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29

聚水坪夜話 三十六 地牛

石影躲在陰影中,神情慵懶,眉眼間全是渴睡。

他居高臨下俯瞰海坪,一面打著哈欠。

與疫馬一役之後,他的重傷未癒,卻因為種種原因必須壓著傷勢,假裝無事。晚上又要來守著海坪上的小貓,養貓真是件苦差事,石影疲倦地揉了揉有些黯淡的金眼。

聚水坪的妖怪病了大半,戰力頓時折了五成,雖然因此沒有妖怪會去騷擾每天必會出現在海坪上的人魂,但石影還是每天晚上跑來看著阿華貓,總是比較安心。

又或者,疲倦的時候,就這樣看著海坪上那抹淡淡的影子在海坪上等待龍神的身影,會讓他感到很親切。

像是什麼都沒有變,聚水坪和他的小貓。什麼都不會變。

但是他還是知道,一切都已經不同。

他皺了皺鼻子,空氣很黏稠,地底傳來沉重壓力,地震前夕的預兆。而透過層層海水,他可以感到浪下之下有一雙虎視眈眈的眼睛正凝視著海坪,看來又有什麼存在盯上了聚水坪。

畢竟在這樣亂糟糟的時代,許多妖怪都在暗處覬覦著這片淨土。尤其現在聚水坪無主,海坪上的妖怪又多是重病未癒的老弱殘兵。

唉,說是老弱殘兵他自己也是其中一員,他抬手掩住一串悶悶的咳嗽。

真是勞碌命。他往後一躺,看著漆黑一片,被雲遮住的天空,突然感到無比疲倦。

然而就在他快要睡去時,卻聽到很遙遠的海中有低沉的雷鳴,又似陳悶至極的鼓聲。

他頓時睡意全無,坐直了瞇起金眼望向海平線,那異聲的來源。

不自覺的皺起眉頭。

□ □

院子裡的桂花樹堆滿沉沉的小白花,風一過便落了滿地的花香。

秋風涼爽,阿華走路上學的時候,一棵楓樹吸引她停下腳步。紅色的楓葉在風中微微顫動著,紅到過熟的葉片飄落了一地,她蹲下來撿了幾片紅葉打算壓到書裡做成書籤。

然後她卻聽到四周的鳥兒發出焦急又害怕的鳴叫聲,一大群幾乎遮住天際的鳥往遠離海的方向飛去,她任由手中的樹業飄回地面,愣愣地站了起來。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

她聽見樹木發出奇怪且喧雜的細語聲,濕潤的茶瞳裡印入一整眼的秋色,但映入心湖的卻是奔流於樹頂上的龐大網流。

於是她將意識提高,往樹頂飄去。

樹頂上有一龐大金色網流,於樹林頂端奔流如水,形成錯綜複雜之路徑。這金色網流連接了樹林中所有樹木,能將任何森林的歌聲傳送千里,能夠儲存該森林之所有記憶。

這金色網流的路徑複雜,力流遄急,外來意識很容易被沖散迷失。阿華將手搭在楓樹上,靠著楓樹的根柢在網流中艱難地立定。雖然她從小就有出入金色網流的經驗,但到今日還是有些吃力。

年幼時,她只能從松樹伯伯的樹根中潛入,再從樹木頂端找到金色路徑之入口。年紀越長,她已經能夠直接切入樹頂網流中,但每次都只能在松樹伯伯根砥附近遊蕩,且每次出來都會疲累不堪,至少需休息一晚方能回復。

隴也曾警告過她,不可太過深入網流,那不是人類可涉的深淵。

靠著楓樹的根柢,她卻並沒有去進去金色路徑,只是遠遠地看著。

即使沒有去碰觸金色網流,她仍是感覺到地底有很強的壓力,壓得她喘不過氣。

她很快從楓樹的根柢抽出,一雙茶眸裡滿是驚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於是她在上課時仍能感到那股令人不舒服的壓力,注意力無法集中在課本上,視線不時往窗外飄。

