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2/10

聚水坪夜話 三十二章 抗議

她最近時常做這樣的夢。

她夢到自己是一尾有著藍色條紋的小魚,在綠色如茵,如飄揚翠髮的綠藻間游動覓食,她是隻是著浪漫主義的小藍魚。

她夢到自己是隻有著美麗花紋的海扁蟲,如片落葉又像道吹動落葉的風,活潑輕巧的在狹窄的礁岩縫隙中穿梭,她是潮池裡最美麗的模特爾。

她夢到自己是住在沙穴裡的槍蝦,如拿著刀的將軍一樣威武地守在家門口,四平八穩,將手中的螯腳咖咖地扣動,警告敵人不可太過接近。

她夢到自己是一尾黑白相間的小水蛇,身懷劇毒卻膽子很小,在海中蜿蜒地游動時會小心躲避,總覺得四處都有監視的眼睛,躲在洞穴和暗處才會松一口氣。

更多的時候,她夢到海浪轟隆隆的聲音。

她的夢中有熟悉的腥甜的鹹味,夾帶著濃濃的生命力,將她整個人包裹起來,讓她感到很安全。

醒來時,她茫然地看著空蕩蕩的房間。

沒有海浪的聲音,也沒有微鹹的水氣。

夢境很迷人,現實很無奈,她看著披著微弱天光的天花板半晌,還是默默起身換制服,將背包備好準備上學。

然而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張紙上,她又抿起淡色的唇,掙扎許久才將紙拿起,不情願地走出房門。

她走到廚房探頭,時間尚早,只有一位張阿姨在洗米準備煮早餐。

她屏息等了許久,這才小聲地在門上敲了兩下。

張阿姨被突來的聲音嚇了一跳:「阿華啊?這麼早起來啊?」

她遲疑的將手中的紙遞出去。

張阿姨狐疑地接過,看了兩眼便搖頭:「校外教學?太太說過了,高年級的校外教學不准我們簽名,我們沒有錢給這麼多孩子去校外教學的。」

阿華理解的點頭,指著無法參與的空格並遞過一支筆。就算無法參加也還是要帶回由監護人簽名的回條。

張阿姨很快將回條填好遞給她,阿華點點頭致意,拿回筆和紙便要回自己的房間。

張阿姨看著她單薄的小小背影,張嘴想說什麼,最後卻仍是什麼都沒說,看著小貓般的女孩消失在門外。



天氣漸漸轉暖,春暖花開,剛下過一場雨,空氣中有淡淡的水氣味道。

青年和友人坐在庭院裡喝茶。

兩位青年中,一人有著明快單純的氣質,另一位則是懶懶地坐在椅子上,神情陰晴不定,儘管表面平靜,實際上很想拿桃木劍去砍後面偷窺的師兄弟們。

周末餘暇時,自然老師到別墅找白石順便玩貓,白石在院子裡招待友人,雖然和朋友喝茶是很開心的事情,但後面那群討厭的蒼蠅讓他無端心煩氣躁。

中年男子笑嘻嘻地端著盤子出來,將切好的點心放在桌上:「林老師,來試試看老家寄來的餅。這是我家白石愛吃的喔。」

青年道聲謝,慢吞吞的吃起餅。

白石則是臉色不佳的盯著自家的無聊師傅,他最近總愛當電燈泡,而且是五百瓦等級的那種。

「林老師,你最近看起來黑眼眶很深,是備課累到的嗎?」大師傅端詳著青年的蒼白臉色,摸著下巴的鬍渣問。

白石盡管一副懶備模樣,也悄悄豎起耳朵。

林老師想了一下,點頭:「第一年最累,現在雖然說不上駕輕就熟,教書教了兩年半,教材都準備好自然就駕輕就熟,和去年相比已經好很多了。」

但教書教久了,就算備課越來越熟練,還是有教學以外的問題慢慢浮現。

像是不時被白芷小朋友上課時找碴,課堂管理越發困難都是讓他黑眼圈加深的元兇。

總之老師的工作不只是教學,教學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課堂管理和處裡學生情緒更是門他就快被當掉的大學問。

想到此,林老師嚼著的餅越發無味。

白石也有煩惱,和友人一樣進入同病相憐的睡眠不足狀態。

白石一直都認為自己很強大,尤其和不成材的師兄弟相比,他的等級頗高,一般妖鬼都不成威脅。

然而來到這個偏僻鄉落後,他才認知到自己能力不足,連一個金眼妖怪都收拾不下,甚至對方就在他面前都無法出手,實力差擺在眼前讓他恨到牙癢癢的卻什麼都做不了。

還有看到老爺子擺的雷陣之後,他才知道自己原來是井底之蛙,道術之深遠宏大,他對自己僅窺其一角便沾沾自喜而羞愧。當然這些思量都放在心裡,他才不會將自己脆弱的自尊心掏出來給那些無能師兄弟嘲笑。

儘管什麼都不說,他就是知道自己的挫折看在師傅眼底,那雙看盡滄桑的眼只是淺淺笑著,沒有責怪也沒有囉嗦的長篇大論。

讓他更加氣悶,覺得自己在師傅眼中像是長不大的孩子一樣。

想到鬱悶處,兩位青年同時嘆了口長氣。



黑髮女孩兒對著窗外漸濃的綠意放空。

黑窗框起濃墨綠影,空氣中有淡淡的無名花香,這是個適合在外頭待上一整天的好天氣。

氣溫漸漸上升,學生紛紛收起外套並將長袖制服換成短袖,阿華卻仍是穿著卡及制服,臉蛋紅通通的,不時悶咳兩聲。

春末的氣溫忽冷忽熱,阿華時常到傍晚後才從喬家離開,在傍晚寒風中行走的後果便是連延不斷的風邪,她咳了一整周卻仍是風邪不退,卻又沒有嚴重到必須留在大屋裡休息的地步。

頭腦昏沉沉的,來到學校上課感到疲倦,於是每周三的社團時間,面對越演越烈的情況也沒有力氣,幫不了倒楣的自然老師。

白芷打著科學研究的理由佔據了大半個教室,五個長桌上擺滿燒杯,燒杯裡的液體五顏六色,學校僅有的三組蒸餾器材都工作中,滴入燒杯的液體是詭異的螢光色。白芷幾乎將自然實驗室裡所有的器材都拿出來使用了,水槽裡堆滿未洗的燒杯和燒瓶。

