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院就位在山丘頂,周圍是一小圈綠草地,圍繞著山丘的是鬱鬱蔥蔥的濃密樹林,數十里內罕無人煙,整片山丘及周圍的林地都是國家屬地,屬於一級機密基地。
最為嚴禁的地方反而是最鬆懈的。這裡太安靜,平時少有人出入,所以警衛也不如想像中嚴格。剛開始每次來都得被三、五組人馬檢查盤談,但過了半年後,現在警衛看我拎著一袋酒也只會笑說:「又給關博士偷帶酒?博士明天肯定又會睡到中午才起來。」
友人老蕪是位溫和、善良、成天擔心天會塌下來的科學家,我也不懂為什麼這樣的他會和我結交成好友。
他愛將對於環境轉變的憂慮掛在嘴邊,最後我們的交談也總是不歡而散。
「全球暖化,越來大規模的自然災害出現了,這幾天歐洲大豪雨沖垮大橋,前一陣子澳洲大旱,再之前的巴國整個國家都淹到水裡……世界的氣候轉變得太快,我們就像是站在懸崖邊而不自知……」
研究室的門從內鎖起,老友一面灌著我帶來的啤酒,緊皺起的眉間大概可以夾死倒霉的蚊子,當然研究所裡不會有蚊子就是了。
「上個月的印度大地震,死亡人數已達千人,上萬人無家可歸,太可憐了……」他的尾音宛如嘆息。
我挑眉:「老蕪,你該不會又將存款都捐出去了吧?」
他抓著頭髮傻笑,我受不了地將地上一袋酒提起背在肩上就走。
「斑,別這樣嘛……」他拉住我的袋子一角,討好地說道:「要不然酒一瓶給你,留下陪我喝好嗎?」
既然他犧牲一瓶心愛的酒求我留下來,那我就大量地原諒他了,直接抽出最貴的那瓶紅酒開瓶。一面就著瓶口灌酒,他那一臉捨不得的表情頗為下酒。
「你以後再浪費錢捐給什麼受災戶,我就不給你帶酒了。」
「為什麼你總是這麼冷血?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啊!你沒有看到新聞畫面嗎?好多原本好好的家庭被埋在土堆底下,好多小孩變成孤兒……我還看到剛出生的嬰兒就成了孤兒且沒了雙腿……這……這真得讓人很難受……」
「你有看過,去年巴國大水的時候人們看著自己的村落和田地全浸在水裡時的神情嗎?前年T國山區大水,許多人只能在被土石流填滿山谷的平地上試圖挖出點親人的一部分,你懂得那種傷痛嗎?」
「好多人都在死亡,好多人都在受苦,我……真的看不下去,越來越多的天災人禍,這個世界會滅亡嗎?」
他停下來灌了口酒,因為太急了溢出的酒還將前襟打濕。
我冷笑。
「天災人禍越多越好,死的人也越多越好。」
他聽到我這麼說,一口酒水嗆咳出來,眼紅地瞪著我看。
我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入眼一片蔥綠,山腳下的森林延展至視野之外,在如此安寧的環境裡,確實很容易讓人望了那片森林之外,卻是一大片灰濛濛的汙濁空氣覆蓋在比這片森林還大上數十倍的醜陋城市。
我剛剛才從這個城市過來,開車經過人工森林的邊緣時有工人正在砍樹,像是剛被摧殘過的土地上只有一截一截的樹幹露出地表,像是一座座土地的墳。
