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華,趕快準備五十克的砂糖,你怎麼動作慢吞吞的?快點啦!」
金髮的男孩抱著食譜,坐在一旁的高腳椅上高調指揮眾人。
喬家有個寬廣的廚房,就算裏頭有兩個大人與三個小孩,仍是很舒適。這天是喬康復的慶祝會,喬小少爺一大早便開著「我是大爺我最大」的模式,認為這一整天每個人都得遷就他。偶有不順心便窩到母親懷裡哭訴。
白芷也不和他計較,反正她就是喜歡烤蛋糕,她看了一眼食譜就已經背起成分和步驟,就算喬抱著書指手畫腳,她也總能快一步將步驟在喬吩咐前便做好。她的手巧,人也伶俐,往往能夠想出更有效率的方式來完成工作,更何況她喜歡實作,亮著一雙漂亮的大眼睛顯得很愉快。
慢的是阿華。有著黑髮白膚的女孩穿著鬆塔的衣服,一進廚房便閃身在角落觀看,只有喬點名要她準備材料,她才會慢吞吞、提不起勁地滿足小少爺的要求。
喬的母親不動手,在一旁微笑地看著三個小孩在廚房裡忙碌,偶爾會指點兩句或是遞去一只防熱手套,就怕小朋友不當心傷了自己。
趁著醒麵團的空閒,白芷笑吟吟地抱住她的手臂撒嬌。
「阿姨!麵團好像會變魔術一樣!一開始睡著了,揉一揉卻又醒了,而且它還會呼吸和長大!」
她摸了摸女孩豐澤的黑髮。「發麵是種藝術喔。麵團發的好,它就是活著的,麵團發失敗了,它就是沒有生命的。」
「阿姨,我知道喔。酵母就像是媽媽一樣,家裡有個媽媽,大家才會團結,有了媽媽,家才是活著的。」白芷笑嘻嘻地說完,又跑回工作檯旁忙碌了。
喬見到也黏了過來倚著母親撒嬌,就怕討厭的客人獨佔了母親的愛。
媽媽是他的,他一個人的,誰都不能跟他搶!
喬的母親不介意兒子的霸道,只是淡淡地微笑著,偶爾在喬窩到她懷裡撒嬌時順順他的毛,在一旁靜靜地觀察著這三個性格不同的孩子。
喬喜歡指揮討厭動手,一板一眼跟著食譜走,對於書裡的每個細節都斤斤計較。
白芷愛實作,負責動手,頭腦靈活喜歡隨興改變食譜,因此時常和喬吵的不可開交。平常看似成熟的孩子,做蛋糕時卻比另兩個孩子更像個小孩,她會為著每個變化而雀躍,蛋糕送進烤箱後更是開心地守在烤箱前如隻好奇心重的大貓。
阿華安安靜靜的在旁邊看鮮少動手,只有在喬的指揮下才做一兩樣,大多時候都在角落看著,有點疏離,但蛋糕出爐後又是吃的最開心的一位。
藍莓蛋糕搭配上皮爾管家泡的好喝紅茶,三個小孩一邊吃一邊搶,就怕對方比自己多吃一塊蛋糕。
「阿華,最近好像瘦了呢。」夫人在黑髮白膚的女孩身旁坐下,伸手環著女孩纖細的肩膀:「如果阿姨可以為你做些什麼的話,就跟阿姨說喔,不要一個人悶著。」
阿華的耳根都紅了,卻又覺得夫人摟著她的溫度好舒服,而且夫人身上有好香的味道。
白芷則是蹭到夫人的另一邊,對著阿華做了個鬼臉。
「阿姨都這麼說了,那我就勉強看顧你吧,誰讓你這個笨蛋會讓阿姨擔心。」
夫人寵溺地揉了揉白芷的髮,白芷如貓咪一樣舒服地瞇起眼睛。
「白芷這麼說我就放心了。白芷就像姐姐一樣,如果可以照顧好這兩位弟弟和妹妹,阿姨會很高興的。」
喬憤怒地指著白芷:「她明明就比我還小,為什麼她是姊姊?」
「因為我比你聰明也比你漂亮,功課也比你好!」
「你、你這個醜八怪!」
「醜八怪在說誰呢?」
「說你!」
「喔--原來是醜八怪在說我啊!」
「你、你這個討厭鬼!」
兩個小孩吵的面紅耳赤,不久便衝回餐桌打算將剩下的蛋糕吃完,絕不要將剩下的蛋糕留給對方吃!
阿華始終很沉默,只是靜靜地讓夫人摟著她。
這種感覺真好,她嗅著夫人身上淡雅的香氣,滿足地閉起眼睛。
▅
斜照入窗,偌大的教室裡桌椅整齊擺放,桌上的燒杯還殘留著淺褐液體,微微冒著暖意。
居中的大桌上零亂地擺滿了過期報紙與紙團,大大的簡貼簿攤了開來,女孩的黑髮凌亂,趴在桌上收拾著桌上堆揉紙屑,一面和坐在窗邊隨手翻著書頁的老師閒聊。
「老師,為什麼海水是鹹的?」
「妳說呢?」
「書上說,是因為雨水將土壤的鹽份及礦物質沖刷到海中,可是…」
「可是,妳又有什麼問題?」他故意拉長了尾音,語調卻有些無奈。
「土壤是鹹的嗎?」
他愣住,苦笑:「土壤不是鹹的嗎?」
「我們那裡的土是酸的。」 她隨手將簡貼本收進抽屜中,將報紙收進櫃子底。
「妳家附近是紅土吧?」他愣了一下,拍拍額頭:「妳不會真的挖土來吃吃看吧?」
「沒有,」阿華將燒杯洗淨收起,頓了頓,續道:「我加到水裡,用喝的,喝了很多次才試出味道。」
自然老師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她,試探道:「阿華,那妳有沒有試過學校的土。」
她很認真地想了想,遲疑地說:「可是老師,學校的土都是沙土,應該是地殼變動後從海裡升起來的,應該是鹹的。」 不過她倒是可以試試看。
「別在學校挖土。」自然老師忙阻止她。「校工伯伯會生氣的。」
「那,也許本來土壤是中性的,」他抓頭:「雨水將鹽份沖到海中,所以土壤就變成酸性的?」他只是一個國小自然老師,不是科學家呀!