看到地盤被弄得如此凌亂,自然老師也只能摸摸鼻子,挽起袖子認命清洗使用過的器材。

他試過叫白芷自己收拾,軟的硬的都試過,她就只是隨便應一聲便又繼續拿新的器材來使用,用過的器材持續在水槽裡堆積如山。

雖然對她佔山為王的行為感到不悅,但看她沉迷在科學研究上,自然老師只好苦命的當起洗碗工。

收拾到一個階段,自然老師空出手幫阿華倒了一杯牛奶,又在她桌上放了一顆糖果。

「阿華,你沒有要參加校外教學嗎?老師剛剛收到回條。」

阿華搖頭,將糖果收到口袋,飲料還沒喝便被身旁一隻靈巧的手拿走。

「老師偏心,為什麼我就沒有?」白芷一口氣將牛奶喝光,唇角留下白色痕跡。

自然老師微笑:「這本來就是我要給你的。牛奶可以解毒,想給你又怕放在你那個亂七八糟的實驗桌上會和其他化學的東西混在一起。反正放在阿華這裡你自然會來搶著喝掉。」

白芷一愣,忍不住感到好笑。

「老師,原來你也這麼有心機。」

自然老師無奈攤手:「如果有心機就不會被你記恨成這樣子了。」

白芷舔了舔嘴角殘留的牛奶,那是她最喜歡的牌子,奶味特別香醇濃郁。

自然老師當保母期間,白芷特別點名說她只喝這個牌子的牛奶,自然老師被她欺負了一個多月,至今卻仍是記得她的喜好,她不禁有些心軟。

其實她現在也已經不生氣了,但就是找不到台階下。

「老師,我還要。」她將杯子遞出。

自然老師到冰箱取牛奶瓶,順手倒了兩杯,一杯給她一杯給阿華。

他微笑地看著白芷像灌蟋蟀一口喝完,阿華則是先小心地聞了聞,才如小貓般小口小口的喝。

「老師,校外教學如果給我自己選和誰一起住,我就不生你的氣了。」白芷公主才不要和不熟的同學一起住,太失格調了。

自然老師掙扎半晌,最終還是將專業素養放到一旁,問:「你想跟誰一起住?」

「我要跟阿華和喬,我們三個人一起,我答應阿姨要照顧他們兩個的。」

「嗯,我是有收到你和喬的同意回條和單據,但是阿華沒有要去。」

「什麼?」白芷氣鼓鼓的說:「那我也不去!」

阿華搖頭:「那喬怎麼辦?你要放他一個人去嗎?阿姨會擔心的。」

白芷咬唇,喬的確對校外教學興致高昂,尤其先前的國語的月考成績進步到全班第二名,便興奮的要求阿姨讓他去校外教學作為獎賞,而阿姨拜託她一起去好看顧喬,她也答應阿姨了……

「去啦,連我的份一起玩。」阿華認真地看著她。

白芷只能不情願的點點頭,誰讓她得將和阿姨的承諾放在第一位。

自然老師忍不住插話:「阿華,如果是費用的問題……」

「老師,」阿華搖頭,「我不想去。」

阿華的心情因最近又撤回聚水坪的砂石車和工人而沉到谷底,她實在沒有玩樂的心情。

自然老師深深看了她一眼,女孩嘴裡說著不想去,眼底卻壓著失落,但想到去年校外教學的事情,便沒有再多說。

或許阿華小朋友乖乖待在學校比較安全,他想。

於是當自然老師帶隊去兩天一夜的校外教學時,阿華在學校度過平靜到幾乎是無聊的兩天,留校的老師們每堂課都讓這些留校的少數學生畫畫或是填色,就算阿華堂堂都在角落睡覺也無所謂。

直到校外教學結束,中高年級的學生回歸才打破陳悶的氣氛。

白芷一回來便拉著阿華像隻麻雀吱吱喳喳不停,從搭車的小細節到露營的各種安排都鉅細靡遺的形容與她聽,當然不時就要虧一下喬小少爺很沒用,從上車便開始暈車,最後因身體不適而整整兩天都待在帳篷裡一步都出不去。

然而從白芷的形容裡,阿華也聽得出她其實兩天都在陪喬小少爺,並沒有玩到,白芷其實是外表看似嬌蠻內裡溫柔的好朋友。

從校外教學回來後,白芷似乎也和自然老師和好了,不再給他找碴。真是可喜可賀。

接著夏蟬的鳴叫聲掀起了暑假的開端。

暑假第一天,阿華便被白芷約到喬家玩,喬的母親見到她便給她一個溫暖的擁抱。

阿華僵硬地接受這個擁抱,過了許久才慢慢放鬆下來。

原本總愛獨佔喬母的白芷這時也在一旁微笑看著這幕,只有喬小少爺不滿咕噥了兩聲。

之後三個孩子在院子裡一面吃著管家做的蛋糕,配著紅茶,一面享受放假第一天的悠閒。

「喬這次沒有要回家嗎?」阿華問。

喬挺了挺背脊:「爸爸這次要來這裡陪我們,所以我們整個暑假都會在這裡。」

阿華看了在一旁露出無聊神情的白芷,默默想著暑假要多找她出來玩。

白芷手中的叉子在盤子裡將剩下的蛋糕切成小塊,似乎漫不經心地換了話題:「阿華,我查到了,在聚水坪上工程的背後推手……」

阿華一滯,屏息看著她。

白芷一言不語地將蛋糕切得更碎,吊足了胃口,直到阿華都快伸手來搶她手中的叉子,這才慢吞吞地繼續說下去。

「那是間日本的大財團,這個財團主要範圍是醫療科技,卻不知道為什麼撈過界,跑到台灣來包下這個工程,新市鎮的規畫都是他們在背後強推的。那個公司是個神經病,用低價包工程,就算虧錢工作還是一直在做--」

