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11

故事迷宮 (一)

十點鐘的客人又出現了。

One piece咖啡館的門開,門鈴搖動,門關,穿著灰色風衣的青年門輕路熟地往角落直去,將帶來的咖啡色皮質手提包放在桌上,背對玻璃窗坐下。

數個月前開始,那位客人每逢十點鐘就會出現店裡,從剛開店待到關店才離開。

於是他熟知咖啡館的擺設。知道他現在坐著的是店裡最舒服的沙發,角度正好能將店內部一切盡收眼底,位置正好光源充足又不西曬,若要坐上大半日,阿華也會選擇那個位置。

這淡定模樣讓人很難想像他第一次推開門曾是那樣迷惘。

那天外頭下著雨,當時他推門,像是在山裡迷路的人,又像一抹迷失的孤魂,濕淋淋的一身狼狽,站在門口打量室裡許久才警戒地入坐。

阿華安靜地出現,站在桌邊等著點餐。

店裡沒有飲品單或是菜單,只有門邊黑板寫上今日特點。客人仍是神情恍惚,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咖啡……」

「請等一下,咖啡一會就來。」她像出現一樣安靜地退走,到門前的吧檯後煮咖啡。

店裡不成文的規定是,沒有菜單也沒有飲品單,若客人沒有特別指定飲品種類,那就由服務生自行判斷。既然客人沒有指定咖啡種類,她便到吧台後煮了咖啡,首先在杯底灑層細糖粉再倒入發著香氣的咖啡,上頭淋上兩勺奶油再灑點肉桂粉就完成了。

她如幽靈般地安靜送上咖啡--維也納咖啡,隨杯附上一杯清水。

當海翼學長教她煮咖啡時曾經跟她形容過維也納的咖啡。維也納的咖啡館曾是許多哲學家、作家、藝術家喜愛流連的場所,這些咖啡館裡孵出各式各樣的哲學思想及文學作品。

許多人一坐便是大半天,拿著書帶著報紙閱讀,偶爾對著手中的未完詩沉吟,有時候又是三五好友坐在咖啡館裡作著政治辯論、或討論艱深的哲學問題、或只是日常閒聊。

於是維也納咖啡總附上一杯清水,清水無限量續杯,讓大肆討論過的人們可以補充流失的水份。這是維也納咖啡廳特有的貼心,也讓咖啡廳成了人們日常去處,一坐便是整個下午是很平常的事。

這位客人似乎有長坐需求,而且就算被大雨逼得狼狽,他身上還是有股藝術家的氣質,就和之後許多日子一樣,阿華為他煮了維也納咖啡。

芬香中帶著甜味的維也納咖啡,適時紓解了客人的疲倦與滲入肌膚的寒意,那之後他便會每日十點準時出現,帶著咖啡色手提包,裡面一台電腦、一疊資料就可以讓他工作上大半天。

他在咖啡館內只喝咖啡,偶爾會點份簡餐,One piece 著名的蛋糕卻是從未嘗過,阿華料想他不喜甜食。

他工作的時候非常專注,眉頭微皺,有時候拿著紙筆寫寫劃劃,有時候則是在鍵盤上運指如飛,咖啡館裡只有規律的打字聲敲打寧靜空氣。但有時他又會突然放下一切走出咖啡館,站在門口點起一根菸若有所思地望著街景。

他出現的次數越多,手上那疊紙也越來越厚,撐得手提包鼓脹。他的情緒也越發越焦躁,時常從早待到晚只喝了一兩杯咖啡,煙卻抽了好幾包,離開前丟下一張千元鈔票便拉下帽緣安靜地離去。

可惜阿華的好奇心實在不重,她並不在乎客人的工作是什麼,也不想多加猜測。

她稍稍感到好奇的是,他怎麼看都是個普通人類,既不是學生也不像學府的老師,身上也沒有術士氣息,這個人究竟是怎麼進入學府、來到學府的烏城?

