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綿綿,兩個小朋友吃早餐的時候都無精打采,看是俱是一夜沒有好眠。
自然老師一面做早餐一面逗著兩個女孩兒說話,阿華原本就不愛說話,平常會和他鬥嘴的白芷卻興致缺缺,有一下沒一下地將蛋黃戳破,然後看著淌出的蛋黃將盤子推開,吵著要自然老師幫她的蛋重新煮熟。
自然老師也習慣白芷三天兩頭換口味,心情好時蛋只能半熟,心情不好時蛋黃要全熟,不像阿華給什麼就吃什麼,白芷就是挑嘴挑的如春天的風,隨時都能換個天氣。
他一面重熱煎蛋,一面說起八卦:「我昨天出門買菜的時候遇到隔壁的新鄰居,說是白石的親戚,其中一位還是他的爺爺喔,是個很有精神的老人呢。」
白芷來了精神,甜笑:「那老師,那幾位親戚有說他們要待多久嗎?」
阿華也豎起耳朵。
「好像是說一兩周吧?」
白芷垂下嘴角,阿華也胃口不佳的放下叉子。兩個孩子對看一眼,從眼中都能看到彼此的擔憂--兩周好久!
早餐後,自然老師正想壓著兩個小朋友寫寒假作業,卻一隻兔子也沒有逮到。
轟隆隆地,海浪拍打破碎礁岩,四周一片蕭條。烏雲壓頂,寒風悄悄地染濕衣襟,細細的透入肌膚,讓孩子原本就冰涼的小手更是凍到發麻。
阿華躲在不顯眼處等了半天,終於等到之前的那個老人領著一群道士,拿著羅盤在海坪上晃來晃去,不知道在找些什麼。
她看到老人任那群道士在海坪上亂跑,自己則是拿著釣竿到邊緣釣魚。
他們還帶了狗。狗吠聲此饗彼落,看著那些在礁岩上綜橫飛奔的黑影,阿華雙手抱住肩膀將身體縮得更小。
她看見那些狗包裹著灰色的霧氣,似狗卻不是狗,牠們身上有濃重的鬼氣,那是以前曾遭遇過的鬼童所擁有的氣息。
帶著狗的是一位帶著眼鏡的女人,女人在眼鏡底下的眼神看似迷糊,在海坪上行走的腳步也很笨拙。她被黑礁絆了幾下後,便乾脆找個平坦的地方坐下,將幾隻狗的牽繩鬆開,任由牠們在四周嗅聞奔走。
阿華壓低身體在礁岩間移動,緩緩挪到白芷附近。
「白芷,那些狗不對勁。」她用氣音說。
白芷用了點幻力讓自己隱身,大剌剌的坐在礁岩高處。
她不悅地皺了皺鼻子:「還帶惡犬過來嗎?」
那些狗原本被綁住時一副病懨懨的模樣,然而一離開韁繩便如吃了興奮劑地搖頭擺耳,瘋狂狂吠,血紅雙瞳露出兇光,嘴角垂著濃稠的唾液。
牠們四處嗅聞,從礁岩間隙拖咬出弱小妖怪,喀滋喀滋地咀嚼著。
白芷憤怒了。
然而在她有所動作前,其中最大的使疫犬卻戒備地朝著她們的方向望去,嗷嗚一聲,張開四蹄朝著她的方向狂奔而來。
儘管阿華在海坪上輕巧的宛如雀兒,她能夠避開人類道士,卻躲不過那些由兇魂煉成的使疫犬。足有小孩高度的使疫犬紅著豆大的眼,利齒在陽光下泛著殘酷的微光,四足如飛朝著她的躲避處飛奔而來。
阿華感到自己如被蛇盯住的青蛙,從腳到頭竄起觸電般的恐懼。
直到一隻小手按上她的肩膀。使疫犬彷彿看不到她,困惑地搖頭擺耳,在四周轉了幾圈後便往回跑到飼主身旁。
阿華仍是餘驚未消,在寒朔的冬風中輕輕顫抖著,白芷緊了緊摟住她肩膀的手,兩個孩子肩膀挨著肩膀,反而有種幼獸相依著取暖的感覺。
兩個孩子向來都獨來獨往,也不習慣依賴他人,這時靠得這麼近,心中俱蘊著奇異的溫度,有點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但是又感到很溫暖。
阿華先是感到不自在的縮起纖細的肩膀,白芷馬上收手,訥訥地退了一步。
「我會想辦法對付那些討厭的狗,你在這裡盯著這些道士。」
白芷又加了一句:「不要逞強,有什麼事就馬上跑回來找我。」
走前不放心,她還抓了個小妖要她看著阿華同學,若有問題便馬上通知她。