阿華眼睛一亮:「虧錢,所以就是會撤出去嗎?」

白芷遲疑許久,最後還是說了實話:「他們提高了給居民的賠償金,已經不少人拿了賠償金就快樂的搬走了,那些神經病根本不管會賠多少錢,他們就是要蓋新市鎮。」

阿華垂下肩膀,弱弱的問了一句:「那環評呢?」她之前偷偷跟在一群在聚水坪上做田野調查的大學生後面,聽到環評環評什麼的,總覺得很在意。

白芷哼了一聲:「在人類的財和利之前,環評算什麼?」

「可是--可是--」

喬插話:「你們兩個真笨,笨到我看不下去了。」

白芷抬眉:「哦,喬少爺有什麼高見?」

喬的嘴角歪了歪,就是討厭白芷這麼稱呼他。

「其實呢--」喬慢吞吞的,拉長了尾音:「人類的問題還是要讓人類來解決。」

「什麼意思?」

「就是由住在這裡的人來解決啊?你們和妖怪在跳腳,但這是人類製造出來的問題,不是該由人類來解決嗎?」

白芷和阿華困惑的交換一眼,喬氣的鼓起腮幫子:「笨死了,原來你們根本就沒有自己以為的聰明。」

「說重點!」白芷不愉快地瞪了他一眼,喬馬上收起氣焰在椅子上縮起身體,實在是被白芷公主惡整的次數太多。

「我是想說,他們要蓋新市鎮必須要徵收房子,如果現在在抗議的那些漁民都不肯搬,那新市鎮不就蓋不了了嗎?」

白芷不屑的撇了撇嘴:「人類有什麼可以信任的?多給他們一點錢就搬了。」

喬回嘴:「就說你是笨蛋了,就只會用妖怪的角度來看,我說啊,人類製造的問題還是要人類自己來解決。換個角度看看吧,同學。」

「你才是笨蛋!」

阿華卻轉向喬:「聽起來有道哩,那有什麼是我們可以做的?」

喬拋給白芷一個勝利的眼神,趾高氣昂地:「像是一起去抗議啊,讓漁民更不滿啊--大家都很生氣硬要賭著一口氣不肯搬,那我們就贏了。」

白芷搖頭想說什麼,但阿華卻像抓到最後一根浮木,直接跑到海邊去問漁夫阿仁,查到最近一次他們要去抗議的日期和時間。



天空一片雲也無,太陽公公在天空一角全力放射其熱情。

遠處蟬聲嘹亮,正是暑氣正盛之時。

一吃完早餐阿華便跑到聚水坪,幾位熟悉的漁民正整理著攤在地上的布條。

這天漁民又來到魚仔坪抗議,也是阿華第一次加入他們。漁民們看到阿華都張口對她露齒笑著,小女孩的加入令他們愉快許多。

對這抗議活動,阿華也是充滿期待。

就像喬所說的,人類製造出的問題還是要由人類來解決。面對這些不公之事,總是要有人站出來,讓那隻推動工程之背後黑手知道他們的怨忿不平。

雖然她的個頭不高,聲音不響,但多一人總是多一份力量,於是她從一周前從喬家離開後就一直盼著這日的到來。

大海不會哭泣,那就由她這人類來為它哀慟哭泣;大海不會抗議,那就由他們這群人類來為它出聲抗議。

越來越多漁民出現,阿仁讓阿華幫忙拉著抗議布條一端,他們一群人便站在黃土路上,對著工寮抗議喊話。

烈日當頭,悶熱空氣讓人越發心煩意躁。

工人們從工寮中衝出,紛紛舉著木棍鐵棒和他們相對,用陌生的語言和他們對吼,場面火暴起來。

阿華聽不懂身旁的漁民們在喊些什麼,他們彷彿用某種她不了解的語言吼著叫著。

漁民們是如此狂怒,黃銅色肌膚上青筋凸起,臉上出現了重重的怒紋,他們越吼越狂亂,怒得紛紛抓起了準備好的番茄及爛菜葉往工地四處砸著,她忍不住縮了縮向後退步。

原本熟悉的叔叔伯伯們突然變得無比陌生。漁民的臉上失去了原本常出現的樸實笑容,卻出現了失控的狂暴。

場面失控的很快,阿華並沒有預測會有這麼兇狠的對峙,她退了一步又一步,小腦袋停止轉動。

阿華看著阿仁叔瞪著銅鈴大眼,面容扭曲地大吼大罵,曲著背如發怒之公牛,身上暴發的怒意濃烈如火,他撿起拳頭大小石子便往泰勞砸去。

忿恨的狂暴和隱在整個聚水坪上的陰影起了共鳴,阿華看到無數黑影從暗處蠕動著包圍了他們,往對峙的兩方襲去。海星狀黑影怪異地蠕動著,爬到眾人身上,她忙後退避開了暗影。但被貪婪附上的人們更加狂暴忿怒,強烈的憎恨形成濃重陰影,遮蔽原有太陽底下的暖意,場面更加失控。

她緊緊抓著布條,卻覺得布條是這樣沉重,在手心灼燙如燄。她縮起肩膀看著工人及抗議人群,他們臉上的表情都是如出一輒的狂亂。

兩邊人群的情緒狠狠地擊上她,時間仿佛突然靜止,一瞬便是永恆。

那一瞬,雙方人馬的怨恨憤怒衝擊著她的內心。

漁民們的眼睛充滿血絲。

他們從父執輩起便是小鎮漁民,除了捕魚他們沒有一技之長。曾經,小鎮外海漁穫豐碩,出海兩三日之漁獲便可讓他們休息半月,讓一整家衣食無缺。但現在卻越來 越難捕到魚群。他們常出海整日漁獲卻僅能糊口,面對孩子們高漲的教育費卻是杯水車薪。他們越來越辛苦,但大海的恩澤卻越來越稀薄。但除了捕魚,他們還能做 什麼?若廢了魚仔坪,他們唯一的生技也就斷了,他們又該如何奉養父母,撫育孩童?

他們能怪誰?他們該怪誰?

泰勞們黝黑臉上滿是鹹酸汗珠。

他們離家背井,忍受在異鄉的種種歧視與不公,忍受異國政府與工會的剝削,超時賣命的工作著,沒有人重視他們的人權,他們得忍受思愁,一年都還見不 到家人一次的生活,只為了讓家人能過上幾天好日子。每當他們接到薄薄的鈔票,他們從不為自己留些自用,卻顫抖著將這似乎沉重無比的幾張薄紙小心收起,全數 匯回本國。他們不知道自家的孩子又長了多高,是不是已經學會叫爸爸?他們只能在口袋中揣著家人的照片,一面忍受著異國人的冷眼與不屑,謾罵與怒吼。

他們究竟做錯了什麼?

為什麼?究竟是誰錯了?誰該扛下罵名?誰該付起責任?