其他同學卻似乎都沒有感到那股壓力,學校的一切如常運行,下課時同學如往常般打成一片,似乎阿華所感到讓她喘不過氣的壓力只是她的錯覺。

喬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臭著臉敲了敲她的桌面要她專心。

最近喬小少爺心情很不好,彷彿就連金髮都黯淡下來,時常皺著一張漂亮的臉蛋,對阿華發怒的頻率多了好幾倍。

自從白芷離開後,喬就一直都是這副模樣。

阿華寫了個紙條給他:「白芷有聯絡你們嗎?」

喬丟一張從字跡就看的到怒氣的紙條:「沒。」

阿華回了紙條提醒他:「山上收不到訊號,所以可能還要隔一陣子。」

他彆扭的回:「關我什麼事?我才不管她的死活呢,只是媽媽會擔心。」

阿華正要回些什麼,頭上的吊燈卻搖晃起來。一開始很輕微,老師也停下寫黑板的手,教室所有人都停下動作,隨即整間教室劇烈搖晃起來,牆上的警報聲也響起。

地震的防災演練還是不久前的事情,老師和學生紛紛躲到桌子底下,和輕鬆的演習不同,許多孩子都在桌子底下交換驚恐的眼神,教室左右搖動彷彿如紙做的盒子,被頑皮的孩子拿在手裡玩耍。

喬從來沒經歷過這樣的地震,躲在桌子底下小臉發白。

似乎搖了很久的時間,又或許緊張的時候時間總是特別慢。正當喬都快吐出來的時候,教室慢慢停止搖動。

當地震停止時,吊燈仍在搖動。

老師引導眾人將桌墊擋在頭上,一起到操場上點名。

直到全員都平安坐在操場上時,學生便吱吱喳喳,交頭接耳的討論著適才的地震有多可怕,語音中卻是興奮比恐懼多。

喬就算腳軟了也不肯坐在水泥地上,阿華便將兩張桌墊鋪著讓他坐下。實在是喬的臉色太難看,額上也佈滿冷汗,下午便請了假回家休息。

地震過後,原本完美的秋日便變了天,不多時烏雲聚起一陰雨天,綿綿秋雨滲入寒意,彷彿冬天提早到來。

阿華仍穿著夏季制服,上課時將自己縮成一團,卻仍是不敵無處不入的冷意。

放學時她的小臉發紅,不時掩著嘴咳嗽,畢竟才剛從之前的疫病中痊癒,身體還未全然回復,於是便又風寒纏身。

回到大屋後,她將自己捲在棉被裡發抖,病懨懨的就連晚餐都錯過。

一到傍晚,外頭颳起狂風暴雨,大雨打在窗戶上如無數小手拍打著玻璃,雷聲陣陣,轟隆隆的打在很近的地方,連牆壁都因此顫動著,讓阿華分不出究竟是雷鳴還是餘震。

窗外白雷劃過天際猶如壞掉的燈,劈哩啪啦、轟隆轟隆地閃著。

阿華的頭好痛,用棉被蓋住頭試圖濾掉那讓她的頭更痛的雷鳴。無果。

她口乾舌燥,搖搖晃晃地起身到廚房找點水喝,喝了一肚子水後,回房一躺下便睡著了。

窗外仍是雷聲陣陣如大鼓,女孩卻沉沉的睡了去,原本緊皺的眉頭也緩緩鬆開。

□ □

大風大雨中,有什麼跟著地震來到聚水坪,在不遠處虎視眈眈。

然而雷雨中,所有妖怪都躲了起來,怕雷是天性。

就連地上未完的雷陣也和天上的雷電起共鳴,發出淺藍的光澤以及危險的劈啪聲。

於是在看的到聚水坪全景的距離,巨大的黑色的身影隱在暗潮中,僅露出在水面上的一雙暗紅色的眼睛猶如冰山一角。

雷光閃爍中,紅眸倒印著空曠的聚水坪,一瞬不瞬。

磅薄大雨下了整夜,直到天方露出一絲幽光時才停。

雨剛停,海坪上升起氤氳嵐氣,慢慢的海霧越來越濃,濃的彷彿會吃掉所有的聲音。

在牛奶似的濃霧中,巨大的黑影悄悄上了岸,一雙紅眸在霧氣中隱約的發出飢餓的光芒,霧中突然出現壓抑的雷音,翻騰滾動著海霧。


□ □

阿華一覺睡醒,揉著眼睛看了窗外一眼,便無法移去視線。

終於起霧了!

微光穿透薄薄霧氣,林間偶有鳥影掠過,消失在薄紗壟罩的林中。

潮濕的空氣中有新鮮的青草味,阿華穿著外套踏過積著枯葉的泥土地,深深吸了口氣。臉上不自主地浮出微笑。

一絲一縷的,透著薄藍的霧如有生命般在樹林間穿梭,慢慢的鋪散開來像一條溫柔的棉被。

好溫暖。

阿華走進堆疊著深深淺淺霧氣的樹林,一切都很安靜,彷彿林霧吸收了所有的聲音,連一絲鳥鳴都聽不見。然而樹木卻是不安靜的,阿華聽見樹林正在唱著一樣的歌,輕淺的,愉快的樹歌在霧中擴散開來,一直傳到了很遙遠的地方。

