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4/16

聚水坪夜話 三十五 醫生

聚水坪佈滿消毒藥水的味道。

大多妖怪都染了病,像是風寒又似瘧疾,只見白日也有懨懨的妖怪在黑礁上曬太陽,暗處有惡臭聚集。

疫馬離開後,聚水坪的妖怪是最先受到衝擊的一群,消毒藥水以及酒精原本就頗傷妖身,又蔓延在陰影中的瘴癘讓妖怪群大創。

直到秋天第一場雷雨洗去藥水味以及瘴氣,妖怪群才慢慢恢復。

當白芷來到聚水坪時,許多小妖歡呼著擁簇到她身邊,其他的妖怪則是神情複雜地看著她。對於那些仍帶著疑惑的目光,白芷則是插著腰說道:「你們要當我是什麼都不重要了,聚水坪主人也好,聚水坪的客人也好,我就是我,反正我就是喜歡這個地方。」

於是奇妙的平衡便被維持住了。

疫病也影響到小鎮,奇怪的是,這次大多病倒的多是妖怪或是有妖怪血緣的人類。小學頭兩周裡,超過一半的老師都病倒了,就連校長也請了一周的假。

阿華也病了兩周,在喬母的照顧下漸漸康復。

期間白芷央求喬母收養阿華,卻得知喬的母親已經嘗試過許多次,提出收養的文件卻一直被大屋的院長以資格不符而拒絕。而且喬的父親很不樂意,為此這對夫妻私底下吵了很多次,最後還是由喬的母親讓步。於是等阿華病好還是又回到大屋。

大病初癒的女孩,回大屋的第一件事,便是待在房間裡惡補這兩周落下的課業。她發現只要少上一天課,她便要花更多的時間補課。這次整整落下兩周的課程,阿華恨死了生病的自己,為什麼要生這麼久的病?文科還好,但數學就讓她很頭痛,自己讀課本,看了半頁就想要睡覺。

於是周末兩日,她拿著書本跑到喬家請白芷幫自己惡補,同時得到她無數個「怎麼這麼笨」的評價。

總算跟上課程,阿華終於可以好好睡上一覺。

□ □

阿華重新回到荒原。

前幾天又有狂流肆虐過荒原,這些日子裡鳴木便帶著阿華在荒原上梳理人流。

近來狂流的次數越來越頻繁,阿華總覺得荒原裡也越來越不平靜,望進荒原深處時,常會感到一股肅殺之氣。

這日阿土伯帶著阿秋來幫忙,他們很快地便讓人流回到往常的秩序。終於能喘口氣,四人坐在大石上遠遠地看著人群,阿華乾脆雙手放在腦後躺了下來看著天空。但沒多久,她便滿眼不解地坐了起來,瞇著眼對著天空發愣。如是專注,她沒有注意到一位領行員正往他們所在的大石走來。

鳴木和阿土伯對望一眼。終於來了。自從阿華喚出白馬後他們便一直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

鳴木跳下大石迎了過去,阿土伯也跟在後頭。

這時阿華才發現那位相熟的領行員,也輕快地躍下大石跑了過去。

那位領行員面無表情地對鳴木說:「醫生要見你的觀察者。」

鳴木毫不訝異:「知道了。」

阿土伯卻有些慌張:「我相信阿華不是貪狼的後代……」

那位領行員打斷他:「是不是貪狼得醫生說了才算。」

阿土伯往前一步,氣勢驚人:「你這是什麼意思?貪狼和貪狼的後代這實在差很多,長老們難道以為她是貪狼?」

對方對他的暴怒無動於衷,仍是淡淡道:「得醫生說了才算。」

他們互不相讓地對視著,似乎正用非語在強烈爭執著。

但他們卻忘了身旁的女孩也懂得同樣的溝通方式。

一旁的阿秋不懂,他只是看到三位領行員對視著,一股壓力從中湧出,劍拔弩張地。然後,他便看到阿華的臉色越來越蒼白,垂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

