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11/24

大風祭 第四章 不肯離去的風 (三)

阿華並沒有留下來跟藍和山伯一起用晚餐。

她有些擔心寢室裡的神秘小童,幫忙修好屋頂的大洞後便揮別藍山,直接往雙子樓的方向返回。

時值傍晚,儘管天上沒有一絲雲,西方的天空仍是被晚光染讓豔紅,宛如火燒。

美則美矣,卻是過份絢麗了,阿華望著這樣的晚色只感不祥,像是有什麼就要發生一樣。

而且大風又更貼近地面了。她的馬尾因風而不停舞動、躍動,風扯著她的衣角、褲腳,拉扯著她的隨身書袋,於是她回去的路上被風捉弄的站也艱難、行也艱難,路上不時有人尖叫著追逐被風搶走的帽子乃至食物盤,她前方幾位學生還交換起這日的八卦。

「討厭的風……」

「今年的大風季未免太長了。」

「欸,讓我想到三年前的大風季,看來鴻樓又要倒大霉了。」

「鴻樓倒楣就夠了,我今年就要畢業了,希望不要別生橫枝。」

「今天可是出現很多橫枝……格致學苑被大風攻擊了喔!」

「真的?」

「不只是格致學苑,連迎鳳樓、演武場和私人學生宿舍區都被攻擊了,現在整個學府大亂呢!」

「欸?」

「還有啊,今天學生會在烏城山腳下的學生市集也被攻擊了,所有的攤位都被吹的亂七八糟的,有學生忘了大風季期間的規則使用術法自衛,結果……」

「結果怎樣?」這人的語氣裡有興災樂禍的成份。

「大庭廣眾下,當然被執行委員抓的正著,那人被抓走前還哭著不想被抓去校長辦公室呢。」

對方乾笑了兩聲,問道:「那學生會的反應呢?」

「聽說學生會長震怒,直接委託我家社長代為調查事情真相……」

「喔喔!你們社長錢鬼一定趁亂打劫,準備大撈一筆吧?」

「可不是?就算委託人是自己的親弟弟還是錢照收不誤,就這樣狠狠敲了學生會一筆呢!」

「那還有什麼八卦嗎?」

「再來就沒有了,但學府方面怕三年前的事件重演,所以現在各大學生宿舍都發出宵禁令……」

「不要吧。」旁聽的人紛紛發出哀號:「大風季哪有在宵禁的!」

「沒辦法,烏城也因為大風的關係關了大半,你們還是乖乖回去吧,被關在門外回不了宿舍就慘了。」

等阿華回到雙子樓,宿舍在門口的告示欄果然就公佈了宵禁的公告,許多學生圍著宿舍管理員議論紛紛。

她一進房間發現商玲不在寢室裡,夏默則是坐在電腦前不知道在忙些什麼。阿華猜想她大概又在弗洛伊德上追八卦,儘管都是一年級新生,夏默卻不知什麼原因在弗洛伊德上有很高的閱讀權限,所以從她口中分享的八卦總是真實性很高。

那個有著雪白髮色的小童坐在窗邊看著窗外,一聽到她進門的聲音便懼得跳起,骨溜溜的黑眼睛裡滿是驚恐。直到看清是她才露出淺淺的笑容,一把撞進她懷裡緊緊抱住她的腰。

阿華被他嚇了一跳:「怎麼了?」

夏默在一旁頭也不回地答道:「我也不知道,妳不在的時候這小傢伙像隻被嚇到的兔子一樣,我們想碰一下都不給。」

「商玲呢?」

「她去煮東西了,這小傢伙實在很會吃。」

「關於大風祭……有什麼新消息嗎?」

「今天出現大風襲擊建築的消息,還有不少人將拍到的錄影放在論壇上。」

「妳怎麼看?」

「很有趣。」夏默得意洋洋地笑了:「過來看看,我做了熱源追蹤分析,發現有意思的東西。」

阿華湊過去看著電腦螢幕,螢幕上只見一抹強風掃過屋頂,不過是很短的一霎那。夏默又打了幾個指令後出現另一個畫面,從熱能分析圖上可看到熱能分佈,同樣的強風戾然掠過屋頂,風中似乎有物。