我將視線轉向天際,外頭天空晴朗天是那麼的藍,誰知道幾里外的城市裡只能見到一片灰濛的天空?誰知道這片森林的平和蒼綠只是假象,這一大片人工林的樹木都是單一樹種--生長快速的松木,這片土地上已經沒有原生林的存在了。
「斑,你不說話我就要趕你出去了,你說話的方式真像個讓人討厭的老頭子!」
我轉身背靠著窗台,兩指夾著細長瓶口搖晃。
「老蕪,你有沒有想過,生態圈裡的生與死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旱災、水災等等的天災都能有效的削減過於龐大的生物族群,讓原本因為食物充足、天敵不足而逐漸膨脹的種族數量能回歸到更自然的數量。各種災害對於生態圈長遠的平衡都是必要的。」
「現在這個世界最大的災禍就是太過龐大的人口,人類比蝗災還恐怖不知道多少千萬倍,就是最恐怖的蝗災也沒有人類吃掉的資源來的恐怖。」
「人口實在太過多了,我預估地球在自然生態環境下能支撐的人口最多十億,但現在呢,你說有多少人?如果要將人口再度回歸平衡數值需要多少地震、多少水災、旱災?」
「你知道嗎?你每捐款救一個人,你就是在殺死其他更多的森林、更多的生物,你在殺死地球!」
「我希望,每次災害都能死更多的人!如果可以,我希望能夠親手製造死亡!」
友人張大了嘴,將空瓶子向我砸來:
「斑!你這沒心沒肺的混蛋!你在說什麼啊?你在談的數字可是一條條的人命,那後面都有一個家庭會傷心啊!」
側頭躲過空酒瓶任由它摔碎身後,我冷笑,是的,我本來就是個冷血的人。
「如果被陷在災區的是你、你家人的話,你還能說出這種風涼話?」他氣得眼睛都紅了。
我輕蔑地彎起嘴角,是的,我寧願同死,也不願如此自私地苟活。
「斑,你沒救了。」他搖頭,準備趕我出去。
突然間,研究室門上的紅燈閃動,同一時間廣播器發出響亮的警告音。
老蕪的臉色頓時一片慘白,他衝到電腦前十指在鍵盤上打著字串,過了一會兒才停下,一動也不動地瞪著藍底螢幕,上頭一行紅字不斷閃著危險的光。
廣播停了,老蕪頹然蹬坐電腦椅上,隨手取過一瓶啤酒,手卻抖的怎麼也拉不開拉環。
我走過去接過啤酒罐拉開拉環,氣泡湧出蓋過我的虎口,老蕪一把搶過啤酒狠狠地灌了一大口。
「死定了!S2643洩漏了!」他終於開口。
「那是什麼?」
「超級細菌!如果讓S2643逃出去的話,會是世界末日的!」他用力抓著頭髮。
我想再問,研究室角落的廣播器卻又嗶了兩聲後出現人聲,廣播用的是我不熟悉的德文,如子彈般轟開過於凝重的空氣。
廣播一停,老蕪一瓶啤酒也快喝完。
「他說什麼?」我皺眉,剛才只隱約聽懂「集合」、「主席」、「一級警報」等字眼。
「所有人都得到大會議室,警衛已經將所有出入口都封鎖住了,沒有人可以離開這棟建築。」老蕪疲倦地按了按太陽穴,將最後一口啤酒灌下。
「走吧。」
「我也要去?」我感到很疑惑,這種機密討論不應該讓我這個外人來參與吧?
