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拉開紙門進入少女的房間,隨手撿起落在門口的百摺裙,然後是西裝外套以及綁髮的髮繩。
少女的黑長髮被散開來,她的白制服微敞露出更加潔白的頸子,制服下擺僅遮住大腿根部露出少女纖細的長腿,剛好是坐在椅子上若坐姿稍不淑女便會春光外漏的衣著。
她端坐椅子上,手肘壓在梨木書桌上半身微傾,眼睛專注地盯著書喃喃自語。
旦已經看慣大小姐放學後一回到房間裡就隨手脫丟衣物的習慣,有時夏天熱時她還會脫得只剩貼身衣物就坐到書桌前,少女只要在閨房裡便很隨性。於是她的寢室也是莊園禁地,除了旦以外,其他員工都得止步。所以少女寢室的打掃也仰賴苦命的管家。
旦將她一進房便隨脫隨丟的衣物丟到洗衣藍裡頭,見她數回不耐煩地撥開滑落的髮絲,便走到她身後將瀏海用髮夾固定。
「旦?」她順手抓住他正要從她髮稍抽走的手,將原本在閱讀的書籍塞給他:「幫我複習。」
「歷史嗎?」
「明天有考試,我不想輸給美夕那個傢伙。」她側頭,一叢髮絲落在白皙臉頰旁。
旦很快看了她一眼,大小姐的眼睛在昏暗的房間裡仍是很明亮,像是裡頭有把小火焰在燃燒似的。大小姐的性格原本就很好勝,她在學校顯得游刃有餘,其實是每天回到莊園都徹夜讀書比任何人都努力的結果。
「對了,今天上課被老師點名在黑板上解題,你上次教我解題的方法被老師緊張的阻止了,老師說高一解題還不需用到微積分。下次記得用教我高中程度的解題方式就夠了。」
「高中沒有教到微積分嗎?」旦微露愕然,卻很快收起訝異,點點頭道:「那我知道了。」
「還有,上次英文測驗拿了滿分,旦哥哥幫我整理的題目出了大半,很有用。」
「嗯。」青年不意外地點點頭:「那是小姐很用心的緣故。」
少女深深看了他一眼,皺了皺鼻子想說些什麼忍住了,最後只是將歷史筆記丟給青年。「問我問題幫我抽查。」
手上這本筆記已經被密密麻麻的填滿,從第一頁到最後一頁,字跡乾淨優雅、從容而淡定,就如青年的存在一樣。這是旦在開學時花了數日將課本連同厚厚一疊參考書讀完後所完成的筆記本,裡頭用各種顏色的筆註記並整理出重要的題庫。
她的書架上有一整排這樣的筆記本,各科皆有,這是從她二年級回到日本後每年都會得到的一排筆記,取代了她所有的課本和參考書,她什麼都不需要,只要閱讀旦哥哥的筆記就能省下很多不必要的讀書時間。
八年前回到日本,她習慣自由的英式教育,剛進入三年級的她不習慣壓迫性很重的填鴨式日本教育,第一次月考因為不及格而哭了,考試前她明明很認真地讀了課本,考題卻是那麼刁鑽。
甚至連她熟悉的英文也慘敗,她不懂什麼叫做及物動詞、什麼叫做現在進行式,英文對她就只是個日常語言罷了,於是考卷上一整紅勾還讓她被其他小孩嘲笑。
好勝心強的她一回到莊園就將自己鎖在房間裡哭了整夜,連旦哥哥敲了幾次門都不讓他進門。她一直認為自己擁有比其他日本學生還要多的優勢,然而這樣的優勢卻在在考卷上蕩然無存,那麼驕傲的她難過到不想去上學,她覺得大家一定都看她不起。
細心的旦很快弄懂大小姐的煩惱,他花了好幾天不眠不休找來一大疊國小的課本和參考書,整理後寫成筆記給她。
「洋子醬,不要哭了,這些給你,下次一定會考好的。」臉上稚氣猶存的少年頂著黑眼圈將一整疊筆記放在書架上。
於是她擦乾眼淚,拿起旦哥哥整理的筆記努力學習,果然下一次的月考拿到很高的分數。
從此她只需要將旦哥哥整理的筆記讀熟就可以輕易拿到高分,她不需要像其他同學那樣上補習班又要熬夜讀書,可以有時間參加社團並做些有興趣的事情。
國中時並不覺得如何,然而上了高中後,她漸漸能看出這些筆記的不平凡。能整理出這麼簡潔、扼要又猜題準確率高的筆記並不容易,這定然花了他很多心血才寫成,花了他許多不眠的夜晚才能在開學不久便趕出來給她。
