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1

聚水坪夜話 三十三 朋友

這個夏天似乎比往常的熱,人在太陽底下待個十分鐘就快融化了,就連蟬鳴也稀稀疏疏,彷彿連夏蟬都無法忍受這種熱度。

週六,三個小朋友一起來海邊玩,然而才到海邊不到十分鐘,喬已經受不了。

喬小少爺宣布 :「熱死了,我要回去。」

白芷也一攤手,她也不想繼續待下去。

只有阿華留下來,她在海坪上跑了一會兒便感到疲倦,臉蛋紅撲撲的,汗濕了黑髮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只好找個隱在陰影中的岩角休息。

這是退潮時刻,沒有波浪,遠方的海靜的如漥巨大的水池,映照出天空的顏色。天空卻又不是全然的藍,薄薄的雲層籠罩整片天空,彷彿罩著一層紗,令人看不真切天空的樣貌。

又濕又熱,空氣很沉重,熱到彷彿連呼吸都會灼痛。

阿華低低的嘆息。

沒有風。

一絲風也沒有,聚水坪很少像這樣沒有風。

以前隴還在的時候,不管什麼時候,聚水坪上都有風。有時候是徐徐的微風,有時候是帶著水氣的和風,有時候是能吹動她腳步的狂風。不管哪種風都令人感到舒適,她從來都沒有在聚水坪上度過這麼悶熱的夏天。

然而就算沒有海風,這裡還是聚水坪,就算熱到快融化,她也在此處待的很開心,這裡有家的味道。

她深吸一口濕熱的,充滿海鹽氣息的腥甜空氣,微笑。

工程車和怪手終於都撤出聚水坪,道士也不再出現,工寮的工人已都撤出,空下來的工寮被精怪佔據。

終於能夠回到往昔的平靜生活,雖然積水的地方孳生小黑蚊,一到傍晚便肆虐海坪上,阿華時常被叮得滿頭包。陰暗的角落堆了垃圾,岩隙裡也被塞入塑膠袋,到處都有人類製造的惡臭。

但只要聚水坪還在這裡,就好。

就算熱到頭昏眼花,阿華仍不想回大屋。

下午的時候,沒有風,潮濕悶熱的空氣更是讓人呼吸都感困難。

好想要有風--聚水坪上本就應該要有風。

阿華突然想起在邊緣世界引風的感覺。

於是她抬起紅通通的臉朝著天空,緩慢的呼吸著濕重的空氣,感受整片大海正吞吐煙氣。她將根長入聚水坪的縫隙中,越來越深、朝著聚水坪的根柢深處紮根,她閉起眼睛,感到有無數的小手從身體深處朝著天空生長,柔軟地搖擺著。

她輕聲唱著簡單弦律:「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

她的歌聲純樸而自然,不是白芷那樣驚人的美嗓,卻有種單純而自在的音韻。彷彿沒有約束,沒有邊界也沒有限制,就是這麼簡單。

於是,就是這麼簡單,海坪上起了微風。雖然只是很輕微的微風,微風挑起阿華的髮梢、撲上她稚嫩的臉蛋,帶出一抹愉快的笑顏。

聚水坪上本就該有風。

她從黑礁的陰影中走出,邊走邊唱,星星的歌。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掛在天上放光明--你就是我的眼睛--一閃一閃亮晶晶--」

輕柔的風圍繞著她,她在海坪上奔跑起來,穿梭在礁岩間。

奔跑、跳躍、奔跑,她腳步所及處便起了風,一點一點地擴大範圍。

儘管微弱,微風卻讓海坪上的熱度降了下來,螃蟹紛紛爬上仍有餘溫的石頭上,小魚也從石縫中游出,在淺池裡追逐遊戲。

這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塊礁岩,她都很熟悉。她越跑越快,在礁岩間輕快地跳動,腳步輕快的彷彿在跳舞,她如隻翩韆於海坪上的蝴蝶。

已經好久沒有這樣自由自在地奔跑了,深呼一口氣,熟悉的海水氣味充斥肺裡,她的小臉緋紅,眼睛卻是亮的驚人。

她跑累了,停步時有風吹過她的髮梢,掠過海水上往天際而去。

她一直在聚水坪上待到夕落仍不想回去,儘管餓到有點頭暈眼花,她仍是不想離開。

這可是久違的聚水坪呢!

傍晚時分,聚水坪上的風漸強,很快溫度變降了下來。太陽如顆巨大的火球掛在海平面上,將大海染上一片艷麗的紅。

她出神地看著海天一色,心緒也靜了下來。

似乎已經很久沒有感到如此平靜,彷彿世界都將停止轉動,只剩下她和久違的聚水坪。

然而一切都不同了,她環顧四周,指甲陷入緊握的手當中。

夕照將壓在礁岩上的石粽子染上柔和的色彩,遠方環繞著聚水坪的砂土長堤如是醜陋,碎裂礁岩間還殘留著雷陣的符文,如蚯蚓爬上石頭和地面,眼角捕捉到在陰影中移動的大量海蟑螂。

如果隴醒來後,看到聚水坪變成這個模樣,應該會很傷心吧?她難過的皺了皺鼻。

夕陽消失,天色很快暗了下去,海坪上出現點點紅色的燈火。

消失的非人市集又出現了,為慶祝工程退出更是在非圓月期間便開張,許多非人紛紛前來慶祝聚水坪從人類手中又失而復得。

大紅燈籠高高掛,食物香氣隨著風傳來,人聲鼎沸,阿華杵在夜市入口拿不定主意,實在是身上沒有帶錢,但肚子不爭氣的狂鳴,她的腳步始終都邁不開。

這時候一道如雀兒般清脆的嗓音傳來。

「阿華,你還在這裡啊!我們一起逛夜市吧!」卻是聚水坪的新主人駕到,一見到她便挽著她的手臂往夜市裡走。

白芷公主戴著銀色髮飾,穿著色澤鮮豔的部落盛裝,看起來又高貴又美麗。白芷說過,作為聚水坪的主人要有其架式以及姿態,所以她在海坪上必在妖怪擁簇下盛裝出現。

就像此時此刻,她在眾妖的包圍下,一行人浩浩蕩蕩進入夜市。阿華尷尬地被友人挽著走,她實在不想跟著白芷逛夜市。

白芷身旁的小跟班們一路高聲吆喝著:「讓路!聚水坪主人來了!」

黑辮的美麗少女挽著好友在眾妖包圍下大搖大擺進了夜市,夜市的攤位老闆紛紛誠惶誠恐地獻出食物,一文錢也不敢收。

實在是新任聚水坪主人和前任的做法相差很大。

往昔龍神大人從來不踏入非人市集,只是遠遠地看護著市集的繁榮。而新任聚水坪主人卻是個不甘寂寞的半妖女孩,只要出現便會以土地主人的身分,大搖大擺的進入夜市逛一大圈,大喇喇的接受攤位老闆的供獻。擁簇她的多是聚水坪上的小妖怪,一大群聚集起來也頗可觀。