良久,鳴木揮揮手停止爭執:「我會帶阿華去見醫生,現在說再多也沒用。」

那位領行員點點頭,伸了個懶腰:「我的任務完成了。」

他微笑地摸摸阿華的頭髮,說:「欸,阿華,等一下你的領行員會帶你去見慈祥的老爺爺,不要怕他,把他當成我們就好了,知道嗎?」

阿華仍是低著頭,不語,但那位領行員卻後退一步,臉色灰白地瞪了鳴木一眼,匆匆離開。

阿秋滿頭霧水地看著臉色沉重的三人,有些不悅於被排在局外。

阿華呆立了一會兒,低著頭走到鳴木身旁,拉著他的袖子低聲問:「貪狼就是我之前說的黑真人嗎?我真的是他們的後代?」

鳴木安慰她道:「只是有這個可能,只有醫生能夠知道。」

「那如果醫生說我是的話,我就要被趕出邊緣世界,以後都不能再來了嗎?」

阿華看著腳尖,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

幾滴水滴打在阿華腳背上:「是不是真的不能留下,還有我真的會變成怪物嗎?」

鳴木柔聲道:「現在別想太多,我們先去見醫生後再討論吧。」

「醫生公正嗎?他會不會因為不喜歡我就……」

阿土伯的大手重重壓上她的頭頂:「阿華,相信我,醫生絕不會昧著良心說話,他們是值得信賴的。」

阿華低著頭,眼中仍是掩不去的恐懼,她悄悄地握緊了拳頭。

□ □

她在三位領行員的交談中,看到那道劈開世界的雷。看到和領行員們相對的,看似相似卻又完全相異的那些人,他們眼中有著狂熱和充滿自我的貪婪。看到他們製造出足以撕裂大地的雷擊、足以淹沒全世界所有的聲音的雷鳴。

雷擊、大火,殘缺的世界,強烈的情感將她劈成兩段。

一半的她理解領行員的悲傷和謹慎,一半的她卻感染上對方的狂暴以及黑暗。那是她曾經感受過的黑暗,那股想要毀去世界的無所謂。

那些人,隴稱他們為黑真人,領行員們都叫他們為貪狼。

那是世界失敗的作品,這些失敗品卻毀了世界。

她是他們的後代嗎?還是……她自身就是貪狼?阿華害怕的抱緊膝蓋。

於是阿華剛睡醒便感到很冷。

外頭天方亮起一角,微光將天花板染成淺藍,阿華圍著被子躲在桌子下面,無處可去的狹窄的空間讓她稍稍感到安全。

她不想要變成那樣的怪物,若真如此,她還不如現在就讓石影叔叔吃掉。

她懂得領行員的疑慮。曾經這個世界更豐腴更美麗,但那些遠比現在的人類更貪婪且強大的貪狼,毀了五分之一的世界。現在人類所在的是其中五分之一還完整的世界,荒原則是另五分之一待修補的世界。如今的世界已經禁不起貪狼的榨取,也無法承受再一次的毀滅。就像是在缺水的沙漠裡藏了蝗蟲的卵,等時機到了,便會孵化成鋪天蓋地的蝗蟲大軍,將所見的一切都消耗殆盡。

她不要變成那個模樣。她緊緊地抱住膝蓋,閉上眼睛。

然而就算再沮喪,太陽也不會停止升起的腳步,時間到了,阿華還是得乖乖去上學。

擔憂恐懼卻找不到人傾訴,於是阿華一整天都心不在焉,便沒有注意到喬的眼眶微紅,而白芷則是面露擔憂。

直到中午一起吃飯,白芷一面食慾缺缺的玩著食物,一面告訴阿華,她要離開了。

「爸爸生病了,我要回山上一趟,下課後就走。」

阿華一愣:「啊,村長伯伯生病了嗎?」

「我本來說過不會回去了,現在想起來,怎麼以前這麼幼稚呢?」她將便當裡的菜和肉分開,然後對著青菜皺起眉頭:「怎麼可能不回家呢?就算違反承諾被人嘲笑,我也要回去陪伴爸爸。」