「如何?」

阿華搖搖頭。夏默將畫面重新用很慢的速度播放,她並將播放模式放至重播。這次阿華終於看清楚了,從熱能分析圖上看來,雖然不是很清楚,但勉強可以辨認出彷彿鳥形之物一閃而過。

「所以喔,不是普通的風,我想,那是某種生物所帶動的風喔。」

阿華正想說些什麼,小童抱著她更緊了,似乎對這畫面感到恐懼。

她不知道該怎麼安慰這孩子,只能手足無措的拍拍他的背,一面對著夏默繼續發問:「學府方面有發出什麼公告嗎?」

「目前沒有,」夏默幸災樂禍的聳聳肩:「鴻樓還在找原因吧,可以想見上頭的人都必定忙得滿頭大汗。」

阿華還想問些什麼,正好商玲將門拉開笑吟吟道:「晚飯煮好了,四菜一湯統統都要吃完喔!」

「對了,這孩子的傷口如何?」阿華還是問了。

商玲的笑臉垮下,夏默也神情嚴肅的和她對望,阿華這才感到事情似乎不妙。



茶餘飯飽,山伯一回到木屋便又習慣性的往閣樓跑,他先將油燈放在一旁,靜靜地坐在六弦琴對面許久不動。

琴很安靜,自從白日順利的被山伯彈奏出曲子,它便沉默下來,像是沉思、像是重新審視自我,但山伯相信它有很大的程度是被自己驚嚇到,它或許無法相信自己能夠發出那樣的音樂。

山伯聽了一會兒,琴仍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原本的怨、原本的恨,突然變成空洞一片。

他將琴輕輕地從木盒裡抱出來,琴沒有動靜,他將琴放在腿上一吋吋地撫摩。

焦尾琴的琴尾上有刀斧斬斲的痕跡,他心疼地撫過那一道道的傷痕,閉著演去感受這琴每一吋的觸覺,直到他摸到琴底有印及被刻上的琴名。

他摸了許久,才判斷出那是兩個漢字。

「歸林?」

他不甚同意地搖頭:「歸林,真是好名字,可惜你不適合歸林,你應該離開這裡到外頭看看的。」

也難怪這孩子會這麼痛苦,幫它取名字的工匠、傷害它的人……這些人根本就不了解它嘛!

他們硬將自己的希望套在這孩子身上,得不到他們想到的結果後又去傷害這孩子,這真是太過分了。他憤憤地想著,這孩子明明就不是能被關起來、被賞玩的琴,它有自己個性、自己的聲音和豐富的情感,它不是普通的琴。

它需要的是一雙能將它的聲音彈出的手,而非被當成抒發人心的工具。

不管藍會怎麼說,他喜歡這具琴,他決定要帶它離開。

「怎樣,跟我走吧?這裡對你太窄了。」他問琴:「如果你願意的話,那我給你另外新的名字吧,從此你就不屬於任何人了。」

琴仍是沉默。

山伯笑了笑,逕自去取了微溼的布將整個琴面擦得很乾淨,將磨損的琴弦換掉後又仔細的調了音,這才抱著歸林下樓,將它放在工房裡調音用的琴台上。

然後他也不睡,就對著六弦琴靜坐著,聽著頂頭的風聲漸漸露出困惑的神情。

那些鳥又在上頭盤旋了,他們究竟在找些什麼?