白芷走後,阿華躲在礁岩邊緣許久,抱著膝蓋看著平靜海面發呆。
自從長堤漸成包圍之勢,原本能夠湧進海坪的拍案怒濤不見了,阿華好懷念以前轟隆隆的波濤聲。
她安靜地等著,她向來都有等待的耐性。
不久海坪上彼此彼落的狗吠聲遠去,過了一會小頭顱從躲藏處鑽出,阿華四處觀望,果然那個戴眼鏡的女人和那些狗被白芷不知用什麼方法引走了,海坪上總算安靜許多。
她轉移到一個可以看到工寮的隱密處繼續觀望,才剛躲藏好,便看到原本拿著羅盤如無頭蒼蠅在海坪上亂轉的諸多道士紛紛回到工寮旁的空地,從車子裡推出幾大桶像是油漆的桶子,又從提籠裡抓出雞隻隨地宰殺,一時間雞毛亂飛,迎風而來的血腥味讓阿華皺眉。
老人早就收起釣竿,指揮道士將雞血混入油漆桶裡,混入雞血的濃稠液體是種過分鮮豔的朱色,那是種自帶危險訊息的顏色。當怪異的油漆味擴散開來時,海坪上出現躁動,原本顯形對著道士張牙舞爪的眾妖被其中雄黃的味道逼到遠處。
道士群用那些怪異的油漆在海坪上畫起巨大的符字,朱紅的線條爬上石粽子後又攀上黑礁岩,從四面八方漸漸收緊,將整個海坪包圍起來。
而領頭的老人也沒有閒下來,他看著手中的圖紙唸唸有詞,拿著幾個看起來頗沉重的怪異鐵罐在海坪上繞圈。當他停下來時,便將手中的鐵罐或是藏在石粽子底、或是推進礁岩縫隙隱密處。
這群人忙到黃昏才收起工具離開。
▅
這是個沒有月光也不見絲毫星光的夜晚。
烏雲壓得很低,風中傳來雷雨前的臭雞蛋味,空氣也飽和濕氣,隱隱壓著令人不舒服的腥味。
大雨將至的夜晚,小小的人魂輕盈地踏上黑岩,在黑暗中如道靜靜燃燒著的火炬,四周的徘徊者都盡可能遠離她。
暗處仍有充滿敵意的目光,阿華也習慣聚水坪上妖怪的排斥了,畢竟這一切都是人類所造成,而她也是其中一員。
她等了一會兒,直到高大的黑影蹣跚地走過來,伸出如鉗子般的巨手將指尖的一朵苦濱花遞到她面前。她安靜地接過,黑影便又踩著笨拙的步伐,跨過大半個聚水坪消失在黑墨色的海中。
她指尖捻著小黃花,怔忪地看著遠方波濤洶湧的海。
有妖怪給她一朵美麗的花,真希望隴在這裡,她可以將這朵意義非凡的花供奉給他。
黑髮的女孩靜靜地回憶美好的過去,許久才將小黃花插在鬢邊,沿著聚水坪的邊緣漫步。
她不時停下來在岩間找著什麼,不久便看到她想找的東西--一個鐵罐--這是白天時那位老爺爺藏在海坪上的罐子。
鐵罐僅巴掌大,看起來像個普通的茶葉罐,罐身卻密密麻麻的刻滿咒文。阿華光是站在一公尺外就能感到鐵罐中藏著什麼恐怖的東西,她甚至可以感覺到鐵罐周圍的空氣有靜電在流竄。
她記下鐵罐的位置便很快離開,不敢離鐵罐太近。
正當她要去找其他鐵罐時,身後有熟悉的氣息在夜風中浮動。
「石影叔叔。」
金眼大妖如道輕盈的月光落步她身旁,隨即瞇著金眼看她,咂舌:「小貓,我幫你修復原本的禁制吧。這樣子身體會受不了的。」
阿華防備地看著他,退了一步。
石影繼續解釋:「人類的身體很脆弱,過多的力量會對身體造成很大的負擔,更何況你還只是個小孩子。原本就很遲鈍了,現在這樣更是連危險都分不清楚了。來吧,當個乖小孩,讓我幫你重新封印起來。」
他向阿華的頭頂探手,女孩眸光冰冷地看著他,黑髮無風飄動,無形的力量將石影的手彈開,同時阿華晃了一晃。
石影收手,無奈地看著她--小貓威嚇地對他呵氣,他自是無懼她那小小的爪子,但若無視她的意願,硬是要將她力量封起來,怕會傷到小貓,她現在其實是很脆弱的狀態。
恐懼是自我保護的機制,怕火是人的天性,但缺少情緒便會伸手碰觸火焰,就算燒到手也沒有感覺。
阿華貓現在就是這樣的狀態,如果硬要幫她加防護,她可能因抗拒而傷害自己。
唉,養貓真是麻煩。
他只能攤手表示放棄:「放輕鬆,我不會碰你的。」