阿華瞪著他看,半晌後才悶聲道:「為什麼雨水會沖走鹽份而不是酸性物質?這樣不平衡?」
自然老師嘆氣,又是平衡。
近來她的問題常會以「可是這樣不平衡」這句話結束。
是啦,酸鹼應該是平衡的觀念,憑什麼鹼比酸更容易溶於水?這就是她的問題了。
忍不住嘆氣,他最弱的一門就是化學哪。 他抱著手臂想了想,在書架邊翻了書。
「欸,阿華妳弄錯囉,此鹽非彼鹼,除了酸鹼之外鹽類自成一國……」
於是他就攤著書對她仔細地解釋著這三種的不同,她亮著眼睛如發現新大陸般,還不停地問問題,打擊他薄弱的化學知識。
自然老師是很高興和阿華小朋友的關係變好了,苦的是不知道這個小腦袋在想些什麼,時常用奇怪的問題挑戰他薄弱的科學知識。
林老師還記得,剛來的時候,她還是位瘦小病弱的孩子,安靜且缺乏存在感。她每一科成績都只是中上,沒有特別好的也沒有特別差的科目,怎麼看都在班上極不起眼。
阿華像隻貓一樣,一開始很疏離,然而熟了以後就會顯露出新的面貌,她有顆稀奇古怪的小腦袋,阿華大部份的問題都像今天的問題,還算正常,不過偶爾她會問一些讓他額頭冒汗或是一頭霧水的問題……現在就先別提了。
阿華放學後時常窩在圖書館裡,然而發現他的藏書更和她的口味後,阿華下課後便常常跑來自然教室借書。
總之花了許多時間,總算能夠得到她的些許信賴,自然老師對此頗自豪。
阿華小朋友很喜歡讀書,只不過,一律都是科普讀物。他借過她一本魚類百科,等她還書時她已經將所有魚的種類產地特性等等背了起來,就沒見過她讀教科書那麼用心。她偶爾還會拿幾本類似的書做比較,然後糾正書裡的錯誤。
自然老師摸摸下巴冒出的鬍渣想,若她平常讀課內讀物也能夠如此專注,就算沒有名列前茅也相差不遠,只能說這孩子是個偏材,對有興趣的問題會花不少時間找答案,對於考試卻興致缺缺。
他也發現她喜歡的東西,很專一。
她不曾讀過小說也不曾看過漫畫,對於文學作品更是毫無鑑賞力。他試過拿一些書給她閱讀,觀察她的選擇和表情也挺有趣的。
她不排斥胡適和羅家倫的作品,徐志摩的作品看了一面就皺著眉頭放下。
是了,她喜歡直述文和論述文,對於帶點幻想的文字都敬謝不敏。 不信,他可以再試試。
「阿華,」他叫住在他的書架上找書的黑髮女孩: 「哪,這本看看。」
她轉身,好奇地接過,卻在碰到封皮時露出一絲疑惑:「這是什麼?」
「多拉A夢。」他笑咪咪地回答。
「多拉A夢是什麼?」她翻開書面,很快地瀏覽過第一面後,說聲謝謝便將之放下,又轉身在書架上喃喃地找書:「光合作用……光合作用……」
他笑著翻起小叮噹來,一面和她聊天。
「欸,阿華,你們住的地方是在新市鎮規畫區內,到時候要搬家嗎?」
「新市鎮?」她轉頭,滿頭霧水。
「阿華不知道嗎?」他詫異了。他聽過他們班同學討論的滿熱烈的,所以他以為她知道哩。
不過想想也是,她和同學們還是隔了一萬八千呎的距離,近來上課時常看她在發呆,不知道這個小腦袋裡又藏了什麼煩惱。
「政府正強制征收土地,打算將小鎮靠海這塊規劃為新市鎮,所有的住戶都要搬遷出去。」
「要搬家呀?」阿華怔怔地看著地板。
「是呀,最近鎮公所才公佈規畫圖,」他似乎想到什麼,拍了一下大腿:「你住的地方是在魚仔坪附近吧?那裡到時候要填起來做垃圾焚化場!」
阿華愣愣地瞪著他,像是聽不懂他的話。
自然老師只是靜靜地拿起咖啡喝了一口。
女孩的臉色漸轉蒼白,眼中的光芒變的黯淡,她抿了抿嘴,抓起背包便跑了出去。
自然老師看著她的背影,眸光暗了一下。
▅
當阿華踏上聚水坪的那一刻便皺起了眉,瞪視著幾位穿著襯衫戴著工程帽的傢伙在聚水坪的邊緣指指點點。
她忿怒地瞪了他們幾眼,只可惜視線毫無殺傷力,要不那些人的身上早已燒穿了幾個大洞。
她轉身向礁岩邊緣奔去,幾位漁民並列著釣魚聊天。其中的阿仁叔她認識,他平常開船出海,閒暇時卻會跑到聚水坪上釣魚,找人聊天。
遠遠地就聽到阿仁叔的大嗓門,他從鎮公所一直罵到無能的政府,氣憤地用台語大罵:「魚仔坪不能廢,廢了都就沒魚仔可以抓。」
當地人都稱聚水坪做魚仔坪,漁民都認為小鎮之所以漁獲甚好是因為有魚仔坪養著小魚仔,等魚仔長大便會游出魚仔坪。
所以小鎮的漁源才會那麼充沛,這一切都是魚仔坪的恩澤。
老一輩的人都說魚仔坪有神性,禁止鎮民在附近做些不敬的事,在魚仔坪上最多只能拿著釣竿釣釣魚,而漁船甚至不能在魚仔坪的視野內抓魚。
他們每年都還在這裡舉行大拜拜,請求海龍王保佑這年風平浪靜,魚獲豐碩。
所以當鎮公所的計畫書一公佈,所有漁民都鼓譟起來,從漁會一路罵到鎮公所,鎮長的家還被人找上去丟雞蛋,一時鬧的不可開交。
