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握鋼筆的方式握著毛筆,薛連丹毫無精神地趴在桌上,半壓著的宣紙上墨跡斑斑點點,慘烈地令人不忍辨識。
他已經多天沒能好好睡覺,忙碌的課業佔據他所有心力。他的生活一下子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他開始過著從來沒想過的人生,從每天好吃好睡的少爺轉職成能夠叫太陽起床的人。
平靜生活從此一去不復返。
想到悲哀處,薛連丹又重重嘆了口氣。
「國學課的作業嗎?」 黃學長語氣中明顯的幸災樂惑。
周日傍晚,薛連丹難得沒有窩在床上亂灑零食,卻趴在桌上咬著筆桿皺著眉頭,彷彿對著仇人般對著滿紙無可辨認的墨塊咬牙。
還好脾性暴躁的姬少爺不在,要不如果看到薛連丹這副懶惫模樣,肯定又會被氣得狂揍他一頓。
「題目是什麼?」看得有趣,黃學長將大頭湊了過來。
「論中庸。」薛連丹有氣無力地將臉貼在桌上。
這年代還有人用毛筆寫文章的嗎?別告訴他接下來的整個學期都要如此渡過。
看著依慣性化為蝸蝓的室友學弟,黃學長搖搖頭;「那位老學究還沒被你們班的惡魔氣走嗎?」
「ㄧ好球兩壞球,還沒出局。」
薑,還是老的辣!
夏默氣走了三位國學老師後,第四位卻是老夫子般的老學究,滿口令人皺眉的之乎者也,又像一團老成精的棉花一樣捏不到罩門,該精明的時候精明、該耳背的時候耳背,每週還整人般的出篇策論,還規定要用毛筆寫,這種苦工簡直要他的命。
黃學長抱起幾捆竹簡:「我去松山書院還書,你有要借的書嗎?」
微微蠕動了一下做為回應。開玩笑,誰看得懂竹簡上不知道是篆書還是金銘文的字體?
似乎接收到他的想法,黃學長踢了他一腳:「金銘文可不是刻在竹簡上的字體,吾輩怎會有你這樣的室友。」
走出房門前,黃學長頓了一下提醒他:「今晚你不是要巡夜?時間差不多該走了。」
薛連丹不情願地起身,黃學長面色古怪地看了半晌,乾脆拉著滿臉睡意的少年出了大門,丟給剛到門口的錢伯逸。
「哈哈哈哈!」
錢學長毫無形像地大笑:「你受黥刑嗎?好醜的字,哇哈哈哈!」
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的臉上多精彩,臉色一變,薛連丹正想回雙子樓洗臉時卻被錢學長扳著臉細看:「真是藝術,你以後就在臉上刻幾個字吧,看來還挺個性的,說不定會特別吸引美女的目光,哈哈。」
刻在你自己的臉上回頭律準更高!薛連丹撇撇嘴角。
掙了幾下卻掙不開,可憐的少年還是被學長以壓倒性的強勢拉走,最後只能用袖緣沾唾液擦臉,殊不知越擦越花,最後小花貓般地跟著錢學長巡夜,給某人帶來整夜的愉悅。
是說,這個迷糊懶惫的小學弟總能給自己帶來好心情,錢伯逸愉快的吹著口哨漫步著。
蕁麻布料蹭的臉頰紅痛,薛連丹仍是不停手地擦著,隨口問:「錢學長,今天還是巡邏還珠水榭嗎?」
為什麼要他們這些學生巡夜?錢學長只是語焉不詳的說是什麼交換條件的。於是過去的兩個週末晚間他們都在書院的還珠水榭週圍巡夜。
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裹在溫暖的被窩,再風雅的事也和他不相關。
況且,在還珠水榭巡夜也不是想像中的悠閒,對於他這樣的學府菜鳥更是件莫可奈何的苦差事。
走上棧橋,樹影在木板上隨風微動,彷若無數纖手招人般地顫動著。自從第一次欲抬頭時被錢學長按回後他便不再試著探看樹梢。
剛走下水榭環廊上了水榭浮台,熟悉的歌聲細細響起。那是如鳩鳥死前鳴叫般的冰冷嗓音,對於他人來說這種昆曲應是又纏綿又淒美的吧?但薛連丹卻感到一股令毛髮豎起的顫慄感。
饒有興趣地看了他半响,錢學長雙手抱胸看著他如在觀賞稀有動物,笑得像看到小紅帽的大野狼一樣。