她還是決定先吃肉,總算心情好了一點,一下子便將肉都掃光。

「那等村長伯伯好了,你就會回來嗎?」

白芷的筷子在青菜上面停下,她感到自己失去胃口。

「我不知道。」她不想欺騙好友。「我可能很快便回來,也可能就不回來了。」

她一口氣將剩下的飯與菜都吃得乾乾淨淨的,一顆飯粒也不剩,接下來可能很久都吃不到阿姨做的飯了。

「阿華,我不在的時候,要時常去探望阿姨,阿姨喜歡煮飯給我們吃,如果沒有人可以吃到她的料理,她會很寂寞的。還有如果我回不來的話,你要來山上看我喔。」

「喔。」阿華低頭吃著便當。

她不知道該怎麼反應,便只是默默嚼著吃不出滋味的食物。又她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麼和朋友道別,一下課便去躲了起來,躲到自然教室裡整理剪貼簿的目錄,一直拖到自然老師下班關門時才肯回去。

等她回到大屋,桌上卻有一物,那是白芷平時使用的筆記本,上面還附了張紙條:「幫我保管。下次見面的時候要還給我。」

阿華這時才後悔為什麼不好好的道別?她難過的壓著胸口,好痛。

她真是個大傻瓜。

□ □

荒原上,人流在視野盡頭緩緩移動,鳴木帶著阿華往荒原的另一端走去。

阿華將視線投向藍天,一面踢著地上的小石子,一臉的漠不在乎。「我們騎馬過去嗎?」

鳴木搖搖頭,淡淡說道:「醫生不喜歡別人騎馬踏入他們的領域,我們用走的比較禮貌。」

「很遠嗎?」

「其實,他們住的地方和你的森林只隔了一道懸崖。」

「咦?」

他們穿越大半個荒原來到古木森林,花了一點時間爬到懸崖頂。

鳴木指著遠方的一片小山丘給她看,阿華瞇著眼,那中間似乎有個白點。

「是那裡嗎?」

鳴木點點頭。

「去見他們之前,有些事你應該要知道。」鳴木示意她在一片大石邊緣坐下。

「醫生其實不是他們的正式稱號,他們本來被稱做「沉默者」,因為他們從剛到這片土地時便緘默,不再開口說話。他們在邊緣世界醫治所有需要醫治的一切,從風、土地到我們及人群,都在他們的醫護範圍,於是我們便稱他們為醫生。」

「可以用非語和他們溝通嗎?」阿華問。

「可以,但是我希望你不要用。」鳴木嚴肅的說:「接下來的幾項非常重要,妳要乖乖遵守。」

「第一,也是最重要的,不能看他們的眼睛。」

「啊?」阿華搔頭:「不小心對上怎麼辦?」

「不小心對上了就趕快轉開,要不妳只要從頭到尾低著頭就行了。」

阿華有些不甘願地嗯了一聲。

「好,第二點,不要和他們說話,用非語也不行。」

阿華滿頭霧水地看著他,那她去幹麻?