她突然感到很害怕,緊握著布條,腳卻不聽使喚的發抖,聲音也不見了。

僵持多時,總算一位年輕的工頭從後頭走了出來,說要和他們的頭頭好好談一談。

阿仁叔站了出來,走到中央和工頭便對立著淡淡爭執著。

那年輕工頭條理分明地對他分析著新市鎮的長景,和建垃圾場的必要性,他年紀雖輕卻像受過良好教育般,口才便給的說的頭頭是道,阿仁叔則是暴跳地亂罵,一直怒吼著胡說八道。
阿華總算找回自己的聲音,鼓起勇氣大聲問:「為什麼要蓋在這裡?」

那工頭也不惱,沉靜地對她說:「小妹妹,垃圾場不管蓋在那裡都有人抗議,總不能蓋在市區裡吧。即使我們選在其它的海岸你們難道就不會抗議?」

「制造垃圾的是你們小鎮的人,壞人卻是我們這些蓋垃圾場的人,」他的口氣壞了起來:「你們為什麼不怪拉屎的屁股卻怪擦屁股的那隻手?」

阿華愣住,阿仁叔卻暴燥地將她向後推去:「小孩有耳無嘴,電電啦!」

阿仁便對著工頭又開始從無能的政府開始罵起,罵他們這些政府的走狗只會吃飯及搞破壞云云。

場面又漸漸火暴了起來,終於阿仁在年輕工頭的臉上留下一烏青之後,雙方差點就打了起來,若不是趕到的警察架起盾牌阻在中線。

烈日曬的阿華頭昏眼花,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逃回大屋的。

公平與正義,她的世界觀受到衝擊,大腦停機暫停運轉,小小的腦袋拒絕去接受現實。

阿華乾脆睡覺,睡掉了整個周日,周一去學校時仍是精神不濟。白芷看到她的模樣,便知道抗議並不順利,虧阿華之前還興致勃勃的,她就知道會這樣。

人類根本就解決不了問題,她冷笑,喬少爺真是個天真的孩子,阿華也真是個傻孩子。

但看到好友頹靡的模樣,她不忍的安慰了幾句,阿華卻仍是垂頭喪氣的,白芷便忍不住罵了幾句,反而讓阿華的頭垂的更低了。

她討厭好友這副頹廢的模樣,便不再理她,任她繼續鑽牛角尖。

她既然是新的聚水坪主人,她會帶領妖怪將人類趕出去,就算只有她一人,她也會保持初衷,除掉在聚水坪上肆虐的人類。



空氣中有熟悉微鹹的水氣,微風吹散殘餘暑氣。

淡淡的月光下,小小人魂慢吞吞地踏上海坪。

發著微光的人魂縮著肩,無精打采地站在海坪邊緣,遠遠地看著剛熄燈的工寮。

阿華始終無法去討厭那些工人,他們也是身不由己。

最可惡果然還是幕後的工程公司吧?她想。

海坪上很安靜,隱在暗處的目光紛紛在和她接觸時遠離。

她可以感覺到深處的力量微微甦醒,隱在心湖底的火龍睜開倦眼吐露出暖暖的吐息,於是四周的小精魅如受驚的魚群在她的目光下逃離,如黑霧消失在陽光底。

她明明感到很哀傷,但心底卻壓著無所謂的情緒。

什麼都可以燒盡、什麼都可以毀滅……

乾脆讓這一切令人厭惡的現實全部消失,將一切都焚淨,就不必再為亂糟糟的現實而煩惱了。

不知何時,海坪上起了灰色的霧氣,霧氣中有殺氣蕩漾開來。

道士群又帶著符與淨水來到海坪,而妖怪群也隱在霧氣裡露出牙與爪,又是一個不平靜的夜。

她突然感到一股凌厲的眸光,一轉身便見到那位高瘦如竹的青年道士白石,捏著劍訣以一柄木劍遙指著她,一道罡氣壓的她呼吸不順,然而她眼神一凝便將之擋在數丈外。

「你果然不是什麼善類。你到底是什麼東西?」

阿華只是淡漠地看著他,既不害怕也不慌張,黑色的眼睛裡毫無情緒,像是看到他卻眼中又沒有他。

道士見狀更是氣往上來。

「你們這些妖物……」他咬牙,對著人魂撒出幾只白符,一出手便形成包圍之勢。

人魂的目光如落在水上的月光般冰冷澄澈,飛到身旁的白符紛紛燃起火光燒盡。

但道士已經趁這個空檔繞道她身後,木劍往她小小的身體猛然劈去,一下子便將她從中劈開。

人魂卻沒有因此消散,如兩道輕煙緩緩旋繞,不久又在不遠處化成小女孩的模樣,又用那種缺少情緒的目光看著他。

「可惡!」

他撲上又劈又砍,人魂卻如無實體的煙氣,怎麼砍都會恢復原狀。

「你到底是什麼妖物?」他大怒,大步向前狂砍。



阿華微露困惑地看著道士對著空氣胡亂劈砍。

身後彷彿有月光浮現,交織出金眼大妖身著潔白狩衣的姿態,他手中拿著一柄扇子冷笑:「這樣就還先前的一劍之仇了,混蛋道士。」

石影趁著道士白石將注意力都放在阿華身上時,在一旁趁虛施了幻術。誰讓這個道士先前趁他和疫馬對峙後虛弱時傷了他,只讓他陷進一點小小的幻術裡就算很仁慈了。

而且他早就調查清楚,這個不成氣候的小道士並不具威脅,他要注意的是那個中年道士--也就是小道士的師傅,那個男人很難纏。

而如今那個很難纏的男人,目光就盯著阿華小朋友背後的死角,眼角撇了他一眼,微笑。

他只能比個手勢,就讓他們兩個大人到遠一點的地方好好談一談吧。中年道士頷首,抬步往他示意的方向走。

他離開前看了阿華一眼,只希望小貓懂得避開危險,今晚的聚水坪不太對勁,他總覺得有什麼事情會發生。

他和中年道士往海坪另一端走去,這時灰霧更濃,石影的金眼在霧中如兩盞發著光的燈籠。

大師傅一面走一面說話:「呵呵,我家那個莽撞的小子承蒙您手下留情了。」

「沒辦法,我不太想跟小孩子計較。」石影尾音一轉:「但是如果他繼續對那個人魂出手,我下次就不會放水了。」

「唉,我回去會好好唸一唸我的笨蛋弟子的,只是他的個性就是這樣,就連我這個師傅的話也不太聽,唉。」

「那就不要放他出來啊,既然知道自己養了頭狼,就該好好關著。」

大師傅語音無奈:「就像您那個不懂得保護自己的人魂小朋友,您怎麼不也將她關在家裡,這裡太危險了。您自己都關不住小孩,我怎麼能關的住白石,而且他不只是個小孩子,青春期可是很麻煩的。」

石影看了中年道士一眼,突然覺得可以跟他對話。

「你們為什麼每晚都還在這裡閒晃?退出吧,既然先前的攻擊手都失敗了,還繼續在這裡有什麼用?」

大師傅聳肩:「我們的雇主給我們加薪要我們繼續待在這裡,拿了錢就不能不做事。」

「君子愛財,取之有道,你們現在在做的事情傷天害理,就算收了錢也能睡得安穩嗎?」

「我們只是善盡道士本分,鏟妖除穢而已。」

「聚水坪上的妖怪也和你們一樣有血有肉,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情,他們只是在此守護家園而已。」

