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田實在很困惑,蘭子究竟生的是什麼病?
有一日趁著幾位漸熟的員工串門子的空檔,河田忍不住問莊園的資深員工赤郎。
性格率直的赤郎在白日只是個樣貌普通的紅髮少年,夜晚時一頭短髮卻會轉成泛著藍芒的火,非常醒目。他平常很愛喝油,河田曾經以為他隨身帶著的酒壺裡放的是酒,結果湊上一聞就被九五無鉛汽油的味道嗆到將晚餐都嘔吐出來,因此被莊園的員工當成許多天的飯後笑柄。
油赤子不只愛喝油,他原本就是個貪食的妖怪,尤其喜歡河田的料理。所以晚上當河田和松子在廚房裡開發新料理,通常第一個聞風而來的就是這個傢伙。
赤郎沉默許久,河田敏銳地注意到料理臺後的松子也好奇地豎直耳朵,大家果然都熱愛八卦。
「是白血病咩。」他掩面。
「什麼?」河田一愣,明明早上鳥妖大嬸斬釘截鐵的說是紅斑性狼瘡,雖然很快便被松子戳破。
「小小姐原本以為旦是兄長,卻發現兩人原來沒有血緣關係。等他們好不容易成為戀人,小小姐卻被診斷出白血病,蘭子小姐實在太可憐了咩。」油赤子將臉埋在掌中,肩膀微微顫動。
松子在後方小聲道:「兩人重遊童時去過的海邊,女主角在男主角背上安靜的離去,過於傷心的男主角最後則是被車子撞死。」
少年的髮燄猛然爆竄:「討厭咩!最討厭被人爆結局雷了!」
河田扁眼,望向助手松子,松子躲在流理臺後小聲回應:「藍色生死戀,那是一齣韓劇。」
她一說完,赤郎終於爆出大笑,河田則是無法忍受的翻白眼。
真受不了這個愛看韓劇的傢伙,每次都能為大小姐編出不同的悲劇,真虧韓劇裡的女主角都會生一些奇怪的病,男主角則是要深情默默的陪伴到最後。
莊園這些傢伙真愛演。
不只是赤郎這傢伙,每天到廚房幫忙的鳥妖大嬸愛看言情小說,於是蘭子小姐的故事在她們說來則是多了許多粉紅泡泡,每日八卦的發展都千變萬化,蘭子不是紅斑性狼瘡就是癌症,總之故事不脫悲情路線。
大家顯然都將小小姐和管家看成一對,這讓河田感到很不是滋味。那個小女孩和管家怎麼樣看都不般配,如果說是大小姐還比較像話,只能說這些妖怪都過份護短了。
然而河田也看的出眾人的憂慮。每次蘭子小姐病倒後,整個莊園都會陷入悲風慘雨的氣氛中,這些妖怪也不過是在用那奇怪的幽默感來替自己打氣。
他們的小姐當然能活到嫁人的年紀,而護短的妖怪們深深認為他們的小姐值得全世界最優秀的男人,管家嘛,如果小姐喜歡他們也勉強可以接受。
這段期間,幾個夜晚河田半夜起來上廁所順便在院子裡晃一晃,都毫無意外地看到大屋週邊有許多妖怪自動自發的在站崗。
病中的蘭子無法維持住莊園的結界,於是眾多妖怪員工徹夜不睡,就是要守住蘭子的安全。也就是在這樣的空檔中,總是留守前院的赤郎沒事就拿台小筆電追韓劇進度,而鳥妖大嬸們則是一面和本能搏鬥一面手拿十八禁的言情小說來提振精神。
蘭子小姐病中,河田也只能壓下急躁的心情,等待蘭子康復後再問她的占卜結果。
接下來莊園陷入忙碌的準備期,整個莊園忙到人仰馬翻,就連大小姐也得抽空排練巫女該走的儀式,只有養病中的蘭子可以什麼都不管,像隻家貓一樣窩在寢室裡睡覺。
為了接下來的盂蘭盆節,管家整天忙得不見人影,偶爾見到河田發現旦似乎消瘦不少,眼下也出現睡眠不足的青影。
然而直到一個沁涼的夜晚,河田睡到半夜醒發現旦拿著一個手電筒,蹲在草叢裡不知道在找什麼。
「旦,你在夢遊嗎?」他在一旁蹲下,打算勸他回去睡覺。
「河田桑……」他一臉疲倦,看到他時抬手壓下哈欠:「睡不著嗎?」
「上個廁所。旦,你在找什麼?我來幫忙找吧。」
旦遲疑了一會兒,才道:「小小姐的布球……我想我弄丟了。」
「怎麼丟的?」
「我也不清楚。」他嘆了口氣,不明白向來細心的自己怎麼會弄丟那麼重要的東西,某天醒來就不見了。
