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04/20

竹子奇緣 (八)

然而還沒等到文山口中的道士朋友,卻先來了位意外的客人。

文山似乎又在外頭找藥材,白天都不見人影。有人拿了鑰匙入門,看到書房如像被原子彈轟炸過的慘烈狀況,搖頭又嘆氣,一面碎唸一面幫文山收拾地上的書堆。

透過玻璃窗,林子築越看越覺得那位約五十來歲的男子很眼熟。他和文山外表上有很多相像處,性格則是更溫吞,給人氣質如玉的感覺。

「阿璽那孩子真是的,我給他的工作房都不打理整齊,就跟他說過很多次了,書房是作家的命根子,左右手一起用過後要記得洗乾淨要不然小心爛掉……」

阿喜--直到她聽清楚他碎唸的內容,這才恍然大悟,幾乎被她刻意遺忘的記憶又攪翻出來,她頓時如中電擊,就算沒有貼著符咒也無法動彈。

是阿喜,那個她小時候曾經喜歡過的男孩。眼前這位是阿喜的父親。

她還記得,發生那事後之後幾年,阿喜父子仍是會在寒暑假期間來民宿住上幾天,她卻躲著男孩不肯再見他。後來聽說阿喜跟父親出國,男孩的記憶在她腦海中很快變得模糊。

原來文山就是阿喜。一切都對上了。

她對文山的厭惡始於他一開始的告白。她不相信一見鍾情,於是文山死纏爛打的追求只讓她感到很噁心,不懂為什麼男人會那麼輕易地對第一次見面的女人說愛。

文山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文山,她不懂文山到底喜歡她哪裡?深情的目光後對她又有哪些算計?

他的深情在她眼中是輕率,他的情話在她耳中是把妹的爛招數。

她還記得他首次見到她的肉麻告白,當時還對他的款款情話斥之以鼻,兩人也不過是第一次見面,所謂「長久的夢想」讓她只覺得他是個滿口謊言、膚淺的噁心傢伙。

沒想到、沒想到他是當年的那個男孩,而他一直都記著那晚所發生的一切。

第一天就放話說願意娶她,更讓她覺得他是個膚淺的人。哪有第一次見到人就吵著要娶對方的男人?而且他的條件那麼好,如果想討老婆應該隨便一喊就有一堆女人想嫁給他,所以,她以為對方是只在戲弄她。

之後他無數次的求婚都讓她感到莫名其妙,以為他以捉弄她為樂。她甚至認為,他肯定跟朋友打賭要騙到她的真心,得到後定會放在腳下踩,男人就是這種生物。

但如果是阿喜的話,既使知道她是妖怪、看到她身上的醜陋傷疤,他仍是願意娶她嗎?

她想到文山一直以來的表現,心頭一緊,她知道答案是肯定的。

十五年了。沒想到他還記得十五年前那個夜晚。他知道她是竹妖,也清楚她是那晚差點傷害他的怪物。就算這樣,他還是用這麼傻、這麼執著的方式,又再次進入她的生命裡。

阿喜真是個笨蛋。

很多原本不解的問題都有了答案。許許多多的片段浮現腦海中,她的胸口一陣冷一陣熱,有些回憶讓她感到很甜蜜,有些卻讓她難過到想哭。

她小時候總想著,等她長大,她要將喜歡的人打暈拖回家結婚。可是她現在才發現,原來喜歡一個人是捨不得傷害對方一絲一毫的,她感謝上蒼讓她兩次都失敗,感謝受傷的是她而不是阿喜。

她渾渾噩噩地,沒注意到阿喜的父親已經離開,而文山也回到住所。等她回過神時夜已深沉,不知道什麼時候文山早幫她澆了水,如今書房裡燈火通明,似乎又是個不眠之夜。

她看著那個埋首書中的單薄背影,胸口便積聚了複雜的情感,有些是傷心,更多的是憐惜。酸甜苦辣的情感越積越多,滿到彷彿就要破體而出。

於是她發現那盈滿胸口的感情氾濫出來,化作淚水急湧而出。

竹子會哭泣嗎?她哭了,大滴大滴的淚水從葉片上滴落,滑落竹莖,花台上像是下了場小雨。她身上的符咒被淚水沖走,皺巴巴地癱在花盆裡。

她能夠動了,但她還是無法抑止地哭泣著,彷彿要將這麼多年的痛都哭個乾淨。

她舒展開四肢,伸出許久不見的手摀住臉,鹹澀的淚水從她指間滑落。她哭著,作為一個坐在花盆裡的赤裸人類哭著,自由且痛快地哭泣著。

等她哭夠了,她的眼睛又腫又痛,心裡卻感到無比清爽。

她放輕腳步走進書房,在角落找到過大的男外套穿上,又拉了條桌布當裙子。燈還亮著,文山累得趴在桌上睡著,手掌間還壓著一張信紙。

「阿璽吾友,我在南美做研究趕不回去,或許可以試試看這個藥方如下。」

信裡寫了一堆藥名,文山用紅筆在旁細細的寫上註解。許多樣藥材被劃掉、許多樣則是被打上問號。

她又隨手翻了翻他手邊的手抄本,滿滿的都是治療植物的偏方和研究,厚厚的一大本,捧在手裡沉的讓她感到心甸甸的,不知他花了多少年才蒐集到這麼多資料?

