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04/06

人魚賴上我 (一)

皇家車隊已經走了兩個月,可是我還不能夠回家,所以車隊還是得繼續走下去。

我的車隊有十輛車,有隨行的大廚、侍女,甚至還有自己的音樂家能在飯後爲我演奏音樂,和皇家畫家隨時能畫下我的雄姿。

我有一輛車子裝滿漂亮的衣服,這樣當我遇到需救助的公主時能隨時看起來光鮮亮眼。另外一車則裝滿了美麗的裙子,珠寶,頭飾。通常出外求救的公主總是花容失色衣服破爛,於是我也得先準備好更換衣服來贏得公主的好感。還有一輛車裝滿武器。王子的寶劍總得金光閃閃一絲刮痕也不能有,你不會知道要當一位王子要消耗掉多少武器。

我時常旅行,拯救公主是所有王子的工作。但本王子已經旅行很久卻都沒有見到真正的公主,於是我憂鬱地探頭出車廂,對著蒼綠的樹林嘆息。

「小不點,我們現在在哪裡?」我拍了拍正在打瞌睡的侍者。

「嘿,嗄,啊?」侍者小不點慌忙起身搖動雙手,他還未從夢中清醒:「午餐的鱈魚煮的太熟,拿走!還有那個矮人……」

本王子側身讓小不點摔到地面,小不點跌跌撞撞地起身,嘴邊還掛著唾液:「怎麼了?怎麼了?巨人擋了我們的路嗎?還是人馬攻擊我們?」

「還是我們遭遇食人魔了?」他迷糊地探頭向外,被我拉了回來。

「我是問你,我們到哪兒了?」我將窗戶大開,森林土壤的潮濕味道被捲進車廂裡:「為什麼我們會在黑森林裡?沒有蟲叫,沒有鳥鳴,這麼陰暗的森林裡是不會有受難公主的。」

「王子殿下,」小不點因流進車廂的陰冷空氣而縮了縮脖子,小心地回道:「我們是來找食人魔的,是您說要累積勇者的經驗,決定要打倒食人魔……」

「啊,是的,我一定是太累了……」

我閉了閉眼,從懷中掏出雪白手帕抹抹無汗的額頭:「都是和龍的戰鬥讓我太累了。過去個月裡,我殺了十隻食人魔,無數的野豬和無數小魔怪.....」

我打了個哈欠:「現在就在我的勝利名單中再加一隻食人魔也無所謂,反正殺怪物原本就是王子的職責,也是天賦……啊哈--」

「究竟許願池在哪裡?在還沒找到許願池前,本王子可是--」我頓住,林中有黑色人影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我馬上拉扯身邊的響鈴,一面大叫:「停下,車隊停下。」

車隊緩緩停下,而性急的我在車子還未停下便開門跳了出去。

「巫婆!」我往一泓寒泉跑去。

泉邊有一抹如鬼魅般的黑袍,黑袍罩著曲褸老婦,任何人一看都知道那是位巫婆。本王子已經很久都沒有看到巫婆了,也許這位巫婆正囚禁著最後的公主,我得拯救那位被巫婆囚禁的公主。