離海邊越近,霧變越濃。

快到聚水坪的時候,牛奶色的霧氣濃的讓人伸手不見五指,阿華不自覺的停了步。

實在是四周太過安靜,沒有蟲鳴也沒有鳥鳴,連樹木都靜默,她什麼都聽不見,卻又感到太過安靜到出現耳鳴,低低的在耳裡做響,又彷彿是不知何來的雷鳴在耳邊喋喋不休。

低頭只看的到腳邊瀝青的柏油路,她努力地看進濃霧,卻什麼都看不清楚。

第一次,她還沒踏進聚水坪便感到害怕,像是濃霧裡有會食人的怪物,或是有什麼正張著充滿利齒的大嘴正等著她踏入。

她也不清楚自己為什麼會害怕,遲疑的腳步再也踏不出去,當她往後退時,終於加快了腳步往遠離聚水坪的方向,快步漸漸變成小跑步。

她一直跑到竹林裡才鬆了口氣。

她往海坪的方向看去,漫天的海霧遮住視野,她躊躇了一會兒,才垂下肩膀回到大屋準備上學。

她在學校時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一下課便又往聚水坪跑。

儘管還不到日落時分,天空卻是暮色四合,涼爽的空氣中有股奇怪的氣味,阿華說不上那是什麼味道,有點像是海鮮還未煮熟又像是堆積大量海藻的味道,很淡卻讓她皺起纖細的眉頭。

她剛穿過竹林,還未到海坪卻聽得到海潮聲的地方,遲疑的停了步。

和早上一樣,恐懼如螞蟻一樣從腳一直爬滿全身,讓她感到腳步如灌了鉛,再也無法跨出一步。她突然感到很害怕,明明是每天都走慣的路,卻突然變得如是陌生。

聚水坪的味道變了,她遠遠就感到恐懼,原本聚水坪那股溫暖的氣氛已經蕩然無存,她的心跳越來越快,想要邁出的步伐卻帶著她退了一步又一步。

最後她是怎麼逃回大屋的,阿華已經記不清楚了,她從來都不曾對聚水坪感到這麼恐懼。

失神落魄的吃完晚飯,她將自己關在房間裡,呆呆地看著桌上的作業本卻一個字也讀不進去。

沒有聚水坪的日子,阿華突然感到很寂寞,她吸了吸鼻子,忍了忍,眼淚還是啪的掉了下來。

像是剛做了惡夢醒來的孩子,睜開眼才發現原來不是夢。

□ □

沒有星星的夜晚,一抹斜月在雲層上發出朦朧撫媚的微光,淺淡的搖曳著彷彿一吹就息的燭火。

石影坐在幾株木麻黃上,隨著枝枒上下搖擺,正是可以俯瞰整片聚水坪的高處。

夜風裡有妖怪暗啞的嗚咽聲。

許多海之精怪找上石影哭泣:

「求求你,我的妻兒以及還沒有孵出的卵,都被吃掉了。」
「拜託你將那位趕走,我剛生下的蛋都被吃光了。」
「他吃掉我的丈夫!」
「他吃掉了我所有的家人!」
「聚水坪再也待不下了,拜託你,我們真的無路可走了。」

石影嘆口氣:「待不下就搬走吧,四海這麼廣闊,總有可以歇尾的地方。」

海之精怪互看,隨即紛紛又哭了起來。

石影壓著被哭到痛的額角,心裡也很清楚。這樣亂糟糟的時代,四海哪裡還有清淨之處,哪裡還有弱小水族的容身之所?要不然外來的妖怪也不必要搶奪這塊土地。尤其聚水坪上多是弱小到無法獨自生存的水族,若離開了聚水坪,他們恐怕很快就被汙染至死或是被飢餓的海族給吃掉。

「不要再哭了,我真的沒有辦法。」他無奈的攤手:「我真的打不過底下那位。」

石影瞇起金眼,隱隱可看到聚水坪上有巨大的黑影半獸身在黑礁上,魚尾隱在海潮中,饜足的趴在海坪上休憩。偶爾一雙暗紅的眼微睜,向他投來輕蔑的一眼,又懶洋洋地閉上眼休息。

石影也很清楚,那可是神話時代就有的存在,這不是他可以去挑戰的對象。

還好他早將白芷趕走,若是要以聚水坪主人的身分去挑戰這位外來者,白芷小朋友連給這位塞牙縫都不夠。

他也看到阿華在海坪周圍躊躇的身影,也還好阿華小朋友還有點野性的直覺,知道這個時候不能到聚水坪上玩。

通常這樣的存在都已經睡了很久、又將繼續在無盡的歲月裡沉睡。但石影猜測,這位恐怕是被地震吵醒,由於睡了太久一醒來便非常飢餓,一上岸便大吃一頓,又這位實在很挑食,喜歡吃幼弱的水族以及未孵化的卵,讓眾多愛護後代的水族都氣憤難耐。

