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16

竹子奇緣 (七)

「小珠子,你說我該怎麼辦?」

林子築一大早跑到廟裡幫自己安太歲,之後便到小珠子的店裡殺時間。小珠子體恤地將藍染店的門關起,陪著心情不好的姊妹掏聊天解悶。

正巧雄仔和李明偵也趁著清明假期間回鄉,幾位童年玩伴便趁這個機會聚會。

雄仔如今已是個比一般人高上兩個頭的大漢,他穿著時尚polo衫,微寬大的衣衫也掩不住他壯碩的身材,他一動便顯得肌肉虯起,微黑的肌膚下,每一塊肌肉都充滿精力。他身上幾乎看不到小時候憨厚的模樣,完全是個氣質成熟的迷人男子。而且他如今已是棒球明星,如果走在街上或許還會被粉絲認出來而寸步難行。

李明偵則是通過了國安局特考,成為炙手可熱的國安人員。

雖然四人如今的生活圈大不相同,每年還是會找空檔相聚。尤其是李明偵,平常忙到不見人影,但一抽空便往山城跑,林子築和雄仔都深明原因,只可惜當事人一位笨拙另一位則是一點也不敏銳。

「對了,這是你之前說想要的排灣族的琉璃珠。我上次路過泰武鄉的時候順便買的。」李明偵將一個小盒子粗魯地塞給小珠子。

小珠子打開一看便對著他燦笑,李明偵頓時耳朵直紅到耳根,粗聲粗氣的說:「沒什麼,順便買的啦!」

林子築和雄仔相對一眼,偏過頭悶悶地笑了起來。

李明偵惱羞成怒地瞪著兩人,雄仔忙轉移話題。

「呵呵,沒想到有能讓老大吃鱉的人,真想見識看看。」

雄仔的聲音厚實低沉,笑起來彷彿低音貝斯會震動空氣。就算他在四人之中年紀最長,見多識廣,氣質也最醇厚,這麼多年還是照著童年習慣稱林子築為老大。

「不好笑!快幫我想辦法。」這次得到老大凶狠的一瞪。

「老大為什麼不考慮看看,聽起來像是不錯的人。」

「哪裡不錯了!」林子築想到那個笑嘻嘻的大色狼就是一肚子氣:「那麼喜歡你自己考慮啊!看是要娶要嫁,老娘我都會給你們包個大紅包!」

「看到老大這麼有精神,我很高興呢。」他不著頭緒地拋下這一句,拿起啤酒和李明偵乾杯。

這幾年來,山城裡也是不乏能夠接受林子築一身傷疤的追求者,但他們都對林子築小心翼翼,像是怕逼緊了會再次傷害到曾受過傷的她,捧著也不敢、接近又怕她化了,儘管體貼,但過分小心卻讓她能輕易閃躲掉那些感情。老大可不是吃素的,那些惑於她外表的小夥子根本她就不看在眼底。

這也是第一次有人一開始便對著林子築猛丟直球,丟到她不知道該怎麼閃躲。或許對老大,直球對決才是最好的追求方式。

他看著林子築煩惱的模樣,心情大好的灌掉一整瓶啤酒。他真心希望這些童年友伴都能夠幸福。

「那你呢?」李明偵用手肘撞他:「我看今早的報紙說,昨晚有狗仔隊拍到女明星從你住處出來。你要結束單身了嗎?」

「你說呢?」雄仔聳肩。

「不要再玩了,改天有喜歡的女孩子就帶回來給我們看一看吧!」李明偵用力拍他的背。

「再說吧。」雄仔眼角掃過一旁的小珠子,低頭喝了口悶酒。

「對了!」林子築靈光一閃,雙手一拍:「乾脆你們其中一位假裝是我男朋友吧!」

「不要!」兩位男士異口同聲。

「只是假裝而已。」她上下端詳兩位同伴許久,下定決心挽起雄仔的手臂:「就你了!陪我一天就好。」

「為什麼是我?」

「你看起來夠凶狠,那傢伙欺善怕惡一定可以嚇得走的。」

「你這是稱讚還是在罵人啊?」雄仔失笑搖頭:「我只能待半天,明天球隊有重大宣布我必須到場。」

「啊。」林子築失落地坐回座椅,隨即滿懷希望地看向李明偵。李明偵則是背對著小珠子送給她一根憤怒的中指。

「去,你們這些沒有義氣的混蛋。」

一雙軟軟的手握住她的手,小珠子想安慰又不知道該怎麼說,只能張著一雙澄淨如水晶的眼,擔憂地看著她。

林子築被看到心軟,忙反過來安慰她:「小珠子別擔心。沒事的,反正那位客人才住個幾天,我只要再撐個幾天就可以了……」

才怪!

