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鳥學弟的眼是雙招桃花的眼。
他眼下有明顯的臥蟬,平時看起來賞心悅目。但最近似乎睡眠不佳的關係,小眼袋變成大眼袋,黑眼圈讓原本不小的眼更大,再配上無精打采的蠟黃面孔,黃東暉半夜起來上廁所就被他嚇到過許多回。
好吃的小白兔就算吃不到,平常洗得乾乾淨淨的,遠遠看著也能多配兩碗飯。如今看他似乎為了某件事情而困擾到夜不成眠,為了自己的眼睛和心情著想……為了他是個善良的好學長,作學長的他應該要幫忙疏導才是。
「學弟,那天去巡夜發生什麼事情嗎?說出來讓學長替你出主意。」
趁著寢室裡的夜叉晚上有課外出的空檔,他拉了椅子坐到菜鳥學弟的身旁,只差沒有伸手摸摸他的頭問他要不要讓自己抱抱。
薛連丹原本盯著課本在發呆,這時才注意到寢友關愛的眼神,他愣愣地抬頭問。
「學長,如果你誤傷了妖怪,怎麼辦?」
「嘛,第一時間將誤傷變成真殺,如果殺不掉的話就要趕快跑,跑的越遠越好。」
「為什麼?」
「妖怪大多都很會記恨,反正他們的頭腦簡單、思想直線,他們有比人類更長的時間可以記恨。以前就曾聽過這樣的故事。蛇妖可以追殺傷自己的人百里、猴妖可以報復仇人的子孫數代。」
「妖怪能夠記恨很久,所以如果傷了妖怪就趕快滅口吧,要不然若報復不到你,將來可能會禍及子孫喔。」他頓了頓,奇問:「學弟誤傷妖怪嗎?還是被捲入什麼糾紛中?需要學長出馬相助嗎?」
「不用麻煩學長。」薛連丹仍是神色鬱鬱,推椅而起:「我出去走走。」
「有什麼困擾就說出來吧……欸、學弟要去哪裡?」
薛連丹沒有回答,只是背影蕭索地離開寢室。
他原本只是想出雙子樓透透氣,但不知怎麼走著走著、就走到書院的水榭門口。
儘管黃學長適才警告過妖怪報復心重,但薛連丹並不擔心被報復,只要妖怪少女活著,就算每日出現擾亂他的生活也好過任由他的罪惡感擾亂他的夢境。
他小小地掙扎了一會兒才翻過書院外的竹柵欄,畢竟錢學長才警告過他,書院的規矩之一,日落後不得獨自在水榭上行走。總是規矩不敵他負罪感的催促。
然而這夜很靜,沒有那少女的歌聲,獨有花香如要扼緊脖子般的濃郁,在悶重的空氣中令人更加不舒服。
薛連丹一面走、一面趴在欄杆上嘔吐,但他還是堅持將整片水榭都巡視一圈。
之後,薛連丹又夜夜獨自夜巡書院的水榭,而那如將死鳩鳥鳴聲般淒厲的崑曲停了數日,直到周末薛連丹又和錢學長一起巡夜時才又重新出現水閣裡。
薛連丹鬆了一口氣,這些日子總睡不安寧,夢裡繚繞著妖怪少女的慘叫。如今確認她還安好,他總算能睡個好覺。
他能睡好並不代表別人都能睡的安穩。
這周以來,薛連丹寫的符籙都軟弱無力的不成模樣,急壞了他的兩位道術老師。但無論用什麼方法,他們都無法讓薛連丹寫出原先那般強大的符,徒然讓他們多了許多根白髮。
對此,當事人卻是不甚在意。
唯一比較難挨的是阿徹的拳頭。
阿徹被這個空有一身好資質卻不肯發揮的笨蛋氣得狠了,在他一次上課前險被魔女抓到後,將他拖到學舍角落狠狠地教訓了他一頓,看看能不能用拳頭讓他開竅。
事後薛連丹除了多添一身烏青,他開始躲著熱心的室友,大部分空閒時間都窩在非社員不能進入的社團會所,享受著無人攪擾的寧靜。
愛靜的不只是他。
悶熱的午後,薛連丹忙裡偷閒地窩在社團圖書大廳角落的沙發裡,一面玩著拼圖並不時將暑片往嘴裡塞,這就是他最愛的休閒方式。
圖書大廳的另一角則被另一道蒼白的人影所佔據。
