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3

竹子奇緣 (六)

清明時節雨紛紛。

山城染霧、空翠染雲,古樸的紅磚街道上到處可見撐著竹油傘、穿著客家藍染衫褲的遊客,遊客中尤其以年輕人居多,不時可見一大群人拿著相機就著美景互拍。

大多山城和山村中的青年人口往城裡流失,這座客家人居多的山城卻反其道而行,近年靠著旅遊業越發蓬勃熱鬧。原本冷清的主街變成客家老街,各有特色的店舖林立--藍染客家衫褲、油桐竹傘、傳統手工布鞋、改良過的花布背包等等都深受遊客喜愛,老街的巷弄裡隱藏著各式客家或是原民傳統小吃,遊客總能夠吃撐了才盡興而歸。

山城盡頭的小徑裡,則是隱藏著一家在當地小有名氣的民宿--竹緣。

竹緣的老闆娘是位高挑纖細的美人--她的身材穠纖合度、腰如細竹,她有一頭雲瀑般的波浪捲長髮,可惜的是她總是穿著遮掩肌膚的長袖衣物,濃密長髮總是遮住左半張臉。

她說話慢吞吞的,嗓音如曬暖的竹林搖動的聲音,她舉手投足間的動作很優雅,就算只是輕輕擺手的動作也如桂竹搖曳般雅致。

許多第一次來的單身客人都升起追求她的念頭,直到在山城裡打聽到關於老闆娘的故事後卻又紛紛打消念頭。

也是在當地人的提醒下,他們才發現老闆娘優雅緩慢的舉動是為了掩飾她微跛的左腳、她側邊的長髮是為了遮掩被火燒到破相的左臉。

而老闆娘偶然不小心露出的真容讓這些原本的追求者退卻三步,甚至不敢再直視她。

這位老闆娘就是林子築。她畢業後接下父母的民宿並和同伴將竹緣打理的很雅致,之後利用網路將山城炒熱,尤其當山城成為懷舊小火車的停靠站後,山城幾年內便成為新的熱門景點,周末總是人潮壅擠。  

她聘請幾位回鄉的年輕人留下工作,並用許多巧思讓竹緣和其他民宿相較下更吸引老客人回流。除了竹緣著名的各式竹筍餐和親切的服務外,竹緣還提供特別訂製的客家衣衫讓客人能夠洗完澡後穿著在鎮裡散步,再拿著民宿外借的油桐傘,走在老街上更有氣氛。客人若喜歡精緻的藍染衣衫和油桐傘,還能就著民宿贈送的打折單在鎮上大採購,客人玩得盡興,民宿此舉也能為鎮上的經濟做出貢獻。

民宿的工作很忙碌,她也頗喜歡如今忙碌的生活。

「先檢查早上退房的房間是否已經整理乾淨。今天有三組新客人,一組四位女孩子睡通鋪,一組是一家三口,最後是一位單身男客人。」她在櫃檯前整理客人名單,一面對著領班低語:「一家三口的鄭先生、鄭太太是熟客,記得鄭先生的是素食餐,女兒不吃魚。四位的那一組是大學生,在她們床鋪上各放一隻竹貓當殺必死,請阿蘭跟她們確定餐點和晚餐時間。至於單身客人,將他安排在靠近客廳的那間單人房。還有請單叔找人來看西曬長廊,那裏有個蜂巢要處理一下……」

她有條不紊地交代著待辦事項,這是原先的客人已經離開,新客人未到的空檔,也是她準備每日例行公事的時間。

這時門口卻傳來人聲,她想到應是約定的友人上門,便示意領班先去忙。

她的好姐妹小珠子如今已是一間藍染店的老闆,她心細手巧,做出的藍染衣衫深得遊客喜愛。這次林子築向她訂做了藍染桌布,她猜想應該是小珠子前來送貨便高興地迎了出去。

然而一到門口卻看到令她困惑的一幕。

小珠子仍是她熟悉的模樣。長長的黑辮直垂到腰後,一衫飄逸的藍染衣裙襯的她如株出水芙蓉,清秀的臉上一雙圓滾滾的大眼卻微露惶急,白皙臉上浮起兩抹紅雲,消瘦的肩頭緊張地微縮著。她懷裡抱著一箱紙盒,而她身旁一位陌生的男子伸手抱住紙盒另一頭輕輕拉扯。