「你是去給他們看看罷了,該說的話由我來說。」

「那如果他們主動和我說話呢?」

鳴木好像不曾想到這個問題,過了半晌才回答:「那他們問什麼你就答什麼,多餘的話別說。」

「噢。」

「第三點,那個地方算是的秘密之地,不準亂走亂看,即使我和他們聊很久你也得待在我身後,不可以離開一步。」

「啊!那如果你們聊個三天三夜,我不是無聊死了?」阿華抗議。

「不會的,我們都是用非語溝通,我想大概五分鐘便有結果了,那之後我會告訴你我們聊了些什麼,你只要乖乖坐個五分鐘就好了。」

「那超過五分鐘呢?」她狡猾問。

「那就再乖乖地坐另一個五分鐘。」

看著阿華有些不滿地望著那個小白點,鳴木心裡有種事情會如往常般脫韁的感覺。

鳴木帶著阿華走過那一大片荒原,來到那個有著小白點的小山丘。

山丘並不高,爬個十分鐘便到了,奇怪的是這小山丘長滿嫩綠的草,這是第一次阿華在荒原上看到青草地。

鳴木卻不讓她細看,催促著她爬上小山丘。阿華一上山丘便看到一輛又像車子又像房子的白色建築物。雖然這不是第一次她在荒原上看到現代化的建築,她還是張著好奇的眸子打量著四周。

鳴木已經走到那棟建築物前,回頭看到阿華正打算自行參觀,咳了一聲。阿華忙跟了上去,乖巧地低頭站在他身後。這時候她開始緊張了起來,一握手心便是滿手的冷汗。

他們要去見的,是掌管她生殺大權的劊子手,走起路來腳都有些發軟。

不過這時她早已下定決心,若醫生宣判她必須永遠離開邊緣世界的話,那反正都會被驅逐離開,那鳴木的規則便毋須遵守,她要為己力爭,即使和醫生大吵大鬧也無所謂。她才不肯束手就擒呢。

鳴木卻沒有帶她走進屋子,不停步地繞到白屋後面。一轉過屋後,阿華眼睛一亮,眼前是一大片菜圃,各種奇特的植物一排排整齊地生長著。靠屋的一面有一張圓形石桌,桌旁坐著兩個人正在喝茶。

遠遠地,他們便揮手讓他們過來。

其中一人進了屋內,等他們來到時他已端了兩杯茶出來,示意他們隨意坐著。阿華低著頭在鳴木身邊坐下,那人將茶分別端給他們。

阿華只覺得他們身邊的氣氛很舒服,一下子便忘卻了原本的緊張感。她接過了那人遞給她的茶後向他望去說聲謝謝。

落入她眼中的,是一位很奇特的人。乍看之下,他們和鳴木一樣,都是同一種人。但他們既像人又不像人,而且不像鳴木那樣算是大哥哥的年紀,他們有著看不出年紀及性別的面孔。

第一眼,他們似乎已經很老了;再一眼,他們像初生嬰兒般的無邪。她張大了眼,原來醫生其實是一男一女呀!

捧茶給她的沉默者是位溫柔的女士,她坐了回去,端起茶杯細細地看著她,臉上皺出細細紋路,讓她看起來極和藹溫柔。

鳴木的手肘碰了阿華一下,她忙低頭喝了一口茶,臉上的表情舒展開來,她露出陶醉的神情。這種茶她從未喝過,說不上好喝,但卻在喝下的同時讓一股熱氣傳遍四肢,彷彿所有的毛孔都打了開來,「啊」地呼出熱騰騰的空氣。

也許淡淡的藥草味薰人,也許是那紫色的怪茶令人放鬆,又也許是那氣氛太好,讓她身處在午後的悠閒中,渾忘了原本是為何而來。阿華早將鳴木交代的事項丟到爪哇國去了。她微笑地看向那位男性沉默者,一瞬間他們的目光相對。

她望進一雙潛藏著無數智慧的眸子,那對美麗的眼睛裡似乎藏著一個廣大無邊際的圖書館,無數的故事等著被翻閱。每一本書裡都藏了一個宇宙,她感到自己在星塵間飛翔著,無數故事一晃而過,她的心急速的跳動了起來,她渴望去閱讀及學習這些知識,即使要花上無數的歲月也無所謂……正當她準備放開心神在那宇宙中遨遊時,一雙手卻突然擋住她的視線。眨眨眼,她呼出一口長氣,就看到鳴木毫無表情地看著她。

嗚!鳴木生氣了!她忙低頭喝茶。

一道厚重渾實的思想卻在他們兩人腦中出現。

他只是告訴鳴木無妨,她可是能直視龍神之眼的孩子。

阿華高興了起來,回問:『你們認識隴嗎?』

沉默者讓她看了一段故事,那是個關於一對沉默者和一位有旅遊癖的龍神同行一段路程的故事。

趁著阿華還在回味那個故事時,鳴木用非語問:『阿華是否為貪狼的後代?』

沉默者只是回了個關於黑貓與白貓的故事。

鳴木咀嚼了一下,也就是說,不管是黑貓白貓,只要會抓老鼠的都是好貓,他們何必去問那貓是黑是白?