「是的,你也被包括在這棟建築裡的『所有人』裡。」他頓了頓,突然看著我一面流下一行淚水,卻又很快地拭去:「斑,對不起,真得很對不起。」
廣播又重新響起將剛才的內容重複播放,緊張的語音讓原本就凝重的氣氛更詭譎。
他的道歉沒頭沒尾,我只是重重地拍了他的背。
「你這傢伙,說什麼呢?走吧。」
※
廣播每五分鐘就重覆一次,警衛也開始敲響每間研究室的門、將人都挖到大會議室裡。在廣播的催促下我們離開研究室到會議室去,沒多久,那裏已經聚集了所有的研究員。
大會議室並不大,前方有個講臺,座位則是一階階上升成弧形環繞著講台,會議室裡只有五十個座位,我們到的時候座位已坐滿研究員,我和老蕪便只好站在走道後方,走道上的階梯同樣坐滿了人。
剛進去時會議室裡鬧轟轟的,有人拿著一張紙在座位間穿梭,一面對著上頭的名字確認與座者身份。
我也發現自己的名字就在名單上。等到所有人都被問過了,一位有著白鬍子的老先生慢吞吞地走到講台前,用德語開始說話,我認出他就是剛才發出廣播的人。
他說了一堆,老蕪小聲地在我耳邊翻譯重點。
「他說,這是攸關全世界的命運,就如同諸位剛入研究所所簽訂的條約,我們有義務要保證這裡的細菌樣本都不會流到研究院外。」
「這裡的大家都知道S2643是怎樣的細菌吧?從感染樣本看來,這如果傳出去會造成比SARS更嚴重的疫情,甚至十一世紀在歐洲的黑死病和這病菌能造成的災害難較下恐怕還更輕微。」
「如果病菌真的擴散出去,那麼整個人類恐怕會遭受有史以來最恐怖的滅種危機!」
我在老蕪耳邊問:「這細菌究竟是怎麼來的,我不懂,你直接跟我說吧。」
台上的白鬍子老頭越說越激昂,老蕪也安靜下來不再翻譯,過了好一會兒才壓低聲量重新開口。
「這是在冰層底發現的古細菌,原本我們是看重它能夠快速分解甲浣的能力,希望能夠培植這種細菌用來清除油船洩漏的原油。」
「但我們畢竟對這種細菌了解太少,所以就做了一系列的研究,研究中出了點錯,這細菌……產生變異,最後就出現了S2643。」
「我們目前對S2643了解的太少,知道它似乎只寄生在人類身上,似乎和長期以來人類無法代謝掉的某樣重金屬有關,但我們還無法確定。經由空氣傳染,在空氣中的存活期是兩小時,一但找不到寄生者就會死亡。可是一但找到寄生者,它會經過呼吸道寄生在脂肪層裡,緩慢的繁殖,然後進入某種冬眠狀態。」
「睡著了?聽起來頗無害?」
「不,你聽我說,這是恐怖的地方。冬眠狀態的S2643無法被察覺,但細菌帶原者同時卻仍會繼續傳播細菌……也就是被寄生者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卻會同一時間大量散播S2643。」
「我們預估,一個人在數小時內能夠感染方圓五百公尺內的人,這些被感染到的人一但移動,便又會去感染更多的人。」
「多久才會發病?」我問。
老蕪又沉默了一會兒,才慢慢搖頭:「我們到目前的觀察是,最短半年,可觀測的例子實在太少。」
「那發病的症狀是?」
「沒有胃口,開始出現肝病的樣子,等到被發現時已經太晚。肝臟脂肪首先會被細菌吃掉,病人死前看不出外傷卻會非常痛苦,身體的脂肪會慢慢被消化、吃掉。病人最後會只剩下骨架、體液以及一層薄薄的皮膚。」
我腦中浮出紙片人的形態,不禁猜想這種細菌說不定很受女性歡迎。
「那種死狀很恐怖、真得很恐怖……如果真讓細菌擴散出去,我們都會死掉的!」老蕪抬頭,眼神呆滯地望著講台,白鬍子老頭已經被另一位年輕研究員取代,這次他用的是我也聽得懂得英文。
老蕪不再說話,我便專心地聆聽研究員們的討論。
接下來的半小時內,研究員們激烈地討論補救方式。他們所說得和老蕪告訴我的相差不遠。這種細菌很狡詐、非常頑強,一直到發病前都難以偵測到。最恐怖的是牠的繁殖能力。一個人如果身上感染到這種細菌,那麼透過空氣傳染,方圓五百公尺裡的人都可能會被傳染到,感染上的死亡率是百分之九十。
「所以我們可能都已被感染了嗎?」我小聲地問老蕪。
「雖然不是百分之百的機率,但是每五個人裡就有三位可能被感染到。」
「那要怎麼消滅這種細菌?」
