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2

[短篇] 在這裡寫字的人 (斷頭)

這是屬於人魚族的傳說。

善良的人魚只要能夠得到水神的認同,死去後便能到達「許諾之地」。

那兒的天空一年到頭都有彩虹,鳥能游水、魚能騰空,在許諾之地的中央有個小島,小島的海灣終年有人魚在歌唱。


沒有人族、沒有羽人,那是獨屬人魚的夢想地,那裏的一切都是如此美妙。

所有的人魚都夢想著能到到達那個世界,那個由神獨賜人魚的夢想之地。






剛搬到這間公寓的時候,我正值人生的低潮。

我的夢想是寫作。畢業後庸庸碌碌地像是機器人一般的工作,做了幾份無聊的工作,每天不知道自己是為了什麼而活著。

夜晚回到家後我總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戴上耳機開始爬格子。我一旦開始寫作時,我聽不見也看不見,只能盡力揮著小小的網子捕捉住在腦中奔騰的靈感,再小心翼翼地將這些脆弱的靈感化為文字。

寫、寫、我只能不停地寫,一開始抓著靈感,漸漸地被靈感抓住。

寫作的時候我聽不見母親的咆嘯、父親喝醉酒的瘋言瘋語,忘了一整天必須站在專櫃前假笑的不愉快、忘了自己在現實生活中什麼都不是。我編織著一個龐大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裡人們有愛、愛笑、人們活得很辛苦卻很勇敢,而我在裡面是主角,我有著在現實中也缺少的勇氣,我活得很有自信也勇於助人。

那一晚,我寫到她在圖書館認識了一個特別的男孩子時,母親逕自開了我的房門進來,又開始對著我謾罵。每次被喝醉的父親打之後,她就會對我發洩她的恨--她會被綁在這個家是因為我,如果我不出生就好了、除了工作外我就只會宅在家裡,那麼卑微的工作,我的薪水根本貼補不了家用、花了這麼多前將我養大,唯一的女兒卻是個廢物云云。

我垂著頭,繼續寫字,任由母親繼續在我身後碎念,忽略她將香菸按在我手背上的痛楚。我看到我的主角為了男主角而臉微醺,將臉半藏在書後,她的視線變得柔軟。她將手中的砂書翻到特定一頁後放在石桌上往前推去,對桌的男孩壓著書頁半趴書上閱讀。讀著讀著,他臉上浮出一抹模糊的笑……女孩放下忐忑心情,她感到他們雖然一句話都沒有交換,但透過書裡的文字,他們早以交換了千言萬語……

突然耳朵一痛,卻是耳機被母親粗暴地扯下,她高亢的聲音將我拉回現實。

她的手壓在我的稿紙上,我茫然地抬頭,她臉上的皺紋更多了。

「寫寫寫!就只知道寫,如果有這個閒時間還不如再去找份工作!妳吃家裡的住家裡的,寫字的電費也是家裡出的,能不能讓自己有用點?」

她憤憤地將我寫了一整個月的大疊稿紙一把抓起,我睜大了眼,這時才真正回過神來。

「這什麼?這能換錢嗎?浪費時間!」

我來不及阻止,眼睜睜看著母親的臉因憤怒而扭曲,眼看著那堆稿紙就被撕成碎片。我甚至連搶救碎屑的機會也沒有,就被她重重的一巴掌打倒在地。

我面無表情,但心卻已經痛到麻掉了。母親撕碎稿紙的同時,也毀掉了我的理智和遲疑。

心如死灰,我躺在地上沒有起身,

我隔天便離開了家,也將工作辭掉了。

我租了間便宜到不可思議的小套房,雖然很髒很舊,但足以讓我棲身、讓我專心寫作。

還好幾年下來我偷偷存了點私房錢,雖然不多,但足夠我在外頭生活個大半年,如果我很小心地花這些錢的話。

我算過了,房租是最主要的支出,至於飲食,我可以一天只吃兩餐。樓下是間自助餐,中午下去打飯,湯是免費的,先多喝幾碗將肚子灌飽,然後裝便當時飯多些菜少些,一個便當可以當兩餐吃。而且自己帶便當盒可以便宜幾塊錢,這樣一天下來一張百元鈔還有找。