「可惜他們殺害在此地工程的人類,妖怪一但食了人肉就只能除去了,這是我們道士的責任。」

石影提議:「我們各自有想要守護的東西,那便不如折衷一下,找個兩方都可以接受的中庸之道。」

「哦?您有何高見啊?」

「我想……啊,不對!」身後突現巨大陰影,石影這時才發現中年道士正捏訣唸咒,大怒:「難道就不能好好談一談嗎?」

然而他話語未落,身後三道陰影已經穿越薄霧朝著中年道士撲去。

道士也已經完成咒語,手中兩道黃旗插向地面的同時,兩具數人高的神將顯現身影逼散霧氣,護體神威將撲來的妖怪紛紛擊飛出去。

開頭的三只妖怪被擊飛後,卻有更多妖怪從黑暗中浮現,張著利爪朝著中年道士哇哇撲去,前仆後繼,無懼於神將凌厲的目光和神威。

兩具神將拿起戰戢將一撲而上的妖怪掃開,眾妖紛紛被彈入海中,卻又不怕死的爬上潮濕礁岩繼續朝著中年道士攻擊。

大半聚水坪的妖怪都動員攻擊中年道士,中年道士吃力的逼退眾妖,又要分點心神去防備一旁的金眼大妖,不久便添了幾道傷痕。

石影閉眼感知到白芷的位置,消失在腳下的影子當中,隨即便又重新現行於白芷身旁。

白芷站在礁岩高處,居高臨下俯瞰戰場,身旁有無數因太過弱小而無法作戰的小精怪擁簇著她。

「白芷,你在做什麼?」

黑辮小女孩眨了眨眼,微笑:「擒賊先擒王啊。那個大叔膽子很小,老是躲在岸邊不肯過來,我一直等他走入海坪,好不容易才讓他失去戒心走進來,真是感謝石影先生幫我們將他引過來喔。」

「白芷,狗逼急了可是會跳牆的,凡事留點餘地。」

「是啊,我們這裡已經被逼到要跳牆了,石影先生為什麼不去跟對方說,叫他們留點餘地。」

「如果他們沒有留點餘地,你們能撐到現在嗎?」石影搖頭:「不要昧著良心說他們將你們逼到沒有選擇。」

白芷冷笑:「石影先生為什麼幫他們說話?你要當叛徒嗎?」

石影的金眼一凝,周身的妖氣彷若實質:「小孩子,你要激怒我嗎?」

「哈哈,我怎麼敢—」她驀然斷了話語。

地面傳來刺痛腳底的電流,空氣中充滿靜電,她一動手指便發出劈啪聲。

「糟糕!」她驚恐的往沙灘的方向跑,而原本在攻擊中年道士的妖怪紛紛逃入海中。

實在是對雷擊的恐懼仍是鮮明,聚水坪的妖怪一下子便消失得乾乾淨淨,只剩下金眼大妖和道士群對峙。

大師傅送走神將,一屁股坐在石頭上喘息。

還好老爺子離去前,將未完成的雷陣的使用方式交給他,於是他可以利用雷陣所蘊藏的電能來感知聚水坪上妖怪的動向,這也是他能夠在妖怪襲擊他前便能夠準確還擊的原因,也能夠用一點小小的雷氣來嚇跑眾妖。