阿仁看到她就露出一口被煙醺黃的牙,笑:「阿妹啊好久不見了,你阿兄呢?嘛好久謀看到他哩。」
阿華低低叫聲阿仁叔。
她和這些純樸的漁民頗處的來,而他們也常將釣到的魚送她,只不過她一轉身又將那些魚給放回海裡。那些漁民也不惱,還是在下次看到她時,將剛釣的小魚笑咪咪地放在她手中。
她靜靜地聽著阿仁叔和其他漁民的的閒談,這才稍微清楚事情是如何發生的。
靠著海口的小鎮本是個單純的小漁港,向來以霞色漁唱聞名。鎮邊靠海處卻都是大片的水稻田,丘陵的遮擋下稻田卻是豐沃且多產。
小鎮的寧靜卻在近年被外地湧進的觀霞人潮打破,隨著觀光業的發起,小鎮的攤販越多,小街也越來越熱鬧。又因小鎮鄰近的大都市只有半小時車程,於是在都市土地越見稀少昂貴之時,政府打算將小鎮開發成該大城的衛星城市,以舒解大城的人口問題。
新市鎮開發案又被分為兩期,第一期先遷出靠海的居民,稻田也都將收歸國有。第二期則會遷出界於小鎮與海口之間的居民。
然而,新市鎮開發規劃發表後,居民的反應卻是兩極。
政府用高價收購農田,且承諾在新市鎮蓋好後,原本的居民可以用低價先行購屋。於是農夫們都欣然應允,合約還沒敲定便紛紛荒棄了耕地。但沒有農田,靠海為生的漁民們卻抗議了,他們只得到少許津貼,卻要他們放棄原本的生活方式,這讓舉鎮的漁民三天兩頭聚在鎮公所前抗議不公。
直到夕陽消失在田埂間,漁民叔叔們一個勁的催促她回家,阿華才意興闌珊地回到大屋。
果然,才過了一個禮拜就有推土機及砂石車鏟出一條紅土路,直通海坪。
海坪旁很快地出現了簡陋的工人宿舍,大批泰勞進駐,一台台大卡車載著笨重的石粽子出現,開始往聚水坪的邊緣堆去。
沙石車也轟隆隆地開了進來,沙石成頓成頓地往海裡倒,似乎正圍著聚水坪築堤。
漁民們聚在這裡拉布條抗議了幾次,在路口阻著沙石車的進入。但每次都被警察強行驅散,領頭的阿仁還被開了幾張不小的罰款。
阿華這些日子一下課便往聚水坪跑。
她怒氣沖沖地從工人中間走過。工人們對她投下奇異的目光,她則是忿忿回瞪。
她看著石粽子越堆越高,沉沉地壓在礁石上,如成噸的重量正狠狠地壓轧在胸口,她感到呼吸困難。
工程進行的很快,沒兩個禮拜那條長提已拓出約一里的距離,整個聚水坪前的空地成為一龐大工地,砂石及石粽子四處亂堆,壓垮成片的黑礁石。
傍晚一到,工地的機械停了下來,吵雜聲卻仍在聚水坪上徘徊。
阿華站在大石上往下看,一群工人正圍著礁石間的水池在電魚炸魚,歡快地大叫大笑著。
她氣得說不出話來。她是那樣生氣地瞪視他們,其中一位黝黑的泰勞注意到她,舉手揮著一隻海碗大的海蟹對她招手,她轉身躍下大石,往礁岩邊緣奔去。
幾位漁民正如往常般在釣魚,只是眾人的話語也變得沉重。阿仁還是一樣地罵著鎮公所與無能的漁會,阿華奔跑過來時他正摔了魚竿,收拾了漁具便要回去。
看到阿華時他愣了一下,嚴肅地教訓了她好一陣子。
他指著遠方在炸魚的火光,要她別在一個人跑來這裡玩。
「聽講頂禮拜有雜婆嬰那給拖到草叢內,林一個雜婆嬰那愛小心,賣一個人造來,栽牟?」
(聽說上禮拜有女孩子被拖到草叢內,你一個女孩子要小心,不要一個人跑來,知道嗎?)
他搖著頭,扛起釣竿嘆氣而去。
她悶悶地坐在破碎礁岩上,淚水在眼框裡打轉著,卻又被她倔強地壓下。
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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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發現鄰座近來上課總在發呆,要不就是對著窗外露出無比寂寞的神情。
但是他身體剛好,回到學校又開始在辯論社裡和白芷針鋒相對,整天都在思考怎麼擊敗那個小妖女,鄰座的煩惱還不及他自己的煩惱重要。
而且鄰座一放學便匆忙跑掉了,想問也找不到機會,真不知道她在忙些什麼?
阿華每天只要有一空就到聚水坪站崗。就如此時此刻,她站在高聳岩頂,忿忿地看著聚水坪邊,工地上的人與車。
沙石車轟隆隆地開進,沉重地低低咆哮著,壓上剛鋪出的長提,到了底端,毫不猶豫地將背上沉重沙石傾入海中,成噸沙石就這樣被大海吞入,長堤又增加了一分。
阿華握著拳,遠遠地看著沙石入海,隨之而來的另一輛沙石車又將毫不停息地將重擔傾入。
那底下,她還記得有一小片開展如雀屏的柳珊瑚,那片珊瑚紅豔如血,在海流中搖曳如盛開的玫瑰,總有小群幼魚穿梭其間。
它們是那樣的嬌嫩,這成噸的沙石壓了上去,會痛吧?那些幼魚,失去了可以躲藏棲身之處,在廣闊海中又將如何逃離獵者齒舌之間?