「你是來殺我的嗎?小子?」

巫婆從斗篷下露出一彎如老柳條又如鉤月的鼻樑,乾燥的嘴唇如魚般開闔,腥魚般臭味從嘴邊溢出。

「我不是小子,我是王子。」我挺了挺胸,故意露出白亮的牙齒,只有王子才能擁有整排這麼閃亮雪白的牙齒。

「王子?」她發出一陣尖銳如夜梟的笑聲。

「我很久都沒看到王子了,」她笑到幾乎直不起腰:「哈哈哈,王子,王子?」

我有些受傷地抿了抿嘴,側身露出腰間鑲滿寶石的寶劍。

「我來是爲了拯救被妳囚禁的公主,巫婆!告訴我妳將公主關到哪裡去了,要不我會割下妳的首級。」

「唉喲喲,」巫婆仰首大笑,一口稀疏黃齒間還卡著菜葉:「年輕人,你就這樣威脅一個可憐的老人?現在的小子都不懂得要敬老尊賢嗎?」

我挺胸糾正她:「我不是小子,我是王子。而且妳是巫婆,是王子的敵人。」

巫婆搖搖頭:「不不不,我不做巫婆已經很久了,小子,我現在是老人,守著泉水的老人。」

本王子困惑地看著她,她不管從那個角度看都像巫婆,而且從來沒有人告訴我,如果遭遇轉職成老人的巫婆該怎麼做。

最後,我終於從齒間擠出艱難的問句:「好吧,就當妳是老人好了,那現在就告訴我,公主在哪裡?」

「公主?」巫婆拉低帽沿,低聲說道:「已經很久很久,很久很久都沒有公主了。」

我愣愣地重複她的話:「已經很久很久,很久都沒有公主?」

巫婆發出一聲如水壺滾沸的嘆息:「是呀,已經很久都沒有公主了。我還記得很久很久以前,聖潔的獨角獸總會帶著公主來到泉水許願。她們總是希望王子很快就能出現,希望自己能在王子前展現出最美麗,最純潔的一面。可是,她們也已經很久都不再對獨角獸唱歌,不再尋找能創造美麗傳說的許願泉了。」

「那些充滿公主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那些美麗的傳說,那些聖潔的處子,都沒有了,都不見了。連獨角獸都因失望而死去,巫婆也都失去了工作而得當雜工才得以度日,啊,我真懷念那段充滿童話時代,那段熱情的時代……」

「現在這個時代,國王和王后的兒子只想當金融家、銀行家,而國王和王后的女兒只想當模特爾、歌星或是影星,還有誰想要當公主和王子?」

本王子不無遺憾地喃喃自語道:「是呀,我小時候的願望可是要當影帝,但是長大後卻發現我毫無才能,最後只能選擇當王子。」

雖然巫婆已經不再是巫婆,但我仍是很高興能和她聊天,畢竟在這個時代裡能看見巫婆--一位曾經的巫婆--就像看見公主一樣稀有,我有種見到老朋友的感動。

在我們交談期間,我的侍者們已經將四周都打掃乾淨,堆上新鮮的玫瑰花,還在泉邊搭上涼亭讓王子休息。這時侍者通知我們午餐已經準備好了,於是我邀請前巫婆一起在涼亭裡用餐。



鮮花,水果,鮮美的肥魚被烤的油脂四溢,烤鴨的皮金黄地彷彿會燃燒,銀盤及整套銀制刀叉都晶亮地宛如寒泉的池水。

「唷,小子,你還真的是王子!」巫婆對著這排場嘖嘖稱奇。

「我不是小子,我是王子。」

「好吧,王子。」巫婆看著滿桌的美食,從善如流地換了稱呼。

她瞇著眼看我,嘖嘖道:「你長的滿漂亮的嘛,跟我年輕時有點像。」

「是英俊。」我鄭重地訂正她。

「英俊就英俊,哈。」

我抬起驕傲的下巴問道:「那麼巫婆,既然你已經不是巫婆了,妳在這個陰森的森林裡做什麼?」

巫婆忽略了刀叉,直接抓起白魚就啃,一面口齒不清地道歉著:「喔,請原諒……老人的吃相……嗚……咖滋……實在太好吃了……」

「沒關係,本王子向來都是寬宏大量,不拘小節的……」我突然覺得自己今天胃口不太好。

「好吃……好吃……咖茲咖茲……」這時巫婆才想起什麼地停口,小心翼翼地將手中半尾殘魚遞向我:「我忘了你還沒吃,這面給你?」

我將視線從被捏得破碎的魚尾移到那雙髒汙如雞爪還淌著魚汁的手後,勉力將湧起的胃液壓回。

「不,我不餓,請盡情吃。」

巫婆高興地重新埋首在肥魚間,吃得油脂四濺。她又抓過我面前的烤羊排,吃掉半盆覆盆子布丁,最後滿足地躺在椅子上拍拍突起的肚子。

「太……嗚……太好吃了……」

她有些奇怪地看著臉色不佳的我,問道:「小子……王子,你好像都沒吃,你還好吧?」

「沒事,」本王子掏出手巾抹了抹乾淨嘴角,試著轉移話題:「那麼巫婆,告訴我,妳究竟在這個森林裡做什麼?這個森林就是老人也不會願意進來。」

巫婆打了個飽嗝,愉快地說道:「我在守護泉水。」

「泉水?什麼泉水需要曾經是巫婆的老人來守護?」

巫婆大喇喇地用尾指剔著牙縫,指著亭外的寒泉笑道:「就是這個泉,我已經守護著這個泉長達五十年了,從我年輕的時候就開始守護,從來都沒有人能越過我得到泉水。」

「小夥子,既然你給老婆子這麼豐盛的一餐,那我就告訴你這個泉水的秘密。」巫婆的眼睛閃了閃,故做神秘地壓低了音量,我得往前傾身才能聽得清楚。

「那個泉水……就是傳說中的……」

「許願泉!」

我張了張嘴,因興奮而說不出話來!終於讓我找到了!