可惜雷陣未完,老爺子也不肯將陣法完成的方式教給他,他便只能狐假虎威的用點微弱電流來嚇阻那些妖怪,要製造出先前那種大型雷災卻是無法。

他抬頭看向金眼妖怪:「您還覺得雙方有談判空間嗎?就算您能和我坐下來談,您有能力說服您的同伴嗎?」

石影深深看了他一眼,轉身,背影單薄而寂寥,身影緩緩消失於漸深的夜色當中。

大師傅招手喚弟子過來扶他,人果然不能不扶老。

「回去吧,早點睡覺,明天還有硬仗要打呵。」



濃霧退去,聚水坪上只剩下一抹發著微光的人魂。

靜悄悄的夏夜,波浪規律地拍打著礁岩,海上有微光點點反射微弱月光。

阿華站在海坪邊緣聽著潮來潮往,卻始終沒有睡意。

雖然前夜吵吵鬧鬧的,卻絲毫影響不到她只想靜靜對著海放空的渴望。

浪濤一波又一波,背景規律的轟隆聲是那麼的熟悉,那是彷彿她血液流動的聲音、彷彿是她心臟跳動的聲音、彷彿是盤踞在她靈魂深處的聲音。

她閉上眼,身體深處的火龍閉上倦眼睡去,她因力量的抽離而感到靈體特別沉重。

然而身旁卻出現一道奇妙的微風,微風中有很難形容的氣味,惡臭中又帶了點植物的芬芳。她睜眼便看到身旁多了個人。

或者和她一樣的人魂。

人魂儘管發著惡臭,阿華卻不感到討厭,那股惡臭讓她想到小黑狗死前所發出的惡臭,那是種非常哀傷的氣味。

人魂只比她略高一點,看起來十四、五歲的年紀,她穿著白衣紅裙的巫女服,儘管五官模糊看不清楚,月光下她那一雙幽黑如黑曜石的眼睛卻給人一種過於古老的感覺。

最讓人印象深刻的是她綁在身後的兩根又粗又長的銀色辮子,那彷彿是將一整個星空的銀河收集起來擰成長辮,流光燦爛,美的讓聚水坪相形下都失去光彩。

半透明的人魂大姊姊和她並肩而立,看著大海的目光悠遠且帶著懷念意味。

她用陌生的語言說了一句話,帶有穿透力的在她腦海中出現,化為她所熟知的語言。

「啊--這裡就是隴的家鄉嗎?果然和他所形容的一樣美麗。這一千年來,我一直想要親眼看看呢。」

「你認識隴嗎?」阿華問,希望對方能夠聽得懂她的話。

人魂的眸光彷彿看到了很遠的地方,她的聲音繼續在阿華的腦中出現:「我們很久、很久以前認識的。」

她轉向阿華,看著她的眼神乾淨無暇,又給人一種浩瀚無底的感覺,彷彿能夠看到她的內心深處,看懂她所有的困惑與恐懼。

那是很熟悉、令人懷念的目光,她彷彿在哪裡看過。

「我有見過你嗎?」

「是的,我們在很久很久以前,許多許多的前世裡,熟識過。」

阿華點點頭,往前看:「這裡,聚水坪原本更美麗的,你來晚了。」

「聚水坪的小草啊,我能夠想像聚水坪原本的模樣。」

「不行,你想像不到的,和現在差太多了,如果你早點來就好了。」阿華倔強的說。

銀辮的人魂也不和她爭辯,兩個人魂靜靜地看著被漸起的風所推動的浪濤,月光將一整片海染上清輝。

過了許久,人魂終於打破沉默:「對不起,聚水坪上的小草,讓你如此痛苦。一切原有其因果,一百世所種下的因,導致這樣的果。我很抱歉。」

黑髮小女孩困惑地擰起纖細的眉頭,雖然她聽懂了卻又不懂。

銀辮人魂續道:「這是我的同伴所造成的惡行,我會盡我可能去阻止我的同伴。」

阿華的眼睛一亮:「你能夠阻止這一切嗎?」

人魂道:「我會盡力。」

「真的?」阿華如看到最後一根浮木,伸手想抓住人魂的手臂卻握了個空。原來人魂是比她更虛無飄渺的存在。

人魂側頭往後望進黑暗中,阿華跟著她的目光卻什麼都沒看到,身體卻因畏懼而無法抑止的顫抖。

像是黑暗裡有什麼恐怖的東西,讓她感到自己像是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樣,胸口的護身符卻發出溫度適時撫平她的恐懼。

人魂道:「我得走了。又得繼續跟那個人捉迷藏了。」

「我們還會見面嗎?」阿華期待的問。

阿華感到人魂無比親切,她身上有和隴很相似的氣息,讓她想要在這個人身邊多待久一點。

「聚水坪的小草,希望我們能夠再見面,到時候我會介紹我的同伴與你認識。」

「嗯,大姊姊,希望我們再見面的時候,聚水坪上的工程車都已經撤走了,到時候我會當嚮導帶你看看聚水坪最美麗的風景。」

銀辮人魂出現時靜悄悄地如道月光出現,離開時也靜悄悄的如道月光。

最後,發著微光的小小人魂,如道即將熄滅的弱小火焰,在黑暗中緩緩消失。



阿華剛踏進大屋院子,便看到一群人在院子後邊挖坑。從地上成堆番薯看來,葉大少爺正指揮著院童打算要控窯。

錢鬼一看見她便挑眉:「阿華,這麼熱的天氣,你又去海邊玩一整天?」

阿華搖頭。

由於喬的父親這次暑假來陪喬母子,白芷這個外人分外格格不入,不想待在喬家裡,阿華便陪她在學校盪鞦韆,一面討論該怎麼拔除那個很麻煩的雷陣。

白芷怕雷,阿華雖不怕雷但也不知道該怎麼幫忙,兩人最後也討論不出個結論。

她送走白芷後便回到大屋,無精打采的,就算錢鬼哥哥要她等著吃番薯,她也沒有胃口。

於是她垂著纖細的肩膀,對著錢鬼哥哥點頭致意,便慢吞吞地往大屋裡走。

院童對於她的不禮貌都很是忿怒,紛紛在她身後大聲鼓譟著。錢鬼卻只是作個手勢要大家安靜,無所謂地搖搖頭:「隨她吧。」

小傢伙的目光很悲傷哪,就由她去吧,他聳聳肩。

什麼事都沒有他肚子餓來的重要!

「快點考蕃薯,我要吃蕃薯!」他敲著窯口不耐煩地嚷著。

然而番薯還沒吃到,不速之客的到來擾了他烤番薯的興致。

帶領道士的大師傅背著手在待客室裡等待,等了半天主人才叼著一枚剛烤好的番薯出現。

錢鬼一見到他也不寒暄,單刀直入:「大師傅,我知道你為什麼來找我,不過這件事情我不想參和,我也勸你將人都撤走吧,不要再接這個案子了。」

「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業主願意付更多錢,你不是自稱錢鬼嗎,有錢為什麼不賺?」

「因為我有很準的直覺,這是個賠錢生意。」他摸摸鼻子:「更何況,這事情繼續下去,我的妹妹會傷心。」

大師傅歪了歪嘴角,他也知道錢鬼多麼護短。

「你什麼時候又多了個妹妹?是表妹嗎?」

錢鬼的口氣很不好:「妹妹就是妹妹,就算沒有血緣也可以是妹妹,不行嗎?」

妹妹嗎?大師傅總算想到那個長得像年的小女孩。

少年露出可愛的小虎牙:「還有喔,如果我的妹妹少了根頭髮,我可是加倍討回來的。」

大師傅頓時感到背脊有點涼,回去得好好約束白石,如果被葉少爺知道他家狼崽子一心想要砍了他義妹所化成的人魂,他恐怕會死的很慘。

好可怕,他寧願對上聚水坪所有的妖怪,也不願意與葉家未來的家主為敵啊。

大師傅暗暗咬牙,他原本希望能得到葉家支持。得不到錢鬼支持,他們繼續和海坪上的妖怪僵持下去,狀況只會越來越難收拾。

但是接下來的爛攤子又放不下。工程公司加碼並給了重金獎勵,只要他們能駐守海坪上當保鑣讓工程能順利進行,就算不將妖物都驅除也沒關係。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看來只能是持久戰了,大師傅看著窗外的烈陽,忍不住又嘆了口氣。



荒原上,阿華幾乎有些奮不顧身地拼命著。

狂流剛過,人群混亂地亂推互踩,她會衝進人群用身體為倒地的人隔開混亂人群,奮力將幼兒從人群腳下拖出,沒半天,身上便大小烏青不斷,傷痕累累。

其它的時間,她則是獨自呆坐看著天空,要不就是一個人跑到古樹林裡喚出幻樹。因她的勤奮,古森林越長越廣闊,現在幾乎有了剛開始時近十倍的大小,已是個名副其實的森林。

她時常對著荒原放空,就算其他領行員跑來和她聊天,玩笑般的逗弄她,她也只是神色淡淡的「喔」了一聲當作回答,之後便沉默不語。

儘管她想不起來現實世界的一切、也不願想起來,卻仍是怏怏不樂,像是心底壓著大石頭,總覺得喘不過氣。

阿華的想法與掙扎,鳴木都看在眼底,他完全了解阿華的悲傷與困擾,卻不想介入做任何改變。

他們觀察人類已久,人類的壽命太短暫,目光總是太短促。

他們將成敗錯失看的太重,總將無常作有常,於是便常因生活中的小變化自擾,將小事當成大事而無邊煩惱。

但是,對於領行員而言,十年彈指就過,滄海桑田也見過太多。昨日之黑,今日之白與明日之灰,都只是時光中之短暫光影變化,大道循環之一部份而已。

許多時候,人們當時覺得是天塌下之大事,十年回首卻只化為莞爾一笑。世事本就無常,人們心中再怎麼大不了的大事,最後也會在時光中被磨成鋪地沙粒。

但因生命之短暫,人類變得焦躁自擾。卻也是這令他們不斷地磨礪著,思考著,進步著。
這是所有生命必經的過程,他知道,如今阿華的哀傷困惑都只是她此生必經之經歷。她得自己走出來,他們這些旁觀者也只能在旁看著,適時在旁引導著她。