結果半個月後,已經出現黑眼圈的民宿老闆,恨恨地看著這個厚臉皮的客人,沒想到他就這麼住了下來,天天對著她彈琴唱情歌並變本加厲的騷擾她,三天兩頭對著她求婚,害她每晚都失眠,輾轉思考怎麼才能趕走他。

要為了一位客人調高房租嗎?還是叫廚房煮豬食給他吃?她煩惱地抓亂頭髮,都是這個傢伙害她失去專業理性的判斷。她快瘋了,真的。

「你不用工作嗎?」她咬牙問。

「我在工作啊。我跟編輯說好出來取材,一本書都快寫完了呢。」

「什麼書?」一定是週間太閒只有這個客人,她才會想知道他的題材。

他拍拍沙發上的位置,她則是想了想,最後還是在離他最遠的那個沙發上坐下。

他大喜,跑到廚房幫她倒了杯檸檬茶,又刻意換到離她最近位置坐。

「我寫的是一份民俗學的論文,關於台灣各地都有的竹篙鬼傳說的研究報告。」

「竹篙鬼?」

「有些地方叫做竹竿鬼或是竹子鬼。幾乎全台各個區域都有很類似的傳說。說是如果路上有彎倒的竹子擋在路中間,路人必須繞路不可跨過,否則倒竹會彈起將人打死。有些區域認為是有鬼壓住竹子,有些則認為是竹子成精。」

「你認為是哪種?」

「當然都不是。」他呵呵笑了:「我的論文仔細的分析了許多目擊者的口述。大多都是酒後的遭遇,如果問得更詳細些,有些人連當時地上是竹子或是樹枝都記不清楚。所以都是騙人的,哪來的竹篙鬼。我請目擊者帶我做過不少場勘,其中很多目擊者遭遇竹篙鬼的地方都沒有竹子,所以大概都是被掉落的樹枝砸到,但他們喝得太醉腦子不清楚,便編出這種故事來嚇小孩。」

她抿了抿唇,這個人還是如往昔很容易便能激起她的怒氣。

「那如果真的有呢?」

「可惜就是沒有。」他無賴地一攤手:「不能跨過倒竹應該是衍生於另一個傳統習俗。閩南習俗裡要人不能踩在門檻上,怕會觸犯到戶碇神。跨過倒竹應該是相似的傳統,怕在野外會衝到煞。但竹子有鬼或是會成精?哈!這只能騙小孩的說法,很容易就能搓破。」

「你不相信竹子會成精。」

「什麼精怪我可都不相信,現在是科學時代,還有人相信這些以訛傳訛的傳說嗎?很不幸的,我的工作就是透過邏輯思考和科學檢驗,一個個打破這些時代的迷思。你想看看我最近刊在雜誌上的文章嗎?是我這本書的簡易版,看完後你肯定也會覺得竹篙鬼的傳說很可笑。」

「所以你看到彎倒在路上的竹子……」

「當然直接跨過啦!」

「那如果真的有呢?」

「眼見為憑,如果不是親身經歷,我是不會相信的。」他挑眉:「難道你親眼見過?」

她低下頭,任由如雲秀髮遮住眼中計算的微光。

「有。」她抬頭,伸手理了理鬢髮:「我在山城旁的小徑曾見過。」

「真的?」文山狐疑地看著她:「哪裡呢?我明天去探探看。」

於是林子築找來地圖指出一條靜僻的山道,文山仔細詢問她的遭遇並將地圖收起說是會去場勘。

這天晚上,林子築又失眠了。

她看著天花板發呆。早先和他的談話讓她產生一個計畫。她打算一早先在小徑上放幾根倒竹,然後悄悄跟著文山出門,先確認他看到倒竹時確實會直接跨過,接著才在他回來的路上變身為倒竹埋伏,等他跨過時用力彈起,肯定要讓他痛不欲生。

最好能將他嚇回都市不要再回來了!再不濟,至少她也能出一口怨氣,比找人將他蓋布袋要來的令人心情舒暢多了!