他看到黑影在睡夢中動了動,周身彷彿有無數的蛇髮蠕動,他的肚子發出雷鳴的聲音,轟隆轟隆。

聽到那樣的聲音,眾多水族都恐懼的發抖,幾支特別膽小的小妖甚至便撲上來抱著他的袍角。

石影忍耐的望著天空,這些妖怪忘了自己的食慾還比那位外來者還大,如果他想要的話,可以將眼前這些不長眼的妖怪通通一口吃掉。

看在好友的面子上,他忍了忍,放出一絲妖氣,原本緊緊圍著他的妖怪刷的離了數米。

他整了整衣角,慢吞吞地說道:「我想,你們還是早點接受這位會就這樣賴在這裡不走了,說不定會待個一兩百年,等渥萊君睡醒說不定他還不肯走呢。」

果然引起一堆小妖圍著他哭的很淒慘。「嗚嗚嗚那怎麼辦?」

他看著被雲隱去的月光,金眼比月光更朦朧:「你們推幾個代表去跟他談判吧,我想他應該是可以溝通的傢伙,可以跟他討論出彼此的底線。」他頓了頓:「不過你們得先決定好,每隔一陣子可以給他上供多少卵當食物,要如何輪流犧牲自己的卵,藉此保證大家的安全。」

大多水族都繁殖眾多,以數量取勝,如海馬可生上百個卵,章魚一次可產十萬顆卵,真鯛一次可產百萬以上的卵,能活過被吃掉的命運的卵卻是少之又少。

儘管大多水族都珍惜後代,卻也很清楚,被吃掉的總是比活著的多,所以他們知道,確實事到如今,他們也只能犧牲自己的後代,想辦法維持一線生機。

眾多水族譁然,互相看了看又哭了起來。

於是他們一面咒罵著石影離去,卻又在暗處聚集起來,討論要如何分配要上供給入侵者的食物。

□ □

他懶懶地趴在海坪上,風徐徐的吹過布滿周身的蛇頸藤壺,發出呼呼的聲音。

儘管只是吃了半飽,他卻感到很愜意,這片海坪的味道很舒服,還保有他壓在記憶深處的古老氛圍。

他瞇起暗紅的眼,整片海坪在黑夜中發出淺淺的靈光,空氣飽和著澄淨的水氣,藻類在魚尾下柔軟如雲朵,而且最重要的是,食物很多,而且很容易取得。

他向來都對於環境非常挑剔,只喜歡待在水質澄澈的淺海睡覺。睡覺的時候一動也不動,身上便長滿黑色的、長得像石蜐的、有著長頸的藤壺,等他醒來也不以為意,既可以遮掩身上麻煩的光芒,偶爾肚子餓了還可以隨拔隨吃,味道還真不錯。

總之他睡著的時候比醒著多,原本的好眠卻被漸糟的水質擾的不成眠。

原來,在他沉睡時土地上出現了一種新的種族,那種種族會蓋巨大的東西,那些東西會排出很臭很噁的水,將他習慣睡覺的地方都弄髒了。

於是他只能不情願地搬家,卻游了數月都找不到乾淨的海域,直到找到這個地方。

這真是個為他量身打造的海坪,而且無主,他一眼就喜歡上了。

盡管附近有些似乎滿強大的海妖也在窺探,但他才不怕呢,他看上的地方不會再讓出去了。

他要鋪個窩,吃得飽飽的然後再睡個幾百年,真舒服。

□ □

小小的人魂,如道輕盈的火焰般踏上海坪。

人魂不會畏懼也忘卻了恐懼,她的步伐緩慢但堅定地踏上潮濕的黑礁,赤裸的足不畏尖銳粗糙的礁岩,她緩緩地走過空曠的岩石區。攀上爬下,輕門熟路就如自家後院,或者說聚水坪的每一塊礁岩或是水窪都熟習的如自己的掌紋一樣。

她原本茶色的眼睛已經轉成無底的黑,沉睡於心湖深處的火龍甦醒,微微吐出灼熱的風。於是人魂周身散發熱氣,在潮濕涼爽的秋晚裡如把小小的火炬。

人魂很生氣,為什麼聚水坪要排斥她?又為什麼她會害怕聚水坪?

她不能夠害怕聚水坪。

這是她的容身之所,比家還要親近的地方,失去了聚水坪,她還剩下什麼?