烏城是學府的美食城。白牆烏瓦、小橋流水,城裡處處隱藏著奇妙的商店與餐館,就是在學府待上超過十年的府生也說不清究竟城裡藏了多少美食處所。就算在這間咖啡館打工近半年,烏城對於阿華仍是迷宮,她也鮮有到城裡探險的意願,只是從夏默等人口中聽聞關於烏城的各種傳說。

她所打工的One piece 咖啡館,位於烏城邊緣,雖然對外人來說比較容易進入,但是學府本身位處空間交界點,雖然偶而會有沒有定位紋章的普通人類不經意闖入,但要每周都進入特定地點卻頗令人玩味。

他不似配戴了任何符文,身上也沒有非人印記的波動,會日日在同一個時間出現這裡必有原因。

不過,對於這個客人,阿華的好奇心也只有這麼多,很快她便又會遺忘這個奇怪的客人。她的工作日只有週二及週四,接下來便要等到下週的工作日才又會被攪起一絲絲的好奇。

但這個客人這天和往常似乎有些不同。

他不像往常專注地打字或是趴在紙上寫字。今天他只拿了一疊紙,拿了支紅筆在上頭塗塗改改,一到下午則是將那疊紙放到一旁,優閒地喝著咖啡看著窗外雨景,館貓「蛇姬大人」在他膝上打著呼嚕,一派午後悠閒氣氛。

他就這樣窩在角落的沙發,手裏一杯冒著熱氣的咖啡,對著外頭的綿綿細雨不知沉吟還是發呆。

直到天黑將他的輪廓藏在陰影中,阿華過去將角落的立燈打開,他仍是一動不動地望著漆黑的窗,那疊處處劃線寫了紅字的紙被擱在沙發邊緣,室裏這角透出黑白電影裡特有的孤寂氣息。

阿華只是感覺到這位客人很疲倦,他或許很久都沒睡好,眼睛因長期榨取腦力的工作而失去神采,眼皮上堆著沉沉的倦,卻仍是強撐著精神,但精神早已是緊繃了太久的橡皮筋。

硬撐著的男人,這讓她想到自家社長,對於這些愛逞強的人她沒有多少同情,畢竟這是他們自主的抉擇。

就這樣,今日唯一店裡的客人呆坐了大半日後終於在關店前如往常般丟下一張千元鈔票後離開。鈴響、門一開便被冷風帶入,室內溫暖空氣被濕氣入侵,客人頓了一步將帽沿拉低便快步走進黑暗中,門關、店內又回復缺少人氣的寧靜,館貓仍蜷在椅上沉沉睡著。

這原本就和任何一個週二傍晚沒有什麼不同,直到阿華到角落收拾桌面時才發現客人竟然忘了將那疊紙帶走,而現在那隻貓正壓在上頭睡得一臉幸福。

等她挨了幾爪、手臂上得到幾個咬痕後、這才終於從「蛇姬大人」身下搶下那疊紙,追到外頭時卻已經沒有那位客人的蹤跡。

外頭飄著綿綿細雨,那是只能微將頭髮衣服沾上濕冷寒意,卻不足已將人打濕的小雨,街道上的燈光被細雨暈染開,無止無盡的雨如秋季將離去而垂下的淚。她將那疊紙用紙袋裝著,站在街頭看著街末許久,這才慢吞吞地踱回店裡。

等明天客人回來再交給他吧,阿華只能將那疊文件收到櫃檯下。

但她預料不到的是,自從這晚之後,那位客人卻不曾再出現。


(三個月後)


這是個濕冷的季節。

學府的石屏小路總是潮濕,宿舍玻璃上水珠還未乾便又復被雨打濕。

細雨中,學府的路徑都變得渾昧不清,協調社周圍的竹林也被雨洗得格外翠綠,連丹時常被這大片的竹林所迷惑,繞了大半個小時才找到其中的社館。

就算連丹從來都沒有口頭承認過,社團會館實是個溫暖的所在,他們這些社員平時有空閒總是往自家社團跑,呆在這裡也比寢室舒服的多。

當然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待在這裡比在寢室裡安全,尤其連丹又和一年級新生裡的炸彈住在同間寢室,最近這位炸彈室友的心情或許受到氣候影響格外不穩定,為了小命著想,連丹幾乎就想扛著被子來社團過夜了。