雖然自從那次的意外後,她就不曾再練習變身竹子,但她知道自己仍是能夠順利變竹,父親的血緣在她身體裡已是本能。

就讓她將這都市人嚇回窩裡吧!想通計畫後,她鬆了口氣,終於能夠有個好眠。

隔天文山果然興匆匆地揹著一個帆布背包出門了。

那是條曲折陰森的小路,她看到文山一點也不掙扎地從幾根倒竹上跨過,心裡深明她已經贏了一半了。

於是她化成倒竹擋在路中間。她化成的翠竹上有著大片泛黃的淚斑,這樣看起來更像是自然倒下的竹子,她肯定能夠騙的到他。

不久文山失望而歸,一路踢著小石頭朝著她的方向走來。

青年越走越近,她便越緊張,偋氣凝神等著他跨過的那一刻。

文山的神情沒有變化,走近時仍哼著小歌,卻在只差一步時停下。「咦?」

咦什麼咦?快走啊!林子築在心底罵聲連連。

「這裡怎麼會有棵竹子?」他像是發現新大陸,好奇地打量倒竹並將背包放在一旁。

林子築很不安,卻又不敢動彈。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竹子妖?」他笑出兩顆明顯的小虎牙,從背包裡拿出一柄斧頭:「砍砍看就知道了!」

林子築急出一身汗,還不知道該彈起逃跑還是繼續裝死時,文山卻搖了搖頭將斧頭丟到一旁。

正當她鬆了口氣,文山從背包裡撈出打火機。「還是燒燒看好了。」

這次林子築化身的竹子終於無法克制地顫抖,竹葉沙沙抖動。她明明知道自己妄動只會讓自己的處境更糟,她卻無法克制恐懼,她該聽父親的話更小心才是,如果不能將人打暈,她的處境會很危險。

文山看著顫抖的竹葉嘆了口氣,將手中的打火機拋到一旁,伸手入背包裡不知道在掏些什麼。

她得逃!她得彈起趕快逃跑!可是恐懼擄獲了她,她試圖動卻抖得更厲害,等她終於聚集夠氣力能夠逃跑時,文山卻飛快從背包裡抽出一物貼在她的竹莖上。

動、動不了了!

她這才發現文山不斷從帆布包裏抽出黃色的符貼在她身上,她彷彿被重物壓住無法動彈,就算想變回人形也無法。

她絕望地看著文山愉快地哼著歌從百寶袋似的帆布包裡拿出一柄鏟子。

他對著她笑了笑,像是對著老朋友說話:「還好這裡很偏僻。」

□ □

文山花了好幾個小時才將綠竹的根挖出,小心包起,然後租了輛貨車將竹子運回新竹的住所。

透天厝的頂樓有半間屋子和一大片竹林。他將帶回來的竹子種在花盆裡,原本想種在屋子裡,可惜竹子太高便只能種在戶外。

被貼上符咒的林子築睡了很久,醒來時才發現自己的根在花盆裡,周圍都是竹子讓她稍微好過一點。她觀察四周,發現一旁有間有著整片落地窗的房間,從窗戶望進去像是間書房。三面書架上滿滿的書,靠窗的工作桌上也堆滿了書,很是凌亂。

那個綁架犯正在講電話,似乎正在對電話那頭的人發脾氣。距離遠了聽不清楚,只隱隱約約聽到「你答應過的--」、「你什麼時候來」、「快點」、「太遠了」等句子。

難道他要將她轉賣給其他人?她想縮起身體卻做不到,只能無助地閉起眼睛。

文山摔上電話用手疲倦地掩住臉,過一會兒才走出屋子來到她身前。

「沒關係,就算只有我自己,相信我,我也一定做得到的。」他對著她喃喃自語。

他隔天在她旁邊搭了個木梯,拿尺將她從頭到腳仔細量過並做紀錄。

接下來他好幾天都窩在書房裡翻書,林子築注意到他看的書似乎多是古籍。他埋頭苦讀,直到傍晚才滿眼血絲的來到她的花盆邊呆坐,隨手點起一根菸抽。

就算香菸也讓她恐懼,她無法動彈,只能微微抖著竹葉。

他似乎注意到她的反應,愣了一下後忙將手中的香菸熄掉。後來他再也不曾在天台上抽過菸。

他無日無夜的查著資料,偶爾打電話問人一些艱深的詞彙。而每天傍晚,他都會坐到花盆旁看著她,有時候會伸手撫摸她竹莖上泛黃的點點淚斑,那是二十年前被童子尿燒灼出的斑。他那麼輕地觸碰著,就像怕會摸痛她一樣。

其實她什麼感覺都沒有。

一開始她還擔心著自己的民宿無人照看該怎麼辦?她想到遠遊的父母,若她們回到家找不到她會多麼焦心?她試圖擺脫符咒的約束,卻始終連動片葉子也做不到。幾天後她便放棄了,絕望地等著看這個男人要怎麼擺弄她。