所以她不害怕聚水坪,也不能害怕聚水坪。

於是阿華喚醒了內心深處的火龍,讓那股強大的力量支撐自己重新踏上海坪,她就是這麼固執的孩子。

她就是要守著這個地方,每一晚、每一晚,守著這個龍神不在的地方,等他醒來。

壓下恐懼,她踏上熟悉的海坪--熟悉的海坪此時卻又讓她感到陌生。

空氣中有奇妙的腥甜氣味,那是和往昔的海味都不同,更濃郁且帶種奇妙的甜味,甜味中又壓著很重的貝類腥氣。而原本會有妖怪出沒的海坪,此時卻過分安靜,沒有徘徊者的影子,也沒有水族慣有的氣息。

彷彿所有的一切都被那股相當有存在感的腥甜所取代,阿華輕盈的在海坪上跳動,越離聚水坪的中心越近,那股腥甜便越濃厚。

終於她踏上一片平緩的礁岩區,看到一具龐然大物如道黑色剪影,盤據在海坪的中心處。

遲疑了許久,阿華終於放緩腳步,輕輕地往那巨大的黑影處走去。

越走越近,她隱隱看到那物長滿像是蛇一樣的東西,在黑暗中緩緩的蠕動著。這個像是長著滿身蛇髮的巨物,似乎正熟睡著,身體隨著呼吸鼓動,肚子並發出壓抑的、轟轟的雷聲。

突然那巨物睜開一雙暗紅的眼睛,一開始缺少對焦,但很快便直視著她,噴出一口灼熱的鼻息,周圍的空氣被烘得暖暖的。

那巨物的獸首有著牛一樣的鼻子和輪廓,這麼近的距離,阿華認出牠長滿周身的黑色蛇狀物的前端有著海螺形狀的的甲殼,不久前才在海洋圖鑑裡看到過,那是叫做鵝頸藤壺的生物。

那巨物微動時,周身的鵝頸藤壺便扭動,看起來像是蛇髮一樣有點嚇人。

而牠的暗紅瞳仁中有飢餓的光,倒印著自己的身影。

小小的、一塊塞不了牙縫的肉。

阿華感到自己身體深處的火龍緩緩縮了回去,在這巨獸的面前,她身體裡的火龍很是渺小,被一瞪便縮回心湖底假裝沉睡。

支撐她的力量一退,她的雙腳頓時顫抖起來。但她仍是挺起胸膛、鼓起勇氣大聲說話,只希望這巨獸聽得懂她的話。

「可以拜託你離開嗎?這片土地是有主人的。」

她雙手交握胸前,繼續懇求:「聚水坪的主人睡著了,但是他很快就會醒來。能夠請你離開嗎?」

那巨獸儘管不懂她的語言,卻能明白她所要表達的意思。

阿華聽到在她心底深處有把轟隆隆的聲音出現,就算聽不懂其語言,阿華卻也能夠理解他的意思。

這裡叫做聚水坪嗎?現在是我的地盤了。

「這不是你的地方,你可以當客人,隴一直都歡迎客人在這裡待著,但不可以欺負弱小。」阿華堅持道。「在聚水坪上,大家都要和平共處。」

哼,食物也敢跟我嗆聲?