她很不捨,指尖掐進掌中,不捨那片美好的珊瑚就這樣被沙石壓過蓋過。
她真的是,非常、非常不捨。
拖引車將笨重的石粽子砸在礁岩上,重重地壓在脆弱礁岩上,隨著重響黑礁脆弱下陷,在岩石那哀鳴般的碎裂聲中,石粽腳壓入岩中,成群螃蟹逃了出來。
但底下,還有許多在睡夢中被壓碎的住客,不是為了滿足饕客口欲,不是葬生在巡獵者口中,無妄之災就這麼降了下來。
在眾多響聲之間,阿華聽到細細爬刮聲,那樣微弱的搔爬聲雖被吵雜的引擎聲蓋過,卻像搔爬在她心口之上,令她心不安地漏跳幾拍。
拖曳車離開後她找了過來,在適才砸下的石粽邊緣蹲了下來,一隻巴掌大的青蟹被半壓粉碎,青蟹卻還掙扎地試著爬出,雙螯在岩上刮出細音如喊不出口的哀嚎,碎屑混著白肉隨著青蟹的動作湧出。
牠終於爬了出來,卻只剩不到半個身體,艱難地往前爬著,細腸拖在身後。牠爬了一陣,一隻螯卻因用力過度裂開,牠疲了,安靜了下來,直豎著眼控訴般地盯著她看。
阿華抖著手,小心地將破碎青蟹用雙手捧起,但青蟹卻受驚般亂動亂撞,蟹螯緊緊夾住她手掌,殘身碎肉流了她整手,發出苦澀腥臊味。
她抿著嘴,在岩上跌跌撞撞地奔跑著,銳利岩邊在身上留下割痕。她狼狽地跑到浪花可及之處,想要將青蟹再放回海中。
這時她卻發現,那破碎青蟹卻已死去,只有一雙螯子仍緊緊地夾在她手上,深深地鉗入血肉中,她的血液將青白肉屑染紅,血腥味與海腥味交混,牠的一對豎眼仍不甘地瞪視著她,指責著她。
死了?是她殺了牠嗎?
她怔怔地看著那蟹眼,滿腔熱氣瞬間被抽離,胸口升起冰冷寒意。她的胸口抽痛著,但她卻沒有感受痛的力氣,她只是目光麻目地望進死蟹的豎眼中,任由心臟緊縮著,痛攪著。
一隻手伸了過來,原本緊咬進她掌內的蟹螯在她的碰觸下鬆了開。阿華愣愣的抬頭,只見白芷就站在她身旁,她很快將死蟹取下丟到海中,拉著她在岩邊洗了手,鹽水尖銳的刺激傷口。
白芷的動作雖然粗魯卻有讓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阿華任由她將手洗淨、任由她拉扯自己回到大卡車不可及的岩石上。
「想哭就哭吧,我不會笑你的。」白芷認真的說。
阿華卻毫無所覺,仍是愣愣地看著手掌。
天就快要黑了,她得走,得趕快回去。
她低頭望著顫抖的雙手,看不見的血在蒼白掌上蜿蜒如淚痕。她將目光放在手掌上,無精打采地轉身緩行,回到大屋。
青蟹身上的腥味從此染上了她,跟了她很久很久,她總覺得染了滿手洗不掉的血,青蟹的眼睛在腦海中徘徊不去,不斷地控訴著她。
於是、一雙巨大的豎眼總出現在最深沉的惡夢中,狠惡地盯著她不放。
於是、她作了很久的惡夢。
惡夢中有著相同的臭味,相同的,控訴般的豎眼,緊緊地盯著她看。
於是--阿華沉默了。
她原本在學校及大屋本就安靜地缺少存在感,但現在她更像一抹失去影子的幽靈,臉上也有了非她年齡應有的憂鬱。
她卻仍是天天一放學便到聚水坪上,站在礁岩高處,冷眼看著一噸噸沙石入海,石粽子一顆顆壓到黑礁上,和傍晚越來越熱鬧的電魚活動。
大片礁岩居民死去,她聽著牠們無聲哀嚎,冷漠地看著牠們的血在水中蔓延開來,牠們的焦臭味布滿坪上,凝重的氣氛籠罩海上。
一開始憤怒到咬牙切齒,但隨即而來的沉重悲傷,抽去她所有的力氣,胸膛也一片空蕩蕩的,像是連心都不跳。
她厭惡人類,但她更厭惡的是自己的人類身份,這讓她沒有厭惡人類的立場。
是呀,她憑什麼去厭去惡,她身上也有相同的惡臭、相同的腥味。她憑什麼去責怪和她同出一源的生物,只為了讓自己脫罪,讓自己好過些?
她做不到,理直氣壯地去仇視那些人,去厭惡那些人,因為她就是「這些人」的一份子,他們所做所為都應在她頭上記上一份。
她沒有理由,沒有立場,也沒有立足地。
一顆心空蕩蕩地,她用手壓住胸口細細疼痛,這種感覺就是傷心吧。
第一次她覺得自己身處兩個世界的裂縫裡,兩個世界都沒有她的立足點,她感到巨大的寂寞輾壓而來。
她好想念隴。如果他在這裡就好了,這一切都不會發生,她還是他的小草,可以不需要思考這麼複雜的事情。
夜晚,小小的人魂仍是習慣性地來到月下的聚水坪,不敢上海坪,只敢遠遠地看著月光下被長堤切成兩段、滿目瘡痍的海坪。
曾經,這裡的每寸土地都那麼熟悉,如今卻是陌生得恐怖。
她仍是可以感受到無處不在的惡意,但如今這些惡意都有了理由。因為她是人類。
對於這一切,她只能木然著臉孔,沉默。
然而每夜、每夜,總會有個高大的黑影橫越大半個聚水坪,步伐蹣跚地走到她的面前,溫和的舒展開長臂到她身前,比籃球更大的手指間夾著一朵燦放的苦濱花。
阿華也總會沉默地接過那朵花,原本皺著的小臉便會稍微鬆開一些。
石影在她身後顯形,習慣性地打了個哈欠。
阿華一看到他便朝著他身旁移近兩步,巴巴地看著他。
「石影叔叔。」人魂委屈地皺了皺鼻子,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很正常:「隴什麼時候回來呢?」
只要聚水坪的主人回歸,這一切一定都能夠復原,聚水坪也能夠回到卡車還未壓上之前的模樣,阿華如此深信著。
