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18

第四章 盂蘭盆節前的準備(四)

河田站在紙窗門外壓著膝蓋喘息。

今天真不是他的日子,原本氣沖沖的去找大小姐理論,結果卻烏溜溜地逃了出來還弄丟表妹的筆記本,中國有句成語就是形容這種冏態,賠了夫人又折兵。

誰讓他看到大小姐的睡相看到呆掉,他應該要無視美人睡姿正氣凜然地將她叫醒,然後將筆記本摔在她面前要她將表妹還回來才是。

現在這樣夾著尾巴逃跑未免太沒志氣,可是已經回不去了,他蹲在走廊上很想巴自己的頭。

他要不要敲門進去然後從容的將筆記本撿回來?河田煩惱地揪住頭髮,他現在知道師傅的地中海是怎麼來的了。

他無精打采地往回走,經過蘭子小姐的寢室時突然想進去看看她的情況。

蘭子的病情時好時壞,那晚吐血後至今已經昏睡數日,期間他偷偷到窗邊探看幾回,只見管家白日將工作都帶到她寢室就在床邊一邊忙碌一面照顧小小姐。

他曾問過管家為何不送她到醫院,卻只得到一個苦笑以及一句「送到醫院也沒有用」的回答。

旦對照顧病人得心應手,喂藥、擦身體、處理穢物以及相關工作都一併包下,動作甚至比任何看護更加熟練。就算蘭子在病中吐了他一身酸臭噁心的穢物也眉頭不皺一下,一個人便能熟手的將被弄髒的被褥衣服很快換新。然而一面要操勞盂蘭盆節各種事項,又要照顧重病的病人,管家這陣子因此瘦了一圈,原本就不小的眼睛因眼下擴大的青影更加幽深。

昨天下午他一次經過主屋繞到窗外看了眼,只見原本坐在床邊正在計算支出的青年疲倦地揉了揉眼放下家計簿,垂著倦眼凝視著床上昏睡的少女,青年臉上的線條緩緩柔和下來,露出會讓人不由自主心跳加快的溫柔眼神。

那是很好的一個眼神,也是讓人感動的一個眼神,一時間彷彿寧靜的寢室裡連時間都凝結住了。

河田也曾想過,旦這麼一位優秀的青年被深鎖在小小的院子裡,他究竟會不會對將他綁住的小姐們有恨或者有怨?然而看著這一幕、這個眼神,他便明白了,是旦自己不肯出去,他只要能在此守著家人便足矣。

那個彷彿只要能守在心目中的珍寶旁就能滿足的眼神,讓河田失眠了一個夜晚,究竟要有多麼深的羈絆才能讓這麼一個大好青年無怨無悔的將最好的青春投注在這麼小的池塘裡、投注在病人身上?

河田感到越發好奇,於是將他留在莊園的理由又多了一個,他想知道這三人間究竟有過怎樣的故事。

他趁著這時候旦在大廳裡和眾員工討論的時候溜進蘭子小姐的寢室,剛進去時橘紅色的霞光照亮半個房間,少女的床在陰影中顯得很安靜。他見蘭子鼻息細細似乎病情穩定許多,將她露在外頭的小手放進被子裡又探了探她的額頭。

蘭子的睡姿很安分,像是結繭中的毛毛蟲一樣被裹在被子裡一動不動,和平時孩子氣的表現完全兩樣。

他安心之下往窗戶望去,這一眼卻讓他嚇得差點驚叫出聲。

只見窗邊的椅子上坐著一位半透明的小女孩,透過她的身軀甚至還可看到窗戶的框線以及椅背,明顯不是人類。小女孩的五官模糊,隱約穿著白衣紅裙的巫女服,兩根銀色長辮如兩串水晶蘭垂在身後。

小女孩注意到他的目光,迎著他笑了笑。儘管由於窗外光線太強,她的面貌看不清楚,她的笑容卻給人一種生命力充盈的感覺,卻又是那樣的纖細脆弱,彷彿是在陽光中綻放的雛菊讓人移不開眼,那是種剎那即永恆的美。