「我知道那顆球的模樣,兩個人一起找比較快。」河田也跟著翻開草叢,拿著手電筒細細的照著四周。
兩人安靜的翻看草叢,四周只有螽斯的鳴叫聲,秋季夜晚的風涼的讓河田打了個顫,他原本只打算很快跑到洗手間再窩回被子裡,於是穿的過於單薄讓他趕緊加大動作來驅寒。
或許兩人之間太安靜,旦首先打破沉默。
「河田桑,蘭醬……小姐很喜歡你呢。」
「對啊,她將我當成一隻貓。」河田沒好氣的回。
「呵,確實,你很像小姐養過的一隻貓。」
「我哪裡像貓了?」河田不悅地摸摸發紅的鼻子。
「你和蘭醬養過的那隻貓一樣,外表看起來像隻寂寞且難親近的貓,內在卻是熱情且會搖尾巴的狗。」
「這不算稱讚吧?」河田垂下肩膀。
「算是吧。」旦彎起興味的笑。
「那她認為你像什麼?吉爾伽美什?」
旦的笑容斂去,漂亮的眼睛裡浮出一層醺蘊霧氣。
「我永遠都不會是吉爾伽美什,不是那麼美好的存在。」他苦笑:「若要勉強舉例,或許便是梅度紗了,我只會傷害最親近的人並帶來痛苦。」
「不至於吧,旦你想太多了……」河田揪著腦袋思考該怎麼勸。
「蘭醬……嗯,小姐也不會是恩奇度,她會一直活到年老,她還會活很久……」
原來是在糾結這點啊!河田聳肩。
「不過我很高興,小姐看到你總是很開心。」
河田不知道該不該回禮說聲「那是我的榮幸」,他最後只是摸摸鼻子繼續安靜的翻草叢。
不知是否為他的錯覺,幾次他見到一抹黑影從後方樹林閃過,然而細看又什麼都沒有。
過了很久,直到天肚露出一絲光亮,河田揉了揉眼睛問:「那顆球,很重要嗎?」
「那是夫人留給小姐的遺物。」
……好吧,那就是很重要了。於是河田努力的壓下瞌睡蟲,認命的和旦一起將菜圃都翻過一遍卻無所穫。
最後只得一整天的哈欠,頂著兩枚熊貓眼工作,中午又被杏子通知,由於莊園到盂蘭盆節都會很忙碌,所以他在盂蘭盆節前無法休假。
一聽到這消息他就垮下肩膀,雖然離盂蘭盆只剩一週,然而一週無法去探望表妹,他還是會感到不太安心。
不過只有一週……應該還好吧,河田只能相信蘭子小姐的能力,說不定等她身體好了就能很快找出表妹的魂魄。
他現在也只能夠相信鐮倉巫女了,雖然蘭子實在很難讓人對她產生信心。
■ ■
美麗的少女走在醫院裡,烏黑的直長髮在背後輕輕晃動,百褶裙下一雙修長的美腿踏著自信的步伐,許多走道上的病人都刻意放慢腳步偷看這位引人注目的訪客,這是每週二與每週四傍晚總會出現的風景。
自從那位昏迷不醒的高中女生住進醫院,這個穿著名校制服的高中女生每週都會出現兩回,趁著昏迷少女正好不會有其他訪客的時間來探望她。
這位訪客就是遠野洋子。
洋子用社團團練為藉口,告訴管家她這幾天課後會留校練習所以會晚點歸宅,其實她早就在社團裡請了長假,她沒有心情參加每週的團練。
當初她為了時子才加入啦啦隊,如今時子昏迷不醒,她便失去了繼續參與啦啦隊的心情,也不管眾多學長姐每天課後都到她的班級外堵人勸她回歸社團,她就是不打算在時子昏迷期間繼續團練。
她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上身俯向時子,白皙的手放在時子頭兩側發出微光。然而過了一會兒當她拿開手,時子還是一點變化也沒有。
就如同這個月來每一次拜訪一樣,時子就是不肯張開眼睛。
時子第一週進醫院,洋子便偷偷過來將她身上的傷都治好,然而她的治癒能力始終無法讓她甦醒。
洋子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時子寧靜的睡顏,才一個月的時間她便瘦了一圈,原本就纖瘦的少女身形更加單薄。
為什麼,被處罰的應該是她而不是時子醬,為什麼卻是時子醬躺在病床上不醒?
