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道裡很空曠,原本他們每晚表演的那個角落亦是無人。
她暗暗地嘆了口氣,這是今晚第五次偷偷來查看,眼看時間就要到十一點半了,她垂下失望的眸,找個個乾燥的角落坐下,將身上的外套再拉得更緊些。
吉他手已經一周沒有出現了,天氣越來越濕冷,她擔心吉他手大叔是不是生病了。
她這時才發現,自己有多麼依賴那位吉他手大叔。
如果是她自己一個人,她不可能會有能在那麼多人面前唱歌的勇氣。
才剛感到生命出現一點曙光,生命的冬天便又出現了。
冬天更難找到工作,下雨後她原本習慣睡覺的地方積了水,現在她只能躲在地下道裡胡亂湊合一下過夜。但地下道還是每晚都積水,她時常睡到半夜發現水已經蔓延到身邊,只好狼狽地逃到外頭,蹲在大廈前的門廊下發呆,一晚總要被大廈警衛趕個數回。
地下道的好心遊民大叔會告訴她一些遊民間的消息,像是某個晚上、某個地方會開桌請街友們吃飯,或是某間烘培店則是每晚都會發放不要的麵包給街友等等。她身上的禦寒衣物也是趁著慈善機關捐贈衣物時去挑了幾件,要不然冬天會更難渡過。
在這樣艱難的環境下,她卻感受到社會有愛--有家著名的豬腳店老闆總在冬天會定期親自煮上幾大鍋的豬腳讓街友們能夠溫飽一頓、有間慈善機構的義工們則是時常為他們帶來暖衣寒毯、偶爾會有善心的人會問她需不需要協助。
她不知道她能夠得到怎樣的協助,但恐懼會被抓回那個地方,她面對這樣的善意總是畏懼逃避。
她臉上身上的瘀青傷口慢慢好起來了,但因為有一餐沒一餐的,她原本就不壯的身子更瘦弱了,兩隻手臂瘦得像兩根柴一樣,身上怎麼摸都只摸得到骨頭。
但精神上卻比呆在那個地方要自由多了。不用每天被打被欺負、不需要從早做到晚、不用接受老太太尖銳惡毒的語言傷害。
她仍是在找工作,但隨著時間越久就越難找到工作,她身上越來越髒汙、頭髮總是油膩膩的、她瘦得臉頰凹陷、一雙眼睛更是又大又黑,她又黑又瘦小,這讓她看起來像是難民一樣。
她也漸漸明白了,在地下道的遊民大叔們,個個必定都有很長的故事。
有時候,會有些激進的人看到他們就大罵,問說他們好手好腳,為什麼不工作?為什麼要無所事事地鎮日閒晃?那些人會罵他們是乞丐、社會的敗類,尤其他們看到她一個年輕女子卻睡在街頭時,他們會叫她婊子、會罵她犯賤。
她不懂自己賤在哪裡?因為她逃出那個地方、逃出她原本該乖乖接受的命運嗎?
她既不偷也不搶,只是沒有人願意給她工作機會,誰肯用一個來路不明、看起來就有問題的女子?
人們早就在她身上貼上標籤,就是什麼不做也是個有問題的女人。
但她還是不願意放棄,只要有機會就會去面試,穿上她最好的衣服,盡量將自己打理整齊。但她仍是無法改善自己畏縮的習性,她只要一面對那些看起來很成功的人的目光時就會退縮、口吃,會習慣性地將自己縮成小小的、無害的一團,躲到角落,低著頭躲避那些探測的目光。
她很害怕,她覺得自己或許一輩子都無法正常地回到人群裡,她再也無法相信人了。
有一天,一個陌生的女人塞了一張紙給她,上面是一行地址,要她傍晚到這個地址來面試,說是有很好的工作機會要她把握。
她將自己整理好,七點左右來到那個地址所在。那是條熱鬧的街道,許多店鋪前都站著高挑漂亮的女孩,臉上戴著歡迎的微笑。
那是間很豪華的店,但她一看到上面的招牌就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了。
她知道,一開始是陪酒、接下來就是下海接客,風月場所有很多讓女人願意墮落的招數,她在地下道裡聽了不少這樣的八卦。
這輩子,她都不要再給男人糟蹋了,她轉身就走。
就算是要餓死,她也不要再回去有那個男人的地方,也不要讓自己有機會給更多男人碰觸。
她並不是瞧不起這些女孩,畢竟這是她們的工作、她們的抉擇。但她一看到她們那近乎麻木的眼神和完美的幾近虛假的笑容,她就知道這個地方不適合她。