「大火,只有將一切都燒掉……這種細菌不能忍受超過一百二十度以上的高溫。」老蕪的臉色還是很難看。
「Estamos muertos!」
一位坐在第一排的研究員突然便大叫一聲站起,將原在膝上操作的手提電腦拿到講台前,神情激動、霹靂啪啦地說了一堆話,所有人都面面相覷,顯然大部份的研究員都聽不懂西班牙語。這位研究員過了一會兒才發現自己情急下正使用母語說話。
他重新用英文解釋。
他說,透過氣象局的數據,四十五分鐘後會有一場中級氣流由北往南經過研究所,而這場氣流將會以風速每秒九公尺的速度往城市前進。
「我們沒有時間了!」他將電腦丟下,比手畫腳地加強語氣:「我們沒有時間再慢吞吞地討論了!再不採取行動就完了!」
研究員的臉上都有絕望的顏色,我可以感到身旁的老蕪變得很僵硬。
原本那個老先生站起,這次則是用英語開口說話:「緊急執行方案A,有沒有人反對?」
會議室裡突然變靜了下來,只聞粗重的呼吸聲,沒有人舉手也沒有人說話。
「很好。」老先生欣慰地摸摸鬍子,轉頭對著另一位年輕的研究員交代些什麼,那位研究員很快地跑出會議室,氣氛又復沉重,安靜得令人不舒服。
「老蕪,那個方案A是什麼?」
老蕪像是突然被我的問題嚇到,抖了一下。
「老蕪?」我抓著他的肩膀要他放鬆。
「斑,對不起、實在對不起!」
「老蕪,我想我是有權知道的,對吧?」
「我們剛進來時有簽過協議,所有的研究員都同意,如果情況危急研究院可以主動實行方案A。整個研究所會被封鎖,一通電話直達國防部,十五分鐘內國防部會馬上派出戰鬥機用飛彈將研究院催毀,連同周圍的森林一起燒掉。」
「斑,我們不能出去,誰也不知道我們有沒有被感染。一個被感染到的人會傳染給更多的人,而那些被感染到的人一但移動又會感染更多的人。所以我們絕對不能出去。」
「我們放出了恐怖的細菌,我們便得負責和細菌一起陪葬。」他垂頭。
我嘆氣:「老蕪,我想,那個協議和我無關吧,我也不想為了你們愚蠢的計畫賠命。」
「對不起!非常對不起!可是你真的不能離開!我們不能讓你離開!」
老蕪一說完,那麼大的一個人就抱著膝蓋哭了,前排的研究員紛紛回頭,眼眶也跟著紅了。
我又嘆了口氣,不該讓他喝這麼多酒的。
「好吧,那我們一定得待在這裡嗎?能不能回去你的研究室,活著的最後一件事情……我想將酒喝完。」
老蕪點點頭,領著我離開會議室。除了我們兩個其他人都呆坐座位上,穿著白袍的研究者們像群不知所措、相依取暖的綿羊。
剛進研究室,戈茲戈茲地,鐵鑄的門窗便緩緩落下,我拿著酒瓶望向窗外。
藍天被緩緩地壓縮,機械轉動的聲音裡滲入死亡般的鐵鏽味,手掌握著的酒瓶很沉。
「斑,對不起,將你牽連進來了……」
他的話語卻被我打斷。
「這樣下去是不對的……」我回身,堅定地看著他。
「斑?你……」他張大了眼,我想我的動作或許在他眼裡就如同慢動作般清晰。
這時鐵窗遮住大半天光,我將手中的酒瓶往玻璃窗砸去。
玻璃碎裂聲響亮,老蕪張嘴大喊了什麼我聽不清楚。
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只有人類滅亡了,這個世界才有新生!人類的末日才是世界存活的希望。
我轉身從不規則的裂口跳出,滾下山坡,周身都有血淋淋的玻璃割痕,等我終於掙扎著站起回頭望向研究院,所有的鐵窗都已經緊緊地關上。過於安靜、毫無生機地,整座研究院像是隻頻死的獸。
我不再遲疑,馬上逃入樹叢中往山下逃,戰鬥機從頭上呼嘯而過,我聽見爆炸聲幾乎快震破耳膜,令人不舒服的熱氣撲面而來。
四周都是火,我只能拼命往山下逃去,盡力穿過層層火牆。
老蕪,一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找到我生存的意義。既然大自然已經無力反撲、無力殺蟲,那麼,就讓我來當殺蟲劑吧!
紐約、東京、上海、巴黎,千百萬人的大城市……
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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