石影望著海天之際。「渥萊君應該會睡上很久,一百年能醒就算早的了。」
「可是一百年的話……」阿華張嘴結舌,說不出話來。
石影接下她的話:「照這個拆房子的速度來看,到時候聚水坪就已經什麼都不剩了。」
他聽阿華遲遲沒有接話,一轉頭看她,卻看到她睜大了眼,眼中卻毫無神采,鼻子和眼睛都漸漸紅了,卻仍強忍著眼淚,淚水在眼眶中滾了滾,又被她吞了回去。
那是孩子唯一的希望被熄滅的表情。或是隆冬的旅人在雪地裡艱難行走,卻被告知冬天永遠都不會離開的神情一樣。
他心軟下來,伸手想拍拍人魂的背安慰她,卻被小人兒揮開手,阿華就這麼跑掉了。
大妖很無奈,呆坐半晌後,還是起身尋找那個倔強的小人兒。總之保母不好當,就怕小呆瓜傷心之下亂走被妖怪給吃了。
不久他便找到了,人魂發著微光,坐在海坪邊緣的沙灘上,手中的苦濱花無意中被揉成一團。
從高處看過去,小小的身影像是螞蟻般渺小,又彷彿輕的風吹便會消失,無力又柔弱的存在。
他嘆了口氣,慢吞吞的走到她身後。
她的空洞大眼倒映著點點星光,裡面沒有怨懟也沒有憤怒,卻有絲不肯接受現實的執拗。
「石影叔叔你騙人。隴這麼愛這個地方,他一定會回來的。」
石影無可奈何地瞅著她看,阿華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著他。
金眼大妖終於還是嘆了口氣。「我倒是希望他不要太早醒來。要不然他看到這個亂糟糟的樣子,肯定會很難過。」
阿華原本還氣鼓鼓的,一聽到這句話,茶色的大眼頓時柔軟下來,變得哀傷又憂鬱。
石影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道:「小孩子不要露出那樣的表情。這是大人的事情,就讓大人煩惱就好了。」
阿華想揮開他的手,卻感到沉重的睡意從腦袋直擴散到腳底。她伸起的手只來的及掩住一個哈欠,發著微光的身影便如冰淇淋般融化於虛空中。
「送走了阿華貓,再來就是大人的時間了。」
大妖石影瞇起金眼,四周黑影從暗處浮出,肅殺之氣佈滿整個海坪。
這天晚上,聚水坪的妖怪開會討論這次的災難,石影也不打算缺席。
他漫步上海坪,氤氤渺渺的海霧從海上漫上黑礁岩,他朝著霧濃處而行,直到中心處聚了一群妖怪,正自吵個不停。
他走到一位身著藏青長衣的光頭男子身旁。「丹樵先生,開始了嗎?」
儘管他和大妖丹樵平常少有往來,丹樵的耿直性格和他不太合,但丹樵是少數他信任且敬重的妖怪,只要有他在場,妖齡再深的妖怪也不敢亂來。
大妖丹樵雙手攏在袖子裡,站姿挺直如松。他慢吞吞的擺了擺手:「石影大人,討論才剛開始。」
「在討論什麼呢?」
一個微胖且留著兩把鬍子的中年男子,叼著一炳煙管笑道:「我們在說啊,要將那個人類小女孩清蒸還是紅燒?我說清蒸好,其他人卻都說要生吃,真是不風雅。」他的眸光一轉,炯炯目光落在石影身上:「石影先生,你比較想怎麼吃?我們可以將最好吃的肉留給您--但可千萬別告訴我,你也被那個人類迷惑了吧?」
石影知道榮是石頭精,平常看起來笑嘻嘻的好脾氣,但誰不知道,石頭公硬梆梆的,一旦下定決心就很難更改,固執到讓人頭痛。
「哼!你們這些妖怪真是無能。明明就有更重要的事情要煩惱,卻在這裡想著怎麼欺負一個小孩子。」
「她是人類!」幾個妖怪大叫。
「她是個小孩子。什麼時候聚水坪容不下一個小孩的。若渥萊君知道,一定會要丹樵打你們的屁股。」
妖怪紛紛互望,低語後不甘心將小女孩的事情先丟到一旁。
石影看著石頭公榮,只見他似乎毫不在意地抽著菸斗,一張看似忠厚的圓臉上讀不出情緒,注意到他的目光時只是微微擺手。石影決定要留意這個人。
石影問:「這次聚水坪所遭遇的是前所未有的危機。你們打算怎麼辦?」
幾個妖怪七嘴八舌,說來說去都不過是喚醒聚水坪主人,只要他回來,一切都會回復原狀。
石影靜靜地聽著,臉上一抹冷笑。
「有人知道大人的龍宮在哪裡嗎?」鬼頭刀問。
「在很深、很深的海底……」一膽小的海怪答。
更多妖怪加入,熱烈地討論要怎麼將沃萊君喚醒,只是眾人都發現龍宮太遠太深,要找出一個能夠潛得夠深的深海居民著實不易,畢竟大多聚水坪的妖怪都是屬於溫暖潛海的品種。
直到一把厚實的嗓音打破膠著討論。
「那個……大家,我試過了。我前幾天試著接近龍宮,卻被守衛的蛟魚趕走。」
說話的是年輕的抹香鯨精怪彤,彤向來都熱血且身先士卒,聚水坪上的眾多妖怪裡,也只有少數精怪如他能夠沉潛的夠深,也能適應深海的壓力。
彤的聲音宏亮:「我還和守衛的蛟魚打了一場架。」翻起衣服露出腰間一道猶血肉翻飛的傷:「結果輸得很慘。那傢伙很強喔,這裡一半的妖怪加起來都打不過牠。」
眾妖怪你看我、我看你,最後將目光落在石影身上。
「別看我。」他冷漠的開口:「我最近才被道士打傷,內傷未癒,潛不深也游不遠,你們還要我跟蛟精打--想得美。」
事實是,他潛入龍宮探望友人許多回了。他是深海的影子,區區蛟精感知不到他、更別想將他攔下。只是要他去重傷的友人從溫暖的床鋪挖起來幫眾人坦,這種缺德事,他才不做呢!