但這樣遲早會坐吃山空。既然要將寫作當成是正職,我蒐集了大量文學獎的資料,將每個比賽的截止時間標在日曆上,又小心地安排每個寫作計畫的時間。

我要寫,我還要證明給母親看,我可以靠寫作養活自己。





人魚一族皆貌美溫良、喜愛歌唱,連說話都是在唱歌。他們是如此溫柔的種族,他們的歌也不似海妖的歌那般致命。

許多人都將人魚與海妖混淆,但人魚就是人魚、海妖就是海妖,這是千載不變的道理。

對陸上的人而言,海妖的歌是鳩、是毒,美得宛如罌粟花開;而人魚的歌是良藥,能治癒最頹費的心靈,他們的歌美得宛如夜晚的瓊花。

和強大暴虐的海妖相比,人魚纖細而害羞,卻因為天性溫馴,體型及力量都不足以和海妖抗衡的關係,從很久很久以前,人魚一族便遭受海妖的奴役,成為海妖的奴僕。

他們能夠織水為布,淚珠則會化為珍珠。為取珍珠,有很長一段時期海妖以虐待人魚為樂。

為此,人魚不輕淚,他們總是笑著、唱著美麗的歌,就是在苦也能從中作樂,用柔軟的歌來影響暴虐的海妖,讓落在身上的鞭子能夠輕點。

烏女是人魚與人族的孩子,因為混血的關係,她的外貌不如人魚美麗,長得比較像她從未見過人類父親--這讓她在海底吃盡苦頭。

這樣的私生子在海底是不受尊重的。不僅海妖瞧不起她,連自己的人魚親族都看不起她,甚至被當為人魚族的恥辱。

烏女,他們如此稱呼她,意味被人族汙染的雜種女孩,或許也用來嘲笑她那黝黑的膚色。

但她總是笑著、唱著歌,她的每句話、每個字、每個無意義的發音都美得像首小詩,她的歌聲比珍珠相擊的聲音還要清脆、她那雙並不漂亮的眼睛總是很亮,像是她只會看著明亮的未來,沒有什麼值得她傷心難過。

或許除去那雙魚尾她的外表像個人族,但她的內在比任何人魚都還像人魚--樂觀、能從最小的美好中找到喜悅、總是唱著無憂無慮的歌。

當她織布浣衣時,她唱著歌;當她得在工區挑石挖礦時,她唱著歌;當她得在大群鯊魚的圍繞下清理海底牧場時,她仍是唱著歌。

唱歌的人魚是快樂的人魚,海妖不喜歡快樂的人魚。於是海妖總管指派烏女到大圖書館去工作。海妖的大圖書館有嚴格的禁令,一般的人魚不得進入,而在圖書館裡打雜的人魚則是不能夠出聲。

大圖書館尤其神聖,海妖規定,若人魚發出聲音者,死。






開始注意到不對勁時,並不是因為先聽到鄰居的指指點點、也不是隔壁屋的熱心大嬸告訴我上幾個房客是如何被嚇走的。

「很兇喔,那個鬼很兇喔!」大嬸憂慮地看著我,低聲罵房東夭壽才將有問題的房子租給像我這樣的年輕女子。

我不是個會疑神疑鬼的人,所以一開始只是笑過就忘了。應該說,我很感謝那些謠傳,讓這間房子的租金能夠壓得這麼低,要不然我撐不了一兩個月,尤其台北又是房價高到恐怖的地方。

但是,很快地我就發現這裡並不只有我一個人。

牆上出現一只血手印,那是個充滿警告意味的威脅,我還能感到從衣櫥探出的視線盯在我身上。

明明房間的一切都是這麼老舊,牆壁卻白得就像是剛刷過的一樣,看來房東每重新出租就要辛苦地再重新粉刷過。

我站在房間裡,看著雪白牆上的那只血手印,笑了。

我不怕鬼,再怎麼可怕的鬼和我的父母相比,都只能是無關痛癢的幻影。

實在忍不住了,我越笑越大聲,越笑越瘋狂,原本從衣櫥偷窺的目光被震攝地收回。

我環顧這間不到七坪的公寓,一張單人床靠在牆邊,中間一張粗糙的大木桌被我用來當做工作桌,嵌入牆壁的卻是一個占了足有半面牆的衣櫃。現在衣櫃半開著,裡面幾乎是空的,畢竟我沒有多少衣物。