阿華手中拿著被白芷塞入的一袋車輪餅,儘管飢腸轆轆卻沒有胃口。這實在不是她習慣的中心位置,而且她也不想在夜市裡白吃白喝。

白芷一群人繞了一整圈,又吃又喝,夜市的秩序大亂,攤位老闆們臉上都有敢怒不敢言的神情。

她走到人潮最多的地方,排眾而出,輕盈的躍上一個高大的跟班妖怪的肩膀上,清了清喉嚨。

「大家聽好,從明天開始,所有攤位都必須要繳保護費。我晚點會讓手下告訴你們每個月要繳的保護費費用。」

白芷的聲音儘管不響,卻穿透喧鬧在所有人的腦海中浮現。原本熱鬧的夜市突然便安靜下來,攤位老闆的臉上紛紛浮現不豫的顏色。

過了許久,終於有位攤位主站了出來:「為什麼我們要付保護費?」

「因為我們需要資金保護這個地方。」

「人類已經撤出去了—」

「只是短期離開罷了,目前在等環評通過,一通過就會又將怪手和砂石車又開回來的。」

眾妖譁然。

「你怎麼知道?」

「我就是知道。」白芷抬起下巴:「這裡我說了算。」

妖怪群吵了起來,阿華趁亂退到後方,對著白芷的背影皺起眉頭,眼神暗了下去。

她的肩膀垂下,突然感到很疲倦。

阿華杵立許久,這才回到大屋,倒頭便睡。

□ □

白芷可以感到阿華在疏遠她。

這天她們兩人是值日生,但阿華始終一言不發,獨自將黑板擦乾淨並將板擦打好。白芷不滿好友的態度,便拿起粉筆在剛擦淨的黑板上塗鴉。阿華也不生氣,只是拿著板擦在旁邊等,白芷便更加慢吞吞地在黑板上隨意亂畫。

她一面塗鴉,一面對著她挑眉問:「阿華,你在生什麼氣?說吧。」

阿華沉默許久,這才說了:「聚水坪只有一個主人。隴也不會收夜市的保護費的。」

白芷停下塗鴉。

「時代不同了,我現在是聚水坪的新主人,我有我的作法。」

阿華固執地說:「不可以收保護費。」

白芷看著友人的眼睛:「阿華,你不懂。我們需要經費,我們需要錢才能打贏那些人。理想不能當飯吃,我們需要物質、需要彈藥,如果他們要戰爭,那我們就必須先準備好戰爭的資源。」

「可是隴……」

白芷截斷她:「他不在這裡,而且就算他在這裡也做不了什麼,這是人類間的戰爭,他那個老骨董懂得什麼。」

阿華氣呼呼地看著她,白芷也高傲地偏過頭:「你什麼都不知道。」

阿華不再理她,轉身用力將黑板擦乾淨,太過用力弄得到處都是粉塵,白芷一面躲避粉塵攻擊,一面說話:「阿華,現在這個時代不同了,金錢有多麼重要,你根本就不懂。而且那些人使用我的土地,要他們繳點租金也不為過啊。」

阿華氣的轉向她:「那不是你的土地!而且你這樣做跟那些人類有什麼兩樣?」

「你才是人類!」白芷也火了。

「動不動就說時代不同,說金錢很重要,這樣跟人類有什麼兩樣?」

「你根本就不懂,笨腦袋!要不然你說要怎麼辦?要怎麼跟人類對抗?」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覺得你的做法是錯的!」

兩人又吵了兩句,沒多久便被對方氣到說不出話,於是白芷和阿華便進入冷戰期。

自從兩人吵架後,阿華便不再去喬家玩,於是就連喬也發現不對勁。

「喂,你和白芷怎麼了?」

上課期間,阿華的鄰座用氣音問。

阿華抿了抿嘴,沒有回答。

喬也不再追問,只是受不了地搖頭。

「你們這些女生真奇怪,好的時候整天黏在一起,不好的時候又像陌生人一樣,真是莫名其妙。」

□ □


於是阿華放學後不再往喬家跑,而是如往昔般剛做完作業便待在聚水坪直到太陽下山,睡著後也是習慣性的離魂來到聚水坪。

月明星稀,半月懸掛天際,海浪規律的拍打礁岩。

小小的人魂如道火炬,輕盈地踏上潮濕的礁石上,留下發著淺光的足印一行。

阿華可以感覺到近來引風過後,她的知覺又更敏銳了,連帶著她的茶眸更是透淨的彷彿會倒映出大千世界。她可以感受到在海坪上窺探的視線。那些視線都在她的注視下避開,除了一個熟悉的視線,似乎想要避開又想接近,搖擺著拿不定主意。

她微微一笑,朝著躲在林投叢裡的黑影走去。

之前沒有力氣去多想,但現在聚水坪上的工程車撤走後,她終於有心力來思考一些問題。

如今她跟著被引出的好奇心,往一叢海濱的林投叢而去,林投叢底的凹洞裡躲藏著一個蜷曲的身影。

明明就是個大個兒,或許是習性所然,盡管成精仍是躲在陰暗洞裡,只有將鉗子般的巨掌放在身前卡在洞口。洞口外長滿苦濱花,鮮黃的花在黑夜裡縮起來,但微風一過還是搖曳出一片黃色的波浪舞。

看那身形以及大螯,或許是螃蟹一類的精怪吧,阿華猜想。

這是先前在聚水坪上,時常會踏著笨重的步伐,來到她身前送她一朵小黃花的妖怪。這個妖怪躲在林投叢下的洞穴裡偷看她,守在洞口的鉗子不斷抖動著,似乎深怕鉗子無法遮住所有的縫隙,不時要擺動著來增加守衛的範圍。

