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01/15

大風祭 第五章 破碎的風 (一)

阿華和室友們花了很多心力才將黏在她身上的小無尾熊拔下來。

小男孩驚恐的睜大黑眼睛,像隻被嚇壞的小動物左顧右盼尋找退路。

阿華和商鈴一人一邊各握住一隻冰涼的小手,兩人低聲安撫許久,小男孩仍是模樣驚怯,商鈴覺得自己活像個兇神惡煞的綁架犯正在欺負無辜兒童。

小男孩套著過大的深色外套,夏默剛掀開外套便是一滯,掌心染上腥稠液體。外套內裡被血沾黏腰側,夏默用了點酒精才能將沾黏的衣物順利的拉離體側。

衣服一掀開,一旁的阿華便倒吸一口涼氣。

「怎麼會……」她握著男童的手不禁一緊:「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只見男童從左腰側直到右胸有一道彷彿被野獸啃食過的撕裂性傷口,鮮血淋淋,深處甚至發出腐爛的味道。

小男孩剛出現的時候,他在左腰側的傷口並不大,像是一道被某種獸爪刮破的痕跡。才過了兩天,傷口卻從內部崩裂開來造成嚴重的撕裂傷,小男孩卻也不顯痛楚,一直像隻毛毛蟲扭來扭去不肯讓她們替他治傷。

「之前幫他檢查傷口就發現了,他似乎對痛覺很遲鈍……」夏默續道:「其實自然界大部分的動物除了狩獵者外,大多都對痛覺很遲鈍,一來是為了不被天敵發現,二來隱瞞痛感才不會被同類當成累贅而拋下。」

「如果在大草原上,受傷的羚羊顯露出痛感,那就是跟告訴周遭的獵食者說:『來吃我吧!」差不多的意思了。所以大部分的群體動物都痛覺遲鈍,這是讓自己活下去的基本生理反應。」

「妳的意思是……」

「妳知道我的意思。」夏默以指壓著紅唇微微一笑:「這孩子恐怕就算肚子都爛掉了還是會活潑的跑來跑去,不知痛其實是最危險的情況,畢竟痛是一種保護機制好讓我們不會傷下加傷。」

阿華一晃神,白髮小童便掙開她的手躲到一旁,衣服拉下將傷口遮掩的結實。

「如果硬要將他抓起來上藥……」

夏默接下去:「那寢室裡就會開始颳亂七八糟的大風,我們只能趕快將他藏到衣櫃,因為沒一會兒管理員就會出現罵人……」

「可是不處理傷口的話……」

「我們也沒有辦法,」夏默一攤手:「這小傢伙是從哪裡撿來的?實在很麻煩。」

阿華憂慮地看著小童亦缺少血色的慘白面孔,他的骨溜溜的黑眼睛裡有著令人不忍的恐懼。

商鈴蹲到小童面前,溫柔的牽起他的手:「總之……先吃飽吧,吃飽才有力氣讓傷口復原。」

對此小童倒是樂意地讓商鈴牽走,阿華也見識到小童可怕的食量,那麼小的孩子一個人就將整桌菜吃光,最後還意猶未盡地舔著盤子。

因為商鈴庫存的食材已經清空,最後還是阿華貢獻出她的泡麵,三人才得以不餓著肚子。

吃飽後,三個少女又圍在小男童身邊試著再查看他的傷口,但小男孩緊抓著衣角不肯讓她們脫去他的衣服,咬著嘴唇一汪淚水在眼眶中滾來滾去卻始終流不下來,就是三人中心腸最硬的夏默也很快便大喊放棄。

晚上商鈴抱著小童睡得很熟,阿華卻反覆不成眠,外頭風聲越來越響,隱隱中還聽到房裡有風在哭泣。

隨著夜色越深,風聲敲動玻璃,整座建築都被風憾動,彷彿颱風來臨,阿華一直聽到鐘聲在耳底晃晃地發亮,照的她內心一片寧靜。

不知睡了多久,房裡的燈光突然大亮,卻是夏默開燈。

「小傢伙的樣子不太對勁。」

她從抽屜裡提出藥箱奔到床邊,阿華也忙從上鋪跳下,她這時才發現商鈴已經醒來並擔憂地看著床上的小童。

小童緊閉雙眼、脹紅著臉很辛苦的模樣,當夏默將他的衣服掀開時,在旁觀看的商鈴和阿華都倒吸一口涼氣。

只見小傢伙傷口像是被無形的刀鑽出一個血肉模糊的大洞,血洞從腹部直裂到胸前,從中發出腐爛的味道。

「怎麼、怎麼會這樣?」商鈴的眼中有淚光閃動。

夏默皺著眉頭:「我看是……」

話還未完,窗戶被強烈的風打破,碎玻璃因風壓如箭往房裡四射,有著優越反射神經的商玲抓起枕頭擋下所有飛射來的銳利玻璃片。從窗外鼓進的強大風流扯斷窗簾、將房裡的被單、紙、書本、衣服都颳起。