衣櫥裡很黑,絲絲冷氣從裡頭透出,我冷笑搖頭,我已經見過真正的地獄,這種大剌剌的威脅實在太嫩了。

我將稿紙攤開,一直悶頭寫直到累得受不了了,這才和衣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然而隔天起來,我卻發現稿紙被翻過了,原子筆落在中間的一頁之上。

但仔細想一想,或許是我昨夜睡覺前無意識地將稿紙翻了過來。這幾天從早到晚、無日無夜地趕稿,我的精神也有種過分緊繃的疲倦。或許只是我想太多了,我將完成的稿紙疊好,再讀一次昨日寫的片段一面抓著錯字,習慣性地用原子筆尾端搔著額頭。

沒兩天,我就寫了上萬字,稿紙厚厚地堆疊在桌面上,我雖然習慣寫字,但兩天這麼寫下來,中指內側還是被磨破了,每寫一字都有刀割般的痛。

但我需要這份疼痛,就像是小美人魚變成人類所需付出的代價一樣。

我知道,現在大多人都用電腦寫作,但我還是喜歡紙和筆,喜歡這種老派作者的浪漫。而且,就算我想用電腦寫作,我也沒有錢買電腦。

但即使有電腦,我還是寧可用寫的--就讓我的字跡在稿紙山上踟躕而行,讓我的筆攀過高山越過高嶺,讓手中的筆橫山越水,鋪展出一片充滿生機、豐腴的世界,讓我的人物有喜有樂、有哀有愁。

我想寫,我只能寫,如果不能繼續寫作,我想我什麼都不是,我會因現實的虛假與灰暗而窒息。

我的紙和我的筆,裡面存在了一個完整的世界,這是遠比現實還要實在的世界。

我只能寫、一直寫、不斷地寫下去,除了我的故事之外,現在的我一無所有。





大圖書館裡很安靜,光線從圓窗上曬下,隨著海面波動的光線滲入些許破碎的涼意。

這裡是海底除了海妖王宮以外,離海面最近的地方。

烏女的工作是整理圖書、將海妖需要的書從書架上取下放到他們面前,如果他們要求翻書還得充當翻書小童。

海妖的書是由海砂混合某種珊瑚分泌物做成的書本,每本足有尺寬吋厚,非常沉重。圖書館裡有兩尾海牛幫忙駝書,每次取書,烏女得用盡力氣將重書取下放到海牛身上,再轉移到長石桌上供由海妖閱讀。

在大圖書館裏服務的人魚不少,她卻是裏頭最小的一位。即使在水裡砂書沒有那麼沉重,她還是時常不小心便摔了書,被海妖警衛用刺鞭鞭在背上做為懲罰。

負責圖書館的老爺爺海妖卻頗疼愛她,會私下教她讀書。

海妖是個喜歡享樂的種族,大多都不愛看書,於是大圖書館總是空盪無人。館主海妖在一次意外中注意到烏女學習力強又好學。在圖書館裡的生活實在太無趣,為了排解漫漫長日,他便私下教她讀書,儘管這是違反規則的。

畢竟烏女不能說話,她又怎麼能夠說出去?

從那之後,烏女便喜歡上閱讀,她會在無人的時候偷偷翻著只有海妖能看的書,懂得祖先的歷史,她的眼睛也越發明亮。

原來,人魚並不是一開始就是奴僕,他們也曾經能夠自由地唱歌、遨遊諸海。

自由,好奇異的詞彙,自由的感覺究竟如何?