他將聽覺拉回屋裡,屋內也有些過份安靜。下午望姬跑掉後就沒有再出現,整棟屋子都隨著她一起沉默。山伯有些擔心,但藍只是老神在在的要他不要管這事。

望姬也知道吧,等大風祭結束,他和藍就會很快離開,或許還會帶著琴離去。不、不該說是或許,他肯定琴會願意跟著他離開的,山伯已經和它太熟,他知道這是個喜怒明確的孩子,它不會想長久待在這個令它哀傷的地方。

四周很靜,山伯很疲倦卻不想睡,平日忙慣了,一有空閒他卻不知道該怎麼放鬆自己,只能這樣呆呆的坐著讓腦子裡回憶亂轉。



他的父親是名大提琴家,母親是某大樂團的首席鋼琴師,於是乎他還沒出生便註定將來得是個音樂家的命運。

他的父母相信胎教很重要,他在胎裡便日日夜夜聽著莫札特、蕭邦、巴哈,出生後手能蜷曲握物時,第一樣握住的東西便是響鈴,他能握拳亂槌時,第一樣槌到的東西便是鋼琴鍵盤。

他就在這樣的期望下長大。然而他到三歲前總是太過沉默,既不像聰明的孩子會咿咿呀呀地發音,也不會活潑地爬來爬去,總是安靜地坐在角落發呆。

他的父母擔心他是個傻子,這樣的疑慮直到他三歲開始學鋼琴時才消失。

等他開始學鋼琴,他很快便展現出音樂的天分--父親教他曲子只需要彈過一遍他便能跟著彈奏,還沒學會看譜,就是再難的曲子他只聽過一回便能生澀地彈奏,一個音也不會錯,一個拍子都不會亂。

就像是喝水那麼容易,音樂的天分與生俱來,第一次聽過蕭邦的小夜曲便能彈奏,父親笑著摸摸他的頭,母親將他抱起在臉上重重一吻,他卻不懂為什麼父母親會這麼高興。

他們都說他是天才,但他很小就知道了,天才的人是寫出這些曲子的人,不是他,他只是將曲子複製了一次。

這些曲子太棒太美,他總是跟著音樂搖動著大頭,為著這些曲子美妙的轉折張著嘴說不出話來,任由音樂裡的各種情緒充盈了他。

貝多芬、莫札特、蕭邦、舒伯特、巴赫……太多太多的巨人讓他抬著小小的頭顱仰望。大人的世界他是不懂的,但是這些音樂傳達的東西比他眼睛能見到的更多。

大人的世界裡有比好喝的牛奶還要更濃郁的快樂,也有比剛睡醒時找不到媽媽更難過的傷心,有太多的複雜也有因單純而美麗的簡單,

大人們怎麼能寫出這麼美妙的音樂?於是他的願望就是想要趕快長大,只要長大,他說不定也能創造出這樣的音樂。

他不是天才,他只是比較幸運,三歲時就找到他的理想。

他想要知道為什麼這些音樂會這麼好聽、如是美好?要怎麼才能創作出這麼棒的音樂?要如何才能透過音樂來和人交流?

他如何能用音樂來表達哀傷?他如何能用音樂來分享快樂?

太多太多的問題,他聽著這個世界各種美妙的音樂,他是這麼的興奮,小小的心臟像是會跳出胸膛似的,胸口裝不下滿溢的感動。

所以他想要快快長大,這樣他就能夠有和父親一樣寬厚的胸膛,能夠裝下更多更多的感動,手指頭能夠彈出更有力的樂音。

他的童年裡,天天都有做不完的功課、彈不完的曲子、背不完的樂譜,但他卻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貪玩,他對於音樂的一切都樂在其中。

父親和母親對他懷抱著很大的寄望,卻不知道,其實他對於音樂也懷抱著很深、很深的期望。

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父母,他聽到的聲音是有顏色的,他無法像他們形容他所感受到的世界有多強烈。