「你是誰?」河田擋在小小姐的床邊,腦子裡搜尋著對付幽靈的咒語:「不要過來!」

小女孩卻沒有理會他的警告,離開椅子朝著他走過來。隨著她走出黃昏的光亮走入陰影中,小女孩的身影越發清晰,周身發出淡淡的螢光。

「你想對蘭子小姐怎麼樣?不要再過來了喔,我、我會將你、將你﹍﹍」他對著小女孩實在說不出太狠的話語,明明知道對方是非人卻無法硬下心腸。

小女孩對著他揚起小頭顱,這時河田也看清楚她的面容。當她開口說話,聲音像是春天的第一道風吹進他的內心深處,引起陣陣漣漪。

『我曾經有過很多名字,如今我的名字叫做遠野蘭。』

河田愣了愣,實在是小女孩的面容和蘭子小姐得太過相像,全然是幼齡版的小小姐。然而她的目光不像蘭子那樣空無幼稚,反而帶著老奶奶看著孫兒時那種溫煦的溫度,又乾淨無瑕的如初生嬰兒,那是他不曾從蘭子眼中看到的從容與智慧。

是的,智慧。小女孩那洞悉一切的目光,讓河田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正赤身裸體站在她面前,他心中所有的秘密都被看穿的感覺。而看著這個幽靈似的小女孩,他不知道怎麼便相信她所說的話。

河田穩住心神,盯著她問:「你是什麼意思?蘭子就睡在床上,你不是她。」

『我是被蘭子封印起的一部分,用你們的話就是潛意識吧。我擁有蘭子不想記起的前九十九世的記憶。』

「所以你是真正的蘭子?」

『不是這樣的,床上的蘭子若是月亮,我便是月光。然而沒有月光,月亮便不是人們眼中完整的月,對於月本身而言,失去光只會感到更冷。』

「那為什麼她要將你封印起來?」

『這孩子的心靈曾經受過很重的傷,她太過痛苦,便無意識地將前世有過的記憶連同那一夜的記憶封印起來,要不然她恐怕會瘋掉。』

「我倒是覺得她現在已經是半瘋狀態。」河田小聲咕噥。

『這孩子受到您很多照顧,實在感謝。』半透明的女孩微微傾身。

「不客氣。」河田連忙回禮,隨即問:「所以她睡著了你就能出來嗎?」

『是的。』她頓了頓,認真地看進他眼底:『貓咪先生,我找到你的妹妹了。』

河田急問:「時子嗎?她在哪裡?」

『她目前很好,但她不肯離開、不肯跟我回來。所以是否請你再忍耐一下,等盂蘭盆節後,蘭子會帶你去找你的妹妹。』

「我、我……」

小女孩看著他,墊腳伸出透明的手貼在他的頰邊微笑:『貓咪先生,可否信我。』

明明是床上的蘭子時常對他做的騷擾動作,由半透明的蘭子做來卻不讓他討厭,河田反而感到很親切。

河田點頭,得知表妹還好好的在這世界某個角落,他總算鬆了一口氣。

『關於我的事請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旦哥哥喔。』

小女孩的身影緩緩消失,然而她頰邊那抹雛菊燦放般的笑靨卻印進河田眼中,烙入很深的地方。

■ ■

真是漫長的一日。

上回的「旦相談教室」讓河田的鬱悶稍解,這晚河田由於得到關於表妹的新訊息而睡不著覺,出來走走又習慣性的走近旦的房間,果然看到他的燈還亮著。

他停在紗門前往裡頭看,看到旦拿著一雙破襪子補的正勤快。

旦什麼都好,就是節儉方面著實讓人皺眉。

「等一下,快補好了。」

他在旦的同意下進屋,見他忙碌便隨手拿起一旁的書翻閱。

旦很愛讀書,他只買二手書籍,通常他經手的書籍都乾乾淨淨,別說眉批劃線或是折頁,就連一小枚指印都不會有,因為節儉的管家說這樣若要脫手可以賣到比較好的價錢。

他看完書偶爾會留下閱讀紀錄,青年不捨得買筆記本紀錄,蒐集了一大疊不要的月曆紙裁成一張張的紀錄紙,背面空白處密密麻麻的用原子筆寫下蠅頭小字,也不嫌傷眼睛。

然而旦的字實在很好看,就算蠅頭小字也筆劃清楚,秀氣雅緻卻不會給人小家子氣的感覺。

當然旦的原子筆無一例外的印上某某補習班的廣告,他就連文具也是在街上取得,抽屜一打開則是滿滿的廣告面紙,整整齊齊的堆著,也真虧得他能蒐集到這麼多。

他想起先前進大小姐的房間,印象中瞄到她的文具和所有東西都是嶄新可愛之物,和管家相較下是很大的對比。

大小姐房裡的所需物品或許都是她自己選購的,然而蘭子小姐無法出門購物,她房間裡的東西卻都是精心挑選的少女風款式,少女風翻譯成白化文就是漂亮、精緻、不便宜的意思。曾聽其他員工說蘭子小姐的日常用品乃至貼身衣物都由管家挑選,他原本不懂節儉成性的青年怎麼捨得花的下這些錢,後來注意到管家的妹控本性,他就知道他是那種自己可以苦卻不能苦到妹妹的類型。