日光燈在頭頂一閃一閃,三人的視線因強烈的大風而模糊。

「這是在做什麼……欸……?」

黑色鬼影穿過門板,管理員原本要罵人的話語被風一颳便梗在喉頭。

「那是什麼……還有……那是什麼鐘!」管理員尖叫。

掛在窗上的風鈴被風搖著大響,阿華這才聽出這是鐘聲而非鈴聲。她凝目,在風中辨認出管理員的身影隨著一聲又一聲的鐘聲而散渙、復形又被敲得散渙。

她往窗外勉力望去,她可以感覺到幾道大風想要搶進房間裡卻被鐘聲擋在外頭。

這鐘是關鍵。她還沒弄清楚這一切變化便已直覺地下了如此結論。

管理員終於承受不住鐘聲,一聲尖叫後退出房間。

「怎麼辦?」商玲一面用枕頭打下像她們撞來的危險物體,眼睛卻不曾離開床上的小童。

白髮的小男孩緊閉著雙眼,辛苦地張嘴喘氣如離水的魚,空氣中有被吹散的腐臭氣息,像是有不明力量從裸露的傷口中往外擴散,凌遲著將他緩緩撕碎。

「窗上的鐘,可以搶到嗎?」阿華對著她吼,聲音卻仍只能隱約穿透喧囂的風進入商玲耳裡。

「那個風鈴嗎?」商玲回吼。

「對!那東西應該是法器,可以將那些東西擋在外頭。」

商玲和阿華交換一個眼神,將手中的枕頭往阿華處一丟便矮身竄出如雌豹。

飛快拭去眼角的一滴淚,她絕對要守護這個小男孩!



但凡對音樂有當成職業興趣的人,都會希望自己將來能夠成為鋼琴家、小提琴家等等的音樂家。

山伯什麼都不是。

他也曾經想成為像爸爸一樣的大提琴家、或者像媽媽一樣的鋼琴家,但當他失去自己的家之後,他便再也沒有家了、也成不了什麼什麼「家」。

音樂家都得有天才和勤奮,天才是讓別人看的,而勤奮是自己才真正擁有的才能。

山伯從小便有天才也有勤奮,而且他不像一般音樂家的小孩,他向來都是由父母親自教導音樂。

已經是音樂界的潛規則--音樂家不會親自教導自家的孩子,多會另外找老師來教授孩子音樂。就算再嚴厲的音樂家,面對自家孩子想要偷懶的撒嬌總會心軟,孩子對著父母親也不容易專心。要當好老師一定要和學生劃下足夠的距離。於是即便是再怎麼厲害的大音樂家,仍是會幫自己的孩子請個好的老師來教導。

但山伯從小便不是個會撒嬌、累的時候會偷懶的小孩。他的專注力十足,一練起琴便是兩個小時、三個小時甚至四個小時不停,小小的腦袋裡只想離大師的音樂更近一點。

他的父母反而想盡辦法要讓他停下,要他多玩多休息。

因為山伯的父親身體不好,他的母親變成為他主要的老師,所以山伯孩童時期接觸最多的是鋼琴,總有一天,他也想要成為像母親一樣厲害的鋼琴家,但他總覺得生命中若只有鋼琴似乎又會少了什麼。