那獸發出雷鳴般的笑聲,震的阿華跌坐地面,摀著耳朵也阻隔不了那巨大的聲響,她感到彷彿全身骨架都要散掉似的痛楚。

就像是天空打了雷,轟隆隆的,打在荒地上,無處可躲。

阿華緊緊將自己縮成一團,靈體深處的火龍只能艱難的撐住她快被震碎的靈光。

那巨獸笑了一會兒才停下雷鳴般的笑聲。

他再度落在人魂上的目光,既冷漠又似感到無趣,像是要捏死一隻螞蟻一樣,隨意伸起一隻牛蹄似的前肢往人魂處拍來。

人魂的靈光尤震盪不休,於是她無法移動、也無法躲避,只能睜大了眼看著那隻獸蹄往自己踩下。

阿華的腦中一片空白,她閉起眼睛。

巨大的壓力卻遲遲不到,她睜開眼,看到身前有個高大的黑影撐住了獸蹄。

那是個很高、有著黑色甲殼的熟悉背影,兩隻長長的鉗子軟軟的垂在身邊,卻用肩膀扛住壓下的巨大獸蹄。

阿華認出那是那個時常會給她一朵小黃花的青蟳精,也聽到了他的身體因壓力發出格格的細碎聲響。

儘管青蟳精有強壯的盔甲,站在她面前如能扛千斤重的戰神一樣,但這麼近的距離,阿華卻看到他的青黑色盔甲出現細微的裂痕、聽到他的盔甲發出因壓力而破碎的聲音。

阿華很後悔這麼輕率地跑來找這個外來者,她很害怕會失去眼前這位每天會給她一朵小黃花的朋友。

「不要幫我了,趕快跑,拜託你。」

她將手輕輕搭在青蟳精的盔甲上輕聲懇求,卻感到手掌下的盔甲長出長裂隙,黏稠體液沾滿整個手掌。

「拜託你快跑,快跑。」

阿華哭喊著,她從來沒有這麼討厭這麼任性的自己。

扛著巨大壓力的青蟳精沒有移動,只是轉頭看她,豎眼中印入哭泣的小小人魂。

□ □

青蟳精不懂為什麼自己要擋在那個人類面前。

明明每天給她一朵花,只是一個陷阱,他一直等著她踏入自己的陷阱,等著將她那細細的脖子一手喀斷。

明明是這樣的,明明是想要傷害她的。

為什麼會擋在她面前呢?

或許是,青蟳強壯的盔甲本來就是要拯救生命的,他的盔甲不會殺生,而是為護生而存在的。

所以為了不愧對他那一身美麗的青黑色盔甲,他忍不住挺身而出。

或許是這樣。

又或許是因為在無數不成眠的夜晚,當他躲藏在林投叢底的陰影中,看著陪伴在龍神身旁的弱小人魂,看著在月光下那兩道身影,偶爾,只是偶爾,會感到有光照進他陰暗的生命中。

如果這個人類消失的話,龍神恐怕會很寂寞的吧,他忍不住這麼想。

或許是這樣,他也不那麼確定了。

又或許是,為了那麼喜愛生命的傻個兒。傻個兒是不會眼睜睜的看著另一個生命消失在自己眼中的,如果是傻個兒的話、那個熱愛歌頌生命的傻個兒的話,一定會希望他去拯救另一個生命,就算那是害死自己的人類。

只可惜他自豪的盔甲仍是不夠強壯,沉重的壓力瞬間將他的盔甲壓出裂痕,裂痕如冰面上的裂隙般飛快擴散,他知道自己馬上就要被壓成一塊肉餅。

但他還是有時間回頭看上一眼,生命最後的一眼是那個他討厭的人類女孩,似乎也不壞。

或許、或許他每天都給他一朵小黃花,其實是希望總有一日,她能幫自己將小黃花供奉給那位有著寂寞背影的龍神。

因為有他,聚水坪才能容忍弱小如他的存在,才能庇護和傻個兒一樣弱小卻美好的生靈。

如果可以,真想親手供奉一朵小黃花,獻給那個孤高的美麗龍神。

□ □

那一幕發生得太快。

原本站的筆直的青蟳精,轉過來看他一眼後,身上的外殼如蛋殼般裂開,不及眨眼的時間便被拍倒在地,化為一灘爛泥。

阿華瞪大了眼,眼中閃過黑潮,彷彿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她感到自己充斥著狂暴的怒氣。心湖深處的火龍甦醒,透過她的眼睛往外看,那是一雙毫無感情的眼睛,彷彿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毀滅。

她的黑髮無風自動,如黑蛇一樣在她雪白的小臉旁蠕動。她揚頭冷冷地看著牛身巨獸,水氣在周身蒸騰成淡淡的海霧,她的雙手彷彿握著一把灼熱的風,身體裡有熔岩似的熱彷彿會將她燒成兩半,但此時的她卻不畏懼疼痛。

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毀滅。

包括她自己在內。

她雙腳離地,漂浮於空與黑色的獸相對。

那獸看進她那雙毫無感情的眼睛裡,側著頭似乎在回憶。

嗯?一覺睡醒,原來還有共工氏的後裔在?我以為早就都被驅逐出這片土地了。

阿華聽到心底傳來那道轟隆隆的雷聲,卻什麼都不在乎了,也不想去理解他的話語。

哈,再怎麼樣也不過只是隻小蟲子。

牠搖了搖浸在海中的魚尾,大海便掀起浪,牠的肚子發出轟轟雷聲,天空便聚起雨雲,颳起風下起大雨。

人魂在暴雨中如片小小的樹葉,她努力地穩住身形,但巨獸鎖在身上的壓力讓她呼吸不順,她感到自己與之相較比芥米還渺小,就連全力積聚起的力量相較下也只是風中之燭,一吹便會熄滅。