「看起來很重,我幫你拿吧!」

「不、不用……」

「這種小事讓我來吧,女孩子不要搬重物,會傷身的。」

「不、不會重……」

兩人似乎已經僵持一會,小珠子的臉蛋羞得通紅,聲音如鳥兒垂死掙扎的鳴叫,她不習慣和男子這麼親近,而且這男子的動作有些……大膽,大膽到她都快哭了。

林子築這時也看清楚了,這位陌生男人抱住紙箱的時候,其中一隻手還故意貼在小珠子白皙的手背上輕輕摩娑,根本就是登徒子行徑!

「你們在做什麼?」她逕自插入,將紙箱搶過放入櫃台裡。

小珠子膽怯地躲在她身後。

「請問你是?」放下紙箱後,她才好好打量這個陌生男人。

這位青年有著看不出年齡的娃娃臉,遠山般的濃眉下有一雙漂亮單純的杏眼,然而當他笑起來時,眼角卻彷彿會勾引人似的微挑,他的唇型立體好看,就像不笑也微翹著,笑起來更是生動迷人。

青年一看到她便一動也不動,一雙勾人的桃花眼緊鎖住她,正當她快失去耐性時,青年突然朝著她伸出手。她以為對方要握手,禮貌地伸手出去時卻被青年輕輕扳住手指抬起,用無懈可擊的姿態在她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我從千里而來,將我的真心交在你的手中,美麗的姑娘,是否能夠給在下機會?讓我完成我長久以來的夢想。」

林子築自然沒有笨到問他有什麼夢想。她將手抽出在裙子上用力擦拭,勉強壓下厭惡感。「請問你預約房間了嗎?」

「預約了喔!」

原來是客人,她暗暗嘆氣,打開櫃台上的簿子問:「名字?」

「呃、我的名字難寫又難唸,所以還是叫我的筆名吧。我的筆名是文山……」

「沒聽過。」

「沒聽過嗎?沒關係,以後我一定會成為一位大作家,全台灣每個人都會聽過我的筆名。」

「請填資料。」

她看了眼他登記的名字。吳囐璽。確實很難寫而她也不知道怎麼唸,她不禁懷疑他的父母是否和他有仇,故意取這種筆畫變態的名字?

文山填完資料便又深情款款地看著她,看到她毛骨悚然,忙喚了員工帶他去房間。

之後她在旅館裡忙碌,渾然忘了有這麼一位客人,直到晚餐時間。

民宿的客人都在餐廳裡用餐,而平時身為老闆娘的她也會在吃飯時間在餐廳裡陪伴客人,確定客人用餐舒適,也會暗記下客人的喜好。客人也會跟她聊起一日所見,或是請她幫忙規劃隔日的景點,她熟悉山城的每一個角落,自然也樂意提供建議讓客人能夠玩得更盡興。

白天最早出現的那位男客這時已經和那組四人大學女生同坐一桌,才剛認識一天就已經和女學生熟得像自己人。他原本就長得好看又嘴甜,那些女學生不久便被他迷的團團轉。

她看到那個人就討厭,便有意無意地避開那桌,然而青年的視線仍是不時追著她跑,火辣辣的視線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服務生,過來一下好嗎?幫我們照張相!」女大學生笑嘻嘻地就要拉她過去,