阿華步伐輕巧的走上前,將手掌輕輕貼在擋在洞口的鉗子,那麼輕的碰觸卻讓不安穩的鉗子停止抖動。

謝謝你。阿華無聲地道謝。

睡著後,阿華做了一個美好的夢。

夢中他是隻青蟳,有著強健的螯,淺淺地埋在沙裡,守在洞口等待著漲潮。

潮起潮退,他的時間觀念也跟著潮水高漲低伏。漲潮時他守著洞口,等待潮水帶來食物,退潮後,他偶爾會到沙灘上晃一晃,順便用他那對自豪的大蜇和其他蟹打打架。

他一直都覺得自己的螯強健而美麗,他身上的盔甲讓他在傍晚巡視地盤時宛如全副武裝的將軍,他氣勢洶洶、昂首錯步,整個沙灘上的招潮蟹看到他都會縮回窩裡。

他招搖、自傲,他的青色盔甲堅硬又美觀,他的大蜇兇猛強壯,他時常爬到石頭上愉快地欣賞自己印在水面上的高貴身影。

然而最近他卻又有了新的嗜好。

潮退期間,他會將一雙眼睛露出沙面,看著鄰居彈塗魚在沙上快活地跳著。

那隻彈塗魚總是快樂而自由,一面跳著且哼著怪異的歌,高高地往天上跳去。

他不懂,為什麼那隻彈塗魚一直在泥上跳著,彷彿努力地想去碰觸藍天白雲般,跳的那麼高、那麼的高—

那樣快樂、那樣自由、那樣的無拘無束—

就這麼看著,他感到很羨慕。

他的甲殼太重,他的雙螯太沉,他永遠都跳不起來。

而且,他也永遠不可能像彈塗魚那樣樂觀,那麼輕盈,彷彿什麼都沒有碰觸藍天來的重要。

牠真像個傻個兒。

傻個兒偶爾跳得高些,便會唱起贊美天空的小歌,發出美妙如弓彈的歌聲。

他聽著,便會相信總有一天,傻個兒會跳得夠高,足以碰到天際。無法跳離地面的他決定在一旁等候傻個兒碰到天空的那一刻,再問牠碰到天空的感想好了。

為了要等到傻個兒碰到天空的那一天,他默默地守護著牠的自由。若有敵人來襲,他便會從沙中鑽出,惡狠狠地亮出一對銳利螯子,將敵人打跑。

□ □

阿華近來一下課便不在學校逗留,收好背包便離開。

白芷則是下課仍是習慣到自然教室玩,順便將自己留在自然教室裡的實驗器材收一收。

自然老師習慣了白芷指揮阿華幫她收拾殘局的霸王模樣,當白芷一個人來自然教室時,她也不像往常那麼聒噪,似乎有點無精打采。

「最近阿華似乎心情變好了。」自然老師摸著下巴。

白芷則是難得聽話的在水槽裡清洗玻璃杯,彷若未聞。

「你們吵架了嗎?」自然老師問。

白芷的動作一頓,接著動作快了起來。

「老師,聽說你會來鄉下地方,是因為來陪你生病的朋友?」

白芷早就聽說過自然老師和隔壁道士的關係,而且就住在隔壁,也見過自然老師時常去拜訪鄰居的青年道士。

她嘴角微揚:「可是啊老師,如果你的朋友騙你,那你還會繼續待這裡嗎?」

自然老師揚眉:「我的朋友沒有騙我。」

「如果我可以證明呢?老師其實被騙了。這種依靠欺騙得來的友情,老師還要嗎?」

白芷心情不好,就想要讓其他人一起心情不好。

自然老師眼睛微瞇,似乎回憶起過往,嘴角卻浮現一個柔軟的微笑。

他過了一會兒才說:「那也沒關係啊。我寧願他沒有生病,如果是我被騙那就好了,至少他健健康康的,比什麼都重要。」

「那老師還是會繼續假裝被騙嗎?」

自然老師聳肩:「如果我的朋友希望我被騙,那我就繼續被騙也沒關係,重要的是友情。」

白芷瞪著他:「老師真是笨蛋!」

林老師微笑:「世界需要多一點笨蛋,太精明了也不好。珍貴的友情,如果笨一點就能維持住的話,那也沒關係。白芷,你就是想太多了。」

他頓了頓,重複問了一次:「你跟阿華吵架了嗎?」

白芷咬住嘴唇,氣的不說話,故意將水弄得到處都是。

可惡,就算吵架了,阿華卻每天都過的那麼開心,一下課就雀躍地離開學校,只有她一個人在生氣難過,難道只有她重視她和阿華的友情?

這算什麼嗎?白芷飛快抹去眼角氣急的眼淚。

自然老師還想說些什麼,被白芷一瞪便將話語又吞了回去。

老師肯定認為錯在於她,可是明明她就沒有錯!

她很快將溼答答的器具堆在桌上,隨便整理一下便跑了出去,留下自然老師認命地留下來收拾殘局。

□ □

阿華並沒有直接回大屋,她路過土地公廟,停下來用手拜了拜,又拿出收集的糖果供養給虎爺。

白色的大老虎懶懶地趴在門口,尾巴如水蛇般在身後擺動。

阿華在大老虎身旁蹲下,和祂一起看天空飄過的雲朵。

「我最近做了一個夢喔,那是個很快樂的夢。我夢到一隻青蟳和一隻彈塗魚是好朋友呢。」

「這聽起來好耳熟吼,吼,好像我知道這個故事。」

「是誰的故事呢?我也想聽!最後這對好朋友怎麼了?」

白老虎沉默許久,似乎想到什麼。

「阿華不是跟白芷公主也是好朋友,最近怎麼沒有看你們黏在一起吼?」

阿華氣呼呼的說:「白芷要跟夜市的攤販抽保護費,我討厭她這樣!」

「吼,所以你們吵架了?真是小孩子。」

阿華沉默下來,過了許久才說:「我也不想跟她吵架,可是生氣了也沒辦法,而且我又沒有錯。」

「吼,有時候不是對錯的問題,人都會犯錯,可是吼,為了一點小事而吵架,如果以後都不當朋友的話,可能會更後悔吼。」

阿華扁了扁嘴,「明明就是白芷錯了,而且她也沒有後悔,還是每天晚上都在聚水坪上大搖大擺!」

「吼--」虎爺懶懶地逗弄路過的蟲子,看著天上飄過的雲朵打了個大哈欠。

這些小女孩的苦惱真是孩子氣,吵架也吵得莫名其妙的,真是小孩子。

阿華在土地公廟逗留完,便回到大屋,這日功課很多,她留在大屋裡將作業都做完時,已經天黑了。晚上吃過飯,她便早早梳洗然後睡覺,如往常離魂到聚水坪。

小小的人魂,並沒有踏上聚水坪,而是站在沙灘上遠遠看著熱鬧的聚水坪。

聚水坪上,白芷帶著眾多妖怪跟班在聚水坪上玩,阿華遠遠地便聽到白芷清脆的嗓音,霸道的指揮著眾小妖找她故意丟到海裡的一顆玻璃球。

阿華不想和白芷見面,便待在原地發呆。無聊間她突然想到之前做的夢境,她有些好奇,青蟳的好朋友彈塗魚是否也在海坪上?