鳴木詫異:『所以您找她來並非要判斷她是否應離開荒原?』

兩位沉默者只是安靜地喝著茶。

阿華回過神來,又問了些關於龍神的故事,他們也大方地讓她看了不少故事段落,阿華看得眉飛色舞。

然後要阿華告訴他們龍神的近況。

鳴木這時才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找他們過來,不是如他們之前所擔心的,而只是要聊天罷了。這根本是個交換八卦的茶會嘛!他鬆了口氣,擔心了這麼久原來只是虛驚一場。

他們邀請她偶爾來幫忙他們照顧藥圃,還讓她們任何時後都可以來找他們喝茶聊天。阿華欣然應允。

鳴木對此感到訝異,沉默者們竟給了阿華一個能隨時過來找他們的特權。這可是很難得的。 

於是阿華只要找到空檔,便會跑來找沉默者爺爺奶奶討茶喝。

沉默者爺爺的眼睛裡有一間無限龐大的圖書館,而沉默者奶奶的眼中則是有一片無止無盡的森林。阿華很喜歡在他們身邊的感覺,待在一起可以不用說話、絞盡腦汁去回應對方的存在,這種感覺真好。

但是她仍記得自己的內心深處藏了個怪物,而她也有可能會變成怪物,她討厭當心湖裡的火龍醒來時,那種什麼都不重要、什麼都可以毀滅的感覺。

『如果我是貪狼的後代,難道不會傷害這個世界嗎?為什麼你們不怕我?』終於她還是忍不住問了。

沉默者爺爺用一個故事回答她。

從前有個女孩,她的身體裡有很強大的力量,那股力量是把雙刃刀,她很害怕會傷害到別人,時時將刀口抵著自己。當她最愛的地方被破壞的時候,她明明就很痛苦,卻不肯用那股力量去傷害造成破壞的人。

阿華看到自己和一位老人坐在海坪上,一老一少並肩觀看著海坪的生機勃勃。她看到自己壓下內心火龍的躁動,眼光澄澈,敞開自己的心並試圖去碰觸老人的內心,向他分享海坪有多美麗。

女孩能夠自制並且相信人心能藉由碰觸彼此而變得更強大,這樣就足夠了。

阿華終於掩面哭了起來,這段時間的擔憂和恐懼都隨著淚水蒸發。

最後,她捧著茶碗,將混著眼淚的茶一口飲盡。

「好好喝。」

她嘆息,這是她喝過最好喝的一杯茶,好喝到彷彿心都融化了。

原來心裏頭陳年的恐懼也能被治癒,她總算相信沉默者爺爺和奶奶都是醫生。

□ □

斜月如抹微笑,沒有風的世界如往常靜謐。

阿華在古木森林裡引風。根系觸及地底下的水源,她彷彿是森林裡的一棵樹,身上長出捲曲的藤蔓以其翠綠的幻葉,對著天空展開帶著透明綠意的天幕。

當柔軟的樹枝帶著幻葉搖曳,微風便起,柔和的掠過森林中所有草木的枝枒間。綠草輕快地搖晃著,如蛇般的樹藤也優美的雨風共舞,琉璃色的樹木紛紛向天際展開巨大的樹冠。許多花都同時綻放,整片森林發出點點螢光,隨著風在阿華身邊飛舞。森林的翠葉在微風中發出銀鈴又似琉璃相擊的聲音,宛如百千種樂器同時演奏,交雜出心曠神怡的樂音。