很快地,他發現自己喜歡母親的鋼琴、也喜歡父親的大提琴,但他卻說不上哪一樣更喜歡。但大人說,總有一天他必須選擇一樣當成他的職業。

才五歲的他因此而流露出憂慮的神情,父母笑著要他不要擔心,他們可以等他長大再決定。

但他不想決定。他不想要選擇單一的樂器、在大演奏廳裡演奏、接受很多很多人的掌聲,他並不會因此而滿足。他想要的向來都更多。

從前的音樂家都是創作者,他想跟著這些創作者的腳步,他不想成為可以媲美播放機、完美的彈奏機器。

他喜歡音樂、喜歡這個世界的聲音,喜歡古早的音樂家那源源不絕的的創作力。

他想要更接近從前的那些創作者,是的,他想要創作!將他們的創作在大演奏廳裡複製一遍又一遍,就算那樣的曲子有多困難,這樣的掌聲他不會感到滿足。

父母為了讓他的童年不只是練琴和學琴,決定帶著他環遊世界拜訪各種音樂家,讓他能有機會和同齡的小孩一起玩耍。

那是他最快樂的時期。

他的視野一下子變從小小的琴房展開到更廣大的世界,他知道原來還有更多會發出美妙聲音的樂器。

從西方的小提琴、喇叭、薩克斯風等等樂器到東方的揚琴、二胡、嗩吶、太鼓……這些父親的友人都欣喜於他的資質並用心教導他。

他像是海棉一樣拼命學習,他的時間似乎永遠都不夠,每次父母要將他從這些老師身旁拉走都要耗費好大的力氣。

其中讓他印象最深刻的是古琴。

一次,父親帶著他在山裡的院子拜訪一位老友,也是那一次他首先認識古琴是怎樣美妙的樂器。

第一次聽到古琴的聲音,他張著嘴看起來像個小傻瓜,但他驚訝極了,古琴會發出像是風吹過空谷、水流過樹林的音樂,那是西方樂器缺少的流動感,實在美妙極了。

而某個和煦的午後,父親拉著大提琴和友人的古琴一唱一和,那成為他的記憶中最美妙的和聲之一。

從那時候起,他便喜歡上古琴的聲音,儘管他一直都沒能夠好好地學習彈奏古琴。

直到他失去父母也失去家和希望後,他卻不曾失去他的勤奮。為了要忘掉傷痛,他練習的時間更長、剩餘的時間都在傾聽世界的聲音,直到他無法承受這麼多的聲音而崩潰。

於是他躲在父母在山裡的小木屋,他用毒品讓自己忘記身體和心靈的傷痛,於是他便可以一直彈奏、一直創作,讓自己的痛苦和一切都蒸盡只剩下音樂。

那段期間,他的痛苦飄忽、精神銳利,他在恍惚的境界中創造出許多他至今仍無法想像的音樂。

他的音樂吸引到許許多多的神祉以及惡魔,祂們都想要讓他為自己彈琴、待在自己的花園裡為自己創造音樂,山伯沒有多掙扎便拒絕了祂們的邀請以及誘惑。

山伯對長生沒有興趣、也沒有任何願望,就是再高位的神祉也無法擁有他、即便是最奸詐的惡魔也無法誘拐到他。

山伯的身體漸漸因毒品而腐敗,他唯一還繼續活著的是他基於音樂的執著,他還有很多創作還沒被寫下、彈奏。

他一面拒絕那些神祉或者惡魔的邀請,一面獨自在對著空谷創作。儘管身體的狀態不佳,他的精神力強大到任何神靈都無法強迫他。

他以為自己會這麼就死去,直到藍的出現。他從藍那裡聽到不可思議的歌聲,這比任何的說服都還要有力。

不是他找上音樂,而是音樂找上他。

「走吧,我需要你和你的音樂,你也需要我,我可以為你發聲。」

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於是他可以繼續活著,聽著這個世界的聲音、為這個世界作曲,他已然滿足。

除了藍之外,他如今又有了小居。能夠有這個機會彈奏和古琴很類似的七弦琴,這個世界實在待他不薄。

將小居放在矮桌上,山伯不成曲調的彈著弦,琴發出如雨打梧桐的聲音。

他總算和小居的默契越來越好了,雖然他知道他們還需要很長一段時期的磨合,急不來,確實他也不急。

天空漸露魚肚白,他停手,放下琴弦,深吸了口清晨沁涼微濕的空氣。

山伯閉著眼,聽著風聲、聽著風的顏色,風和水一層層的藍從地面堆到天際,世界彷彿沉於深海。

風造成的海中有巨物晃耀。大批大批的生物橫越天頂,最高處有巨大的鳥振著廣翅、中間一層則是各種多腿的獸邁開長腿奔馳,地層靠地面處則有龐大的魚群一掠而過。

大風已經隨著牠們遠去。

「那究竟是什麼?藍。」山伯問靠著牆壁閉目養神的同伴:「從大風祭開始,我可以看到牠們--有很多很多的獸、很多很多的鳥和魚,從天頂跑過、飛過和游過,牠們成群結隊。我猜想,牠們帶動了這個季節的風。」

「那是定期的大遷徙。」藍仍是閉著眼,緩緩道:「每年這個時候都會有新生的獸經過南閻孚堤,牠們經過便引起大風的流動。」

「大遷徙?就像是非洲大草原上那種大型的動物遷徙嗎?」

「可以這麼說。」

「這次遷徙的是什麼動物?為什麼都這麼巨大,大到人類的眼睛看不見、大到牠們的移動會造成大風?」

「這些大多都不為人所之,少數被早期的人類觀察過,便成了神話的一部分。」

「但是,有幾隻鳥留了下來。」山伯皺眉:「昨天攻擊我們的是其中之一。」

「風鳥,」藍睜開疲倦的眼:「古人曾經觀察到牠們,於是便稱呼牠們為風,同鳳,部首為鳥,因為人們認為風是由這種鳥所造成的。」

「牠們是遷徙期間少數會停留的生物,古人只觀測到這種鳥而將之當成風。」

「為什麼牠們會攻擊我們呢?」

藍沉吟半晌。

「……牠們似乎在尋找什麼。」

「在找什麼?」

「我不知道。」

突然桌上的七弦琴發出嗡嗡聲,像是被觸怒的王蛇般對著侵入領地的敵人昂首露牙,它對於窗外的風聲流露出很深的敵意。

「等等!」山伯閉眼,許久才困惑地皺起眉頭。

「我又聽到那個鐘了……那幾隻留下的風鳥、正在攻擊那個鐘!」

他續道:「而且就在很近的地方!」

「能帶我去嗎?」藍認真地看著他的眼睛。

「那個鐘……其實你原本就是知道的吧?是不是對你很重要?」

「嗯。」

「小居是我的責任,那個鐘就是你的責任了,這點我能明白。」

山伯看似粗曠,但內心比誰都纖細,藍對於這個鐘有多在意,就算藍不說他也早看在眼底。

「走吧。」他將琴用布包好背在肩上,爽朗一笑:「小居等不及要伸展手腳了,將那些粗魯的侵入者趕出不屬於牠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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