她已經好久都不能夠唱歌、也見不到母親了。喔!她好想念母親。但她並不覺得自己是不自由的。她還是可以在心裡唱著小小的、快樂的歌,她還是可以微笑,更棒的是她可以閱讀。

海神待她實在不薄,她在心裡如此地唱著感恩的歌謠。

直到那一日,大圖書館來了位憂鬱的海妖王子,烏女困惑地看著那王子的面容,她曾經見過這位美麗的王子,但烏女不懂,為什麼他看起來這麼不快樂?

除此之外,她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她看著不快樂的海妖王子時,心臟會跳得比平時更快。






這是搬出家後的第七天。

房間只有一個小窗,雨的味道沿著老舊的窗架滲入房間,台北雨季的潮濕從窗外滲透至屋內,昏暗的房裡也被沉悶抑鬱的空氣填得滿滿的。

我故事裡的世界裡出現了雨季,海妖會在雨季中游到海面,在海面的大雨中舉辦祭典。這時我的女主角還是個小人魚,那時候也還在海底牧場工作,她的工作是牧飛魚。祭典中需要很多飛魚,於是她被允許能夠到海面。

這是她第一次到海面、第一次看見天空、第一次看到天上落下的水。她會伸出小手輕輕碰觸落下的雨珠,她會因雨珠沁涼的觸感而打個寒顫……這一切都太美好了,她會露出一抹潔淨的微笑,她會小小聲地哼著小曲子來讚嘆天空和她的眼淚,然後專注地看著遠方祭台上正發生的一切……

祭台上,海妖王與王后穿著以最精緻的鮫綃紗所做成的袍子。這種呈珍珠色的紗是人魚以髮混著還未成珠的淚水織成的,一尺布要用盡一尾人魚一生的髮及眼淚。淚盡,眼瞎、髮盡,魚邁。

這麼遠的距離,海妖王與后在雨中發著淡光,周圍有無數海妖圍著祭台唱著莊重的祭歌。

台上邊緣坐著海妖王的兒女,最小的兒子手撐著下巴,對著露出百般無聊的神情。

那是個和她差不多大小的男童,她那麼專注地盯著那位海妖王子看,就像是整個世界裡只剩下他一樣。

他仍稚幼的面容上已看的到海妖王后的美貌,他的衣飾如此華貴,他被一群美麗的人所圍繞著。

但為什麼他會露出那麼苦悶、甚至有些憂鬱的神情?

透過雨幕她為憂鬱的海妖男孩小聲地唱起了母親常為她唱的搖籃曲,嘩啦啦地,雨下得更大了……

潮濕的空氣中卻有股霉味,我恍惚地抬頭,窗外的雨下是永遠都不會停似的,濕氣讓皮膚黏黏的很不舒服,房裡的空氣潮濕沉重、燈光黯淡壓抑。

沒有莊重的祭典,也沒有因專注而美麗的小人魚,只有一個又餓又渴、不肯面對現實的人。

我因低血壓而感到暈眩,看看時間,我又錯過了一餐,但肚子已經感受不到饑餓了。我現在已經將便當改成小七的御飯糰,這樣省下的錢可以多買一兩本工具書。

將越來越高的稿紙收起,這個並不是要投稿各大文學獎的故事,這是我的興趣、我的夢想、我的世界,卻不能是我的一切。

是該時候回到工作中了。

下個月有兩個文學獎,我必須在這個月將這兩個分別是兩萬和八萬字的作品寫完,這樣才能在截稿前有時間校稿。兩個故事都已經構思完成,我甚至還花了點時間去找歷屆得獎作品來研究,所以對於評審的口味也有點概念。

兩萬字的是某大出版社所舉辦的推理小說比賽,我構思的題材是--曾經是偵探的老人在某一天突然找不到陪伴他數十年的老伴,他抽絲剝繭將年輕時所學都拿出來運用,最後終於找到了真相--這個故事裡沒有死人、沒有密室殺人,但是我想看膩了傳統推理的評審或許會對這個平凡中又帶點現實殘酷的作品感到些許興趣,至少我對於結局的安排是很有信心的。