這是她的路,她得自己去走,去體驗,旁人完全沒有擔憂的餘地。

最多,鳴木不會再讓她繼續攅牛角尖,而是帶著她在荒原上隨意走著,讓遼闊天地驅走她心中的黑雲。

聽聽風聲,聽聽樹歌,其實,本來就沒有什麼值得如此傷心。

這個世界更願我們活得自在,歡快地大笑,愛戀一切可戀之物,只要做好本份就足矣。

阿華,妳得學會去接受生命之無常,用更長遠的目光、更開闊的胸懷去觀察這個世界。這也是觀察者需學會的重要課題。

直到月圓當夜,一大一小來到懸崖上方,冰冷月光灑在無垠大地上,將大地和人流都鍍上一層銀波。

阿華將書袋裡的古書取出,月光落在古書上便有了重量。

她沒有翻開書頁,只是輕輕摩娑著書皮封面上的浮水印,瞇眼感受古書的氣息。

好熟悉的感覺,好像,她最近才跟古書的主人一同曬過同樣的月光,一同看過潮起潮落。

可惜她什麼都想不起來。

曾有過的記憶如隔了一道毛玻璃,此時的荒原才是現實世界。

她出神地看著書皮,過了許久又將書收回綠色書袋裡。她有些無聊地玩著手腕上的銀色手環,這是她小時候曾經在荒原上收伏的銀蛇。

不知道為何會如此心煩意燥。

雖然胸口悶悶的,什麼都不想做,但呆坐這裡卻又靜不下來。

「鳴木,你上次不是要教我什麼新東西嗎?」

鳴木眨了眨美麗的鹿亮大眼,慢吞吞的思考半晌,才道:「阿華,時候未到。」

「喔。」她也不催促,只是看著手中的銀色手環看得出神。

「鳴木,那你相信因果嗎?」

「凡是有因便會有果,不是我相不相信,就算不相信,這原本就是事實。」

「所以就是壞事,當初也有因導致壞事會發生囉?」

「是的。」

小小的觀察者不再言語,只是將寂寥的目光拋向遠方,對著天地放空。



真是個漫長的暑假。

這是個熱到讓人發慌的暑假,大多大屋的孩子整天都待在屋裡打電動或看電視,實在是外面太熱了,讓人沒有出門玩耍的慾望。

阿華則是整天都和白芷在學校閒晃。

喬的父親是個貴族,個性不苟言笑,一開始便明顯表達他不喜歡野姑娘似的白芷。

白芷也不想破壞喬的天倫之樂,便在經過大屋阿姨們的同意後暫住大屋裡,和阿華一起擠一張小床。

兩人白天便在外遊蕩,更多時候在學校裡閒晃。自然老師放假沒有家可回,幾乎整個暑假都在學校裡備課和整頓自然科學教室,白芷也樂的日日去找自然老師抬槓。

聚水坪上,白日工程車緩慢推展長堤,晚上道士和妖怪仍是毫無進展地僵持著。

這個熱死人的無聊暑假就這樣來到尾聲。

喬父終於飛回德國,白芷也馬上搬回去,快樂的粘著阿姨不放。

這天一早,新來的幾位男孩打了起來,整個孤兒院鬧轟轟的,阿華猶自不習慣沒有白芷陪伴的日子,她抱了本書便往聚水坪跑去。

她先在整個坪上巡迴一遍,揀了一小袋垃圾。正當她趴在岩石上看著一隻小章魚從岩縫中探頭出來時,幾台車壓上紅土路停在工寮前。

一群人便聚在空地前,分兩排站的直直地,拉著布條像是在等著什麼似的。

不久,阿仁叔和其它漁民也紛紛出現,在那群人身旁也拉起了布條,大聲呼喊抗議。

阿華不願再加入他們的爭吵中,便站在遠方大石上安靜地看著。

過了很久,許多人的臉上漸露出不耐時,幾部黑車終於從路口開了進來。同一時間,那群先到的人高舉著步條,一面用力鼓掌著,而阿仁叔他們則是大聲喊著抗議,整個場面熱烈且雜亂。

車子停了下來,鎮長姿態極低地伴著一位女士走到人群前。這時兩旁的人群一面鼓掌一面還喊著歡迎某某立委蒞臨巡查云云。

那位女士穿著合身的套裝,踩著高跟鞋頭抬的極高地走了過來,阿仁叔他們抗議的更起勁了,喊著要立委還以公道點點。

那時候阿華並不知道這位女立委是個著名名嘴,她只好奇她穿著那麼高的高跟鞋來海邊,等會怎麼走路?

鎮長跟在那位女士身邊,姿態低的幾乎可以算諂媚了。正當阿華暗自思考著到底鎮長和立委那個比較大這個問題時,阿仁叔也排眾而出,對著那女士一面解釋著這海坪是他們漁民的命根,不能廢等等,一面又指著鎮長的鼻子怒罵起來。

阿華無聊地聽著他和鎮長漸吵了起來。那女士有些不耐地用手勢制止他們的爭吵,用一種很清晰的語聲,條理分明地說道,她會要求在環境評估報告出來前,暫時停止這個計畫。

於是鎮長鼓起掌來,阿仁叔也鼓起掌來,所有的人都一面鼓掌著,一面贊美著立委的英明睿智。

他們一群人便很快地互相握手搭著肩膀,擁著那位立委在工寮前照了張相。照像前阿仁叔還喚她和他們一起照相,阿華只是搖搖頭,遠遠地跑了開。

站在遠處,看著他們拍照後又浩浩盪盪去了,整個巡查不到半小時便結束,若加上之前等待著的時間則是整整一個半小時的聚會。

他們便這樣匆匆而來,又匆匆去了,而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裡,不論鎮長,立委或是旁邊鼓掌吆喝的人都沒向聚水坪望上一眼。

他們倒底是來幹什麼?阿華看的一頭霧水,她似乎剛觀賞了一齣有聲音,卻完全聽不懂演員們在說什麼的默劇。

感覺上,他們只是一大群人來照張相片罷了。

但卻也是這個莫名其妙的默劇讓聚水坪的工程停了下來。正值選舉期間,立委的承諾便效率高的出奇地被實行了。

一個星期後,聚水坪上的工人紛紛撤了出去,只剩幾位還駐留在工寮裡。

聚水坪突然就空蕩了起來,原本的機械聲車聲人聲都被帶走,只留下一間工寮,一條長堤及一大片石粽子。

和一個搞不清情況,卻因此而雀躍的女孩。



風止雲靜,圓月在海上灑下清輝銀波,聚水坪上的慶典比往常熱烈,因為—

人類終於退出聚水坪了!