「身體很敏感!」故意說得曖昧,錢學長笑著拉起他的袖子:「誰說你遲頓的?」
原來他手背上短短的汗毛都豎了起來,皮膚上起了細細的雞皮疙瘩。
不過更令他忍受不住的,卻不是歌聲而是另外的東西……
忍不住打了個噴涕,薛連丹咕噥:「討厭的花香。」
有種過於濃鬱的香味充滿了整個空間,襯得歌聲更加黏膩,那種過份霸道的香味令人頭昏。微微地暈眩中薛連丹感到那香味濃烈得不祥,彷彿吸滿了飽滿的鮮血般,帶著重重的鐵鏽味……
薛連丹就這樣倚著欄杆,吐了。
「你也太纖細了吧。」操作著從隨身包掏出的PDA,錢學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阿葉還警告我,說你的神經比雷還粗,怎我就看不出?」
薛連丹吐的昏昏沉沉,終於在清空晚餐之後停了下來,卻仍是無力的靠在廊柱上喘息著。
香味又開始充滿了他的胸腹,薛連丹胃酸上湧,又乾嘔了起來。
這時錢學長已經用PDA印出一張符後細心折好,用紅線綁上一顆小石子戴到他的脖子上。
「好多了吧。」
薛連丹果然停止嘔吐,虛弱地靠著欄干。
他昏昏沉沉地望著湖面,視線卻是不明。不,不是吐到暈眩,而是朦朧霧氣迷了眼,薛連丹睜大了眼,身邊的學長卻已不見蹤影。
「學、學長……你在哪裡?」薛連丹有種很不好的直覺。
九曲棧橋於霧中空無靜寂,他在越發沁涼的晚霧中極目晀望,卻什麼都看不清。像錢學長那樣存在感強大的人即使在不見五指的濃霧中也難以忽略他的存在,但此時他身邊卻空空蕩蕩地,似乎只是一眨眼的時間裡,錢學長就掉到神秘的兔洞裡。
別留他一人在這種恐怖的地方呀!
徬徨不知所措,薛連丹懼地扶著欄杆,那股令他難受的甜香又更加濃郁。
夜漸深,薄霧中浮出燈影,顫顫地往水邊飄去。薛連丹忍著嘔意,跌跌撞撞地往燈光處移動。一提著油燈之人影在霧氣模糊閃現,離的近了,薛連丹勉強從服飾上看得出是一書院生。
那香氣更是濃的化不開……薛連丹又想吐了。
他忙停了下來,貼在欄杆邊壓著胃,眼睛卻仍是看著前方人影。
那人寬袖方巾,用一種夢遊式的步伐飄到湖邊,將油燈放在木欄上,抬頭對著隱於雲霧後的模糊弦月。
他緩緩爬上雕花欄杆,巍顫顫地就要往水中掉落。
薛連丹才剛忍住要出口的酸液就看到那人似乎想不開要跳湖,驚得就要出聲阻止他作傻事。但同一時間,那如將死鳩鳥鳴叫般的崑曲一滯,一隻如玉般膩白的素手已拉住了那書院生的衣帶。拉扯的力道雖輕,但那夢遊般的書院生卻因此停下,緩緩地轉身,腳一軟便跌坐欄杆上。
「你來了。」素手撫到對方臉上,少女仰起塗著花旦妝容面孔,盛裝的面孔上卻看不出表情。
雲霧散開一角,清冷月光灑在兩人身上,映出一對古裝璧人。
月影如水,照亮那書院生半張臉,除去臉上那副黑框眼鏡,那人原是一位清秀的少年。他身著身著灰色書生服、胸前戴著一翠色勾玉,少年和薛連丹大約差不多年紀,但髮色卻是滄桑的灰色。
「是的,我來了。」
「妾身,待君已久……」
◇ ◇
秋色荻花,月色如水,霧色圍繞著月下男女,如夢似幻。
花香幾如要讓人窒息,又濃又沉,薛連丹被那香氣壓得透不過氣,只能無力地趴在欄杆上喘息著,眼睛卻離不開月下的兩人˙
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絕對不是男女朋友約會那麼簡單。
那女子抬起手臂環住書生脖子。水袖滑至肘間,露出如白藕般的肌膚。
「君真否喜歡妾身?」少女將他的頭壓低,嗓音低啞帶著令人酥軟的磁性。
書生眸光迷離地看著她,點點頭,失神般微微張著嘴。
那沉重的花香,更是濃的化不開,霸道地侵入鼻中乃至肺腑間。
薛連丹瞇著眼,眉間壓著怒意。
是的,他看見了,絲絲靈氣從書生的唇間溢出,少女的唇貼了上去。四唇交接,那書生的面色蒼白如紙,坐在欄杆上的身影也搖搖晃晃的讓人捏把冷汗。
那少女原來是妖怪!