薛連丹發現,阿華同學很喜歡對著窗外發呆。
當她和協調社的人一起喝茶聚會時她總會走神發呆,當她一個人坐在窗邊時也會發呆,當她和惡魔居的人在一起時也會發呆。
協調社的圖書大廳,在彩色玻璃圓窗邊的長椅是阿華的最愛,她總喜歡一個人靜靜地斜坐長椅上,支著下巴對著窗外發愣。
這幾乎快成為協調社的一道風景。
薛連丹曾看見她對著窗外發呆,淡漠目光柔軟了起來,秀麗的面孔暗淡下來,眸色漸轉幽遠悲傷,那時窗邊的她有著蝶翼般的脆弱。
薛連丹猜想,她必定有過極傷心的經歷。
他也不去驚擾沉思中的她,只是在她回神時幫同學砌一壺她喜愛的普洱放在她身邊的茶几上,讓茶香充滿整個圖書大廳。
久而久之,這在兩人之間形成奇妙的默契,當一杯暖暖的普洱在手,阿華總會對著陷在另一頭沙發中玩拼圖的薛連丹無聲地點頭示意。
這樣的平靜時光在薛連丹的學府生活裡是極珍貴的。只有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裡他可以將自己放空,不會想起妖怪少女驚恐的眸光也無須思考太複雜的事情。
重要的問題不管放多久都得面對,薛連丹平時上課期間所受到的壓力也越來越大。薛連丹的心中也有小天使與惡魔在拔河,他像是踩在冰湖近岸處,對於湖面冰層厚度猶豫不前,又不確定是否要退後回到岸上。
但他也知道,他得趕快釐清自身困惑,隱隱中有不知從何而來的違和感敲起警告響鐘。
他查了牡丹亭的故事,那是一個美麗女性和書生相識相愛,生死不渝,最後成就一段絕世愛情的故事。這個故事放在現代也是相當奇幻的故事,不知道那位妖怪少女,是否因為這個故事的原因才唱起牡丹亭。
牡丹亭儘管有個美好的團圓結局,卻經歷了淒涼慘烈的掙扎。杜麗娘因癡心而亡,又因愛情而重生,書生因愛情而惹來殺生之禍,又因勇於承擔的氣度而能與杜麗娘相守。
這對才子佳人讓他想到那個妖怪少女與書生。然而童話總優於現實,那位少女的歌聲淒厲的讓他感到不安心。
又或只是自己對妖怪的誤解,覺得人類和妖怪並沒有未來而因此感到不安。
他看向窗外,原本晴朗的天空被烏雲遮掩,看似風雨欲來。
他走過去,關上了窗。
◇ ◇
又是巡書院的環珠水榭的日子,圓月在空,水面上一片銀亮。
微風中有蓮吐暗香,蓮香卻又被更強烈的花香壓過,薛連丹總算比較習慣這股濃香也不再一路狂吐。
平靜的夜,錢學長一路負手而行,閒來問他幾句上課情況,薛連丹也答得懶憊,心神都放在還不曾出現的歌聲上。
「學長,為什麼我們週末的時候得來書院夜巡?」
「嘛,剛開學,儘管大多書院的新生都早被告知書院的規矩,但還是會有不管規矩夜晚翻牆進來的新生,所以各個學舍開學初期都會找人來巡夜。」
「上次那個人……」薛連丹想到那位穿著書生服、鬢髮銀白的少年:「他也是偷偷進來的吧?上回我們沒有將他帶出去,那樣也沒有關係嗎?」
「那個人不是書院生,只要沒被妖怪吃光就沒有關係。」錢學長無所謂地揮揮手。
「可是……」
「那不重要,不說那些了。學弟最近有煩惱嗎?如果你不煩惱的話,三清的大師傅可是會煩惱到頭都白了喔。」
薛連丹低頭不語,眉間有倔強的神色。
「我記得第一次社團聚會的時候,學弟當時有很強烈的企圖心,雖然不清楚原因但最近幾天你別說企圖心、就連一絲上進心都看不到,是因為上周末發生的事情嗎?你……」
他突然噤聲,按住薛連丹的肩膀往棧橋一交叉處俯身躲去。兩人隱在樹影中,薛連丹低著頭只看到地上一抹人影從面前掠過,等他抬起頭來便只看到對方的背影。