「石影叔叔,那個--」阿華指向鐵罐:「可以拿走嗎?」
石影攤手:「那是雷基,我也不敢碰,小貓你也不要亂摸,會被燒得連灰都不剩的。這些雷基已經解印了,就連埋下這些雷基的人也無法碰觸。」
「石影叔叔,他們為什麼要到處亂畫線?」
這時聚水坪上的妖怪也聚了過來,對著雷基露出畏懼的神色。
大妖瞇起金色的眼睛,環顧四週在礁岩上攀爬如蚯蚓的巨大符字:「晤、喔,這看起來像是某種大型雷法。」
他又凝目看了許久,這才沉重的說:「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等整個陣法完成後,恐怕會引來天雷將整個聚水坪轟掉。」
眾妖互相對看,俱在彼此眼中看見恐懼與絕望。
「那那那石影大人,怎怎怎怎麼辦?」一海鰻妖在旁發問。
石影猶自摸著下巴思考,一道清脆的稚幼嗓音插了進來。
「那就先下手為強,阻止他們完成陣法。」
白芷這時也來到海坪上,純白的裙子在海風的吹拂中翻飛如蝶翼。
「可能嗎?」
「嗚嗚嗚好可怕啊!」
「怎麼辦要怎麼做呢?」
「要打雷了我們要搬家嗎?」
「聚水坪待不下去了!」
眾妖一看到白芷便如煮沸的開水般喧嘩,白芷不悅的撇嘴,雙手插在腰上怒視這群妖怪。
「你們真沒種!我說過我在這裡,誰也傷不到你們。」
她凶巴巴的一吼後,眾妖總算安靜許多,卻仍看得出惶惶不安的神色。
阿華也注意到這些妖怪格外焦躁,畢竟對雷擊的恐懼深植妖心,一些小妖更是準備收家當繞跑模樣。也難得白芷能鎮得住這群妖怪。
「嗯哼──我說過我要當聚水坪之主,我便會做得到,我不會讓一點雷打到這裡的。」她露出囂張跋扈的笑容:「只要你們聽我的話去做,我會帶你們度過這一關的。」
白芷雖然個頭很小,但抬著下巴雙手叉腰,那麼驕傲又自信的模樣,便莫名讓聚水坪的妖怪感到安心。
好像、好像這個半妖小女孩,真的能做得到他們都做不到的事情。眾妖放鬆許多,早就知道那群道士沒什麼好怕的嘛,什麼雷陣肯定只是嚇妖用的。
然而阿華看著白芷的背影仍是擔憂,因為她看到白芷的小手在身側握得死緊,仔細看,她白色的裙襬在顫抖。
等兩人回到喬家已是深夜。
白芷原本用了障眼法讓自然老師以為她很早便入睡。她一回到屋子裡便躲在書房裡,阿華從門微開的縫隙中看到黑辮的女孩兒整夜翻書和在電腦上找資料。
她推開門,撞落一本擱在桌邊的書,書本落地的聲響讓白芷跳起驚恐地貼在牆邊。
白芷看到是阿華才鬆了口氣,坐到地上繼續抱著手提電腦閱讀資訊,頭也不抬的說:「小孩子不睡覺會長不高的喔。」
阿華小心避過癱在地上的書本,落足在她對面,和白芷相對跪坐。
「白芷,你怕打雷吧。」她輕聲道。
原本在鍵盤上的手指停頓住,白芷癟了癟嘴:「誰怕打雷?我才不怕呢。」
阿華看到白芷的手指微微顫抖著,更是確認了自己的直覺。
「每次打雷的時候,學校的松樹伯伯都會害怕到發抖,打雷的時候,聚水坪的妖怪也都會躲起來,所以害怕打雷很正常。白芷,我不怕打雷,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就告訴我,我會去做的。」
白芷停手,靜靜地坐了一會兒,這才將電腦螢幕關上。
「我累了,我們去睡覺吧。」
「喔。」
「一、一起睡喔。」
「好。」
「我不是因為怕打雷才不敢睡的喔,只是一起睡比較溫暖。」
「嗯。」
臨關燈前,阿華看了凌亂的書房一眼,明天一大早肯定能聽見自然老師的怒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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