她乾脆蹲在原地等待,等著那一抹黑影緩慢的跨過海坪,將一朵黃色的小花遞到她身前。

阿華慢吞吞的接過小黃花,一面仔細打量黑影。

青蟳精有著黑如盔甲的外殼,雙手是巨大的鉗子,彷彿沉重的讓他舉的很辛苦,於是大多時間那對鉗子都掛在身旁,和她夢裡所見到那隻威風凜凜的青蟳,一點也不像。

青蟳精有著一雙暗沉的紅色眼睛,在黑暗中宛如兩團未熄滅的火燼。

「你……」

阿華才剛開口,青蟳精已經轉身就走,阿華便靜靜地跟在他身後,朝著和聚水坪相反的方向而行。

青蟳精逕往暗處而行,阿華知道這是青蟳喜歡躲在紅樹林底的習性。他其實是個低調不愛熱鬧的妖怪,為什麼這樣的他會喜歡上和他有著相反習性的彈塗魚?

阿華的眸子暗了暗,她和白芷也是個性相差很多的好友,於是便吵翻了。她見不到彈塗魚,該不會是他們也吵架了吧?

阿華不快也不慢地跟在青蟳精身後,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跟著青蟳精身後,越走越遠,越走越暗僻。

或許只是想要遠離聚水坪,她不想看到白芷笑的那麼開心的模樣。又或是她想知道為什麼青蟳精總會送她一朵小黃花,她想了解更多關於青蟳精的事情。

黑暗中,發著微光的人魂跟在一抹如暗影的身影走在光亮照不到的沙灘上,不遠處有波浪舔著細沙,浪潮聲在背景點綴平靜的夜。

她停步,此時已經看不到聚水坪,她往前也只看的到一片隱在暗影中的沙灘。

原本走在她身前的青蟳精卻是不見蹤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她跟丟了那個大個子妖怪。

她往前走一步,背後的聲音讓她停下腳步。

「吼,阿華,在這裡做什麼吼?」

阿華轉身便看到白色大老虎搖著長長的尾巴,步伐慵懶的朝著她走來。

「虎爺,你怎麼也在這裡?」

「只是例行巡邏吼。」

祂瞪著銅鈴大眼,目光炯炯地掃過阿華身前的沙灘,眉心幾不可覺的微皺。

這時小小的人魂忍不住打了幾個哈欠,眼露困倦,隨即身影消失於黑暗中。

虎爺又看了一眼空蕩蕩的沙灘,發出低沉如嘆息的喉音。

「吼,她只是個孩子。」

黑暗中彷彿沙灘上有物動了一動,然而動作輕的彷彿只是祂的錯覺。

虎爺搖搖頭,便轉身繼續中斷的巡邏。

□ □

他躲在沙坑裡,緩緩收回原本在洞口張大的螯。

結果還是失敗了。

那個人類之子的身後總是有個金眼大妖看護著她,要接近她很不容易,於是他便日日送她一朵在窩邊摘的小花,用以消磨那個人類之子的戒心。

這招也是跟人類學來的,哼,奸狡的人類。

每天都送給那個小人類一朵花,讓她慢慢接近自己,今晚總算一切都到位。沒有金眼大妖,人類女孩傻傻的跟在他身後,就差一步便能走進他所設下的陷阱裡。

就差一步,哼哼,就差那一步。

就差那麼一步,她便會踩進他設在沙裡的陷阱裡,摔到他所張大的螯子之間,然後喀嚓一聲……

都是可惡的虎爺,打斷了他的計畫。

可恨的人類,他到什麼時候才能幫傻個兒報仇呢?

傻個兒啊傻個兒,他痛苦地抱住堅硬的頭顱,他已經快要忘記傻個兒的歌聲。

曾經,他失去生活的目標,直到看到聚水坪上的那個人類人魂,聽到聚水坪上妖怪們的竊竊私語。

那是個人類之子,所有妖怪都排拒她。

不該在這裡出現的人類之子,卻給他活下去的目標。

哼,這個人類之子長大後必定會長成那些自以為是的人類,那還不如讓他用大螯將她細細的脖子一口氣咖斷。

不要讓人類之子長大就好,這樣就不會再有像傻大個那樣的犧牲者了。

他埋在沙穴裡,兩隻豎起的眼睛卻如被燒紅的炭火一樣,在黑暗中發著紅光。

這是只有他才做得到的事情,他如此深信著。

他有的是時間,他有的是耐性。

他會慢慢再將她的戒心磨去,等待她跌入他所設下的陷阱的時機。屆時,他會舉起那雙沉重的大螯,剪斷她那只細細的脖子。

真不知道為什麼人類那麼喜歡收到花?

哼哼,他會繼續每天送上一朵花,奇怪的人類之子不會知道,那是由死神帶給她的花。

□ □

小小的人魂,在黑夜裡如道微弱的火炬。

白芷遠遠看了一眼便別開眼,將手中的玻璃珠拋到海中,指揮眾妖跳入水中去幫她撈珠子。

幾個小妖在身旁愉快的唱著:「一隻螃蟹一根爪~那隻螃蟹又在挖坑囉~」

「挖陷阱!挖陷阱!」
「挖陷阱給人類跳!跳啊-跳啊-跳跳跳!」
「跳下去就會死掉掉--喀嚓一聲--死掉掉~死掉掉~」
「細細的脖子,喀擦喀擦~死翹翹~」

白芷厭煩的將他們一腳踢到海裡。

她當然知道那隻青蟳精盯上了阿華,在暗處布置了陷阱就等著那個笨蛋傻傻地踏進去。

她才沒有擔心那個笨蛋呢,就當她咎由自取,誰叫阿華的頭腦那麼一直線,不懂得變通,用那麼無聊的理由和自己吵架。

那個笨蛋、笨腦袋、榆木腦袋,掉到陷阱裡摔死好了!