薛連丹的兩位道學師傅都曾對他耳提面命,道士和妖怪是死敵,交代他若遇上可不能心軟。
從他們口中,薛連丹知道學府中除了他所在的四象學舍、他熟悉的三清學舍和他害怕的巫筮學舍外,還有一個妖異學舍,裡面的學生全是妖怪。就如四象以及巫筮兩學舍是死對頭一樣,三清學舍和妖異學舍向來交惡,別說道士將除妖看作天職,妖怪也將道士當作天敵,這兩個學院的爭鬥甚至比其他學舍還要嚴重,時常有血腥衝突及大規模的踢館行動。
但薛連丹不懂。
白蛇傳,白娘子的癡情與法海的狠決成一對比,他反而喜歡妖怪多過言詞正義的道士,對於妖怪本多了一份同情,道士反讓他覺得是傷生者,固執的惡人。
兩位道士老師卻因此花了很多時間對他惡補一堆故事,努力地灌輸他道妖不兩立的常識。
他們說,道士者,依道而生之士,妖怪則是逆天而行,反道而生之異類。
大部分妖怪都依著採補修練,行著天理不容之事。伏妖降魔,不令這些異類傷人,敗壞人間倫理是他們這些道士的職責。
雖說對他們的說法仍有保留,但看著眼前妖怪吸食人氣的景象,他卻也無法在旁觀看。
再這樣下去,那少年書院生會死的!
「住手!」他從懷中掏出一符結手印往那妖怪少女背後打去,出手前仍不忘出聲驚醒擁吻的兩人。
妖怪少女轉頭向他,被朱丹勾出艷麗神情的眼眸睜大,驚恐還不及臉上便被擊中。雷光閃爍,少女慘叫著被遠遠炸開,眨眼間便落入湖中。薛連丹忙奔到欄杆邊,雙手用力握著欄杆,目光緊張地在水面上巡迴著。
薛連丹被嚇的不輕。
他一直都認為,這只不過是一張符紙而已。
這是他第一次發動自己所寫的符,沒想到這符竟然有這麼恐怖的力量,著實嚇到了他,他無法控制自己緊抓著欄杆的手抖得不停。
他……他殺人了嗎?
湖面如凝結般不起波紋,無風的夜裡漣漪不起,他更緊張了。
驀地臉上傳來巨痛。
恍神間,一股大力擊上他的臉,將他打得頭昏腦脹。薛連丹跌坐地上,愕然看著那位書生惡狠狠地瞪視著他的眼。少年書生的目光凶惡地彷彿要啃他的肉、喝他的血,說是有殺妻之仇也不為過。
薛連丹更難過了,他似乎犯了個非常大的錯誤。
大到難以挽回的錯誤。
那書生緊握著手,拳頭一緊又將擊到他的臉上,卻被另一隻手阻住。
卻是錢學長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那書生背後,閑閑地伸手半掛在那書生身上,用一張黃符定住了書生的動作。
「喲,怎麼這麼狼狽?」錢學長笑笑:「不打招呼就跑到別人的結界裡面,害得我一陣好找。」
「學長……」薛連丹幾乎沒有淚眼汪汪地對著他看。
「不是叫你別亂動手,一切都要聽我的嗎?」
他仍是懶洋洋地掛在書生身上,責備的話語也有種無所謂的慵懶氣韻。
薛連丹呆愣愣地站了起來,雙手仍因恐懼而無力,嘴唇也抖嗦著:「我、我……剛、剛剛……一個女孩子……我……」
錢學長放開了書生,忍笑地拍拍他的臉頰:「看你嚇得臉都白了。我都看到了啦,她沒死,只是躲起來了罷了。」
薛連丹鬆了一口氣,但那種已經傷害到人的恐懼仍是深植心底。
他不但傷到了那位妖怪少女,還傷到了這位少年書院生。
後悔本無藥。薛連丹對自己力量的厭惡便著了床,生了根,藤蔓般纏繞著他的良心長著,帶著後悔的刺,他的神情迷茫而恐懼。
「沒事,」錢學長拍小狗般地拍拍他的頭,頗有意思地笑著:「我們走吧,去巡別的地方,別在這裡壞了人家的好事。」
錢學長拖著薛連丹再次往前走,臨走前撕去了書生身上的符。那書生似乎對錢學長頗為忌憚,只是遠遠地瞪著薛連丹,黑眸於暗處卻如兩盞小小的黑焰。
薛連丹的目光不安地落在平靜水面。
真的沒事嗎?
那股香氣越發濃郁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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