旦哥哥為了她讀了很多書,知道她有多麼好勝,總是將最好的給她,讓她能在學校裡展現出最閃亮的一面。旦哥哥捨不得她犧牲睡眠,便犧牲了自己的睡眠來讓她能不用花很多時間讀書便能拿到優秀的成績,這點她無法否認是旦哥哥的功勞。
旦哥哥就是這麼疼她們,將她們當成手心裡的寶貝一樣,一點也舍不得她們兩姊妹辛苦,自己卻因此失去自己的願望,就這麼被困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裡為了每天的柴米油鹽而操煩,卻從來都不曾有過一絲埋怨。
旦哥哥就是這麼好的一位哥哥,然而她卻不想只當他的妹妹。
她在內心裡有很深、很深的渴望,不能讓旦哥哥知道的秘密。
而且她知道能整理出這些筆記的旦哥哥,就算想考東大也是輕而易舉,然而他卻將自己的青春和一切都奉獻在這個小小的莊園裡,他從來都不曾上過一天課,儘管他懂得東西比同齡的年輕人都更多。
她就是不敢問旦哥哥有什麼願望。旦哥哥是他們的管家,她只能這麼將他留下來,就怕若讓旦哥哥找到離開莊園的理由,她就會永遠失去他﹍﹍她知道,小小的莊園關不下那麼優秀的一個人,旦哥哥將來不論去那裡都能夠一展長才,他卻留了下來,放棄教育和一切他所應得的權益,只為了當初那一句承諾。
然而她也很清楚,將旦關在這個小小的院子裡的理由不是她,而在一牆之外的另一個房間裡。
一想到那個理由,她就忍不住想對旦發脾氣,這個男人真是個讓人生氣的笨蛋。
「準備好了嗎?」旦確定好抽考範圍,將筆記本翻到前面。
她穩了穩心情,點點頭,旦便開始一題題地問,她也很沉穩且有信心地回答問題。
末了,她驕傲地抬起頭來笑了笑,等著旦哥哥摸摸她的頭稱讚她全對,卻沒有等到曾經有過的溫度落在頭上。
旦只是滿意地點頭,將筆記放回書架:「大小姐真的很用心,一題都沒有錯。」
少女眼中的光芒暗下,她忙抬起下巴撥正長髮來掩飾湧上喉頭的失落,從鼻子理所當然地悶哼一聲:「當然。」
當她長成一位少女時,少女的矜持讓她一下子和旦哥哥間出現微妙的距離。
旦哥哥已經不會再摸她的頭,就像是她再也不會跟旦哥哥撒嬌,也不會再稱呼他為旦哥哥。而旦哥哥也不再稱她洋子醬,從此都是生硬的「大小姐」,只因為她如今已是莊園的主人。
她再也無法跟旦哥哥如往昔般撒嬌,就怕抱住旦哥哥的手時會讓他發現自己的心跳有多快。她不敢像小時候那樣會跳上他的背要他背著自己走,就怕她會忍不住親吻他的脖子。她甚至不敢對他和顏悅色,只能端著主人架子,這樣才能掩飾住她對他的情感。
所以她不能因旦哥哥不再摸她的頭而失望,她只能那麼驕傲地笑著,然後像個成熟的大人一樣和他討論莊園的相關事項。
「盂蘭盆快到了,莊園有什麼計畫嗎?」
「嗯,盂蘭盆節是莊園每年最重要的大事之一,一定要趁那天撈夠本。」旦一談到錢就顯得很愉快。
「所以還是像去年一樣開放前方的神社讓人參拜?」
「對,還有後方的墓地。也已經讓杏子設計出幾款御守,男女都會喜歡,一定能夠讓參拜者掏出錢包的。我想好幾個祭拜的方案,當然還有拔禊的特殊需求,共有幾種不同的套餐,像是一整家一起拔禊會有折扣,情侶一起來也會贈送限定的御守,拔禊也有不同程度的術式,越深度便會越昂貴。」
果然。大小姐按了按額頭,旦根本就是從她老爸那裡學到如何當個好神棍,每年都會趁這幾天以及過年那幾日賺取一整年的莊園開銷。
「旦,我今年﹍﹍」不想再穿那件衣服了。
然而話語未完,旦握住她的肩膀微笑:「今年又要辛苦你囉,親愛的鐮倉巫女。可以吧?」
青年那雙漂亮的眼睛微瞇,熟悉的羅蘭紫裡閃著光亮,他頰邊露出迷人的酒窩,落在額上的黑檀色的捲髮襯得他的眼神更幽深。
他現在的眼睛裡映出的是自己的影子,不是妹妹的。只要她答應,盂蘭盆那幾天這雙美麗的眼睛裡也只會有自己,而不是妹妹﹍﹍於是拒絕的話語卡在喉嚨裡又被她很自然地吞了下去。
「好。」她迷戀地看著青年姣好的面容,隨即低頭遮掩自己的失態。