然而看到那個笨蛋接過青蟳精的小黃花,試著和對方溝通無果後,便傻傻的跟在他後頭往陰暗的沙灘走去,白芷還是按耐不住,身體比頭腦還快的動了起來。她隱身跟了上去。

可惡,那個金眼的蘿莉控妖怪跑到哪裡了?平常不都是他守著阿華,要不然他的笨蛋同學早就被吃掉了。

還好虎爺早她一步,要不然她就會忍不住伸手將笨蛋同學拉住。

白芷等到虎爺離開後才現身,漂亮的黑色眼睛裡含著怒氣。

她瞪著空無一人的沙灘,空曠的沙灘在剛升起的月色下透著靜寂的氛圍,背景只有海浪拍打岸邊的聲音。

她深吸一口氣,壓低身體做個起跑的姿勢,便如豹子般從沙灘上掠過,然而她踩落的土地卻非實心,一腳陷落前便又趁勢往前竄,在身後留下一個個的大坑。

其中幾步,她可以感到自己踩破沙坑的時候,有物從坑裡試圖攻擊她,卻不及的她的快。

她在沙灘上跑了一圈,踩出數十公尺的沙坑,直到她停步,身後在空中飛濺的沙子還未落地,她哼了一聲,將臉頰邊的辮子往後一撥。

「通通給我滾出來。」她低喝。

一隻、兩隻、三隻、四隻……乃至數十隻各種顏色的蟹爪從坑裡伸出來,隨即從沙坑緩緩爬出一具具巨大的蟹精,豎著的眼睛反射月光,將她圍在中間,數十隻蟹爪發出一致的威嚇聲響。

白芷和眾蟹精相比很是嬌小,然而她一點也不害怕,抬高下巴氣焰很高的說道:「誰是老大?我只和他談。」

黑色的青蟳精在後方慢慢爬上土丘,用沙啞的聲音對著她嘶吼。

「哼哼,沒有老大,沒有老大,我們蟹族都是憑自己意志要反抗你的,你這個偽聚水坪主人。」

其他的蟹精紛紛將大螯喀擦喀擦地響。「你是假的!假的!」「對!要把你趕出去!趕出去!」「跟人類一起吃掉!吃掉!」

半圓的月亮已經升至半空,將整片沙灘映的明亮,其中居中的小女孩在月光下泛著珍珠的光澤,就算被黑黝黝的巨大妖物包圍,仍是壓不下她纖小身軀所蘊含的強大存在感。

白芷目光凜然地一掃,那些蟹精便壓低身體將大蜇檔在身前,她微微一笑,踩著高傲的步伐往他們靠近,那些蟹精便刷的一聲往旁挪開,對她顯出恐懼。

真沒用,白芷在心底暗罵。

卻只有那隻黑色的青蟳精不退反進,拖著兩隻長手,搖搖晃晃地來到她身前。

「憑你也敢和我對抗嗎?」白芷看著他那兩隻貼在身旁,看似軟弱無力的長手,冷笑。

「哼哼,那你要對一個殘廢的妖怪下手嗎?你這個人類!人類!」

「我不是人類!」她大怒。

受到青蟳精的影響,原本退到一旁的蟹精紛紛又聚到青蟳精的身後,在大螯後豎著一只只精光外露的眼睛。

「人類!人類吃掉!」
「假的,假的聚水平主人!」
「滾出去!滾出去!」
「吃掉!吃掉!」

白芷知道聚水坪上有反對她的妖怪勢力,原本就想著趁這個機會引出來,一股打盡。但沒想到帶頭的妖怪看起來身有殘缺,真不知道這樣的妖怪是怎麼活下來的,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只能說聚水坪是個很奇怪的地方。

這是個懂得隱忍的妖怪。每天給阿華送一朵小黃花,就是為了要引她進入自己每天挖的陷阱裡,光這份耐力和毅力便於妖怪裡也很少見。

她相信,這隻妖怪會在這時候爬出躲藏許久的沙窩,和自己嗆聲,一定不是衝動下的行為。

也好,若要將聚水坪主人的位置坐實,她知道自己有不少硬仗要打。

反正妖怪的規矩就只講實力,拳頭大的聲音也大,如果要讓大家承認自己是聚水坪的新主人,那就得將所有反對聲音都打趴。

放馬過來吧!她眼神一凝,將礙事的鞋子踢到一旁,整了整裙角,嘴角掛著一抹微笑。

然而這抹微笑很快便消失在臉上,她停下動作,挺直身軀,嘴角緊抿著。

黑暗中有細細的腳步聲,如百足蜈蚣般在黑暗中響動,越來越多,越來越大聲。

黑夜裡浮出一隻隻不懷好意的眼睛,密密麻麻的,從海潮裡到林投叢裡,上百隻精怪從海中乃至沙地中顯出身影,圍著沙灘堆了兩三圈,將她和蟹精圍在中間。

她飛快一瞥,認出大多都是隱藏在聚水坪裡,平常低調很少出現的妖怪,許多在先前與道士的爭鬥中都躲得飛快,卻在這時候跑出來槓上她。

她看到妖群中一個面熟的小孩,白袍寬袖,是那個曾經對她丟過石頭的飛魚精,正紅著眼睛瞪著她。

白芷暗吋,是這個小童在背後煽動這些妖怪的嗎?她暗暗搖頭,這些膽小的妖怪,如果背後的靠山不夠大,根本不敢從自家窩裡露出根毛,一定是有什麼更強大的妖怪在後面支持。

「哼,你們以為人多就贏了嗎?」白芷冷笑。

白芷目光一掃,發現就連許多聚水坪的大妖都出現了,也難怪這些小妖怪的膽子這麼大。

她扁扁嘴,往身後看去,果然看到站在礁岩高處,有著燦燦金眼的大妖石影,雙手抱胸居高臨下的看著這場面。

見她瞪著自己看,石影只是一攤手:「每天都有妖怪到我前面哭,說是受不了了,想念原本的聚水坪主人。然而就我來說呢,聚水坪只有一個主人。除了渥萊君我不承認任何人能夠坐上他的位置。」

「你們要打破承諾嗎?妖怪不是最重承諾?既然許諾過只要我能將道士趕出去,便讓我當聚水坪的主人。答應過的事情卻要反悔,你們才是人類呢!」

「嘛,又不是你將人類趕出去的,為什麼能自稱是聚水坪的主人呢?」卻是人群後方的石頭公榮,抽著菸斗慢慢說話。

向來都沉靜的大妖丹樵也出聲:「聚水坪只有一個主人。」

「你、你你有證據、據、能能證明、明明明、是你將道士趕、趕趕趕出去的嗎?」一海鰻妖在旁問。

白芷氣到發抖,這些妖怪眼睛是瞎掉了嗎?沒看到自己這麼努力?