他正色:「別再打渥萊君的主意了。這裡是你們的家,不是嗎?你們應該靠自己的力量,想辦法守護自己的家吧。」
小妖紛紛跳腳喧鬧,大妖卻都沉靜下來,一個一個看著遠方拍暗浪潮思考。
石影繼續說話,聲音不響卻壓過眾妖的喧嘩聲:「你們欺負一個小孩子倒是很爽快,要保護家園這種大事就扭扭捏捏。害怕就離開,七海這麼大,總有另一個聚水坪的。」
小妖的喧嘩聲漸息。石影的話刺耳,許多道薄怒的眸光刺來,卻又在石影看過去時紛紛閃躲。
真沒用。石影在內心冷哼。
榮將菸斗在石頭上敲了敲,引起眾人注意後才慢吞吞的開口:「石影大人說的也有道理。只是石影大人畢竟不是聚水坪的住客,您是老大的朋友,是聚水坪的客人,我們不好將您牽扯進來。剩下的就讓我們自己決定。」
眾妖譁然,畢竟石影比現今聚水坪上任何妖怪都強,如果能拉他入夥,不論想做什麼都成功率大增。小妖都不懂為何榮大人要和石影大人撇清關係。
石影暗暗點頭,這才是一介大妖的尊嚴與氣度,也是維持聚水坪尊嚴之舉。
其他幾位大妖也頷首,小妖們便不敢再吵,一時間聚水坪上安靜的只聽見海浪撲石的聲響,轟隆--轟隆--
過了許久,榮吐出一口圈狀煙氣,道:「既然人類侵入我等的領域,我等就以牙齒和爪子相搏吧。」
眾妖惶惶中卻又躍躍欲試,討論便又變的熱烈,甚至有妖搬出酒和食物,看來又將徹夜狂歡。
石影悄悄退入黑礁的陰影處,仰頭看見剛升起的月亮被烏雲遮住。
風雨欲來。
▅
有著密色肌膚的女孩將黑到彷彿會發亮的長辮撥到身後,身前的螢幕上倒映著五官精緻的小臉,從喬的角度看去,她嘴邊那抹自得的微笑,怎麼看怎麼討厭。
白芷第一天帶著筆電到學校時,班長便跑去找導師告狀。然而當導師告訴白芷不能帶電腦來學校玩時,她只是跟老師解釋,筆電是用來學習的,她還開了文件證明,將老師唬得一愣一愣的。
老師說,必須要家長同意才行,她便磨著喬的母親寫了封同意信。
於是學校的老師只能睜隻眼閉隻眼,就當白芷帶電腦幫助學習。但實際上白芷下課開電腦和同學們打電動,每節下課,身旁都聚集一大群人,前呼後擁,班長的孩子王稱號很簡單地就被奪走了。
某堂課空檔,喬發現她不知用什麼方法連上網路,玩的也是網路遊戲。明明他沒有付錢連接網路,責問之下,白芷不在乎的說了,她接上的是學校的網路。
「破解十位數的密碼也不是什麼難事,只是我有點懶,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那上面,就趁著去教職室找老師的機會,在某個老師的電腦桌上瞄到密碼,就用了。」
「我要跟老師說!」
她隨手打了幾個鍵,遊戲螢幕又被騙人用的功課文件取代,白芷轉頭對他眨眨眼,得意洋洋。
「老師知道我是個用功的孩子。」
「騙人!我拿你安裝遊戲的證據給老師看!」
「去啊。筆電上還印著你的名字呢!我就說這是你下載的,我完全不知情喔。」
「我跟媽媽說!」
「報馬仔,去說啊!我會跟阿姨解釋清楚的。看阿姨是信我還是信你?忌妒心重的兒子?」
喬氣極,又同居的經驗讓他知道,這傢伙不懂得反省更不是臉皮奇厚,就算做錯事情也只會撲上抱著他母親的脖子軟語灑賴,她只怕喬的母親會討厭她,其他人如何她便全然都不在意。
喬有時候很羨慕白芷,羨慕她可以那麼任性、那麼放肆、那麼肆無忌憚,她無須遵守人類的規則,可以視月考和作業為無物,可以將大人玩弄在股掌間。可是他不行,他從小被教育著要當個小紳士。
他有點羨慕,但更多的是憤怒!這妖女真討厭!
「要玩嗎?十分鐘十塊,二十分鐘算你十五塊,再多就得一分鐘一塊了。這個遊戲很好玩喔!要不還有五十種遊戲可以選擇,大家都搶破頭都還玩不到哩!」白芷將螢幕轉向他。
喬怒視她,這傢伙還斂財!
但仔細想,白芷這是正常表現,和鄰座近來一副悲風慘雨的模樣相較,白芷仍是如昔的嬌橫無理,將所有人當成傻瓜的模樣實在讓人很生氣。
喬終於受夠她了,怒:「你跟阿華一加一除與二該有多好!一個是笑嘻嘻的壞蛋,一個整天苦瓜臉!怎麼我身邊都沒有正常人?」
白芷不屑拋去一眼:「正常人,你是嗎?」
「總比你正常!」
「若是正常人應該要關心身邊的朋友吧。大少爺,偶爾注意一下你的苦瓜臉鄰居,苦瓜放到爛了就不好吃了。」
「阿華那傢伙是顆硬梆梆的石頭,摔不爛也打不破,才不用什麼關心!」
白芷搖頭,憐憫地看了他一眼:「正常人都這麼遲鈍嗎?別看她好像很堅強,那傢伙有顆玻璃心,敲個兩下就碎掉了。」
「你怎麼知道?」
「經歷啊--只是我沒有那麼玻璃心,也不會想太多,自找麻煩。」她笑出兩顆小虎牙,在喬看來卻帶種嗜血的殘酷:「誰惹我,我就直接報復回去。同類非同類什麼的,我才不管呢!」
「想太多就輸了--」她壓低聲音:「她是個比你笨的笨蛋。但我不討厭。」
喬覺得她的話莫名其妙,他也不想和她打啞謎,癟癟嘴便走了。只是他的心裡頭有點小小的心虛,他似乎應該要關心一下身邊的苦瓜臉同學才是。
他想,那傢伙原本就是個醜八怪,臉如果皺成苦瓜還能看嗎?
