帶歉意地看著他，私下對他道歉，她們不想在演藝界裡被封殺未來，希望他能夠諒解。好脾氣的他確實諒解了，馬上將所有的號碼從手機裡刪除，電話簿裡只剩下兩個電話。
一位，不論如何還是他的母親，另一位，則是他的老闆。
第一晚離家，一位母親的好姐妹收留了他，不停地安慰他告訴他，他的母親只是衝動，睡一覺醒來便會後悔要他回家。他相信了。
然而，那一晚，那個他應該叫作阿姨的人在水裡下藥，他差點就被推倒。
最後他衝進外頭滂沱大雨中，在雨中他分不清臉上的是淚是雨，走了大半個晚上來到麗皇在天母的總部，蹲在廊下發抖了整晚直到天明。
那個早晨麗姐發現了他、幫他找到現在這個公寓，什麼也不問地便幫他付了頭幾個月的月租也讓他先支出薪水。
從此，一切都變了樣。
歌壇上的冷嘲熱諷、後台的暗箭明槍，一開始都刺得他鮮血淋淋。他根本不需要問，為什麼那些原本對他友善的前輩們會語言帶刺，新人們則是狠狠地排斥他、推擠他、在他背後傳著不屬實的謠言。
他像是一下子就被強迫著長大，體會到人情冷暖，他變得越發安靜低調這才將自己的靶面縮到最小。他唯一能作的，就是在台上演好屬於自己的角色，讓影迷愛他支持他，讓電視公司必須找他看重他、不能沒有他。
他很快便學到了，在演藝圈裡只有讓自己有名才能存活下去。臺前越多人愛你、臺後越多人恨你，這在演藝圈裡也是種成功。
他演出的星子成功了，但他卻失敗了。
他沒有歌唱的天分，一絲絲也無，雖然他很想唱歌，想到幾近發狂，還因此和母親決裂，但他的歌聲卻是那樣的糟。
他很頹喪，而他的母親也不斷暗示他只要他肯放棄歌唱，他就可以回家，一切都將恢復原狀。
不，有什麼已經永遠地改變了，他再也回不了家，星子卻比他母親還清楚這一點。
唱歌的慾望一但生了根，他便無法再回到從前，他時常猜想，人的一生總有一件事情是那樣的重要，重要得彷彿他是為此而生的，除了要完成那件事以外他什麼都不是。
他想要唱歌，不論如何，不論要付出怎樣的代價。
□□
紅葉跳上沙發蹲坐著，充滿期待地看著他端著盤子走近。
「只能吃一塊喔。」也不管牠聽不聽得懂，星子一遍又一遍地囑咐，這才緩緩坐下將消夜放在一人一狐中間。
他在紅葉面前放個小碟，自己面前也放個小碟，雖然今早看過紅葉的吃相後他就不期待紅葉會優雅地在小盤子上吃東西，但他還是自己得做個榜樣。
沒想到，紅葉叼著一塊臭豆腐放在盤子上，用兩根爪子按著就嚼了起來，吃相卻和早晨天差地遠，這樣看來還頗像位有家教的孩子。
星子看得出神，直到紅葉吃了三塊臭豆腐他才趕快將盤子拿走，紅葉便可憐兮兮地看著他博取同情。
「不行，明天還是得買些健康點的狗糧才行。」他將盤子收回廚房，回來時拿了條乾淨的布幫他將爪掌擦乾淨。
「我聞到什麼奇怪的味道呢？好像有人沒洗澡？」星子瞄著紅葉微笑，紅葉大驚想逃時才發現項圈已被抓住。
嗚哇！
接下來鬼哭神嚎，人狐大戰的內容不在描述範疇。
一個小時後，頭髮未乾的星子穿著寬鬆的休閒服坐在床沿，大浴巾鋪開上頭坐著不高興的狐狸，他漂亮的皮毛全都濕答答的貼在身上，他實在很討厭水啊！
星子笑：「為什麼你和瑪莉一樣，都那麼討厭洗澡？」
一提到瑪莉他又微微恍神，紅葉不悅地用爪子抓了他一下來取回注意力。
面對他時只能專心看著他，不能想著其他笨狗！