「就是這個泉水,只要它接受你的願望,所有願望都會成真。」前巫婆興高采烈地張開手,看過去像隻巨大的蝙蝠。

「許願泉?」我這時冷靜下來,狐疑地看著她:「我以為許願泉都是由純潔的公主和獨角獸來守護的?傳說是這麼說的。」

巫婆不屑地噴了鼻息:「哪裡還有公主願意守著泉水?除了我這樣的老人,還有誰願意永遠待在泉邊發呆、打瞌睡?只有老人才有時間守護泉水,公主們只會在需要泉水時來找許願泉,動不動就將金球往池裡拋,然後許願讓青蛙變成王子,哼。」

「好吧,如果妳說的是真的話,那麼……那個就是許願泉?」

「是的,這就是許願泉。」巫婆肯定地點頭加強語氣。

「所以,」我高興了起來:「我終於找到許願泉,我總算可以用它來許願!」

我旅行了這麼久,就是為了找到這個許願泉,為了許下那一個重要的願望。

本王子快樂地站起,在亭裡來回踱步著。

「我要許願,我要……」雙手交握胸前,我深吸口氣,正要出口的話語卻被巫婆打斷。

「停,漂亮的小夥子,誰說你可以許願了?」巫婆站了起來,尖銳地叫嚷著:「老婆子不答應,誰都沒有辦法對著泉水許願。只有老婆子才能讓泉水接受願望。」

「沒問題,」我無所謂地揮揮手:「我的廚子從今以後都會留下來爲妳做飯,一直到妳死去的那一天,這是王子最隆重的許諾。我現在可以許願了嗎?」

「不行。」

「那再讓我最得力的侍者留下來照顧妳,讓他照顧妳就像照顧我一般,直到你死去的那一天,這是王子最隆重的許諾。我現在可以許願了嗎?」

「不行。」

我咬了咬牙道:「那麼,妳可以擁有我現在擁有的一切,直到妳死去的那一天,這是王子最隆重的許諾……我可以許願了嗎?」

「不行,」巫婆笑了起來,尖銳如寒風的笑聲驚起森林裡的渡鴉:「太可笑了,老婆子既然擁有許願泉,你的一切我只要許願就可以得到,為什麼還要接受你的收買?」

本王子頹廢地垂下肩膀,小心問道:「那,我要怎麼做妳才會讓我許願?」

巫婆用枯枝般的指節敲敲腦袋,喃喃自語地思考著:「既然許願泉由我看護,我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

「豐盛的一餐,我隨時都可以召喚精靈帶來食物,侍者的照顧,我可以招來矮人爲我服務……寶藏我也用不到……」

「我的面前站著一位王子,有什麼是王子能給我而泉水不能給我的呢?讓我想想……」

巫婆在泉邊坐下,開始漫長又痛苦的思考,當然痛苦是對本王子而言。巫婆裹在寬大黑袍內,曲背如同麻袋般高高鼓起,我注意到她一直點著頭一面發出奇怪的低語,彷彿正打算施展可怕巫術一般。

我恐懼地往後一跳,卻什麼都沒發生。

原來巫婆靠著泉邊大樹睡著了。



等待的時間總是難熬。

我從不需要等待,我是為了救出被困在塔中等待的公主、或是等待王子解咒的公主而存在的王子。等待向來都是公主的工作,這份工作從來都不是任何王子需要煩惱的事。

但是現在,本王子卻要等待一位巫婆睡醒,這真是太糟糕了。我的自尊心受到傷害,但除了等待我又能做什麼?