對了,差點忘了--他跑回白芷前烙聲:「下午辯論社的辯論,你可別逃走!我會打敗你的。」
「幼稚。」
▅
秋老虎發威了幾日,天氣突然便轉涼,呼呼的風帶來雲和細細的雨。
雨不大,一絲絲的如凝結的霧氣,讓人躲也不是,不躲卻又感到冷風連同細雨,緩慢地、緩慢地沾濕肌膚,讓人一身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然而此時的海濱沒有人躲雨。工人們努力工作,阿華也不想避雨。
女孩的黑髮被海風吹的凌亂,雨濕的鬢髮沾黏在頰邊,她一面在黑岩間跑動,一面撿起塑膠袋和零食包裝。偶然有工人看到她,走過去想跟她搭話,卻見她在岩間轉個兩轉,人又不見了。
奇怪。皮膚黝黑的泰勞搔搔頭,心裡卻想,那該不會是當地的山精水鬼吧?他嘴裡唸叨著家鄉的驅魔咒語,一面走回工作岡位。
阿華從躲藏處走出,對著工人的背影投去憤怒的一眼,隨即又閃身入黑礁群中,將積滿垃圾的袋子綁好提出。
忙到傍晚,雲層壓得很低,卻有光將薄雲染的五顏六色。
工地裡的工人們不時停下來欣賞霞色。阿華站在高處,抬頭看看浮雲又俯瞰底下的工人,只見兩人站在長堤邊緣拿著工具收拾當日工程的尾巴。但其中一人吸引她的目光,因為,很奇怪啊,那個人的影子好長--黑到很不自然,而且那個人走路搖搖晃晃的,彷彿醉酒一樣。
兩人都戴著工作帽,那個動作奇怪的人突然放下手中工具往另一工人走去,那個工人仍在對著霞光海色發呆。
然後,在阿華的驚呼下,舉動怪異的工人突然往前一衝,便將還在欣賞晚霞的同伴給推下海。
噗通一聲,工人墜海,將他推下海的人則是待站了很久,直到其他工人大呼小叫的跑過來,他才如夢初醒的大叫一聲,跟著眾人撲到長堤尋找落海工人的蹤跡。
然而從阿華的角度,她看見了--工人摔落時撞到石頭,然後才重重的跌入海中。他摔到海面時一動也不動,然後彷彿海下有隻手拉住他,他便慢慢沉入水中,直到不見人影。
她躲在礁岩後,心臟咚咚地跳得很大聲。
落海的工人一直沒有浮出水面,天色暗下,許多道手電筒的光在海坪上巡弋。
阿華壓低身體退離海坪,回到大屋時手心仍是冰冷。
剛到大屋發現車道上停了幾輛車子,她皺起眉頭,今天真不是她的日子。她知道那些人大概是來領養孩童的吧?
她從大屋後門溜進廚房,王媽媽及李媽媽正在準備晚餐,她將垃圾丟到筒中發出響聲,王媽媽頭也不回:「阿華?有客人來,快去客廳!」
她隨口應了一聲,便準備溜回房間。她才不要被領走呢!
更小的時候,有一回她跑太慢躲避不及,被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先生看上。她厭惡於他那赤裸的目光,還好院長當場拒絕他的收養申請。那之後阿華便小心許多,若有人來她不是躲回房裡便是到海坪上避難。奇怪的是,院長從不強迫她必須出現,難得容忍著她的任性。
她的房間在大屋的左翼走道底。當她離開廚房,需經過大客廳門口才能到長廊入口。
她放輕步伐,從門口躡足經過大客廳時忍不住飛快一瞥。
院裡所有孩童分成男女站成兩排,一位高大老者正背著手站在孩子面前。
「所有的孩子,都在這裡嗎?」蒼老語音極具威嚴。
「是的,」院長放低了語音:「這次您要挑多少位?」
院長端坐在一位少年身旁,少年很眼熟,正是去年曾出現過的,自稱為錢鬼的少爺。
「小少爺,你說呢?」高大長者問。
「你決定就好,」少年不耐煩地回道:「我出去走走。」
阿華聽到步履聲接近廳門,她忙快步往小房間避去,於是少年一出房門只看到女孩閃身入房的背影。
他興味地摸摸下巴,回身對大廳裡閒閒地喊著:「對了,寧姑姑,我要住一個月。」
他也不理會廳裡人的反應,便往廚房晃去。他可是餓了。
▅
又是個沒有月光的夜晚。
風止靜,空氣中的濕氣很重,暗處卻有不安的騷動。
當發著微光的人魂來到海坪時,一如往昔,黑色的身影緩慢出現在她身前,遞過一朵剛摘下的苦濱花。阿華接下花朵,黑色的身影又緩慢地回到海坪上,遠遠地待著。
阿華的指尖夾著黃花,她感到那朵花像是一個邀請。
於是她久違地踏上了聚水坪。
儘管她感到四周惡意的目光膠著在她身上,沉重的壓力比水氣更讓她窒息。她還是沒有止步。
直到遮住月亮的雲悄悄移開、直到月光將整個聚水坪照的一片晃亮、直到她看到那個東西。
那是一頂黃色的安全帽,在月光下非常顯眼。
阿華往安全帽的方向移動,沒多久便看到落海工人的臉出現在礁岩邊,那人一動也不動,眼睛卻是翻白,肚子被拉出鮮紅的腸子,許多蜷曲身影壓在那人身上爭食。
阿華屏息,小心往後退,原本在爭食工人屍體的黑影似乎聞到她的味道,紛紛從屍體上抬頭望向她,炯炯眸光中充滿飢餓。
阿華感到寒意從腳底升起,她彷彿是被蛇盯著的青蛙,但她不會坐以待斃。她將恐懼壓下和黑影群對峙,掌心壓著炙熱的風,那是比憤怒更深沉的哀傷。
黑影群看了她一眼,很快便興致缺缺的轉開頭,繼續大啖人類屍體。
阿華很快便知道是什麼讓他們放棄嘴邊的獵物。
「阿華貓,你應該聽過一句重要的諺語:「早起的蟲兒被鳥吃」。好孩子當早睡晚起,不要太勤勞的亂晃才是。」大妖石影在她身後打了個大哈欠。