她對著石影鼓起腮幫子,如果不是他在後面撐腰,這些妖怪哪敢這樣和自己對峙。

石影無視她的憤怒眼神,他原本就不喜歡白芷的作風,之前還害他和道士頭子談不成,這種小孩子行徑他也看不下去,便答應眾妖在後面幫他們撐腰。還有這些妖怪一直吵他,要不是看在渥萊君的面子上,他早就被吵到乾脆將整個聚水坪的妖怪都吃掉,耳根乾淨些。

白芷看向平常擁簇她的小精怪,只見他們在妖群前方蹦蹦跳跳,揮舞著手腳跟著眾妖喊:「滾出去!滾出去!」

她覺得很委屈,在這裡一年的時間,多少擔憂害怕、多少睡不著的夜晚、多少個為了聚水坪而燃燒腦力深夜,她那麼努力,這些妖怪卻都不領情!

石影彷彿讀到她的想法,淡淡地說:「確實這一年你為了守護這個地方付出很多心血,但是渥萊君可是守了這裡數萬年的時光,一年和數萬年相比,你覺得這裡的妖怪會覺得你很了不起嗎?」

說的好過分!白芷的眼中蘊上一層水光。

石影放柔語音:「你和我一樣,都是聚水坪的客人,那就好好當個客人吧。渥萊君答應過會照顧你的,所以你可以好好待在這裡。」

他的目光掃了一圈兀自在蹦跳喊著滾出去的小妖,放出一絲妖氣,眾妖馬上消音。

「聽到了嗎?白芷和我都是聚水坪的客人,渥萊君若在此,會讓你們這樣待客的嗎?」

許多妖怪搔頭接耳,後方的大妖們則是紛紛露出不安神情。

白芷皺了皺鼻子,轉身就走,她不想將眼淚掉落在這些妖怪面前。

妖怪分出一條路讓她離開,她走到沙灘的盡頭,停步。

「那些人類會再回來的,一年……不對,最多半年就會再回來。」她的語音很是篤定。

石影聳肩:「到時候再說,反正你也不會置身事外的。」

白芷的眼淚在眼眶裡滾了滾,卻仍是高抬著下巴,驕傲地離開了。

□ □

儘管電風扇在天花板下方轉動,教室裡的空氣仍是悶熱到讓人昏昏欲睡。

喬小少爺一身慣常的制服背心以及長襪,就連扣子也直扣到最上面一顆,坐姿一絲不苟,專注的聽課並不時寫筆記。

阿華想到去年這個時候,喬剛到台灣,因為討厭悶熱的空氣,翹課的時間比上課的多。白芷來到這所學校後,喬為了打賭才對學習上心,難得小少爺就這麼堅持下來,到現在已經是固定的全班前三名,喬其實是個很有毅力的孩子。

白芷的座位仍是空置,她又回到那種想翹課便翹課的隨興,而老師對於問題兒童不在班上的狀況,皆是鬆了一口氣。

這堂課是作文課,身為導師的國語老師在黑板上寫下作文題目,又略作解釋後,便給他們整堂課的時間寫作。然而過了五分鐘,阿華仍是不知道該怎麼下筆,實在是作文題目很令人唏噓。

題目是,「我的好朋友」。

曾經有個大哥哥……

阿華的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字,卻又馬上劃掉,她就是討厭「曾經」那兩個字。她很想念隴,但是隴比較像是大哥哥,不算是好朋友。

她發呆了幾分鐘,側眼看到一旁的喬少爺也一個字都還沒動到,垂著眼似乎想到什麼,白皙的臉頰便慢慢紅了起來。她見喬進入回憶模式,便又四顧張望,見教室裡很多同學都交頭接耳,大抵都在說他們想寫他們在班上最好的朋友。

阿華在班上除了喬以外,也只有白芷是她的朋友,但現在和白芷吵翻了,友情也已經是過去式,阿華呆呆地看著白芷空置的位置,突然很想看到她。

鄰座偏過頭來用氣音問她:「你和那傢伙到底怎麼了?她在家裡常常都無精打采的在發呆。」

阿華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只能低頭假裝正在寫作文,筆尖在紙上點了幾點卻寫不出一個字。

「我原本不想管的,可是實在看不下去了。」喬乾脆將鋼筆放下。「你也好,她也好,如果吵架吵到不想要看到對方,就不要露出這種表情。」

阿華的頭更壓的更低,硬是將眼淚吞回去。

她也不想這樣!

她其實後悔了,為什麼要和白芷吵架?

白芷只是在做她該做的事情--守護聚水坪,但她的心裡就是有個過不去的坎,聚水坪不是那個樣子的,她就是不想看到聚水坪改變,就算這種改變或許是必須的。

阿華生自己的氣,氣自己沒有能力能夠守護聚水坪上那十年如一日的平靜,守護原本的聚水坪那種讓人安心的氛圍。

一切都變了,而她無法忍受這種改變,所以就對白芷發脾氣了。

阿華討厭這樣的自己。

但她就是無法同意白芷的作法,無法違背良心去支持她用她的方式去改變聚水坪。

她希望當隴回歸時,能見到的是熟悉的聚水坪,她希望在這個亂糟糟的世界裡,聚水坪仍能不改初衷,成為所有存在的庇護所。

就算她再喜歡白芷這個朋友,就算白芷的友情那麼珍貴,是她很辛苦才得到的寶物,但在她的生命裡,還有更重要、更無法妥協之事。

聚水坪不能改變,不能變成一個彷若人類世界只講利益的地方。

喬看著她皺了皺眉頭,想再說些什麼,老師卻已經巡視到這一區,他便低頭假裝構思文章。

阿華這時也已經下筆,沙沙沙地寫個不停。

喬開始下筆,沒多久便寫了半張紙。他寫的是和他同一個社團的辯論社學生。儘管他心底承認的朋友只有白芷和阿華,但要寫這兩個人讓他很害羞。尤其是白芷,如果被她看到自己的作文,她肯定會趾高氣昂的嘲笑他,他才不要寫那傢伙呢!