爲了讓我自己好過些,我趁這段時間進入黑森林的深處,找到可惡的食人魔並打敗他,最後提著食人魔的頭顱回到泉邊。

「小不點,」我將食人魔的頭顱拋給侍者:「記得在我的功績上再加一隻食人魔,讓畫家畫下留念。」

小不點手忙腳亂地接過食人魔的頭顱,不小心還被掙扎的頭顱咬了一口:「唉喲,是的,我敬愛的王子,食人魔增加到十隻。」

「錯,是十一隻,別弄錯了。」

我抽出寶劍,用光滑平面映出我完美的身影,梳整有些凌亂的頭髮,對著鏡面確定我的裝扮雪白如昔後才滿足地收起寶劍。

這時巫婆也伸了個懶腰,顫顫地站了起來。

「這一覺睡得真好,老婆子竟然夢到了消失的獨角獸及和善的巨人。」

她揉揉眼睛擦掉眼角的一滴眼淚,再睜眼時本王子已經站在她身前,露出個閃亮非常的笑容。

「巫婆,現在可以告訴我怎樣可以讓我許願了吧?」

巫婆瞪了我許久,最後伸出枯木般的指頭,一根。

「一個故事。」

「一個故事?」我滿眼困惑:「什麼故事?」

巫婆張口,發出只有巫婆才能發出的笑聲:「嘻嘻嘻嘻,嘻嘻嘻嘻,一個故事。」

「嘻嘻,只要你能說出一個能讓我因悲傷而感動流淚的故事,我就讓你許願。」

「一個能讓你感動……流淚的故事?」我愣愣地重複她的話。

「是的,一個故事,一個感動的故事。如果你的故事能夠感動鐵石心腸的老婆子,那許願池的願望就是你的了。」

「等等,我不懂,故事有那麼多種……歡樂的,冒險的,迷人的,浪漫的……妳為什麼不選個快樂的故事,一個能讓妳發笑的故事?」

巫婆發出格格如蛤蟆叫聲般的笑,彷彿我的問題才是最好笑的笑話,一直到再也笑不出來才回答我。

「年輕人,你不懂老年人。當你活到我這種年紀時你就會知道,什麼都可以很可笑,可笑到讓你流出眼淚。」

「當你看到孩子們只想趕快長大變老,你會笑得合不攏嘴,當你看到年輕的孩子正犯著你曾犯過的錯誤,你會笑得直不起腰,當你看到同樣的傷害不斷在歷史中重演,一遍又一遍,你會笑得在地上打滾……」

「年輕人,等你老了就知道了,人生可以發笑的故事,太多了,包括你站在我面前就足以讓我發笑。」

「只有感動是年輕人才能擁有的珍貴感情。感動這種情感,和人魚的珍珠一樣稀少,和公主的眼淚一樣珍貴。你看,我已經很老了,當你慢慢變老,你的心腸也會慢慢面變硬,變成和石頭一樣硬,又冷又臭……」

她突然伸出細枝般的手指緊緊地抓住王子的手臂,慘叫一聲:「啊!孩子,時間是最可怕的毒,能將最柔軟的心變硬,能將最珍貴的回憶奪走,你知道嗎?孩子,你知道時間的可怕嗎?」

我被她突來的動作嚇到,這也是她最像巫婆的一刻,我得用盡心力來掩飾恐懼。王子若被巫婆嚇到那就太丟臉了。

「女士,我懂。」我隨口安撫她,一面用力扳開她那隻如鐵鑄般的枯手。

「尤其是悲傷。」巫婆續道:「悲傷女神只會眷顧年輕美麗的少女,只有她們能享受悲傷。那種像露水一樣冰冷的悲傷,像蜘蛛織出最精緻的網般纖細,又總像是最輕柔的羽毛般搔著你的心,卻又讓你笑不出來。悲傷實在太輕,時間一吹就消失,所以我通通都忘光了,一點也記不得悲傷的面貌……」

她重重地嘆了口氣:「你太年輕,所以你不會懂得,只有等到老了才會知道這種感覺。不只是年輕美麗的公主需要拯救,像我這樣年邁的巫婆也需要年輕人的拯救,只要一個悲傷的故事就夠了。」

我從懷中掏出潔白的手絹用力抹擦被巫婆抓過的手腕,漠不關心地答道:「我想我能了解。」

「那你說吧,給我一個會讓我感動流淚的悲傷故事吧。」

巫婆攤手往石上重重一坐,頗為期待地等我說話。

我很為難。我有很多故事--不過都是冒險的故事。我可不覺得將龍腹剖開的故事能感動巫婆,也不認為砍下食人魔頭顱的故事能讓巫婆哭泣。

我清清喉嚨:「這樣的故事,我還沒有……不過……」

不過?

只要能對著許願泉許願,不管再難的難關我都會去闖。於是我抽出那把鑲滿寶石的劍平舉胸前,鄭重地起誓道:「我以我王子的身分發誓,明年的今天我會再回來,帶回一個足以感動巫婆的故事。」

我不再猶豫,揮動火紅披風大步往馬車走去,侍者們紛紛回歸本位,只有巫婆的笑聲在身後震動著森林。

本王子從此邁向一個新的冒險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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