星子抓起浴巾幫他擦身體，紅葉若由所思地任由他動作，時不時伸爪撥開遮住視線的布沿。
回到公寓的星子放鬆多了，紅葉看到的是個普通的大男孩。他的眼睛有點倦，他也不掩藏這份疲倦，於是他的動作和語音都滲入了渴睡的慵懶。
後來他們是怎麼玩起來的？紅葉也記不清楚了。
好像是星子先用浴巾將他整個包住、還是他先裹著毛巾往他撲去？有時他咬著毛巾拔河，有時他又追得星子在公寓裡亂竄，星子笑得像個長不大的男孩那樣。
一人一狐最後累倒在床上相擁而眠，彷彿一對在雪中取暖的動物。
□□
紅葉睜開眼，黑暗中亮起兩道小小的火焰。
他看到了，四周有點點燐火飛舞，那是細小的昆蟲靈。窗外不時有黑霧閃現一張張蒼白的臉，卻是附近的徘徊者試著找縫想要進來。
幾顆燐火飛近沉睡中的青年，牠一掌將之拍散。
片片黑霧繞著窗子，紅葉瞪著窗外喉中發出威脅喉音，黑霧如驚弓之鳥飛散，過了一會卻又緩緩靠近。
紅葉將妖氣放開，那些低等靈與徘徊者只是退去少許，很快卻又有更多靠了過來，像是屋裡有什麼正吸引著牠們。
紅葉雖然被頸圈限制無法變化人身，但基礎妖力仍在，他跳下床輕巧無聲地落在地板上，瞇著紅眼找尋誘因的位置。
他在原地轉了兩三圈後突然便鑽到床底下，幾分鐘後，他叼著一隻約有兩個巴掌大的布娃娃出來，抖了抖滿身灰塵，張口將娃娃拋在地上。
布娃娃的樣式簡單，只有四肢和一顆大頭，大頭上有一雙用黑色彈珠拼成的眼睛，用細線縫出的嘴巴卻占了大半張臉。
布娃娃安靜地躺在地上，眼睛卻詭異地轉了半圈，露出兩點褐色的珠心對著他宛如真正的眼睛，用細線縫著的嘴巴竟然裂開一個小縫。
紅葉一動也不動地彷彿被嚇壞了，布娃娃笑得更歡了，封住嘴巴的細線崩裂，怪異的笑直裂到耳後。
啪！卻是狐掌重重拍上娃娃的肚子，用體重緊緊地壓著它，居高臨下俯身盯著它看，布娃娃被那眼中的殺氣震懾得無法動彈。
彎起狐狸獨有的笑，紅葉用一根爪子慢吞吞地劃上布娃娃的肚子，由上往下，鬆軟棉花從裂口冒出，布娃娃張大了嘴發出無聲尖叫。
窗外的黑影開始拍撞窗戶，在玻璃上拍下一個個黑色手印。
吵死了！
紅葉一把按上娃娃的大嘴將尖叫鎖在它的嘴裡，棉花瞬時從胸腹那條長長的裂口大量爆出。
娃娃吃痛，身體不停扭動，但紅葉只是冷酷地緊壓著它，直到娃娃的棉花噴得地上都是，肚子裏卻是空空的不留一絲棉花。
窗外的拍打聲不見了，室內重復一開始的寧靜。
用種獵者撲殺獵物的狠勁，紅葉又撕又咬將娃娃撕成一堆看不出樣子的碎片，勞動夠了，這才心滿意足地跳回床上睡覺。
窗外，徘徊者仍是繞著屋子不去，偶有燐火在兩人周圍飛舞如螢，照亮一小塊沉靜睡臉。
沉靜的夜，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
□□
星子一夜好眠，醒來卻發現一地的棉花及碎布，罪魁禍首在旁邊無辜地看著他。
數了數，抱枕卻也沒少，難道他原本記錯數量了嗎？星子狐疑地將滿地殘布棉花清掉，狐狸則是在一旁攤著肚子裝可愛。
結果就是一人一狐又玩了大半個時辰，直到肚子都發出咕嚕咕嚕的叫聲。
「好像沒有存糧了……」星子這才想起該是買菜的時候了。
下午才有戲份，半個小時後他們已經在附近的超市裡了。星子推著推車，紅葉站在兒童座椅內前肢搭著鐵圍欄，好奇地轉著一雙漂亮的狐眼看著四周。