而十萬字的則是都會小說比賽。這個故事寫起來比較沒有壓力,我想寫一個背景為酒吧的故事。

兩個故事都起了個開頭,我將都市小說的稿拿出來攤平桌面,筆尖只在紙上頓了一會,我便又開始埋首疾書。

等我再次從稿紙中抬頭時,窗外更昏暗了,我停下來是為了要查句成語。

窗外車流的轟鳴聲及雨打在窗沿上的聲響將我拉回現實中,我恍神地摸著手指邊長出的硬繭,室裡空蕩蕩的,燈光也虛弱地照亮半張木桌。我突然感到很孤單、很空虛,或許還對未來感到恐懼與不安。

我知道,寫作是孤寂的。

舞台上的演員還有觀眾看著,但像我這樣沒有出書也沒有讀者的寫者,唯一伴隨我的只有故事中的角色,一但將心神抽離了故事,我比舞台後卸下妝容、面對空盪後台的旦角還更感空虛。

當我看著漸厚的稿紙堆,看著我這些流著我的血汗的文字時,我會希望有人來閱讀它們。我時常有股想衝出房門的衝動,想請求其他的房客來讀我的故事,或是請求我的房東來當我的第一位讀者。

就是一個也好,只要有一個讀者我就滿足了。

但我畢竟沒有這麼做。

對著瀟瀟瀝瀝的雨聲嘆了口氣,我將手壓在稿紙上,想要繼續卻感到很疲倦,胸口空蕩蕩的,我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

我不想動,不想出去買東西吃,也不想寫,只想趴在桌上休息一下。





憂鬱的海妖王子每週有幾天會出現在圖書館,他每次出現都會讓烏女累到晚上睡不著覺。

他總像是點菜般地要烏女搬來一疊疊的書,沉重的書堆疊成堡壘,幾乎遮住從海面來的光。他每本都翻個一兩頁便要她放到一旁,然後要她搬來更多的書。

烏女很快便發現,海妖王子不愛看書,他只是心情不好來找事情打發時間罷了。只要烏女搬書的動作慢了一點,海妖王子便會開始撕書頁。他每撕一頁,警衛火辣辣的鞭子便會落在她背後,她得強忍著痛引導海牛將書放到桌上,這才能讓海妖王子暫時停下撕書的惡行。

等到石桌堆滿了書再也沒有空間,海妖王子會悻悻然地離開,留下近百本的書籍讓她收拾。

圖書館工人守則,書沒收妥前不能用餐、不能休息。她總是收到月亮升到穹空中央,才拿著落了滿地、被撕下揉成一團的砂書紙,在月光下慢慢地修補書籍。

背上火辣辣地,即便是沁涼的海水也冷卻不了那種疼痛,但令她更難受的是海妖王子根本看不到她,就連大海蛇一般粗的鞭子在她身上那麼大的聲響,也不曾讓他抬頭看上一眼。

這些鞭子的表面都佈滿細小的、像海蛇牙齒一般的倒鉤,鞭子非常地沉,揮動時會帶動水流發出尖銳刺耳的鳴聲,打在身上會刮下人魚身上的鱗片、帶走一小塊連著血肉的皮膚。

海妖貴族都習慣了鞭打人魚的聲音,烏女從圖書館裡的書中得知,海妖並不將人魚當成有靈魂、會痛會傷心、和他們相似的生物看待。

海妖們認為,人魚是愚痴的,必須要用鞭子鞭打才會勞動,人魚是天生的奴僕,就像是海底的藻類一樣,人魚不會哀傷痛苦,人魚只會愉快地唱歌,他們流淚只是為了製造珍珠供給海妖耍玩。

第一次,烏女感到人魚的存在是如此的可悲。他們是骯髒的、被神所詛咒的種族--海妖的書上是這麼說的,烏女幾乎就相信了。

烏女是這麼的傷心,她無法像平常那樣,在心裡唱著愉快的晚歌。她只能安靜地補著書頁。

泛著藍光的月光之下,有尾如黑炭般、一點也不起眼的小人魚趴在厚重的書上,無聲地淌下比海水更冰涼的淚水。晶瑩透亮的淚水化成真珠輕輕地沉到海底,安靜地堆到它的兄弟姊妹旁邊。