剛寫完,便被國文老師拿起來念給全班聽,班長和一些同是辯論社的同學被他點名是好朋友,皆笑開了顏,對著他擠眉弄眼,有的馬上轉身將他也加進自己的作文裡。

喬木然地聽著老師將他的作文內容唸的抑揚頓挫,木然地聽著老師稱讚他的作文寫得很有感情。

是的,他在作文裡說謊了,但他不打算對著這一整班同學說實話。

他的實話只會留給他最親近的人,像是母親以及石頭管家。

他在從德國來到這個小島前,從來都沒有過朋友。

阿華是他第一個朋友,儘管是個笨蛋,是個會在他掉入水中時伸手救他的朋友。白芷一開始很嚇人,但相處久了卻有其溫柔的地方,雖然看似聰明,其實也有笨拙的地方。尤其是白芷唱歌的模樣……喬想到此,又不禁紅了臉。

這兩位同學都是他所認定的朋友,她們的友情也是他這兩年來最珍貴的寶藏。

當然他才不會對她們承認呢!

他眼角悄悄地往阿華的紙上瞄去,只看到她的第一句話便是:「白芷和喬都是我的好朋友。」

那麼簡單的一句話便讓他悄悄地紅了耳根。

哼!他才沒有這麼容易就被感動呢!

所以他也才不會主動幫她們兩個人和好。

「喂!」他壓低嗓音:「母親要我邀請你這週五來我家吃飯。」

阿華垂著頭沒有回應。

「如果你不來的話,我母親會很難過的喔。」

阿華便只能點頭。

她確實也想找機會和白芷見面,好好聊一聊。

記得自然老師曾經說過,只要抱著會失去的心情去和朋友談話,便會懂得珍惜應有的距離。

寫完作文後,她才確認了她很想跟白芷繼續做朋友。

她突然覺得周五,好遙遠。

□ □

週五,阿華一下課跟著喬回家。

由於到的早,她便幫石頭管家除草、收衣服、摺衣服、插花以及布置餐桌。然而這幾個小時的時間裡,她都見不到白芷。白芷已經請了一周的病假,阿華感到很擔心。

據喬說,白芷不肯上學,每天都躲在房間裡打電動,只有吃飯的時候會出現,卻一直都很沉默,就連母親親自為她做的黑森林蛋糕,都不能讓她展露笑顏。

喬則感到風雨前的寧靜,不敢去自找麻煩,就怕踩了雷引起暴風雷雨。他實在被白芷小公主整怕了,知道白芷公主心情不好,他才不會自己送上們去當出氣筒呢!

夫人特地煮了三個孩子喜歡的菜餚,直到用餐時間,白芷才慢吞吞的從房間出來,入座後儘管就坐在阿華旁邊,卻只是低著頭一眼都不看她,默默的扒飯。餐桌的氣氛很僵硬,只有夫人不斷幫三個孩子夾菜的輕柔嗓音。

夫人和管家都看出三個孩子間彷彿有隔閡,喬母對著兒子抬抬眉毛,喬便對著阿華和白芷撇了撇嘴巴,又聳了聳肩。

於是飯後夫人摟住正要躲回房間的白芷,帶著三個孩子到客廳要她們陪自己聊天。

「我們來講故事吧!」喬母提議。

三個小孩沉默著,喬對著母親眨眨眼睛又搖搖頭,阿華則是擔心地看著白芷同學,想要搭話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喬母笑吟吟的道:「你們都不說,那阿姨說吧。從前從前,有隻胖胖的豬媽媽,生了三隻小豬。」

「三隻小豬有不同的個性,老大很懶惰,老二很貪吃,只有小豬最勤勞。有一天豬媽媽將小豬們踢出家門,要他們自食其力,自己蓋房子住。老大花了半天蓋了一間稻草屋,老二花了一天蓋了間木屋,而老三花了好幾天,終於蓋好一間磚頭屋。」

「媽!」喬插話:「三隻小豬的故事,我們都聽過啦!反正就是老大的稻草屋被大野人吹倒,老二的木屋被大野狼壓倒,所以老大和老二都躲到老三的磚頭屋裡,大野狼便吃不到他們了!」

喬母微笑:「可是故事不只如此喔,你要聽後續嗎?」

這麼一來,除了喬用力點頭,阿華和白芷露出好奇的神情。

她見自己成功引起三個孩子的注意力,她清了清喉嚨,續道:「三隻小豬畢竟是第一次離開家裡,母親不在身邊,他們要負責日常生活,什麼都很困難。雖然老三很會蓋房子,卻不會煮飯,第一天便看著鍋碗嘆氣。」

「於是貪吃的老二站了出來,原來他除了愛吃還很會做菜,餐餐負責將兄弟養的白白又胖胖。」

「由於大野狼還在房子外面等著,三兄弟被困在磚房裡不能出門,一開始小豬都無聊到哼嘰哼嘰的叫。懶惰的老大平常自己習慣待在屋裡頭,便帶著弟弟們打牌、玩遊戲,讓三隻小豬的生活充滿歡笑。被大野狼關在屋子裡的生活便也不無聊了。」

夫人頓了頓,伸手將三個孩子緊緊抱住:「你們這三隻小豬啊,不可以吵架喔,因為總有一天你們要分享一起蓋好的磚房,一起煮飯一起玩耍,一起抵抗大野狼。」

白芷終於緊緊地回抱,將頭埋在阿姨溫暖的懷裡,將驕傲放在腦後,像個孩子一樣嗚嗚地哭了起來。她越哭越大聲,隱約感到有溫暖且熟悉的小手握住她的手,她便緊緊的抓住那隻手。

永遠都不放手了,她模糊地想著。

喬母心疼地將傷心的孩子抱在懷裡,喬掙出來去拿了盒面紙,只有這個時候,就讓白芷那傢伙獨佔母親吧,他是個寬宏大量的孩子。

他看著兩位同學緊緊交握著的手,一面欣慰她們總算和好了,但心底卻感到有些寂寞。

阿華終於和好友和好,儘管她一句道歉的話都沒說,她卻知道白芷會懂得她的心情。於是當晚阿華被喬的母親留下來,和哭累的白芷一起睡在同一張床上,宛如真正的姊妹一樣。

臨睡前,阿華卻忍不住想,究竟青蟳的彈塗魚好朋友,現在在哪裡?