他聽著這個世界發出越來越響的聲音,聲音中又孵出七彩的顏色,這個世界有那麼多的秘密,他想要多聽一點、多感受一點,他想要了解的更多。

父母為了讓他接觸更多音樂,他們開始帶著他整個世界亂跑,拜訪許多會彈出美妙音樂的大人。

這樣的生活很快樂,他擁有音樂和父母溫暖的愛,他感到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

直到有一天,他的世界被黑色佔據,他聽到命運的交響樂在腦子裡響起。

烈火、鮮血、母親最後的最後的擁抱。

他們的飛機撞在山腳,母親用身體為他擋下扭曲變形的鐵條,父親掙扎著將他抱出即將爆炸的飛機後便斷氣了,他是整台輕航機墜落事件裡唯一的倖存者。

除了他,也只剩下父親的愛琴倖存,父母的骨灰在大火中再也找不回來。

當時他才十歲。從那時候起,他失去語言、失去和人溝通的能力,他只能用琴聲來表達他的所思所想。但沒有人聽得到、沒有人聽得懂……應該說,父母不在了,沒有人願意聆聽他的聲音。

他的心裡多出一個大洞,從此在父親的眾多友人間流轉被短暫收養。這些父親的世交都是很好很好的人,但他卻無法在任何一個地方長待,只因他們看著他的表情都會令他想到父親的溫度。

他越發沉默,連琴都不練了,鎮日對著天空發呆。

大家都說他是個痴兒,大概是墜機時撞壞了腦子,大人們總拋來同情的目光,小孩子則會私底下嘲笑他、逗弄他,用種種難聽的話罵他。

但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也什麼都不想說,他只想靜靜地聽著四周的聲音。

所有的聲音都有顏色、所有的顏色也都有聲音,這個世界被難以形容的色彩以及龐大音流所充斥,父母離去後,這些聲音更是轟隆隆的朝著他碾壓過來。

很吵,吵的他睡不著覺,吵的他沒辦法好好地懷念父親和母親。

後來又發生了很多事情。到他十五歲時,他已經獨自一個人住在父母在瑞士山中的小屋,外頭大雪封山,他鎮日待在屋子裡頭吸毒,將自己弄的不人不鬼。

他的健康被毒品掏空,他才十五歲,他的器官卻比七旬老人還要糟。

但他不在意,反正他已經沒有活著的目標。

他必須將自己麻醉到讓自己聽不到那些聲音,他才會偶而能夠夢到父母和過去曾有過的生活。他各種毒品都試過,使用父母的存款糜爛的在沒有人跡的地方過活,他以為自己終究會這樣死掉。

直到那一日,外頭下起撲天蓋地的雪,大雪中來了位陌生的訪客,蒼白的手敲響小木屋的門。



山伯深吸口氣,將自己從回憶模式拉回到現實,他對著不知何時坐在身旁的同伴說道:

「一直有句話想跟你說……」

藍詢問地挑眉。

「謝謝你找到我。」

藍沒有答話,過了一會而才看著桌上的琴問。

「你還要那個鐘嗎?」

「……不需要了。那個、我們離開的時候,嗯、我想帶琴走。」

「知道了。」

「還有,我覺得歸林這個名字太宅了,我不喜歡,琴也不喜歡。」

「所以?」

「我幫琴取了新名字。」他獻寶:「我要叫它『小居』。」

「小居?」藍頗感好笑的搖頭:「「是說小居就不宅嗎?隨你,反正取名字這事上早就對你沒有期待了。」

「什麼話嘛……」山伯窘困地抓抓短髮問:「總之我的事情解決了,再來就換你的事情了。」

「……」

「不好解決嗎?」

「嗯。」

「那我們這兩天將屋子復原,然後等四界門開放就走吧。」

藍沉默了很久才道:「謝謝。」

山伯用力拍了他的背,失笑道:「今天我們兩個是怎麼了,我跟你說謝謝、你又跟我說謝謝,這種感覺怪怪的。」

藍苦笑,他將視線投向屋頂,語尾宛如嘆息:

「風似乎還要颳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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