烏女知道,人魚不該為海妖流淚,但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停不下來。






那是兩個女孩。

我一眼就認出來了,穿著發黃的制服、頭髮油膩、看起來像是沒人要的那個小孩,是我。而另一位綁著公主頭,皮膚白皙,安靜而溫馴的小女孩曾經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們總是趁著打掃時間班上正忙的時段,一起躲在學校後面的一小塊空地裡。那裏平常都不會有人來,空地邊緣的牆上攀著幾株牽牛花,牆頭探出幾朵燦然的粉紫。

我們的背靠著牆坐著,小英手中捧著一疊紙,她正將最後一段念完:

「王后哭了:『我的國王,這隻老鼠是我們的孩子呀!』國王聽了更生氣了,他揮手叫人過來,他說:「這不是我的公主!來人啊!將這隻老鼠殺掉,當作今天的晚餐!」老鼠躲在王后的腳邊發抖。王后很怕老鼠,可是又怕自己的孩子被殺掉,她最後還是將老鼠抱在懷裡不肯讓國王將老鼠抓走。王后一直哭一直哭,眼淚從階梯流下去,變成一條小溪,但是國王還是一定要將老鼠殺掉,他是那樣的生氣,天空不斷的打著雷,雷打到地上小溪就乾掉了……」

「然後呢?」她讀完最後一字,不滿意地將最後一張紙放回膝上:「討厭,又停在這種地方,我晚上會睡不著的……」

「快跟我說後來怎麼樣了?」她抓著我的手彎懇求。

「明天就會知道了唷!」

「不要啦!我今天就要知道!快跟我說啦!」

「嘿嘿!等明天啦。」

「快說啦!家琦最討厭了!」

家琦最討厭了……

我最喜歡家琦的故事了……

然後呢?快跟我說……


我驚醒,汗涔涔地,腦中仍迴盪著那道柔軟的嗓音。

為什麼會想起小時候的事情?

太遙遠了,都已經過了好久好久了,久到我以為自己早就忘光了。那是我的第一位讀者,也是因為她,所以我一直寫,不斷編織故事直到變成習慣……

可是……

不,我沒有讀者,我只有自己,我只擁有我的故事,其他的一切都是假的。

我拿起早上放到一邊的稿紙,像是瘋了一樣地寫著。文字爬過一張張稿紙,我用盡全力去壓制住我的情感,不讓我的情緒去影響到這個充滿希望與光明的故事。但我的筆下仍出現了黑色的雲朵,女主角失去了笑容,我只能將這幾張紙揉成一團丟到地上。

連我的故事也要棄我而去嗎?我抹了抹臉,眼睛卻是乾的。

實在太累,趴在桌上睡了一會兒,再醒來時已近傍晚。我揉了揉眼睛,發現原本被我都在地上的紙團不見了,紙張的皺摺被撫平,幾疊紙整整齊齊地安置桌上,原本凌亂堆著的紙堆也被整理過了。

每天早上起床後,我都會發現稿紙被翻過的痕跡,有時候則是整疊稿紙被移了位,但我都粗神經地假裝沒注意到。

但這次的改變太明顯,我困惑地推椅站起。

除此之外,還有什麼不一樣了?

我一面伸懶腰,一面環視房間。雨停了,一絲陽光從小窗灑進房裡,這一點溫度卻烘的小房間的霉味更重。我的視線沿著白牆往裡飄移,最後停在幾個紅字上。





白牆紅字,字是是過於濃稠飽滿的紅,邊緣的液體承受不了過多重量而垂下如淚痕,字跡彎曲軟弱地在牆上攀爬,但和我相比,那鬼仍是寫了一手好字。

我盯著那行字很久很久,手無意識地拂上臉頰,這時才發現自己正淡淡地笑著。

一個鬼……一個躲在衣櫥裡的鬼問我「然後呢?」,我突然忍不住地大笑,笑到眼淚都被擠出來了,笑到幾乎沒有力氣站起。

好久都沒有笑得如此暢快了。

我最後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坐到桌前開始寫作,但淚水仍是因停不下的笑而打濕了稿紙。

                  ◇


月光下,烏女打開那本幾乎比她還重的書,手指撫著粗糙的紙面逐字閱讀,

實在很想知道,為什麼海妖王子的眉頭總是糾結、面容總是不快樂?