然而文山什麼都沒有做,偶爾休息時看著她的目光那麼溫柔又那麼的痛。他每天都會幫她澆水,對著她說些她聽不懂的話,輕柔地撫摸著她竹莖上的斑,一遍又一遍。

她平常看慣文山對著女孩兒嘻皮笑臉的白目模樣,如今這個深沉又專注的模樣,讓她感到些許迷惑。

有一天下起雨。文山原本窩在書堆裡找資料,一聽到雨聲便拖了根五百萬雨傘衝了出來,爬到梯子上將雨傘撐在她頭上。

雨嘩啦啦地越下越大,雨傘裡的她是乾的,雨傘外的他從髮絲濕到腳,頭髮溼答答地貼在他蒼白的肌膚上,隱在雨廉後的漆黑墨瞳卻那麼亮,彷彿裡頭燒著兩把火,深深地看著她,充滿歉意地。

她原本以為他是怕她身上的符咒被淋濕才幫她撐傘。直到很久、很久的將來,她才知道真正的原因。

這個笨蛋怕都市的酸雨會傷害到她,所以寧願自己被淋濕也要幫她擋雨。

誰說笨蛋不會生病的?連續幫她遮了幾天雨,文山病了許多日,卻仍是包著棉被拖著病軀埋首書堆裡,直到深夜,林子築仍不時會被他壓抑的咳嗽聲吵醒。

如果他病死的話,她就能夠擺脫掉這位綁架犯嗎?她卻不想面對這個問題的答案。

他面色蒼白,臉頰深深地凹了進去,他仍是每天都會抽空坐在花盆旁,只是他越來越沉默,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然而看進他的眼中又感到很空洞。

直到第十天,他突然喜形於色,從房間裡衝出來對著她大叫:「我找到了!我找到了!」

林子築不知道他找到什麼,但是總算看到他精神的模樣,不知怎麼卻是有點安心。

接下來幾天他白天都不在家,晚上匆匆回來幫她澆水並如往昔對著她說話。林子築從他的話裡判斷,他似乎正在找一些稀有的藥材。

「就快找到了、還剩一樣。」有一天他目光熱烈地這麼說著。

林子築漠然地聽著,心卻飛到山城裡的民宿裡頭。她好想回家。

隔天文山似乎找到最後一樣藥材,便又消失了一陣子,幾天都沒有來幫她澆水。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默默擔憂起文山的安危,卻又清楚這是她能夠得到自由的機會。她身上的符咒,文山每兩日便要換一次,這次幾日沒有更換,她隱隱感到符咒有鬆動的跡象。

然而四天後文山出現了,他的臉色蒼白得嚇人,走路也有點晃,但看著她的眼神卻亮的驚人。

他在她絕望的注視下將她身上的符咒更新,嘴唇貼在她身旁輕聲說道:「我做好了。」

她這才看到他手中有一罐噴霧罐,隱隱發出奇特的異香。

她見文山先是將噴劑噴在另一株竹子上,等了許久見沒有變化,這才將噴劑小心地噴在她的淚斑上。

他等了許久,見毫無變化便又噴了一次、一次、又一次。

最後他氣得將噴霧罐摔在地上用力踩。「沒有用!」他沮喪地拉扯著自己的頭髮許久,這才又重新投入書房裡的書堆當中。

之後的一個月,同樣的事情又重複了一次,這次用的是軟膏。

林子築看著他頹喪地坐在花盆旁,低著頭,雙手插在濃密黑髮間,一動也不動彷彿已經化成雕像。

她也終於明白了,他想要治好她身上的淚斑。

「沒關係,這次失敗也沒關係的。我一定會找到解藥。」他將額頭抵在她的竹竿上許久,勉強打起精神對著她笑了笑,蹣跚回到書房裡窩在書堆中。

她百感交集地看著夜裡仍挑燈奮戰的人影,不懂他為何要這麼做?然而發現他的意圖後,很多百思不解的事情也慢慢變得明朗了。

他似乎陷入瓶頸,傍晚幫她澆完水便只是呆呆地撫摸著她身上的點點淚斑,眼中原有的鬥志也消失殆盡。

「不要緊,一定有辦法的。我有朋友是道士,她說她會回來看你,會有辦法的……」

她感到很困惑,這個人到底是誰?為什麼要如此盡心盡力的治療她身上的傷疤?

她做了很多猜測。其中一個她認為最有可能的猜測是,他或許是位妖怪販子,專門將妖怪賣給有錢人家玩弄,但她身上的淚疤太醜會賣不出去,他必須將他治好才能夠賣出好價錢……才怪!她自己也感到迷惑,不懂這青年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但是有如此懇切的眼神的人,不像是會將她秤重賣掉的壞蛋。

偶爾看到他深情脈脈的眼神,她會覺得就這麼當根竹子陪伴著他走過春夏秋冬,也不是那麼難以忍受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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