這個傍晚,社團的休閒室裡幾乎全員到齊,又是每周一回的社團聚會,就是再忙大家也會將時間空下來聚再一起喝茶閒聊。

除去剛開學的前兩個月磨合期,那之後連丹便喜歡上這樣的社團聚會。

雖然自從加入直到現在,他對於社團的存在目的和收取社員的條件都感到不明,而且他也未能擺脫一直以來對於社團的戒心和些微成見,但連丹無法否認這個社團在校園生活中所佔的重要性。

聽學長姐們聊些奇聞軼事、一起品嘗好茶好咖啡、幾人不時拌嘴幾句,這種聚會流露出一股從容的愜意,這種從容是很有感染力的,這種大家庭式的溫暖也很容易讓人沉浸裡頭。

只有在這個時候,他才深刻理解到人是群居動物這句話的真實性。

人們都無法獨自存活,一群人能從彼此身上汲取溫度,但走得近了卻又會忍不住互相傷害。總之太複雜的事情連丹是懶得去思考的,他只知道他喜歡這樣的社團聚會,感到和這群人在一起很舒服且沒有壓力,這樣就足夠了。

壁爐裡柴嗶哩啪哩,雖然還不到冬天,社館的壁爐裡已鎮日燃著爐火,社長也已腿上披著薄毯懷裡抱著暖爐,如往常般被掩在文件堆中,偶爾發出幾聲輕輕的咳嗽聲。錢學長則是在他旁邊跟他討論社務,卻是多是錢學長在說話,社長只偶而低聲回一兩句。

壁爐前鋪著一匹素色長毛地毯,對面的沙發上,黛姬穿著唐草文樣的和服,一抹笑靨端麗地如初月,垂著長睫專心地聽著小同伴說話。

或許是注意到他的目光,黛姬轉眸對他微笑,連丹忙將視線移開,臉卻紅到耳根。

總被戲稱是協調社的執事,黛姬學姐美麗又大方,個性又是那麼溫柔有涵養,她周圍不論男女都喜歡她,尤其在一年級的女生中她的人氣又很絕對。但連丹從開學起便不喜歡這位學姐,他對於這位大姐總保有他也說不上原因的戒心,或許他感到她太過完美了,有時甚至會覺得她像個偶人多過真人了,這種違和感讓他頗在意。

夏默和商鈴坐在地毯上貼著學姐小腿像兩隻黏人的小貓,仰著頭嘰嘰喳喳地又像兩隻小麻雀,愉快的討論著接下來兩週期中假期的遊樂計畫。學伴阿華坐在沙發另一頭,一本書擱在腿上,目光卻是默不專心地看著爐火不知在發呆還是思考。

壁爐前的地毯上散落幾個懶骨頭,此時連丹就坐在其中一個上聽同伴聊天,指尖夾著一片紙塊,前方一副未完拼圖。

連丹閒時喜歡消磨一整個下午拼圖,拼圖對他而言是種治癒的消遣,但他在寢室裡玩拼圖總是會被看不順眼的室友阿徹毀掉,他便只能趁著待在社團的時間玩,錢學長看得有趣,每當他拼完一幅就會準備另一幅更複雜更龐大的拼圖給他。

現在這幅拼圖已完成三分之一,隱約能看出是幅童話風格的畫。據說錢學長提供的拼圖都是由某位府生的作品仿製而來,畫風靈巧中卻帶種他也說不出的抑鬱氣息。

他拼到一個階段停下來喘口氣,取下眼鏡按摩疲倦的眼,正好聽到夏默說她放假不打算回家,黛姬又問了阿華,雖沒聽到回應但連丹料想她只是默默搖頭,據說她已經沒有所謂的「家」可以回去了。