阿華身體裡的火龍恐懼了,在她心湖底顫抖著,細長的眼睛搖曳著不安的火光。

巨獸張嘴吸氣,強烈的腥氣撲面而來。

這巨獸究竟是什麼?阿華絕望地看著血盆大口在眼前放大。

□ □

山海經有云:東海中有流波山,其上有獸,壯如牛,蒼身而無角,一足--實是魚尾,出入水必風雨,其光如日月,其聲如雷,其名曰夔。

東海夔牛是很古老的存在,石影敬畏地看著蹲踞海坪上的黑影。

石影向來都尊敬比他更古老的存在,他也不打算去干涉那位在聚水坪上長住的打算。

反正聚水坪主人還在睡覺,等他睡醒了再說。

直到他看到那個小小的人魂又出現在海坪上。

明明白天的時候還懂得畏懼,石影看著小貓在海坪周圍踟躕了那麼久,總算野性直覺讓她懂得要遠離海坪。 但晚上一到,卻像是無論如何都要守住主人的小狗一樣,執著著守在自己熟悉的位置。

阿華貓就這樣輕盈地跑到夔牛面前,輕聲請他離開。

石影壓著額頭嘆氣,果然看到東海夔牛像拍蒼蠅一樣就要拍死小貓。

俗話說的好,打狗也要看主人,他絕對不可能會放任聚水坪的小草在自己眼前被打死,正要出手時,便看到那隻青蟳精竟然跑出來幫小貓擋下那致命的一拍。

是那隻每天都挖陷阱要給小貓跳的青蟳精!

他冷眼的看著他每天都會送她一朵花,也清楚那只是那隻笨妖怪的引誘人類的手段。

卻是這樣的妖怪,在危急的時候救了阿華。

也讓人魂氣到失去理智,變成一隻快要燒起來的小貓。儘管如此,還是抵不過東海夔牛動一動身體、吹一口氣。

他實在不想要對上東海夔牛這麼古老的存在,但他不能看著阿華貓被吃掉,他答應過她的主人會照顧好小貓的。

於是他伸手將人魂收入袖子裡,灼灼金眼和暗紅的牛眼相對。

夔牛怒的伸蹄拍向他,他用掌抵住那隻巨蹄,身形緩緩膨脹開來。

那是猶如墨水滴入水中一樣的變化,石影失去了人形,暗黑的身影伸展開來,彷彿會吞噬空間一樣的黑霧將真身隱藏起來,藏在黑霧裡是個和夔牛一樣龐大的身軀。

抵住夔牛的巨蹄的是一根看似柔軟卻很有力的觸角,觸角上有黏液淌下落在夔牛的腳上,發出嗤的一聲並有大量蛇頸藤壺消失,露出發著柔和光芒的蒼色牛皮。

彷彿有月光在海坪上升起,夔牛裸露的肌膚發出柔軟的光。

石影似乎恐懼這樣的光芒,被黑霧包圍的身軀縮了縮,而夔牛似乎也害怕他那會腐蝕肌膚的黏液,退了一步將柔軟發著光的皮膚藏在身下。

石影想要提出停戰的提議,但東海夔牛不給他說話的機會,一抬頭對空發出雷鳴似的吼聲,彷彿一瞬間從天上打了數顆響雷,將石影震的黑影微微發散。

石影原本就是吃軟不吃硬的性格,被夔牛引戰的行為激的火氣也上來了,便撲上去和夔牛打了起來。

雷聲大作,雷鳴陣陣傳了百里之遠,狂風大作中大浪翻湧,海浪捲襲,整片海坪的生靈都躲起來不敢窺看。

石影從黑霧中伸出許多觸手將夔牛纏繞住,夔牛則用巨大的身體將他撞開。他們每次相撞都會引起地動,就連附近的小鎮也受到波及。

快要天亮的時候,風勢雨勢都轉小,只有震耳的雷鳴仍是從夔牛肚裡不斷發出。石影也露出疲態,最後還是被夔牛重重撞到海坪旁的懸崖上,落下來時身形已經小了一半,無法動彈,只能趴在懸崖底喘氣。

這時夔牛身上的蛇頸藤壺已經被剝除殆盡,露出一身發著光芒的蒼色獸身,在風雨中猶如一抹圓月,非常顯眼。勝利的夔牛得意的仰空狂叫,發出如一個個焦雷打在海上的巨大聲響,他身上發出的明光照亮漆黑的天空,被照亮的雲層閃過絲絲的雷光。

石影將原身收起變換成人型,想著這樣比較好逃跑。

他身上的銀色狩衣變得又破又皺,一雙金眼也因疲倦而黯淡,然而石影儘管狼狽,還是將人魂小心翼翼的護在袖子裡頭。

趁著東海夔牛得意忘形的對空嚎叫時,石影準備帶著小貓落跑,就算打不贏也沒關係,活著就算贏了。

正當他要逃跑時,卻從海中伸出一隻巨大的爪子將夔牛緊緊按在地上。

如輕煙聚合、如嵐氣捲襲而來,大雨中出現一尾青色的龍盤踞在聚水坪上,銀色的身軀寸寸展開將整個海坪包圍,夔牛身上的光反射在銀鱗上發出柔和的光,美麗的銀色鱗片如鏡般倒印出聚水坪的模樣。