阿華一看到他便鬆下緊張神經,委屈地扁扁嘴。
「知道要怕就好。」石影摸摸她的頭,卻很快被小朋友不給面子的閃開。
但阿華也清楚,只要石影在的時候,她在海坪上是絕對安全的。她移動到看不到工人屍體的地方,坐在礁岩上抱著膝蓋發呆。
「石影叔叔,」她輕聲問:「為什麼聚水坪會變成這個模樣?」
大妖沒有回答。
阿華又說道:「我討厭人類破壞這裡,可是我也不喜歡人類在這裡被吃掉。」
她仰著頭,月光照亮她端正的五官,女孩的容顏卻顯得幽暗而悲傷。
有種仇恨,讓她原本看到工人都會氣呼呼的,甚至內心裡生出毒汁,希望他們死掉。但現在真的有人死掉了,她才發現過錯不能算在這些人頭上……這些工人也只是在做他們的工作罷了。
真要責怪的,應是那上位的決策者吧,她想。
之後幾天,同樣的事件不斷發生在傍晚的逢魔時刻,甚至有天傍晚還莫名翻覆一輛卡車,壓死一名工頭。
雖然工人悄悄的減少了,但工地就是不缺泰勞。工程單位將這些失蹤事件暗暗掩蓋起來,工地上的工人們卻越來越沉默,沉重的壓力壓在聚水坪上及工地上,宛若凝重的烏雲。
▅
黑髮的女孩站在海坪邊緣,纖細的眉頭皺起,她聞到若有若無的血腥味隨著海風飄來。
聚水坪上的氣氛變了,變的很陌生。
水氣很重、妖氣也很重,明明就是明燦的白日,空氣卻很冷,就算陽光也驅不散海坪上的灰霧,若有若無的霧低低地壓在海坪上,一眼望去只感到陰暗抑鬱的氣氛。
阿華坐在還未到海坪的沙坡上抱著膝蓋發呆。她的所在處隱密卻能看到海坪和工地,較海坪和工地相對安全。
這幾天雖然沒有再死人,工地的工人仍是人心惶惶,就算白天也靈異事件不斷,小從一轉眼東西就消失,大到車子翻覆或是機械故障暴衝傷人。
這天一早,工地便來了幾輛車,一大群人在工地邊緣布置一長桌,長桌上有香爐以及三牲供品。一大群人圍在長桌後,其中大多都是工人雙手合十,緊張地看著另一群人。
另一群大人中有一位很眼熟,阿華辨識出那是上次來幫林老師代課的道士。
桌邊幾位穿著黃衣戴著黑帽的道士,居中是一位穿著藍色法袍的中年人,那位討厭的道士卻只是穿著普通的長衫,一旁抱胸站著,嘴角微微上揚。
中年道士點起一大把線香分發給現場的每個人,自己則是點燃金爐裡最大的一炷香,隨即桌邊的黃衣道士敲鑼打鼓,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中年道士在壇前做了些準備工作,然後半唱半念的念起一大段經文,阿華一開始還努力辨識口白,但過了一會兒就感到無聊了。有時是中年道士唱,有時又輪到兩旁的黃衣道士唱,中年道士又點香又到水,偶而還停下來行禮和搖鈴。
阿華正感到無聊時,卻見一陣怪風吹來先將桌上一對紅燭吹息,然後風勢突然大到掀翻桌上的金爐。
眾多道士撲上搶救,很快便將供桌又恢復原本的狀態。但中年道士看著怪風的方向,眼中有著憐憫又有不屑。他點起香踏著禹步朝著四方禮拜,然後又開始漫長的唸唱,儘管阿華還是聽不懂他在唸什麼,卻能從口氣裡聽出不同,這次的口氣裡多出威脅利誘的口氣。
這次怪風捲起塵沙直撲供桌,風勢之大險些掀了桌。
這次道士都氣了,紛紛操起刀子……桃木劍,對著海的方向怒視,海坪上也隱隱有著攪動灰氣,阿華幾乎可以看到聚水坪的妖怪顯露出黑影來,對著道士張牙舞爪。
中年道士搖鈴止住一眾黃衣道士,又點起一炷香祭拜四方,重唸起她聽不懂的文。
就這樣,道士又唱又唸又走又搖鈴,阿華聽起來又是威脅又是安撫又是各種談判,聚水坪上的怪風則是偶爾打翻樂器偶爾掀起撲面塵土偶爾掀個桌,兩邊就這樣拉拉扯扯,整個下午在同樣的循環下結束了。
結束時,除了穿藍袍的中年道士外,其他黃衣道士都被怪風吹得帽子歪了衣服也不整,每個人都火氣很大。只有藍袍的中年道士還能在結束後,笑嘻嘻的和工頭說幾句場面話,順便安撫看起來很不安的工人們。
道士離開後,阿華可以感到聚水坪上的氣氛更加詭異。
她感到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在她身邊坐下,轉頭一看,是好久不見的大老虎!
虎爺將溫暖的肉掌放在她的肩膀上,那個溫度熨到她想哭,但她沒有哭。
「吼吼,這個法事還要兩天。阿華這兩天都不要來看囉吼。危險吼。」
「這裡會變成怎麼樣呢?」她輕聲問。
虎爺沒有回答,只是用肉掌將她推得站起,她困惑回望,見到消失許久的土地婆婆就站在虎爺身旁,手裡還拿著菜鏟。
「小孩子有耳無嘴,趕緊回去吧。不要再來了。」土地婆婆瞪她一眼。
「吼,這裡不安全,乖。」虎爺則是溫和的推她一下,讓她往前走幾步。
她離開前,回望虎爺和土地婆婆一眼,只見土地婆婆的背影,顯得蒼老許多。
再看聚水坪一眼。霧色深沉,黑影浮現,聚水坪上有暗影露出獠牙。
阿華知道,這裡不再安全。無論對人還是對妖。
大火一著地便燒了起來。
一切都將不同。
【燎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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