她想到天台上的竹子種的很好,他必是花了番苦工夫。阿喜為什麼如此愛竹呢?她伸手貼住自己滾燙的臉頰,看著他的睡顏看得癡了。

他似乎累狠了,眼下有著重重的青影,她輕輕碰觸他的臉頰,他臉上的鬍渣很是扎手。

這個笨蛋。

其實他無須對她感到愧疚。她長大後也常細想,當初要將男孩打暈留下的她其實很可惡。錯的人是她,所以這是她應當得到的懲罰,他原本就無須為她所犯的錯誤負責。

反而是她虧欠男孩一個道歉。她差點就嚴重傷害了重要的朋友。

「對不起。」

她心疼地撫摸他消瘦的臉頰,這時文山長長的睫毛動了動,她收回手時卻被抓住手腕。

文山睜眼時便看到朝思暮想的女子站在身旁,一時以為還沒有從夢中醒來,將她的手放在脣邊吻了吻,對著她傻笑。

林子築紅著臉將手抽回,文山用力揉了揉眼睛,腦子也逐漸清醒。

「你綁架我、將我種在花盆裡、又對我做這樣、那樣的事情--」她全身都被他摸遍了。她的臉頰上浮上紅雲:「你是不是應該對我負責?」

他看著眼前的女子臉色變了幾遍,腦中閃過她口中這樣、那樣的事情--他任由她曝曬在太陽底下,又在她身上做了許多生體實驗……他究竟該先土下座,還是學著鴕鳥將頭埋在土裡?

林子築伸指往他額頭彈去。

「阿喜。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清楚?」

聽到自己童年的小名被昔日友伴叫出口,他張了張口卻說不出話,原來她都知道了!他曾想過要為自己辯白的話也都失去重量,就連額頭被彈出腫痕也毫無所覺。

「對、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笨蛋。」她低低罵了一句。隨即抬起下巴驕傲地說:「我這人很實際,我不輕易接受道歉。」

「那、那……你要怎樣才肯原諒我?」他的聲音有點抖。

「如果要補償我的損失的話,我想想……」她側頭做苦思狀,臉上的紅暈卻直達耳根:「只有一個方法,你就以身相許吧。」

他一時意會不過來,愣愣地看著她紅通通的臉龐許久,這才喜上眉梢,高聲歡呼一聲緊緊地抱住她。

「我願意!我願意!我非常願意!」

「笨、笨蛋。」她也悄悄地伸手環住他的腰。

「可是我還沒有將你的傷治好耶!」

她首次將遮掩面容的長髮攏到耳後露出整張臉:「你會覺得我很醜嗎?」

「你一直都很美。」他心疼地用指腹摩娑她左臉上的傷疤:「還痛嗎?我帶你去南美洲找我的道士朋友,她一定可以治好你的傷。」

她搖頭。「如果你不介意我的臉,那就沒有必要治啦,我也沒有必要藏了。」

「可是……」

「這樣一勞永逸,你也不用怕別的男人老是盯著你的女人色瞇瞇的看,不好嗎?」

「可、可是……」

「所以你其實還是介意我的疤很醜?會讓你沒有面子嗎?」她凶狠地揚起秀眉。

他搖頭,伸手將她緊緊摟入懷裡。他懷裡的女人蕙質蘭心、玲瓏剔透,知道他始終介意是自己傷了她,便換著說法讓他不要介意。他願意用一生細細呵護這樣的女子,他欠她的債,一輩子都還不完。

「你還記得雄仔他們吧?他們如果再看到你一定很開心。」

「喔,我早就見過雄仔了。」

「什麼時候?」

「清明假期剛過,雄仔一大早在民宿外埋伏說要找我談一談,我們聊個幾句他便認出我了,要我死纏爛打也要追求你,很多求婚的點子都是他出的呢。」

林子築鼓起臉頰生氣,原來她親愛的小弟趁亂支援她當時的敵人,真是太過分了!所以她決定要報復並將小弟也拖下水,誰讓她是錙銖必較的大姐頭呢。

「阿喜,幫我一個忙吧。」

「嗯?」

「雄仔和李明偵都喜歡小珠子喔。可是雄仔也是個笨蛋,不敢跟兄弟搶女人只敢偷偷喜歡,我這個大姐不是叫假的,我打算幫雄仔推一把,你要幫我喔。」

「好的!」

林子築陰側側的笑了,雄仔那傢伙想要成人之美,她才不許呢!

「阿喜,我想回家。」

「好,我帶你回家。」

她對他露出燦爛如晴空的笑臉,和他珍藏於記憶深處,當初小女孩那抹燦放到彷彿能夠衝破烏雲的笑顏重疊。

這睽違了十五年的笑靨讓文山一時有些恍神。

彷彿久違的陽光穿透他內心層層的陰影,終於驅散壓在他心中足有十五年的厚重烏雲。

他也回以同樣燦然的笑容,牽起她的手。

「我們回家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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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comments:

Unknown 提到...

好甜的結尾~~ >w<
by 少主

須磨 提到...

謝謝少主的支持! ^___^

這個故事其實我自己覺得很沒有底...

實在是愛情苦手每次的結局都死人,想說要挑戰一下happy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