夏默好奇的跑過來看拼圖,連丹不自覺的向一旁挪移,他一直都有點怕這個麻煩製造者。

「聽說大風祭後,你被抓到校長室工作?」夏默開口卻是和拼圖無關的問題。

連丹只能暗暗嘆氣,不說話就是最好的回答。

「奇怪,大風祭使用術法的處罰也只是在校長室打工一週。你卻每週都要去,目前算來﹍﹍應該已經去了三週了吧?這不太合理。」

連丹有苦難言,這事只能先糊弄過去。如果讓人知道校長吵著要收他為徒,所以他得每週到校長室工作直到他肯主動拜師,他的生活恐怕會更難過。目前他寧願到校長室卻做那些無聊的文件整理,也不想拜校長為師。

一想到校長教出表哥那樣的麻煩人物,他實在敬謝不敏。

夏默還想再追問,幸好黛姬學姐插入轉了話題。

「連丹君,不知道你假期有什麼計畫嗎?」黛姬柔軟的嗓音又柔又慢地像是在揉糯米。

他將眼鏡戴上,想了一會兒苦笑搖頭。假期嘛,就是假期還能作些什麼,除了補眠、窩在沙發裡種馬鈴薯、偶爾讓母親差遣跑腿,其餘的他什麼都不想做。

想著想著,頸子一重卻是有人壓著他的頭,他咕噥一聲用力回推卻推了個空,一回頭錢學長已經靠在壁爐邊微笑看他。

「學長,在韓國亂碰人的頭是極不禮貌的。」連丹將被揉亂的髮撥正一面抱怨著。

「這裡又不是高麗,而且現代高麗人才不太管這些繁文縟節了。」他無所謂地說道,隨手將手中的紙盒往他處丟來。

連丹接住紙盒,盒中有細密的物體滾動聲,他又搖了兩下。

「拼圖?」他遲疑問道,畢竟這次的盒子比往常都還沉。

「不用謝,怕你假期無聊。」錢學長瀟灑地揮揮手,正要離開時卻被連丹喚住。

「學長,你給我的拼圖﹍﹍好像﹍﹍」他困惑地看著拼圖毯上未完的圖形,想說些什麼到了口邊卻又飄散。最後他只能搖搖頭要錢學長不要在意。

他捻起一塊拼圖,正要繼續拼圖時黛姬卻輕聲喚住他。

「連丹君,,請問一下,這個拼圖拼好可以給我嗎?希望這個要求不會太強人所難。」她如往常般說著親切有禮的話語:「如果連丹君覺得不方便也沒關係喔,請不要因此而感到為難。」

他呆了一下才回答:「可以啊,反正拼完了也只是掛在這裡﹍﹍」

錢學長給他的拼圖都是一千到五千片不等的大拼圖,據說是和原畫一樣大小的複製品,拼圖完成後則和油畫十號至二十號的大小一樣。每當他完成一幅拼圖,錢學長便會取走裝框,連丹的寢室放不下這些拼圖,這些拼圖有些被掛在社館裡,但大部分都存至在社館的儲藏室裡。

「太好了,真是感謝連丹君。」她露出鬆了口氣的樣子,垂下視線微笑道:「這個故事是我很喜歡的,原畫我也有收藏,所以想跟連丹君討這幅拼圖﹍﹍原畫和這幅拼圖就像是姊妹一樣呢,分開了似乎有些孤單。」

「原來學姐有原畫?」連丹隨著她的視線落到未完拼圖上:「還有學姐剛剛說過的﹍﹍『這個故事』又是什麼意思?」

「原來連丹君不知道嗎?這位畫者的畫都是以她喜歡的故事為背景所架構出的畫作喔。」

「所以,這幅是根據哪個故事?」連丹頓感好奇。

「這是去年出版的日系小說,書名是『精靈九九九』,若連丹君有興趣我可以將這本書借給你閱讀,這樣對於了解這幅拼圖會有幫助的。」

「那就麻煩學姐了。」

連丹恍然,原來錢學長給他的拼圖背後還有更深的故事。

突然間,他有好多問題想問。這幅三千片的拼圖背後有怎樣的故事,畫者又是用怎樣的心情來繪製這些畫作?他和這些拼圖相處的時間不少,於是也已培養出自己也難以釐清的情感,所以他實在很想知道這些故事的原貌。

連丹並不是容易感到好奇的府生,但這一次,彷彿冥冥中有鉤子釣到他少有的好奇心,魚一旦上鉤便來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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