她低頭扯平衣角,無所謂地哼了一聲補過。「當然。」
然而肚子裡卻是罵聲連連,又被擺了一道。可惡。她知道、她一直都知道。
儘管她曾說過美麗是種武器,但將之用得淋漓盡致的卻是管家,畢竟這是她向他學到的重要課程。他向來都懂得如何善用自己的優勢,就算用在自己認定的妹妹身上能達成目的也不會心虛,有時洋子會覺得,旦那副好兄長的模樣下其實有副惡魔的腹腸。
他根本就不懂洋子的少女心,只要能夠達到目的就算對著妹妹放電將她電得七葷八素而同意,也不會覺得這樣有什麼不對。大概還覺得這樣傻傻的妹妹很可愛,洋子很想將手上抓住的筆筒往他頭上砸去。
「那就這麼說定了。」青年得到大小姐的首允,愉快的起身離去。
少女抬頭看著青年修長的背影遠去,他正要拉開紙拉門的手突然停下。
「對了。」他回身問:「大小姐,你認識一位叫做田中時子的女孩子嗎?她是河田桑的表妹。」
大小姐抿住脣不語。
旦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點頭道:「那我知道了。」
「辛苦了,休息一下吧,等會晚餐就會準備好。」青年離開房間。
什麼和什麼嘛!他根本就什麼都不知道!洋子氣得將筆筒重重摔在地上。
■ ■
秋初蟬聲仍是嘶聲力竭,氣溫卻反反覆覆導致小小姐的健康也是起伏不定。
前幾日還從床上摔下來將腳摔斷,如今左腳裹著石膏掛在床上,趁著細如竹竿的腳看起來有些滑稽。
這日他送晚餐到蘭子的寢室時,蘭子睡了數日剛醒,河田被她的模樣嚇得只看一眼便很快偏開視線。
只見她的小臉腫脹的不成模樣,面色浮腫慘白外還泛出青紫,額上還長了幾個膿胞小疣。河田雖然早知道蘭子的病情時好時壞,然而看到她這般病發的模樣仍感到刺眼,無法直視這樣恐怖的模樣。
一般人就算身體不舒服,隔天睡起也不過長了一兩顆青春痘、或是嘴角破個無傷大雅的小洞,蘭子卻是一但病發便會面容腫脹且長膿瘤,有時關節也會腫脹發熱,或是皮膚像洋蔥皮般一層一層脫落。蘭子每次發病的模樣皆不同,卻都同樣可怖。
儘管模樣看似可怕,蘭子昏睡了幾天,這晚醒來難得清醒,河田進入房間時她還和旦有說有笑。管家將她扶起讓她靠著柔軟的枕頭,她的目光先是落在同樣腫到看不見關節的雙手,接著側眼注意到房裡的鏡子都被旦收起,少女的明眸暗了暗,卻很快打起精神。
當附有滑輪的餐桌被推到蘭子的身前,蘭子面對餐盤時卻撇了撇嘴。突然她黑白分明的眼骨溜溜一轉,笑咪咪地將剛拿起的餐具又放回桌上。
「蘭子突然想到了,盂蘭盆節快到了吧?」她興致勃勃:「那天有什麼計畫嗎?」
「白日的話,莊園後方的墓地會開放給親屬掃墓。當天也會舉辦拔?法會。」
「我是說莊園裡頭,我們自己要不要來熱鬧一下?」
「蘭醬……」
她悄悄地將餐桌往旁推:「我想好了,最近有幾位新進員工吧,我們來辦個慶祝會……嗯,就來舉辦盆踴大會吧! 」
「……」
「盆踴,我們來跳盆踴耶~」蘭子顯得很愉快,又將餐桌推開一些。
管家冷然問:「你的腳要怎麼跳?」
蘭子只窒了一秒,馬上回擊:「我可以擊鼓啊!」
「太鼓,小姐會嗎?」
蘭子縮了縮:「我、我可以學嘛!蘭子會很努力的!」
「就憑小姐現在這雙手?連拿根湯匙都拿不好,還想要擊太鼓?」管家終於嘆了口氣,將被她推離的餐桌重新推回原位,蘭子不滿地扁嘴。
「我喂你吧。」旦拿起銀匙,蘭子的臉則是不自在地偏開。
「蘭子不餓,我、我、笨蛋晚點再自己吃。」
「已經很晚了。」
旦細看她的面容,只見她固執咬著下脣就是不肯讓步,眉頭微蹙:「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肚子痛才不想吃飯,對吧?可是如果不吃飯是不能喝藥的……」
「才、才沒有呢!我、我今天身體很好,你看,我這麼有精神!」她掙扎半晌,終於豁出去:「好吧,我餓了你喂我吃,可是我吃完的話,你要怎麼獎勵我?」