如今他也從莊園員工的八卦中得知,法律上其實他是兩位小姐的繼兄,只是管家始終不肯承認,他只肯保持著管家和小姐的距離。同樣很疼表妹的河田其實也能夠理解管家,妹妹真是犯規的存在,生來就是該被哥哥寵著長大,就算自己捨不得花錢,在外頭看到妹妹會喜歡的可愛的小東西還是再貴都買得下手,然後自己再繼續勒著腰帶過活。

河田自己也是如此,來到東京工作後,除了每次見到表妹都會準備好精心製作的愛心便當外,只要表妹喜歡的東西,他一看到就會被制約地拿到櫃台掏錢。

妹控和妹控物以類聚、臭氣相投,難怪他會感到管家很親切。

「旦,你相信有前世今生嗎?」河田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問。

「我不相信有過去世以及來世,我只相信當下。」這個時常對著家計簿愁眉苦臉的青年果然有他的堅持。

河田忍不住想,難怪之前聽到大小姐的夢境會是那樣不予置否的反應,旦是位非常實際的男人。

旦突然問:「河田桑,你表妹﹍﹍她有好些了嗎?」

「還不是老樣子。」

「上次答應過你要幫忙的,等盂蘭盆節結束後,我可以找一位熟悉的醫生去探看你表妹的情況嗎?十六夜先生是位很有經驗的中醫,或許西醫無法醫治的病,他能夠幫上忙。」

河田想起自己上回喝醉酒,對他說了一堆關於表妹魂魄不見的話,果然這個不信鬼神的男人根本就無視那一大段話,打算幫他介紹醫生。

然而河田也無法拒絕,只能隨便答應下來,雖然他不認為有任何醫生能夠幫的上忙。

旦這時也將襪子補好放在一旁,起身道:「我去看看小姐。河田桑,早點去休息吧。」

於是河田回去房裡躺了一會兒,朦朦朧朧睡到深夜醒來,他翻來覆去睡不著覺便打算到廚房先行準備這天要用的材料。然而他還沒到廚房便發現廚房的燈亮著,門半掩著,裡頭有人在切菜的聲音,爐子上的鍋子裡也有水滾的聲響。

松子醬這麼早就起來準備材料了嗎?河田搔搔頭,放輕音量推門而入就怕驚嚇到他那位纖細的副廚。

然而剛進門卻發現流理台邊切菜的並非松子而是旦。

旦握菜刀的方式很怪,一根手指貼著刀柄、一根手指貼著刀面,握著刀子時手心留下空隙。河田怎麼看怎麼彆扭,正當他打算將菜刀拿過來自己切時,旦果然笨拙地在虎口切出一道頗深的血痕。