都是她的錯,如果她不要那麼不坦率,早跟時子醬道歉就好了。
洋子將手放在膝上,突然感到很冷,卻不是因為氣溫變化,而是因為寂寞的情緒從內心深處湧出的關係。
有時候她明明就想道歉,出口的話卻是更尖銳的拒絕,有時候她明明就是想和對方當朋友,然而看到對方伸過來的手她會高傲的拍掉。有時候她想對人溫柔微笑,結果卻是偏過臉悶哼一聲。
她其實很討厭自己這種驕傲無法低頭的性格,然而她就是管不住自己。
也只有性格柔軟的時子能夠忍受住她糟糕的性格,於是時子醬是她第一位朋友,也是她唯一一位朋友。
洋子不懂得如何交朋友。她看書上說,朋友就是什麼都可以訴說的人,而她有好多好多話想告訴時子卻無法出口,她恨死自己這種不坦率的性格。
結果她想出一個爛點子……她買了本筆記簿,寫下她悶在內心裡的毒,然後偷偷放在離時子的鞋櫃最近的那個空鞋櫃裡。她知道時子一定會去打開那個鞋櫃,她幾次陪時子回宿舍時注意到她會習慣性的去翻那個鞋櫃,問她原因她卻也說不上來,只說是對那個無人的空鞋櫃感到好奇罷了。
所以她將筆記本放在空鞋櫃裡,等著時子拿到筆記本後看到裡頭的文字,也期待她隔天會興奮得找她討論這本筆記本裡頭的內容。那時候洋子就可以輕鬆的和她分享她的想法,當時洋子還得意的認為自己很聰明。
她躲在暗處,直到她確認當日放學後時子醬確實有拿到筆記本,看到時子醬臉上的訝異她不禁微笑,有種惡作劇成功的愉快讓她很期待。
然而隔天時子醬一直沒有和她提到她撿到筆記本的事情,洋子從午餐時間一直等到放學後,時子醬只是如往常一樣和她聊天,不禁讓她有些失望。
洋子找了個下課繞到時子的宿舍,意外發現那本筆記本竟歇在那個空鞋櫃裡。她感到很困惑,她明明看見時子醬將筆記本拿走了,為什麼那本筆記又出現在裡頭。
她將筆記帶走,回家後才發現裡頭多了篇記事,明顯是時子醬的字跡。
「我忌妒她。」
那篇文字的開頭是這樣的。
她讀著讀著,反而以為是自己所寫下來的文字,她一直都是這樣忌妒著妹妹,於是這篇文字讓她感到共鳴。
原來時子是這樣看待她的。洋子沒有生氣,只是感到一股深沉的哀傷,她很快意識到原來妹妹蘭子或許就是這麼看待自己的忌妒和情感。
她被人同情了。
洋子意識到這點,她知道自己和時子實在很相似。所以她理解時子醬的感受,她知道時子醬也會了解她的感受。
她腦子一熱,翻開新一面繼續寫下去,將她悶在內心裡的苦惱和憤怒通通傾洩而出。當她寫完的時候,讀著適才寫下的文字,她卻感到很茫然,原來這就是她的內心竟然有這麼多痛苦,她平時連自己都快騙過了。然而胸口卻感到輕鬆許多,像是壓在心口上的無形大石被抬起放在一旁,她總算能夠喘息一會。
於是她和時子開始交換日記,區別在於時子不知道交換日記的對象,而她卻清楚的知道對方是時子。偶爾她也會覺得自己很卑鄙,然而時間久了她反而感到自己和時子醬更親近,藉由知道時子醬內心的想法,她更加信任時子醬,而時子醬在她心目中朋友的重量也越來越重。
她才不是時子眼中那麼完美的女孩子。她的成績始於努力以及旦哥哥的筆記,而她也沒有運動細胞,之所以能在啦啦隊裡當上首席,是因為她回到家裡總會拉著旦哥哥陪她徹夜不眠的練習。她時常弄得一身傷,卻用治癒能力將大大小小的黑青和挫傷抹去。
她其實不喜歡拉拉隊,被拋來拋去她一點也不感到愉快,她只是為了要保護時子才會入社並露出那麼強勢的一面。當時子轉到COSPLAY社團後她也想跟著轉社,然而時子在筆記本上寫下不希望她加入的字眼,於是她便只能夠繼續待在她不喜歡的啦啦隊裡頭。
不知道有多少次,她想告訴時子她不在意時子對她的看法,她也心疼時子醬那樣貶低自己。
在她看來,時子的性格溫柔婉約、人又嬌小可愛,尤其她角色扮演時可愛得不得了,時常讓她想要撲上擁抱,時子就像她一直想要有的妹妹。
時子比蘭醬更像她的孿生妹妹,外表不相似那又怎麼樣,那本筆記本裡的內容就是答案,她們就像是鏡子相對應的影子,就連心中的秘密和困苦都那麼相像。
她就這麼一直欠著時子醬一個道歉,然而筆記本越寫越厚、越寫越黑暗,她已經無法向時子坦白,那個內心黑暗噁心的K. Miko就是自己。她怕會失去時子這個朋友。
如今看著時子醬這麼蒼白的躺在病床上,她每次坐在這張椅子上都會暗自懺悔,她早該向時子道歉的。
時子快醒來吧。這一次她會好好道歉,然後期待她們還能繼續當好朋友。
她離開前俯身輕輕抱了抱好友,站起身時已將情緒收拾整齊,又回到慣常的一臉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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