中夜,慶典越發熱鬧,海妖在岩上歌詠著海的恩擇,無數黑影躍出水面,駕波發出高昂呼聲,平靜海面也沸騰了起來,大批魚群在水面下翻動迅游而過,水面銀鰭反射月光,海上有著閃鑠繁星點點。

白芷如眾星捧月被眾妖圍簇,戴著銀色頭飾,驕傲的坐在中央的玉座上,接受眾妖的擁簇與讚美。

她抬著下巴說:「所以說嘛、人類的問題就該由人類來解決。」

她的話語引起一陣歡呼,眾妖紛紛稱讚她很睿智。

阿華卻覺得不是那個人類名嘴的關係,而是有著銀色辮子的大姊姊成功了。

真希望還能見到銀色辮子的大姊姊,如果能當面跟她道謝就好了,況且她還承諾過要當個導遊帶她參觀聚水坪呢!

然而隱在海坪暗影中的她,見到在聚水坪上竄動之大批海蟑螂,暗暗地嘆了口氣。

人類雖撤出了聚水坪,但他們還是留下了貪婪,這份貪婪孵化出大批海蟑螂及棘冠海星,在聚水坪的根基上吃了起來,將其它弱小生命吃盡趕出。

自然的平衡是很微妙的,一點破壞就能導致難以回復的失衡。

後方月光織出石影大妖的身影,他將大手壓上她的髮旋。

「阿華貓,為什麼還是悶悶不樂的,好不容易才奪回聚水坪,應該要高興的。」

她也不抗拒,悶悶地垂著頭,腦海中晃過不久前才讀過的故事。

有一個男孩有著壞脾氣,總喜歡將脾氣發在家人身上。

一日,他父親就給了他一袋釘子並且告訴他,每當他發脾氣的時候就釘一根釘子在後院的圍籬上。第一天,這個男孩釘下了數十根釘子。

慢慢地每天釘下的數量減少,他發現控制自己的脾氣要比釘下那些釘子來得容易些。

終於有一天,這個男孩再也不用釘釘子了,他高興地告訴父親這件事。父親要他每當他能控制自己的脾氣的時候,就拔出一根釘子。

不久後的某一日,男孩告訴他的父親,他終於把所有釘子都拔出來了。

父親握著他的手來到後院:「你做得很好,我的孩子,但是許多時候,亂發脾氣,將像這些釘子一留下疤痕。如果你拿刀子捅別人一刀,不管你說了多少次對不起,那個傷口將永遠存在。話語的傷痛就像真實的傷痛一樣令人無法承受。」

傷害一但造成,就留了不滅的疤。

就像那塊木板一樣,釘子留下的洞便一直在那裡了,無法復原。

就如聚水坪一樣,一切都不一樣了。

四周有竊竊語聲。

人類,是人類!是帶給它們無數傷害的人類!

大妖石影發出妖氣,那些不友善的目光紛紛繞開她,重新回到慶典中。

阿華知道,這慶典,本就沒有人類加入的餘地。但她還是想過來,一旁觀看足矣。

阿華無視四周的目光,只是靜默著,雙手安靜地放在膝上,目光平靜如水面,靜靜地看著。

平靜海面上,無數精魅浮出水面如粼光,跟隨著發著月光的幻蝶來朝見他們的新王。

隨著月入星河,海面沸騰了起來,海面下是月夜慶典,生命傳承與死亡之舞逐漸加溫著。原本在礁岩上的巡迴者及朝拜者也興奮起來,紛紛躍入海中加入慶典。

隨著慶典越歡快,所有的精魅都忘了她的存在。

嬌媚海妖伏在石上,用曼妙嗓音唱出海之贊曲。黑影爬上礁岩,彼此彼落地和著歌,在岩上發出奇妙弓彈之音。

無數黑影在岩上扭動起舞。

有小花精在她身旁忘情地舞著,有著長臂的妖怪也在岩上橫行爬動,許多妖怪也躍入海中遊憩,所有的怨怒仇恨都被暫時放下,玩樂正酣,甚至有海精用目光邀請她的加入。

是人類!人類從來都不加入我們的慶典呢!

快來!快來一起玩!

他們這麼笑著、舞著。

阿華卻只是回以帶著歉意的微笑。看來,放不下的,也只有身為人類的她。

眾妖擁簇中的白芷卻下了玉座,跑過來將她拉進妖怪的圈子裡,在絲竹圍繞下帶著她跳起慶祝的舞蹈,那是她族裡收穫後的慶祝舞蹈。

阿華陪著白芷跳了一下舞,她的腳步笨拙不似白芷的靈活如雀,便趁亂又跑到海坪邊緣,用目光守護著這個美好的慶典。

她坐在一個小水池畔,安靜地看著平靜水面。不久她便看到了,水池中有許多發著螢光之小魚苗在追逐遊戲著,水池裡大片海葵綻開如花,顫動著繁多觸手,許多小生物從石中緩緩游出,一時小水池如春圃般錦蔟團開,阿華詫異於一個小小的水池竟藏了如此多的居民。

她微笑。

是的,只要聚水坪還在,只要還有新生命的誕生,總有一天新的平衡將會來臨。

生命自會找到出口。



[抗議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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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comments:

少主 提到...

須磨新年快樂!! 沒想到夢想成真竟然看到新文章QwQ! 太感動了> <
看到抗議那段覺得真的在人類的角度來說 兩方都兩難好哀傷呀
然後好好奇銀髮辮子大姊姊是誰~~

須磨 提到...

謝謝少主真是好久不見,新年快樂! ^^

去年工作好忙,今年希望會好一點,終於有點時間可以寫文真是太好了,
大概還要多點時間抓點筆感 orz

銀辮子大姊姊是吾家小姐裡的原野蘭 ^^

感謝閱讀~~

少主 提到...

哦哦哦哦我沒聯想到吾家小姐的世界也是跟聚水坪有連結的!! 立刻又把吾家小姐看了一遍~

蘭子身上真的還有好多謎團喔!

新工作總是需要時間上軌道的 然後寫作也是需要醞釀的我懂QwQ/ (論文地獄有感

能再看到須磨和文就超開心的了~~

繼續潛水等文去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