她呼出口長氣,緩緩將幻樹收起。

現在的森林已經頗具規模,越來越多植物從地底發芽,種類也是多到她數不完。

她動了動有些麻的腳,便有開著芬芳白花的藤蔓纏上她的腳,讓她花了一點時間才擺脫那黏人的小白花。

當她引風時,整片森林彷彿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展現出精神奕奕的一面。

她卻皺起細細的眉頭,困惑的將手貼住地面。

近年來當她在古木森林裡引導風的時候,她總會從地底的伏流裡感受到其它的訊息。但那訊息太薄弱,那片段太模糊。

究竟,地底下藏著怎樣的秘密?

她像根接收不良的天線,那時她便猜想,如果能找到一個訊號清晰的地方也許能看到更多。這裡附近一定有更容易接觸到伏流的地方,她一旦好奇心被勾起,便很想找到問題的答案。

這天她趁鳴木不注意的時候偷溜出來,打算引風過後便去拜訪醫生。她很喜歡待在醫生那裏。

其他領行員都對醫生太過尊敬,但阿華只是覺得他們就像一對爺爺和奶奶,很好說話。

而且他們不會對阿華說什麼可以、什麼不可以,相當放任的態度讓阿華感到很舒服。於是阿華被寵的有點無法無天,有時候被鳴木碎念,她便跑到他們的白屋好圖個耳根清靜,而且只要她在白屋裡,鳴木就不敢來抓她回去。

阿華跑到黃土懸崖邊爬上一棵高大的樹,樹枝充滿彈性將她高高彈起,等她落地時已經在懸崖頂。然而懸崖頂已經坐著一人似乎已經等了很久。

阿華想要逃跑已經來不及了,鳴木抓到很會跑的兔子一隻。

阿華只好乖乖跟著鳴木回去守護地,她決定改天先去沉默者爺爺奶奶那裡,再回來引風。

□ □

之後阿華常去找沉默者,後來還喚起他們爺爺和奶奶,而沉默者也默認了。

這日,剛舒理過荒原上的亂流後,她便跑來找沉默者,幫忙整理藥圃。

阿華拿著一圓鏟站在藥圃邊緣,那裡有一塊小空地。

她挽著袖子便準備下鏟,她雖沒碰過田卻也看過農夫伯伯種田的樣子。沒看過豬走路也吃過豬肉,她知道應該先翻土,將土翻的鬆鬆軟軟地,樹苗才好扎根。但沉默者奶奶卻用手勢阻止了她。

【不種了嗎?】她滿眼疑惑。

沉默者爺爺接過鏟子,將一株小樹苗讓她拿著,阿華忙伸出雙手用手心捧著。這個小樹苗有個小小的塊根,塊根有著小手小腳的根鬚,正在她掌心裡慵懶地伸著懶腰,一副渴睡嬰兒的模樣。

其中一位沉默者等她看夠了,伸掌接過她手中的樹苗嬰兒,另一位沉默者示意她注意。她將圓鏟放下,卻用修長的手指輕輕插入土壤中,微微攪動手指將洞開大點。然後她示意阿華摸摸看裡面的土壤。

【欸,好軟的土!】

然後,沉默者奶奶將小樹苗放進那個小洞裡,小樹苗動了動身子鑽了下去,抖動了好一會兒,似乎在調整到一個舒服的姿勢後,才將葉子舒服地展開,輕輕地抖了抖葉片。

阿華驚喜地看著,她從來沒見過這麼奇妙的植物。

她幫忙著將一排同樣的小樹苗種下。沉默者一面向她解釋,這裡的土很健康所以不能翻動,過份地翻動土壤只會讓水份流失,讓健康的土壤老化。

阿華抱歉地吐吐舌頭。

阿華凝望著沉默者那小小的臉龐和大大的瞳,黑瞳裡偶有銀色水光閃動,清徹地映出藍天碧草,他們雖是年邁,但年邁的他們卻是如此的美麗莊嚴。

她只在圖片裡見過鹿這種生物,當時她看著圖片就覺得小鹿的眼睛比人類的眼睛要美麗百倍,而沉默者的黑瞳卻又比小鹿的要美麗上百倍。和他們比起來,她和她的族人都是如此的醜陋。