他出身高貴,以他的身分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就是想要天上的星星,海妖王也會讓人為他摘下。那他又為什麼看起來如此孤寂?

可惜烏女無法開口,不能問他為什麼不開心、無法為他唱首祝福的歌。

她在心底嘆了口氣,對著書上的文字發呆許久,突然眼睛一亮頰邊亮起微笑,她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了。




每天早上,我總會在牆上發現血字。

於是現在的我很確定,我房間的壁櫥裡有隻鬼。

大概見我沒有反應,那個鬼便越來越大膽了,每隔個一兩天牆上總會出現新的血字。

一開始還是很正常的敲碗模式,牆上的血字不外是:

「然後呢?」
「接下來呢?」


過了兩週後,牆上出現新的文字:

「今天會寫XX文嗎?」
「可以先填XX的故事嗎?」


沒多久,祂便開始用簡單的幾句話評論我所寫下的內容,或是挑著小說中的疑點提出問題,我盡量忽略掉祂的干擾,埋在紙堆狂飆文。

平靜的生活被文字攪動,我的黑頭字在稿紙上攀爬,祂的血字在牆上蔓延。

現在我該煩惱的是,是否能如期完成那篇計畫投稿的推理小說?

暗嘆一口氣,我這時才深深體會到這點,推理小說實在很殺腦細胞。

我已先花了兩天窩在圖書館裡,將該找的資料都找好才開始動筆。剛開始寫得很慢,幾個小時下來才一千字,桌上推滿被揉爛的稿紙。然而一但寫順了我整整好幾天都沒有休息,下筆有如神助,等我將初稿寫完,一抬頭便暈得視線都轉黑,無數黑點在是網膜裡跳動。

我這才想到,已經整整兩天都沒進食,一鬆懈下來手便連握筆的力氣也沒有,原子筆滑落桌面,我的手無法控制地顫抖。

我很累,但精神太過亢奮,躺在床上也無法闔眼,便又起來將稿子潤過一次,一隻手緊壓著胃裡隱隱跳動的疼痛。

一直到傍晚我才到樓下買了點飯糰吃,然後一面壓著絞痛的胃蜷在床上睡了一會。

等我醒來,牆上多出一行血字。

妳對自己太狠了。
暗紅液體在牆上攀垂如淚。

你說我對自己很狠?

那我告訴你,什麼才叫真正的狠。

我的母親已折磨我為樂。她恨我,非常恨我。

你說,天下沒有不是的父母,沒有母親會恨自己的孩子的?

那很好,你是個幸福的孩子,而我不是。

我的生活或許是你無法想像的,就像是你的幸福也是我無法想像的。

自從我三歲有記憶開始,母親總是會用香菸燙我、在我身上掐出黑青。等我大點,我便發現每次酗酒的父親回家後便會打母親,母親在父親面前總是逆來順受,然後再將積累的怨氣發在我身上。等我大一點,父親打母親時也會連我一起打,父親踹人的力道很大,我也常常被打到臉上多出個烏青,甚至走路會一瘸一瘸的。

但父親打母親總是更重,我只要縮成一團小小的躲在角落,醉得什麼都看不清楚的父親就完全注意不到我的存在。

我旁觀著這一切,頭腦幾近放空地看著父親抓著母親的頭髮,頭腦出現了一個個故事。這些故事裡,有國王有盜賊、有公主有王子、從天而降的少年、每一步皆能撼動大地的巨人……

父親的怒吼和母親的叫罵聲越來越遠,我看到大草原上有精靈圍成一圈正跳著舞、夜晚的城堡燈火燦然,不斷有馬車載著淑女來到國王的舞會……

我想,我一定是不由自主地戴著微笑,因為母親更恨我了。

她恨我總是蹲在角落看著她被打被凌辱,她恨我還幸災樂禍地笑著,但是我沒有……我沒有……

搖搖頭,我試著將這些過往都驅走。故事,我現在所擁有的也只剩下我的故事,除此之外我孑然一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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