她知道在那裡陪酒一晚能賺很多很多錢,但她不要那樣的錢、不要為了能有金錢享受而折斷自己好不容易得回的翅膀。
雖然偶爾在夜半被冷醒餓醒,她會想起那張薄薄的紙、想起那間店漂亮的大廳和女孩們精緻的打扮,她會小小地掙扎一下,她或許可以去做個幾天就好,存點錢讓自己能夠睡在溫暖的床上、吃頓熱飯就好……但她很快便將這樣的想法驅走。這和為了溫飽而回去有那個男人和老太太的地方有什麼兩樣,她不願再妥協了。
這段時間,她得打著零工過活。有時候會到旅館去當清潔工,雖然工作不固定,只在正式員工請假期間才能代班,但時薪實在優渥,作一整天工下來可以讓她一、兩週不至於餓著。但大多時候卻只能撿瓶瓶罐罐去回收維生。
她生活的像隻城市裡的老鼠,畏畏縮縮、躲躲藏藏,每次從大片反光的玻璃中照見自己的身影,她都能注意到自己又更黑更瘦了,乾巴巴的像個老太婆一樣,眼睛卻因此而又大又亮,讓她看起來像隻可憐兮兮的小狗一樣,如果有條尾巴就更像了。
這樣辛苦的日子裡,當她白天在城市裡漫遊時她的笑容卻多了。
她發現自己會時不由自主地對著那個海報上的明星微笑,傻傻地看著那張帥氣的臉龐,像個花癡地笑著。
星子,當她在家鄉時他的偶像劇就很有名,來到這個城市更是沒有人不知道他。
大街小巷,到處都貼著他的海報,打開電視總會有他的廣告。當他溫柔地凝視著手中綠茶的模樣出現在電視上時,那牌子的綠茶就很快大賣。當他溫柔地注視著在沙發上沉睡著的小孩,一面按下冷氣機的按紐時,那一品牌的冷氣便成為夏季詢問度最高的冷氣。
他代言的產品總是會熱賣,即使是代言產品的海報也時常被偷偷撕走,她也偷了一張就藏在睡覺的地方,睡不著的時候就著路燈看著海報上的那個人就會感到安心。
晚上八點,她總是會準時跑到電視行外,隔著玻璃看他主演的偶像劇。
當她還和男人及老太太住在一起時,老太太也喜歡看連續劇,那一個小時是老太太一整天最安靜、溫和的時候了。所以她也會一面撿著明天要用的菜葉、豆芽,一面坐在電視前陪老太太看電視。
也是那時候,她愛上了電視裡的君樹,那個又溫柔又深情的男人,他的出身高貴、教養良好,這樣的他卻愛上了一個窮人家的女孩。為了她不惜和家族、師長們對抗,即便小心眼的女主角總是動不動就誤解他、吵著要離開他,他還是那麼堅定地信任她、那樣深情地遙望她、默默地守護著她。
所有的女人都想要那樣的注視,電視前的她屏息了,如果真有人願意這樣看著她,就是馬上就死去也無所謂。
但他所注視的那個女人卻不珍惜,總是一次次的桶出問題讓他跟在身後默默地收拾,但他從來都不曾說過什麼,他的眼神就已經說得太多了。
也讓她、和無數每晚必在電視前守著的女子暗暗槌心,若她能是那女人的話該有多好。
但不論如何,能夠和他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呼吸一樣的空氣,她就會覺得很幸福。
日子就這樣緩緩如流水,她趁著冬天將那個小公園的遊戲器材裡的空位布置成溫暖的小窩--她用撿來的布和衣物掛在四周以阻擋冷風和寒雨,她在裡頭鋪了兩層毯子上頭還有一件毛毯,角落堆放著裝了水的瓶瓶罐罐,可以用來壓東西也可以喝水。另個角落藏了一些她收集到的東西--星子的海報一張、一個鐵罐子裡頭裝了幾顆糖果、一些乾淨的塑膠袋和一張防水布、一個不太靈光的收音機和幾個可以裝東西的空瓶罐。
明明已經沒有家了,但似乎只要有個可棲身的角落就會有想要收集東西的癖好,會想將一個能夠休息的角落,布置成溫暖的窩。
寒流來了,冬季最冷的那一天,當她正要回去休息時卻看到幾位警察在她的小窩旁邊悠轉。她躲得遠遠地看著更多人出現了,清潔工打扮的人將她的東西全部丟進大垃圾袋裡帶走。
她卻只能躲在陰影下,偷偷看著他們破壞她的窩,看他們如何將一切重新歸零。
她的窩,就這樣不見了。
她傷心了一整天,夜晚很冷,她沒有可以棲身的地方。一切彷彿回到她剛離開的那一夜,她感到孤單、無助、弱小,她感到自己的存在足不微道。
夜半下起大雨,這是冬天罕見的大雷雨,連地下道都積了水。她只能和其他遊民狼狽逃出,找鄰近的大廈,蹲在門外廊下躲風避雨。