但光是背影他便能夠認出那人,那是上回那位有著銀色鬢髮的少年書生。
他壓低嗓音問錢伯逸:「學長,要將那個人攔下來嗎?」畢竟他們的任務就是要勸阻獨自進入的新生。
錢伯逸給他稍安勿躁的手勢,在適才那位少年踏過之處一按一壓,銀粉勾勒出簡單形狀,木板上竟浮出眼熟的圖案。
他又到棧橋其他幾處交叉路口找到同樣的圖形,薛連丹越看越是困惑,盯著學長等解釋。錢伯逸卻拎著他的領子便往回走,薛連丹拍掉他的手抗議。
「學長,這樣不對吧?我們不是應該要阻止那個人。」
「嘛,感情這種事情你情我願,旁人還是別干涉,除非學弟你打算要當小三。」
「可是,學長這樣不對吧,那個人……」
錢伯逸截斷他的話,勾著他的脖子笑問:「學弟,你該不是喜歡那位妖怪少女,想橫刀奪愛吧?」
「我才沒有!學長!」
「好啦,我們去巡其他地方,那兩位就不要打擾他們了,做人要懂得看人眉角眼色。」
薛連丹被學長拖著離開的時候,回頭望入黑暗裡的眸光有些不安。
◇ ◇
明明就不是任務時間,他為什麼要犧牲窩在溫暖被窩的補眠時間,跑來這裡……躲在角落當偷窺狂?
若扣掉週末巡夜,他在此偷窺已經有三日,課業先被擺在一旁,若錢學長知道了,大概會受不了地笑的曖昧,然後拖著自己去見見市面吧!
他要轉職當偷窺狂?
不不不,他只是良心不安,有些擔心而已。
這天夜晚,天空低垂雨雲,月光隱末雲後。
無光的夜裡,水閣中掛著一盞紙燈籠,長長的紅流蘇拖到地上,遠遠望去彷彿是流不完的垂地血淚。
微光映在兩人髮上。
靠著欄杆,少男少女相擁著,甜蜜地依偎擁吻,偶而咬著彼此耳朵低語。
薛連丹盡量君子些地將頭轉開,他可不是來偷看兩人談情說愛,只是他直覺地感到他應該要看著兩人,最少別讓妖怪少女將少年書生給吸乾了。
這麼多天來,兩人最多也只是碰碰嘴唇,像是牛皮糖似地互擁著,卻也沒多少逾踽的行為。畫面雖是唯美,他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大大哈欠。
這幾天為了要偷窺,他一直都沒好好睡覺。
薛連丹是那種每天得睡足八小時的乖學生,睡不夠他的低血壓就會嚴重抗議,讓他整天都昏昏沉沉。
不知是不是他眼花,他總覺得那妖怪少女的艷麗妝容淡了許多,原本層層疊疊的粉色衣群也淡了許多。而那少年書生則是面容添了些許桃花般的粉色。
他擔心那妖怪少女是否上回受到他的攻擊後舊傷未癒,一方面又擔心妖怪少女會吸乾書生少年的精氣來療傷,所以決定還是夜夜來偷窺。
不過遠遠地看他們兩這樣甜蜜相擁,薛連丹頗感欣慰。
他的直覺告訴他,那妖怪少女應該不會真的將那少年書生吸乾。雖然這麼想,但他手裡為什麼還是緊張地捏著符?薛連丹只能暗嘆口氣,有備總比毫無準備來的好。
也許,現實生活中確實有乾淨真摯的人妖戀情,白娘子的悲哀並不是所有妖族的悲哀……看著兩人交握的雙手,他轉開眸看向水謝邊的花樹,微微一笑。
他打了一個擠壓淚腺的大哈欠,手背揉上眼皮,在睜開眼時欄杆上只剩一人,書生倚著廊柱閉著眼彷彿睡去。
薛連丹暗叫聲不好,背後有若有若無的腳步聲,他一轉頭便看到一雙粉色繡鞋從陰影處踩進燭光中。
順著粉色繡鞋往上看,深紫色的裙襬平順地貼在腳背上,裙底繡上三色花朵。他驚愕的抬頭,少女上了精緻妝容的面容上波瀾不驚,她提高手中拿著的宮燈,一雙被描得幽黑的眼底映著橘紅燭光。
被發現了!
