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3/30

竹子奇緣 (一)

「從前從前,很久很久的從前有個偏僻的小村子,村子裡住著一對老夫婦。老夫婦一直想要有小孩,可是一直到年老了都還沒有孩子,老夫婦兩人很難過。」

「爸爸,為什麼他們會難過?」

「因為他們都很想要小孩啊--然後有一天,當老婆婆到河邊洗衣服時,突然從上游漂來一根很大的竹子。」

「爸爸,竹子就像是家裡種的綠綠的竹子嗎?」

「是喔,比我們家種的竹子都還要粗大,嗯,大概有這麼大--可以將小竹子整個裝下喔!」

「哇!好大的竹子喔!」

「嘿喔,是根很大的竹子,老婆婆從來都沒有看到這麼大的竹子過,便將竹子撿回家了。」

「爸爸,那麼大的竹子很重,老婆婆怎麼搬得動?」

「咦?嗯、咳、哈哈,老婆婆跟媽媽一樣力氣很大,所以連像妹妹這麼大的竹子都搬得動喔!」

「喔,然後呢?」

「老婆婆將竹子扛回家後,老公公拿斧頭將竹子劈開,結果--」

「結果呢?爸爸快說啦!」

「結果竹子裡是個好漂亮的小嬰兒,老公公和老婆婆好高興,就幫嬰兒取名為竹太郎,將他當成自己的孩子一樣養大。」

昏暗的燈光下,小女孩捧著紅通通的小臉蛋窩在被窩裡,一雙黑白分明的圓潤大眼裡倒印著父親的身影,中年男子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地講述著竹太郎的故事。

等他講完故事,小女孩星眸困頓,小手揉著眼睛努力保持清醒。

「爸爸,竹太郎是從竹子裡生出來的,那我呢?」

中年男子溫柔地幫她蓋好棉被,臉背著光看不清神情,但小女孩覺得父親笑了。

「是的,妹妹是從竹子裡生出來的,跟竹太郎一樣喔!」

「爸爸,我喜歡竹子!」

她終於忍不住睡意沉沉睡去,中年男子憨厚的臉上笑容更濃,眼中有歡喜且欣慰的微光。

直到一隻手揪住他的耳朵,用力扭下,男子怕吵到女兒努力壓下痛嚎聲。「嗚嗚--」

「孩子的爸,你跟女兒說什麼竹太郎的故事呢?什麼女兒是從竹子生出來的?你女兒是老娘從肚子裡懷胎十月辛苦生下來的!」

「嗚嗚--老婆我不敢啦!」

「你給老娘跪一整晚的算盤!」

「嗚嗚嗚--老婆大人饒命啊!」

父母的聲音遠去,小女孩在溫暖的被窩裡蹭了蹭,夢中有竹林青青和溫柔的陽光。

那一年,林子築五歲,爸爸說她是從竹子裡生出來的,這讓她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小孩了。

林子築的家是間山裡的民宿,附近有幾個原住民部落,父母都據說有原住民血統,但一旦問他們,父母都說不出自己是屬於哪個族的族裔。總之她遺傳了母親蜜色肌膚和有著紅撲撲的可愛臉蛋,以及父親纖長如竹竿的腳。

她喜歡用自己那雙長腿在山裡跑,從小野慣的她是山裡的孩子王,附近的石頭和水漥她都認識,其中她特別喜歡會嘩啦啦響的竹林。

父母親的民宿四周種了很多竹子。她的父親很會種竹,家裡的竹子就有五十多種,父親用竹子做成各種傢俱和裝置設施,還用桂竹做出竹蜻蜓以及用觀音竹做成竹槍給他們這群孩子玩,母親會煮出香氣十足的竹筒飯。

她從小就生活在青青竹林裡,翠綠的竹子總讓她感到無比親切。她尤其喜歡微風撫過竹林的聲音,清風帶來竹葉清新的氣息,她最喜歡竹子了!

「我爸爸說我是從竹子裡生出來的耶!」她喜孜孜地向同伴們炫耀。

「竹子嗎?我媽媽說過我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喔。」

說話的是位有著黝黑皮膚的高壯男孩,儘管只比林子築大兩歲,他卻已經快跟大人一樣高。男孩胖胖的臉上有著憨厚的笑容。

「雄仔,你又不是孫悟空!爸爸說猴子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另一個理了平頭的小男孩雙手抱胸,不屑地從鼻孔噴氣:「還有小竹子你也是,怎麼會這麼笨相信大人騙人的話!大人最愛騙人了!」