青龍腳下是奮力掙扎的夔牛,夔牛暗紅色的眼睛裡有恐懼的顏色。

石影不可置信的瞪大了金眼,儘管傾盆大雨模糊了視野,但此時他眼中除了青龍再也看不見其他的東西。

青龍閉著一隻眼,另一隻微睜的眼缺少焦距,儘管一身慵懶睡意,龍爪卻是堅定有力的將夔牛緊緊的壓制在地上,直到夔牛低嚎著不再掙扎。

當青龍終於放開爪子的時候,夔牛恐懼的退出海坪,竄入海中便游走了。

雨仍是稀稀落落的下著,青龍優美細長的身軀緩緩收起,就如輕煙聚成雲氣般的變化,青龍緩緩化為人形。

當聚水坪主人現形時,儘管微亮的天際已經看不到雲,一抹斜月就要隱沒海平線之下,天空卻下起朦朧細雨,細的如綿綿春雨,打不濕卻又擾人。

聚水坪也如失水的植物般,一旦得到雨珠的滋潤便舒展開來,勃勃生氣充滿海坪上,到處都有細微的聲響,螃蟹爬上礁岩、海中有珊瑚展開花朵般的身驅,魚群在水窪裡愉快的追逐遊戲。眾多躲藏起來的水族精怪也悄悄探出頭,先是驚嚇,然後是欣喜的在海坪上唱歌跳舞,慶祝聚水坪主人的歸來。

聚水坪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隴懶懶的在玉座上坐下,右眼漆黑,左眼青白,兩隻眼睛都是缺少焦聚,一副睡眼矇矓的模樣,在細雨中有種懶洋洋的慵懶氣息。

龍剛睡醒都是這副模樣,睡眼惺忪的樣子有點可憐又可愛的感覺,但適才將大家都害怕的東海夔牛秒殺,眾人很清楚那是怎樣的存在,儘管想要親近,卻又都不由自主地隔了段安全距離,怕剛睡醒的青龍說不定肚子很餓。

石影氣呼呼將袖子裡的人魂丟在地上,早知道就任由小貓被吃掉,就不會吵醒渥萊君了。

恐怕是他們打得太吵,將原本沉睡著的青龍吵醒。

實在是夔牛的叫聲太吵,他所發出的雷鳴能聲傳百里,也難怪神話時代時,軒轅族獵殺牠們來做戰鼓,所以現在已經是很稀有的存在。也還好隴沒有起床氣,要不然或許早將他們兩隻一起撕成兩半。

阿華被禁錮了整晚,在石影的袖子裡什麼都看不到,只感到天地都在搖晃,她如顆蒲公英的種子一樣輕飄飄的毫無自主能力,只能東滾西撞。外面很吵,又是雷鳴又是狂風作響,她只能閉眼掩耳,將自己縮成小團,等待大風大雨過去。

似乎過了一輩子那麼久的時間,外面突然所有聲音都消失,靜的可怕。

然後她被丟到地上,人魂滾了一圈才慢吞吞地站起來。

她睜開眼,然後瞪大了眼,臉上的神情揉合了複雜的情緒,她用力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還在睡夢中。

天空下著細雨,這時清晨的第一道陽光透過雨絲落在她身上,人魂如融化的冰淇淋般消失空氣中。

石影看著天空飄著的細雨,在心中數著數。

不久後,阿華頂著一頭亂髮,身上還穿著寬塌塌的睡衣,小臉紅通通的跑了過來。

石影看著她不像妖怪群那樣還在審視情況而保持距離,儘管還因急跑而喘著氣,氣息未平便一把撲了上去,扯著龍神的衣角,臉上的表情非常精彩,那是不知道應該要笑還是要哭的表情,更多的是恐懼,她那麼緊的揪住他的衣角,彷彿怕他會又消失一樣。

隴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髮,微笑:「小草長高了。」

就這麼一句話,阿華終於嚎啕大哭,像個孩子一樣,就跟他當初離去時一樣的、毫不保留情緒的哭泣。

旭陽出升,透過朦朧細雨映照在聚水坪主人的臉上,隴環顧聚水坪上的生靈,露出一抹美麗又寂寞的微笑。

阿華終於停止哭泣,哭花的小臉也回以一個燦爛的笑容。

「歡迎回來。」



【地牛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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