我們醜的就像……就像…… 她嘆息,她實在想不出一個詞彙來表達她的感受。好吧,醜的就像人類。

她知道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再覺得任何一個人類是美麗的,她再也無法被人類的外貌所吸引。

她蹲了下來,將手放在土壤上感覺著底下的動靜,對著剛種下的小樹苗唱歌。她現在不只會唱小星星,還會唱我的家庭、兩隻老虎、茉莉花、哥哥爸爸真偉大的改良版 – 小貓小狗真可愛,對了,還有最近新學的驪歌。

當然,她決不承認她只背得起這些歌的歌詞。

沉默者已坐在石邊喝茶休息,帶笑地看著低低對著樹苗唱歌的阿華,小樹苗也正搖頭擺身地和著她的歌兒。

手仍是貼著地面,阿華卻在一瞬間感受到底下的伏流混亂了起來,她習慣性地想要喚出幻樹,卻難得自覺地停了下來。

她找遍了整個荒原,卻找不到更好的接收點--這時她才隱約地感覺到,也許,這裡就是她在找的地方。她起身,見爺爺奶奶們繼續在照料著小苗圃,便悄悄地溜走了。

之前阿華在觀察這周圍時,她就感到附近有個丘陵特別的不同。那丘陵不像其它的丘陵有著圓整的形狀,卻從中被切成一半,發出奇異的壓力。那種壓力,很像領行員帶她探過的裂痕裡散發出的壓力。像是個巨大的海淵。

她躲躲藏藏地跑到山丘頂。站在裂縫邊緣,陰冷的寒氣從中冒出,夾帶著一種令人不安的空洞靜寂。掉下去就回不來了,她腦海中閃過這樣的想法。但她卻沒多想,因為她感覺到附近底下的伏流又亂了起來。她找了個可以生根的地方便毫不猶豫地喚出幻樹。

首先是根。

她的根深入土裡,不斷往下長著,卻很快地碰觸到一股寒流。寒流底下是深淵,深淵中卻散著發著螢光的星塵,在幽黑的裂口中如點點明星。那就是她要找的。

她將細密的根系插入寒流中,一瞬間濃烈的惡意凍結了她的根,被寒流一沖便破裂成碎屑。

她抽痛了一下。

不甘心地,她將所有的根系收回,愣愣地注視著寒流底下的深淵。

她是那麼專注的看著深淵,不經意間,她發現自己已長了寬大的魚尾,正往深淵中游去,一頭豐厚的長髮包圍著自己並將冰冷的惡意擋開。

她的尾強而有力,她的髮飄柔豐美,她的身軀長滿鱗片,她的利齒如刃。她毫不猶豫地游進深淵裡,明明她應該要對那開口如獸牙的黑暗深淵感到害怕恐懼,但化身為人魚的她卻也失去了情緒,她不在乎也無所謂,沒有恐懼也沒有興奮。

她伸手去碰觸那些沉在深淵底部的星塵,每顆星塵都附著著一個影像,一股痛苦的思念。她有些疑惑地去碰觸這些令人不著頭緒的片段,這一片是鑽土機震動,那一片只是一根水管,有的顯出一群人猙獰的面孔,有的只是一台器械轟轟做響……

但她收集越多的影像,漸漸地她能夠拼湊出一個個場景。

那是它們思念的碎片,它們痛苦的碎片。

許多機械從海洋從沙漠裡鑽入它們的皮膚,轟轟做響,不斷地抽出黑色的血液,乾枯它們的血管。許多人從它們的毛孔挖入,挖斷它們的氣根。他們掏空它們的油囊,挖走它們的營養物。