她實在不想過去那桌,還好有熟客招手喚她過去,她便示意另一位服務生去女大學生桌幫忙拍照。

「小竹子,過來看看這張照片吧!這位是台大高材生,以後會是很厲害的工程師喔,你看看,長得也不算壞……」

這對客人是一對老夫妻。他們幾乎每年都會來竹緣住上幾天,從小看著她長大,其中的老夫人會帶一大疊相片說要幫她相親,一到晚上就拉著她要幫她介紹對象。

她對這位夫人又敬又怕,每次都會被她纏上整個晚上聽她介紹那些青年才俊。她清楚夫人的殷切好意,不忍拂了她的好意,只能有一句沒一句的推拖著。

「這位年紀太小了。」

「那這個呢?醫學博士喔,平常很忙沒有時間約會,但阿姨保證,他是個好孩子……」

「阿姨你太高估我了,哪有人要娶像我這樣的女人?」

「我願意、我願意!嫁給我好嗎?」旁邊插入一把清亮的男音。

她看著那位聲稱是作家的客人拋下那桌女大學生,亮著眼睛熱切地看著她。

她在心底冷哼一聲,雖然不是第一次遇到這種放話要娶她的白目,但他看起來外在條件不錯也不像是個白癡,能白目到這種程度真不容易。

「客人你是認真的嗎?」

她裝作無意地撥了撥髮,垂在臉頰邊的長髮落到肩後露出長期隱藏著的左臉。

青年緊緊地盯著她露出的左臉。只見她臉頰上佈滿凹凸不平的紅斑,那是如被火燒灼過所留下的燒疤,一大片如風乾橘子皮,驚心動魄的痕跡從臉頰直蔓延到脖子上沒入領子中。

他的瞳孔緊縮,臉色都變了,卻仍是盯著她的燙疤,眼神看起來比她還要痛。

見鬼了。她在心裡罵了一聲。

一般人看到她的臉都會像是被燙到一樣忙轉開眼睛,然後憐憫地看著她卻又小心翼翼地拉出距離,彷彿怕一句話說錯會傷到她也會傷到自己一樣。但這個討人厭的客人儘管也變了臉色,卻那麼專注地看著她的臉,他的目光讓她感到自己的疤彷彿又燒了起來,卻是痛在心底深處。

原本只是想嚇跑他,現在想跑的卻是自己。

她放下頭髮轉身款款進入廚房,卻仍能感到那位客人的目光熱烈地追逐著她,而她身上的疤火辣辣的痛。

她開始躲避那位難纏的客人。

那位客人相當有女人緣,很快便和民宿所有女性客人和員工混的通熟,他浪蕩不羈的性格正中許多女性的好球帶,就連他偶爾會對著女孩子毛手毛腳的壞習慣,也常被女性嬌笑著揭過不理。她時常看到他在客廳裡被一整群女人團團圍住,有時高談闊論、有時玩牌玩到人仰馬翻,他本來長的就好看,一雙電眼更是迷死了一整群女客人,偶爾經過看到他和一眾女客人眉來眼去,心底那抹厭惡的感覺就更明顯了。

最讓她受不了的是,只要她出現,那傢伙就會放下那一群鶯鶯燕燕貼過來,熱烈地看著她並說些肉麻的話。

那傢伙是客人--竹緣以客為尊,不可以扁客人--她只能如此催眠自己,才不會忍不住將這位白目客人拖出去扁成豬頭。

一大早她剛忙完廚房事務,經過主客廳時便看到文山又被一群女客人圍住。他在花叢中如魚得水,捧著一位漂亮女孩子的柔嫩小手,故作認真的用手指在上頭比劃著,女孩兒發出怕癢的笑聲如銀鈴交疊。