原本寵物不能進入的超市被他硬要跟進去－－星子還來不及將他綁在門口便被他竄入門內跳上推車，星子不禁懷疑他就竟是狗還是貓，能夠跳得如此的高。紅葉站在推車上那麼單純地望著他，他就不忍將牠趕出去了。
狐是善於迷惑人的。星子一開始也是忐忑不安，但一來發現工作人員都對紅葉視若無睹，二來紅葉也表現得太過乖巧，他不禁生起他其實是帶著小孩子而非小狗的感覺。
一排排整齊的鐵架上堆著各式包裝，紅葉聞到食物的香味……食物，很多很多的食物，可以讓他吃上一年都還吃不完。
原來這就是人類存放食物的地方啊。狐狸初時還感到有趣，但直到第五次有小孩子喊著好可愛想要抓他耳朵時他就覺得煩了。
「雞蛋，白的還黃的？」星子拿著兩盒蛋放他面前。
他用爪子點了點那盒土雞蛋，星子便將之放入車裏。
「牛奶，全脂還是半脂？」
紅葉聞了聞，直接便選了全脂的那瓶。
「高麗菜和空心菜，哪一個比較新鮮？」
狐狸不快地皺起鼻子，他是肉食動物耶！星子笑著將兩樣都放入車中。
「培根和雞腿，哪一盒好呢？」
紅葉用爪子直接將兩盒都撥入車中。
「對了，還有狗糧。」星子轉入狗糧區，微笑：「哪種牌子呢？紅葉喜歡吃哪一種口味的？」
他拍拍一包五公斤裝的狗糧，紅葉對著上面印著的狗照片皺鼻－－又沒有他可愛！不，這不是重點，重點是他絕對不要吃狗糧！
如果真的要淪落到吃狗糧度日，他這一生就毀了。紅葉忙從車上跳到地面，小跑地往後奔去。
「紅葉！」
星子壓低聲音叫喚，拿不定主意要先抓一包狗糧還是直接跟上，這一閃神紅葉已經跑到貨架底端的冰櫃旁轉身看他，他只得先放棄狗糧追上再說。
紅葉看他一動便跑，故意領先他幾公尺讓他追著，一面嗅著空氣中的食物香味往正確的地方跑去，最後雙足搭在冷藏櫃上頻頻回頭看他。
星子推著推車停下，架上一整排的油豆腐、油豆皮等物。
「你想吃……這個？」他拿起一盒油豆腐，紅葉試著搖搖尾巴，搖了兩下卻覺得自己好蠢。
星子想了想，豆腐不算太油也不會太鹹，回去處理一下也是可以餵食給小狗的。雖然營養可能不太均衡，但紅葉也只待幾天……畢竟紅葉只能是個偶然出現在他生命裡的小朋友，一週過後他必須送牠離開。
漂亮的眼睛微微黯淡，星子強笑著，將架上每種豆腐都拿了一盒。
一整車的食物，星子的冰箱從來都不曾這麼滿過。一個家的基本條件就是要有食物，讓人不至餓著。
很神奇地，一個過客的暫駐讓一個公寓開始像個家了，也讓他難得在公寓裡也會有笑容。
他知道這種快樂很短暫。他不值得、他沒有資格擁有這樣的快樂。
但現在，一但抓住了一點溫暖，他就捨不得放開了。
呵，人是很貪心的，有了一點就會想要更多。但現在的他真得很需要紅葉的陪伴。
只要一週就好，上天啊，只要讓紅葉陪他一週就好，直到重要的演唱會結束。
將處理好的早午餐放在桌上，他看著紅葉跳到桌上吃得眼睛都快樂的瞇成一線，他眼中的哀傷也越發濃郁。
等演唱會一結束，在他再次鑄成大錯之前，他會將紅葉送回。
除此之外，他不能再貪心了，他沒有資格擁有這樣的溫暖。
這是他的罪，是他永遠都還不清的罪，做為逞罰，他只能孤獨一個人直到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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