「小姐真是孩子氣。」
「我本來就是小孩子!」
「好啦好啦,如果蘭醬吃完的話,盆踴的事倒是可以考慮……」
「太好了!快喂蘭子吃,蘭子、我、笨蛋好餓!」
「那我們邊吃邊來繼續上次說到的故事。」
「好!」
「上次說到那裡了?」
「有個國家叫做波斯,也就是波斯貓的故鄉喔。波斯人崇拜光和太陽所以蘭子也喜歡他們~」
「然後呢?」他喂少女幾口濃湯,然後從容的幫她擦去嘴邊的湯沫。
「他們被巴比倫統治,那時候的巴比倫好厲害,可惜已經沒有像Gilgamesh(註一)那樣的國王,所以就算他們有很高很高、比萬里長城還高﹍﹍的牆,還是被波斯人打敗了。」
「你很喜歡Gilgamesh嘛。」旦趁機喂她一口飯。
少女口齒不清的說:「對啊蘭子喜歡他~故事裡頭他讓我覺得跟旦哥哥很像﹍﹍很孤獨的感覺。」
旦看了她一眼,不語。
「所以啊,蘭子想要當旦哥哥的Enkidu喔,這樣旦哥哥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蘭子眨了眨眼睛,旦趁機又塞給她一大口飯。蘭子辛苦的將這口飯吞掉正想說些什麼,旦又餵過一口湯。
旦一面喂她吃飯,一面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上次說到波斯攻破巴比倫,並將被巴比倫統治的部族都解散,讓大家可以回到自己的家。接下來就是波斯王大流士一世和希臘人的故事了﹍﹍」
旦一面喂蘭子吃飯,一面將這位「王中之王」以及雅典人的征戰說得活靈活現,他知道蘭子不懂太深的詞彙,便用她能聽懂的方式將故事說的很有趣,就連一旁的河田也聽得津津有味。
旦一路講到那一場解除雅典之禍的馬拉松長跑,這時候蘭子正好將食物都吃光,足足花了一個小時,河田不禁感慨他對於寵蘭子小姐這件事上實是耐性十足,卻又羨慕蘭子能有這樣如兄長一樣的管家。
旦很明顯用他的方式在教導蘭子,他懂得如何引導蘭子學習,就算蘭子沒有上學也沒有家教,她還是能夠學到足夠的知識,而且是用這麼活潑有趣的方式。只要不需要考聯考,這些知識對於高中生也是綽綽有餘。
管家滿意地將空碗放回推車上,擦淨手後摸摸她的頭:「蘭醬是個乖孩子。」
蘭子抬起頭來,像隻被順毛的貓一樣瞇起眼睛,她的嗓音有些低啞:「旦哥哥,蘭子、蘭子將來可以當你的Enkidu嗎?」
「嗯,我等你長大。」
「就這說定了喔。」少女蒼白的笑了笑,伸手向他:「旦哥哥,打勾勾!」
旦停下來,深深地看著她,久到像是河田以為他會摸摸她的頭就走掉。然而蘭子很倔強地伸著手,她似乎不懂什麼叫做放棄,直到青年慢吞吞地伸手和她勾住小拇指,大拇指對著大拇指重重的印下一個應允。
蘭子這才疲倦地躺回靠枕上,小臉上有著得償所願的貓咪笑。
河田見蘭子將稀飯以及小菜都吃的精光,他明明應該要高興的卻高興不起來。管家看不到的角度,河田在一旁卻看到蘭子藏在餐桌下的雙手成拳握的死緊,彷彿在強忍痛楚,這和她表情顯出的反差讓他感到很不安。
(註一)Gilgamesh,譯做吉爾伽美什,是烏魯克第五任國王,傳說中為半人半神。
(註二)Enkidu,恩奇度是由女神造出的神造之人,也是吉爾伽美什唯一一位對等的朋友,吉爾伽美什並將王座分給他一半一起統治烏魯克。後來豐收女神伊絲塔(Ishtar) 向吉爾伽美什求愛被拒絕,惱羞成怒下將父神的天牛派下地面作為報復。吉爾伽美和恩奇度一起將天牛殺死。然而豐收女神以區區人類竟敢殺害父神的天牛為由要求這人類被處罰,於是眾神降下懲罰,恩奇度漸漸衰老而死,獨留吉爾伽美什獨自孤獨地踏上永生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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