它們開始衰老,一個接一個乾枯斷裂,有些崩塌了,有些已經出現裂痕。它們生出新生兒卻被遏殺,它們越來越支持不住。重量壓在上頭,可是它們已經衰老的無法再扛住重量。她不斷地碰觸著星塵,卻發現從深淵底部往上落下更多的星塵,四週像是漂浮著一場星塵雨似的,美麗而哀傷。

她開始對星塵碎片感到厭倦,便想繼續去探探深淵底部,星塵的發源地。

她大大的尾鰭一擺便要往下游去,但卻有股聲音在呼喚她。

阿華,回來。

阿華是誰?她有些疑惑地停了下來。

阿華,孩子,下去了便回不來。

我也不打算回去,要回去哪裡?她抱臂冷冷地想著。

星塵雨不斷下著,許多星塵落在她身上,更多片段隨之出現,正當她開始對這些吵雜的片段感到厭煩時,卻在轉身間幾個發著淺色螢光的星塵落到她的尾鰭上。

一雙熟悉的黑眸閃過她的腦海,她看到熟悉的月夜和熟悉的礁岩……

隴!

她脫口而出,像是有股強大的力量正拉扯著她,她快速地往頭上光亮處游去。但她的身體卻產生了痛苦的變化,她的長髮被寒流切碎,她的鱗片紛紛落下,最後,她那寬大的魚尾重新變成一雙軟弱的雙腿。

她掙扎地往上划著,冰冷的寒氣襲上她的肌膚。

那股力一抽便將她抽出寒流,她發現自己又在明朗的陽光下,正跌坐地上喘著氣。

她揉揉眼睛,看到沉默者正坐在裂縫的邊緣,手裡還拿了根釣竿,看到她清醒了便收回釣竿,向她走了過來。

她充滿歉意地低下頭,她似乎又闖了點禍。

沉默者卻只是寬慰地點點頭。

阿華和龍神的羈絆很深哪!沉默者奶奶和煦地笑著。

阿華一邊曬著陽光,一面將她看到的片段展在他們之前。

【那是哪裡?】她指著深淵。

墳場。

阿華愣了一下:【什麼的墳場?】

為什麼隴的影像會在那裡?

沉默者卻不再回應,將釣竿收好轉身走回了白屋。

阿華的心臟撲通撲通的跳著,她究竟看到了什麼?她的心中充滿疑問。

隨即而來的鳴木對她闖的禍大怒,壓著她向沉默者道了很多次的歉,儘管沉默者並不介意。但鳴木因此將阿華禁足,除非沉默者主動約她過來,她不能再到白屋這裡玩。

然而一旦問題生了根,發了芽,便會長出更多問題。

天色還未亮,阿華便睜開眼睛,看著染著薄藍水色的天花板,發呆。

窗外隱約傳來稀淅瀝瀝的雨聲。

適才作的夢,一醒來便如沙灘上的圖畫一樣,潮水一來便被沖洗的乾淨。

然而心裡頭卻壓著困惑不解以及恐懼的情緒。

她究竟夢到什麼?她好像忘記很重要的事情,她盯著天花板絞盡腦汁,但直到早晨第一道光照入房裡時,她仍是想不起來。但她就是知道,那個問題很重要。

外頭的雨已停歇,清晨的曙光將葉子上的雨珠照得發亮。

下雨之後,院子裡的一切都在陽光下閃閃發光,阿華頓時忘了自己在煩惱什麼,搭著窗沿對著窗外的風景亮起眼睛,茶色的眸子也晶亮亮的反射著晨光。

看來會是個好天氣!

這個世界如此美麗,就不要因已經忘記的煩惱而苦惱。

阿華雀躍的開了窗,幾隻麻雀歡快的從窗前飛過,吱吱喳喳的為收穫的季節歡唱。

然而阿華看不到的一角,又有黑雲積聚而來,昭示著秋季的氣候多變。

風雨欲來。



【醫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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