林子築身後一位個子嬌小,手中還抱著熊娃娃的黑辮小女孩怯怯地探出頭來:「可、可是,大人說的話不會有錯。我們是小孩子,要聽大人的話。」

「小珠子你就只會聽大人的話!那你說!你媽媽說你是怎麼生下來的?」

「啊--」害羞的小女孩被他的大嗓門嚇得縮回林子築身後,抱緊心愛的熊娃娃。

「李明偵你不要嚇小珠子啦!」林子築將女孩護在身後,對同伴插腰皺眉。

「去!又我的錯?我又沒有兇她!」李明偵凶狠的一挑眉,小女孩更是緊緊揪住林子築的衣角。

「那你呢?你媽媽說你是怎麼生下來的?」林子築伸手點到他鼻前。「你說啊!」

平頭男孩愣了愣,憋扭地偏過頭,雙手抱胸似乎在生悶氣。

「呵呵呵!我知道喔!」雄仔聽過同伴提過,這時傻笑著替同伴回答:「李明偵的媽媽說他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

李明偵沒有回應,一張揪著的兇惡小臉更黑了。

一隻柔軟的小手卻悄悄地握住他的手,卻是小珠子從林子築背後走出來,一雙圓潤的黑眼睛擔心地看著他。「不是--不是唷--」

李明偵想將她的手甩開,卻在女孩擔憂的眼神下「啐」了一聲卻沒有動手。

雄仔摸摸頭笑了:「小珠子說不是,那就不是了,我們都不是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孩子齁。」

林子築也笑了:「小珠子不會有錯,我們通通都是從竹子裡生出來的。」

「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啦!」雄仔堅持。

「啊--啊啊--不要吵架!」小珠子緊張地擋在兩人之間。

雄仔和林子築互瞪一眼,卻又馬上相對大笑。

「我才不會讓小珠子擔心的。」林子築撲上去將小女孩連同熊娃娃一起抱住用臉蹭了蹭:「小珠子這麼可愛,不像這兩個討厭的臭男生,都不聽老大的話。」

「誰是臭男生啊!你這傢伙一點也不像女生!」李明偵不屑地偏過頭。

「呵呵--」林子築靈活的眼睛轉了轉,突然從口袋掏出一只貓咪錢包,錢包鼓鼓的,搖一搖還會發出錢幣碰撞的聲響。

所有小孩都被這聲音所吸引,巴巴地盯著她看。

「我們去找雜貨店阿嬤買糖吃。」她很滿意同伴們睜大的眼睛,這是她幫母親做家事的零用錢:「你們叫我老大,我就請你們吃糖。」

「老大!」雄仔憨憨地笑著,反正有糖吃比較重要。

過了許久,李明偵才乾巴巴地敗下陣:「老大。」

小珠子則是露出半口乳齒:「阿姐!」

「好啦,你要怎麼叫我都可以,誰讓你是最可愛的小珠子妹妹呢?」

林子築愉快地抬起驕傲的小下巴,她又一次靠著萬惡的金錢鞏固了她當老大的地位。

「走吧!我們去吃糖!」

阿嬤的雜貨店是村子裡唯一一間雜貨店,一直以來都是由漢人經營的,到阿嬤手裡已經是第三代。阿嬤的年紀很大了,但兒孫都離開村子許久,她便只能一個人苦苦支撐著店鋪。

雜貨店不大,近年來進的貨種類也越來越少了,但對小孩子而言,只要有好吃的糖果就足夠了。阿嬤的店裡有幾個大的玻璃罐裝滿仙楂糖和棒棒糖,付了錢就可以從玻璃罐裡選自己喜歡的糖果或是抽番薯糖。有時候阿嬤心情好時,還會給他們多幾顆糖果呢。

阿嬤的眼睛和膝蓋都不太好,通常都在店裡的竹椅上小憩,有時候要叫她好幾聲才會醒來幫客人結帳。

幾個小朋友買了糖後便蹦蹦跳跳地到林子築家的後院玩。

林子築家的民宿很大,四周都是竹子--鳳尾竹翠葉彎垂如羽, 子母竹高低相倚密密相鄰,遠方有黃槽竹成林,近處有斑竹遮眼。不同的種類高下相依,層層疊疊的綠清涼且迷人,更是捉迷藏的好地方。

幾個小朋友坐在後院的台階上吃糖,林子築則是看著一整片竹林看到出神。

她喜歡竹林,每當她這麼看著翠綠到彷彿會出水的竹子的時候,她會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彷彿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彷彿她只是顆包著人皮的竹子。被竹子包圍的時候,她感到很安全,像是將一滴水藏在一條河裡的感覺。