他猛然站起就跑,腳步重重地在木板上帶出一串急迫的敲擊,他的腦子裡滿是學長對於妖怪的警告。
他在九曲棧橋上不擇路的跑,晚風吹拂在臉上也彷彿也帶點惶急,濃香從四面八方將他包圍,他就算跑得再急再快,身後仍是有不緊不慢的步伐聲。
不久他便發現自己儘管跑了很久卻仍是在棧橋上繞著相同的路,一咬牙便往水榭閣樓裡闖。
不知何時雲散月明,連閣樓裡的暗處也被照個明亮,室裡一群舞者正踏著緩慢優雅的古舞。
慌亂中他推開烏木木門闖進正在練舞的舞者當中。然而廣袖輕搖、婀娜身形緩緩轉動,他這才想起這是之前見到的舞踊木偶!沒有人操作,木偶身著樣式繁複的古衣著,他們夜夜在水榭的閣樓裡跳著已經被人類遺忘的舞,這時被打破書院規矩的新生打亂氣氛,舞踊紛紛轉身向他撲上。
薛連丹嚇的心臟都快跳出胸膛,雙手胡亂拍打撲上來的舞踊,被他碰到的舞踊都像斷了線的木偶一樣落地後便不動。
他趁機衝出閣樓,但才剛踏上環廊便撞入一張又黏又密的巨大蜘蛛網中!
蛛絲強韌黏稠,一旦撞上便逃不了獵物,越掙扎只會將自己陷的更深。
薛連丹感到周圍絲線傳來輕微振動,空氣也滲入難忍的腥臭味,他後腦勺的汗毛都因恐懼而豎起。
無法動彈,他睜大眼,眼膜裡映入提著燈籠的宮裝美人款款而來,這次他卻逃不掉了!
宮裝美人在幾尺外站定,對著他頭頂處說話:「此為妾身的獵物。」
另一道女生嬌聲嬌氣地在他頭頂說道:「誰都知道妳跟人類好上了,護著那個打破規矩獨自在水榭上行走的人類,姐姐,妳的話可不能信。」
「此人前幾日打傷妾身,妾身和他結了仇,奶之其他姐妹可為證。」
「妳護著誤闖的人類又毀掉原本能夠困住他的陷阱,這種行為在妖族裡實在要不得,要不將那人交出來換這個仇人。」那道女音緩緩移至薛連丹身側。
薛連丹側頭,只一眼便嚇的他不敢多看。
那是隻巨大的蜘蛛,有著細長的腳和肥大的身軀,身軀上是一張艷麗女人的臉,五官俱全、細眼媚人,栩栩如生仿若真正的人臉。
人臉蜘蛛又續道:「繼續護著那個人類有害無益。妳若真要找這個人類報仇,我就順水推舟做個人情給妳……」
「騫郎,誰都不許碰!」宮裝美人蹙起黛眉,手一揮,香風捲著花瓣將蛛網破出大洞。
「妳這蠢笨的花妖……」人臉蜘蛛也怒了,向她的方向吐出蛛絲。
這時薛連丹發現原本黏著自己的蛛絲都消失了,一絲都不剩,原本那股黏膩的觸感也不留。
他趁兩位越打越熱的當下溜出環珠水榭,逃回寢室時勿自抖個不停。
那果然不是他該涉入的世界,薛連丹內心裡的負罪感卻更加強烈,晚上的夢境裡不斷出現少年書生的影像。
他夢到自己眼睜睜地看著那位在水榭裡沉睡著的少年被妖怪分食,他卻什麼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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