「你的愛情線很長又很密,應該很多人追求喔,可是其實啊你是個專情的人……事業也會不錯,只是剛起頭會比較辛苦。」

「文山大哥,我也要!」「文山大哥先答應要幫我看的!」「明明先說好我的!」

「好、好,一個一個來喔!」他又順手握住另一雙柔荑,指腹輕輕摩娑柔美的手讚道:「美女的皮膚真好。」

「嘻嘻--文山大哥快幫我看我的命運線!」

這個色狼!她卻也不好介入,畢竟這些女孩子都已經成年足以為自己的行為負責,二來這位白目至多只是摸摸女生的手吃點豆腐,作為民宿老闆她也管不了太多。

她正要走開時卻被文山看到,他丟下眾人跑了過來,目光熱切地看著她。

「在下可以有這個榮幸,邀請老闆一起出遊嗎?」

「沒空。」

「還是你今天有什麼事情忙?我留下來幫你!」

「不用。」

客廳的那群女客人紛紛掩嘴低笑,好奇地看著青年攻略民宿老闆。林子築也注意到客人們充滿八卦意味的注視,對這位輕挑的青年更是不耐煩。

「滾開,我有事要忙,別煩我!」

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如此心煩氣躁。她說完話轉身就走,微跛的腳步裡還帶著火氣。

「喔喔她說滾開耶!」「怎麼可以這麼對客人?」「文山大哥,你人太好啦!被人欺到頭上!」「那女人以為她是誰啊?怎麼可以對客人這麼兇!」「我要貼到網上!讓大家公評!」「文山大哥,我給你秀秀喔!」

身後女客人們的喧嘩聲讓她更是後悔,她實在不該對著客人這麼無禮。

後來文山被女客人們拉出去逛街,她一整天都沒有見到他,鬆了口氣的同時也對自己很生氣。

儘管那位青年一直在踩她的底線,她也不該將怒氣表現出來,服務業就是如此,就算再不爽也不能訴諸於形,就算心底幹意連連,也得端出完美的笑容待客。

她懊惱許久,打算等他傍晚回來後,鄭重當面向他道歉

當她在廚房裡剛協助完晚餐的排盤時,服務生通知她那群客人已經回來,問她是否要請他們到餐廳用餐?於是她決定速戰速決,帶著作為賠罪禮物的折價卷來到眾人休息的主客廳。

只見眉目好看的青年抱了一把烏克麗麗坐在窗邊,柔和的夕照將他的輪廓染得更深,他低眉垂手,手指靈巧地彈出一串美妙的音符,一群女客人圍著他,目光著迷地聽著輕快的琴聲。

晚光下這個景象溫馨且美麗,她不禁慢了腳步,不忍打破這浪漫的氣氛。

更何況,她知道這個畫面裡沒有她的存在,她不想亂入壞了大家的好興致。

正當她要退離時,青年抬頭一眼對上她,臉上的微笑彷彿夜裡的曇花般綻放開來,燦爛到令她無法直視。反照的夕陽渲染中,他看著她的眼神深邃且充滿感情,無比認真的眼神彷彿穿透她蓋住臉的髮絲、穿透她穿著的長袖落在她的肌膚上,她感到身上的疤彷彿又火熱的痛了起來。一抽一抽的痛,痛到她咬牙暗自撐著。

青年似乎沒有察覺到她的痛,那雙美麗的眼仍是勾著她看,緩緩站起朝著她走來。他指下的音符流暢無暇,旂麗浪漫的樂音跟著他來到她的面前,他深深看了她一眼,在她不自在的目光下,單膝跪下仰首看她。

「你願意接受你眼前這位卑微的男人嗎?一定是前輩子的指引,讓我找到今世的你。你就是我今生唯一的愛戀。」

他的嗓音低沉優雅、語調情深意切,看著她的眼睛根本會放電,而且還是皮卡丘等級的超級電眼。在旁邊偷看的女性客人都覺得自己快融化了,沒有人能抵抗如此浪漫的告白,紛紛憤恨地看著女主角咬手帕。

然而女主角卻不太領情,她伸手壓上疼痛的左臉頰,轉身就走。

「神經病。」

果然又引起女客人們不滿的轟然喧嘩。

她逃入員工洗手間將滾燙的額頭貼在冰涼的磁磚上。結果原該道歉的她卻又惹下更大的麻煩。

她一定是今年犯太歲才會這麼倒楣。林子築決定明天要請假一天去幫自己安太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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