她可以對著竹林坐上許久都不會厭倦,就算要在竹林裡什麼都不做就只是坐上一整天也不會膩,這對於一個好動又好奇心重的小女孩,著實是種了不起的成就。

小夥伴們都很習慣老大喜歡對著竹林發呆,她時常會看著竹子就神遊物外,她可以一整個下午一動也不動地盯著竹林看,但其他人卻沒有這麼好的閒情逸致。

「好無聊,我們來玩捉迷藏吧!」雄仔笑瞇瞇地建議著。

小珠子也用柔軟的小手握住林子築的手,黑白分明的大眼擔憂地看著一動也不動的她,她這才回過神來。

「喔!好喔,我們來玩捉迷藏,反正現在我家沒有客人,怎麼玩都可以。」

李明偵不愉快地歪了歪嘴:「每次都在屋子裡玩捉迷藏,好無聊--都玩到沒有什麼好玩的。我們乾脆在竹林裡玩捉迷藏吧!」

可是--林子築抿了抿唇--父母嚴厲禁止她獨自在竹林裡玩,說是竹子性陰,小孩子自己在竹林裡會有危險。但竹林這麼親切,她身為老大也不想讓同伴們失望,就點了點頭:「好啊!我們就在院子裡捉迷藏,但不能出這片竹林的範圍喔!」

幾個小朋友剪刀石頭布後,小珠子當鬼,其他小朋友如鳥獸散,跑進竹林躲起來。

林子築對這片竹林很熟悉,她知道哪裡最不容易被找到,一下子就躲到一大片觀音竹後的凹槽。躲藏處有著柔軟的落葉鋪地,窩在裏頭非常舒服。她就這麼躲著,往外看去竹林有些陰暗,但她就是覺得很舒爽。

風輕拂過,竹葉便發出沙沙的響聲,偶爾有落葉碰觸地面的聲響。

一派優閒寧靜,竹林哪裡會危險,她對父母的擔憂斥之以鼻。她一個人待著,一般小孩或許會感到陰森恐怖且過於安靜的地方,她卻窩的很舒服。

傍晚的陽光從竹子間隙灑下金黃色的清波,乾燥的空氣中有竹葉的香氣,她靜靜地看著四周的竹子,心中有種很踏實的感覺,像是被她真正的同伴所包圍、所呵護著。

綠、一整片的綠,彷彿持續在生長一樣。她似乎聽見了竹子生長的聲音、似乎感到竹林的窺探。

刷刷、沙沙,竹子輕輕搖動著,過了好久小珠子還是沒來找她,但一切都不重要了。

小女孩的心跳變慢,目光也漸漸迷離失焦。

夕陽最後一絲光線反照在她身上,微風擾動她的秀髮。她好像聽見父母焦急地呼喊聲,但她卻感到手腳都麻木失去感覺,她甚至感到自己變得很瘦很輕盈。她想要回應父母卻無法發出聲音,輕輕動了動也只是發出刷刷如竹葉輕閃的聲響。

天色暗下來了。

她突然感到很恐慌,為什麼她動不了呢?但她還是看的見。她看到竹林在漸深的夜色中晃動,妖嬌且妖異,她好想爸爸媽媽喔!

她哭了,卻只是發出沙沙沙的聲音。

於是她低頭一看,發現自己的身體又圓又細長,她的雙腳釘在土裡面--

--她、她竟然變成一株竹子!

這時母親呼喚她的聲音遠去,父親的聲音則是越來越接近。

她想要出聲呼喚父親,卻發不出聲音,她只能徒勞地搖晃著身軀,試圖引起父親的注意。

父親拿著手電筒來到她前方的觀音竹,似乎遲疑了一會兒,燈光朝著她的方向閃了兩下。她很高興,更加用力搖晃身體,卻發出只像是竹子被風吹動的沙沙聲。

她從觀音竹的間隙看出父親露出狐疑的眼神,然而還沒有高興到,父親就又拿著手電筒遠去。

嗚嗚嗚--她輕輕嗚咽著,她不想要當一輩子的竹子啊!她好想要爸爸媽媽抱一抱她喔!她好想念她那溫暖的被窩!

「老婆大人,子築在這裡。」

她哭了一會兒,由於心情激動,竟然沒有注意到父親又繞了回來,這回連同母親一起站在她身前,神色嚴肅地看著她這株竹子。

太好了!她被父母認出來了!

她相信爸爸媽媽一定有辦法幫她的,畢竟爸爸媽媽是大人,大人什麼都能夠辦到。

她淡淡地微笑著,眼中含著淚光。她突然感到很困倦,眼睛彷彿掛了鉛,就快闔眼前,她看到母親掄著粗大的拳頭將父親壓在地上扁。「都是你的錯!你這個惹禍精!」

熟悉的情景讓她不禁會心一笑,她知道只要父母在這裡,就都沒有問題了。

於是她終於閉上眼睛,安心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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