□ □

圓月高掛,聚水坪畔又點起大紅燈籠,這又是個有著食物香氣的夜晚。

妖怪們慶祝著將白芷趕出聚水坪的勝利,很多原本擁護她的小妖怪都忘了自己曾經那麼喜歡她,跟著眾妖喝酒跳舞,歡快的氣氛在聚水坪上蔓延。

虎爺踏著月色來到聚水坪。

祂卻避過了熱鬧的夜市,來到被整頓平坦的沙灘上。

沙灘邊緣的林投叢裡,躲了一隻黑黝黝的青蟳精。

虎爺是知道傻個兒的故事的,當初,似乎也沒有很遙遠的當初,祂剛接到這裡的神職,時常到淡水河畔散步兼巡邏。

那時祂注意到那隻叫青蟳和那隻叫做傻個兒的彈塗魚。

每天當潮退時,當傻個兒吃得飽足,癱在家門口曬太陽時,總會看到那隻傻呼呼的彈塗魚,一面唱著愉快的歌,一面朝著天空跳去。

傻個兒一面唱著歌一面往天空跳去,就連原本遙遠的藍天似乎不再遙不可及。

虎爺看著那隻低調害羞的青蟳,無數次挺身橫著大螯擋在彈塗魚的身前,幫牠打退想要吃牠的敵人。

日子就這樣一日一日下去,祂看著這兩不同種族的水族默默地成為好友。

傻個兒會唱歌告訴青蟳,當牠跳起時,牠所聽到的風聲與鳥鳴,還有海面上的空氣多清新,天空有多麼寬廣、多麼葚藍。青蟳總不懂傻個兒為何能活得這麼快樂,但他知道,他的快樂就在於守護傻個兒的快樂。

是的,青蟳豎直的眼睛裡也看得到快樂。

直到那一日。

一大群人類,歡快地開車來到河邊,扛著水筒提著水袋,每個人手上都一大袋魚,在袋中衝撞游動著。那一袋袋的魚,魚種多而紛雜,從鬥魚、孔雀魚、金魚到巴掌大的錦鯉與鯉魚,簡直是淡水魚的大集合。每個人的臉上都有歡愉的笑容,大人帶著小孩,提著水袋站到河邊。

幾位僧人站在堤邊閉目誦經後,將手中的魚倒到河裡。其它的信徒也滿臉虔敬地將手中的魚放到水中,低聲默禱。

等他們離開後,放生的魚類,大多因水質不適紛紛死亡,大片白肚露出河面,發出惡臭。但幾種特別堅韌兇猛的外來魚種卻活了下來,且大量繁殖起來。其中,一種從南美來,有著血色紅鰓的魚,更是其中的姣姣者。

牠們一路吃到海口。

於是,肥嫩柔軟的彈塗魚成了牠們的最愛。牠們雖不適應鹹水,但還是能夠在短暫的時間裡到海口獵食。牠們的速度快如急流,總群起而攻,有著最銳利的牙,強健的顎,當牠們來時像一陣風颳過,離開時連骨頭都不剩半點。

青蟳是真的想要保護傻個兒的,他挺身擋在彈塗魚身前,亮出他那雙自以為傲的巨螯。

然而他的盔甲沒有他相信的堅硬,他的大螯也沒有他自以為是的強健。

那些有著鋒銳利齒的外來者咬斷了他引以為傲的螯,吃掉了他身後的傻個兒,他只聞到濃重血腥,轉身時,卻只來得及接下一塊碎肉。

他只能滿懷悲傷,在那群魚搶到這最後一塊碎肉前,吞到腹內。

那些魚對他那硬梆梆的甲殼毫無興趣,便如來時一樣,如急流般退回大河。

青蟳突然不知道該怎麼繼續生活。

虎爺來的時候已經太晚,青蟳斷了兩隻原本漂亮強健的大螯,想守護的對象卻是連塊碎肉都不剩。失去了武器的青蟳要活著很困難。於是虎爺帶著殘廢的青蟳來到聚水坪,讓他接受聚水坪的庇護。

靠著聚水坪上豐沛靈氣,青蟳終於成精,但他也懂得許多他原本不懂的事。

就是殺光了那些兇魚報仇,人類也還是會在河內丟下更兇猛的魚種。就是再殺光了那些更兇猛的魚種,人類也還是會毀掉濕地、毀掉他們與彈塗魚的居所。

他的傻個兒死掉了,他原以為成精後便有了能力保護其它傻個兒,但他才越發覺自己的無能為力。

他的螯永遠都不夠強健有力,剪不斷沙地崩壞的命運、他的盔甲也不夠堅固,無法保護住那些對他重要的一切。

今日就算將幾個人類趕了出去,明日仍是會有新的人類出現,來掠奪它們的居所。

這一次將白芷趕出聚水坪,青蟳精卻一點也不感痛快。他將自己縮在暗影中,曾經被食人魚咬斷的傷口隱隱作痛,那種痛從來都不曾消失過,在他的血肉裡,也在他所有短暫的夢境中徘徊不去。

青蟳精隱藏在暗影裡的豎眼裡彷彿燃著暗紅的火焰。就算力量再微弱,他就像許多聚水坪的住民一樣,躲在暗處在無眠的黑夜裡一遍遍的思考著,要怎麼保護這塊土地。

就算是要每天用一朵花來引誘人魂踏進陷阱、就算要去聯絡所有隱藏起來的妖怪一起反抗、就算要夜夜去打擾恐怖大妖的睡眠,他都做得到。

他並不聰明,所以他會在暗處一直思考,用他那不靈光的蟹腦袋,找出他所能做得到的事情。

遠方有波浪拍打沙灘的聲音,規律的,一波又一波。

虎爺唯一能做的,就是靜靜的坐在一旁陪著青蟳精一晚,讓他知道,他並不孤獨。



【朋友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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