清晨時雨停了,濕掉的衣服讓她冷得難以忍受,但她一抬頭便看到雨過的天空是那樣令人失神的乾淨,她便決定站起來走一走暖身。
附近有個小公園,她爬到溜滑梯上仰望天空。城市的天空被高樓大廈框成窄窄的一小片圖畫,朝陽未升,天空漸層的藍很迷人。她看著那一小塊無雲的天空慢慢亮了起來,慢慢的滲入一絲波斯菊的橘紅。
跪在塑膠板上,她恍神地看著天空,一夜未眠,她又冷又餓又累,頭好暈,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還活著。
城市的路燈還未熄,天空已經亮了,馬路還未被車流驚醒,小小的公園很安靜。
她一面搓著身體試著讓自己熱起來,太安靜了,她想要唱歌、想要聽到自己的聲音,這樣她才能確定自己還是活著的。
你是否懷疑過自己,越想越不太可能,(註)
現在開始你會相信,帶著夢去旅行。
這首歌是這樣開始的,她閉著眼唱著夢想的歌。
讓我看看你的瞳孔,正在排練的電影,
我聽見你的心房跳動,越靠近越大聲。
她的聲音顫顫地鼓動著肺裡的空氣,這樣唱著夢想的歌,她覺得好些了,至少,她還能夠唱歌。每次對自己不確定的時候,阿妹的這首歌總會為她帶來力量。
睜開眼,她的眼睛對上溜滑梯底下的那個人的眼睛,她的心跳頓時露了一拍,歌聲頓時斷在尾音處。
她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他又聽了多久,但他的眼睛是那麼的漂亮,她忘了要畏縮、恐懼、逃跑,她只是愣愣地看著那個人的臉孔,只覺得他是那樣的眼熟。
或許是低血糖的關係,她感到有些暈眩,看到那個人的時候,她感到自己似乎穿透濃霧在凝視太陽一樣。這麼明亮、這麼乾淨,卻怎麼凝目都無法看清。
一定是在作夢!
是……是那個人、那個出現在電視和海報上,整個城市沒有人不知道、比星星更遙不可及的人,她一定是出現幻覺了!
「再唱,我想聽。」他的聲音低沉沙啞,這不是懇求而是要求,卻有種令人無法拒絕的魔力。
暈暈然地,她臉紅了,就算是幻影她也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只能溫馴地垂著頭唱著歌。
她居高臨下,卻是雙手交握胸前地跪在他面前,低聲唱著溫暖的歌,儘管她的身體都因寒氣顫抖不止。
他站在地上抬頭,卻是越過她看著天空,像是看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她一面唱著歌,一面仔細地端詳著這青年那過於漂亮的臉孔。雖然只是第一次見面,但她已經看過他很多很多回了。
他有著很深的眉骨、眼睛漂亮如鹿眼、鼻梁端正,皮膚更是有著女子亦少有的晶瑩,好看的唇型很有個性地微翹,唇色卻是過於蒼白了。他穿著寬大的白衫,敞開的領口露出一角纖細的鎖骨和優美的脖子,這樣的他看起來格外纖弱輕盈。
就像是傳說中的精靈一樣,她忍不住這麼想著,尤其是他的眼神是那樣的迷濛、那般的遙遠。
就像是……他在這裡、他又不在這裡。
她從來都沒見過如此透明、如此美麗的人,不知怎麼,她只覺得他的願望就是她的希望。於是她便賣力的唱著歌,越唱越精神越高亢,就是為了他將嗓子都唱啞了也在所不辭。
這一日和那個人的蟹逅,她永生難忘。在未來的日子裡,她時常想起他那如精靈般單薄的姿態,和那個帶著霧氣的虛幻眸光。那一刻在她的歌聲中,他像是穿透了她,看到了一個很遠、很遠、她永遠都無法觸及的世界。
這一切,她彷彿還在做夢一樣。
「來吧,瑪莉,我們回家了。」
這是她聽到他的第二句話,也是改變了她一生的一句話。
(註)張惠妹的《You make me free》,作詞:楊立德 作曲:陳志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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