然而同時旦轉頭看了他一眼,並沒有注意到手上的切口繼續運作菜刀。

「河田桑,你起的早,早知道就拜託你幫忙。小姐醒了,我想弄點粥給她喝﹍﹍」

「旦!你的手!」河田驚呼,飛快搶下菜刀。

鮮血從旦受傷的手淌下,將剛切好的香菜碎絲染紅,順著菜板流到流理台上。

旦的眼中閃過訝色,這一刀切得不淺,他看著手上的傷似乎很意外。

「不痛嗎?」河田忙取過乾淨的布壓住傷口。

旦過了許久才緩過神來,苦笑:「浪費了這一把香菜。」

「你別擔心,我會處理。」

「不要丟掉,幫我留著讓我配菜吧。不能浪費,也不要浪費掉我流失的鐵質,可是絕對不能讓小姐們吃到,一點血腥都不行。」

河田受不了地翻白眼,這傢伙到現在還在怕浪費,到底是多節儉啊!他忍不住更加用力按住旦的傷口,然而旦卻一點痛感也不顯。

「你真的不怕痛啊!」

旦垂下長睫,苦澀地笑了笑:「我……我沒有痛感。」

河田鬆手,任由旦接手按住自己的手傷,訝道:「你真的感覺不到痛?」

難怪適才切到手時他沒有反應,反而要他提醒才會注意到。然而河田來不及多想就聞到焦味,連忙衝到後頭先開鍋子,果然看到鍋子裡的粥變成半鍋焦飯。

旦過來看到這半鍋焦飯也蹙起眉頭,顯然燒焦飯比他切到手還令人苦惱。河田知道他肯定又在思考如何不浪費這鍋焦飯,推著他往門口的方向去。

「我來想辦法,你放心我絕對不會丟掉食物的。我會煮好粥等下送到蘭子小姐的房間,你先去將傷口處理一下吧。」

等他送走旦,河田很快洗好米又重新煮了一鍋粥。

沒有痛感的男人嗎?河田一面準備配菜一面想起旦手上的傷,還有他握刀的方式讓他莫名在意,似乎似曾相識卻又想不起來在那裡看到。

還有啊,他決定以後還是不要讓旦煮飯,原來十項全能的青年就慘敗在料理上,也難怪廚房裡迫切的需要廚師。

等他托著熱騰騰的粥來到蘭子的寢室時,旦已經包扎好傷口坐在蘭子小姐的床邊。蘭子剛醒來睫毛被眼屎沾住睜不開眼睛,一個勁地揉著眼睛被旦阻止,旦揉了溼布幫她擦臉,少女像隻毛毛蟲不安分地扭來扭去,軟軟地抱怨道:「旦哥哥,我的手和腳都沒有力氣。」

「你睡了那麼久,當然要慢慢恢復力氣啊。乖,別動。」

「可是、可是﹍﹍」等她能夠睜開眼見物,先是看了看管家,又揉了揉眼睛,再看看他,勉強笑了笑:「旦哥哥,我好餓。」

「呵,聞到食物的味道了吧。」旦接過餐盤,拿起湯匙喂她喝粥。

「旦哥哥,陪我吃。」

「我不餓,你吃就好。」

「不行唷,旦哥哥,你變瘦了。所以一人一口。」她偏過頭不肯吃青年遞過來的粥。

「好吧,那就一起吃吧。」青年從善如流的吃掉一口粥後又挖了一口喂她。

就這樣一人一口很快便去了一整碗粥,少女滿足地打了個飽嗝,笑吟吟地問:「蘭子吃過曬太陽長出的食物後就會有力氣了吧?」

「你要多休息才會有力氣。」

「喔。」她扁扁嘴,問:「那盂蘭盆節那天蘭子就會有力氣嗎?蘭子也想幫忙。」

「你乖乖睡覺就好。」旦將粥碗放到一旁。

「旦哥哥很辛苦,都瘦了一圈。」

「你只要乖乖聽話不要再生病,我就會很快胖起來的。」

「蘭子想幫忙,這樣旦哥哥就不會一直瘦下去。」

「這樣啊,那我們少了個穿貓娘裝的招待,蘭醬就麻煩你了。」他補充:「是那種很露、很露,整個大腿和背和屁股都會露出來的衣服喔。河田桑你說對吧?」他還不忘問站在後方不肯離開就是要留下來看熱鬧的廚師。

河田知道旦只是想逗她,笑道:「對啊,整個大腿都露出來。像我這麼不怕羞的人都不敢穿了,很丟臉喔。」

小小姐掙扎了一會兒,握緊拳頭,使命必答狀:「沒問題,雖然蘭子的皮膚很醜,可是如果大家不介意看到蘭子都是疤的皮膚,蘭子一定會當好招待的!」

旦深深看了她許久,伸手用力按住她的髮旋道:「開玩笑的。你只要好好休息就好了,」

「那招待呢?」她抬起頭巴巴地問。

「不用了,我怕你會將我們的客人都嚇跑。」

「好過份﹍﹍我才不會、不會﹍﹍」她低頭看到手臂上長滿牛皮癬的肌膚,安靜下來。

她隨即抬頭對旦露出一個大大的燦爛笑臉:「那蘭子會乖乖休息睡覺,旦哥哥不用擔心我。可是如果旦哥哥心裡有煩心的事情不要悶著,可以跟蘭子說喔,不要悶著,好嗎?」

「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會煩心了。」青年摸摸她的頭,彎著眼顯得心情很愉快。

「對了!旦哥哥我可以跟貓咪醬說悄悄話嗎?」

「可以啊。」青年退到一旁。

「貓咪醬!」少女對河田招手,當他靠近時勾著他的脖子在耳邊小聲說:「我找到貓咪醬的妹妹了喔!」

「在哪裡呢?」河田用氣音小小聲的回。

「在、在﹍﹍」她苦惱地蹙起眉頭:「嗯、嗚﹍﹍我也不知道﹍﹍嗯、我帶你去好了。」

「那就等盂蘭盆節後吧。」

「好!打勾勾!」她伸手向他,笑吟吟地挺著大拇指等待。

河田尷尬地看了一眼閃身在旁看他們咬耳朵的青年,掙扎一會兒才將大拇指也蓋上去。

「好啦,蘭醬乖乖睡覺。」管家替她蓋好被子,等她睡著了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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