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7

聚水坪夜話 一 青指甲

簡明惠是個老師。

在台灣當老師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就算讀的是師範學院,教職也考過了,但要在大城市裡拿到一個正式且固定的教職很困難。所以她且戰且走,也就是所謂的流浪教師,近來幾年都在城市邊緣的小學校教書。

她已經當了很久的流浪教師,這次開學申請到了一個濱海小鎮的小學當一學期的代課老師,如果表現好的話應該可以連下學期也一起待在這個學校。

剛到這個小鎮時,簡明惠是很興奮的。腥鹹的海風,漂亮的小鎮有一些荷蘭風格的老建築,離鎮中心很近的距離就有幾間大學,周圍總是有很多學生,這是個學術氣息濃厚的可愛小鎮。

而且這裡的空氣很新鮮,鎮民很友善,她剛來不久便喜歡上這個純樸的小漁鎮,如果可以,她還想多待幾年呢!

直到開學當天,當她看到學校的老師後,她才警覺到這個學校和其他小學校不同的地方。

國語老師是某種昆蟲妖怪、社會老師是貓妖,體育老師也有著濃重的妖怪血緣,就連校長都是半妖,這個地方是怎麼回事,這裡莫不是妖怪的治外區吧?

但學生卻又大多都是普通人類,其中偶爾混雜了幾個混血的孩子也都還未覺醒。她小心地和妖怪老師們保持距離,因為她也有屬於自己的秘密。

總之,她喜歡當老師也喜歡小孩子,所以她希望能夠平平安安地、平平靜靜地度過這半年,她不想和學校的妖怪老師們有任何牽扯。

她所代課的班級是低年級的數學課。說實在的,數學並非她的強項,但教學本來就不是依靠對科目的強度而是經驗,就算是大學的數學教授來小學教數學,也不可能比有經驗的小學教師教的更好。

簡老師一直到任課前才知道自己要代的是什麼課程。原來的自然老師已經快到退休年齡,他原本一個人得負責中高年級的自然課,但近來身體實在支撐不住,學校便找她來分擔自然老師的一部份課程。

於是她帶了三年級的自然課以及一二三年級的數學課。小學每個年級各有兩班,每班各有三十位學生左右,這樣的教學排程對她來說並不算太重,比起其他老師每周超過二十小時的上課時程,沒有導師職也沒有行政職位的她確實輕鬆許多。

但她實在是個用心的老師,她沒辦法輕輕鬆鬆地上完課便走人,她開始關注一些跟不上進度的學生,或是班上讓人頭痛的孩子。

有時候孩子總是沒吃早餐便到校,她發現後會偷偷替孩子準備早餐。她甚至發現有些孩子付不出營養午餐錢,她還會私下心疼地代付餐費。

她就是喜歡孩子,就是沒有辦法坐視孩子跟著父母辛苦。雖然她知道這裡大部分學生的家庭都是靠海維生,有些孩子從小就是野大的,家裡孩子太多父母也管不到孩子的學業,其他老師對這些不上心的孩子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但她就是沒辦法管住自己。

每個班上總有幾個因家庭因素而跟不上進度的孩子。他們被問到為什麼功課不交、問題不做的時候,總是蒼白地垂著小小的頭顱,盯著空白作業本倔強地一語不發。其他老師遇到這樣的問題兒童總是罵個幾聲打個幾下就過去了,多個幾次,就是再有心的老師也都會放棄班上的黑羊。

但她就是放不下。

開學沒多久,她便會下課留校替這些孩子溫習功課,或是手把手地幫助他們將當天的作業做完才放這些學生回家。其他的老師總笑她傻,說她在浪費時間。

是的,在其他老師的眼底她或許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和青春--有時她花了一整個鐘頭盯著討厭數學的孩子,一加一等於幾問了幾十遍,孩子只是盯著數字像有深仇大恨;有時盯著大一點的孩子背九九乘法表,孩子背到快哭了她也只能繼續逼下去--她做著沒有人喜歡,會被其他老師嘲笑、被孩子討厭的工作,但她仍是會一直做下去,直到這些孩子不再討厭學習為止。

她其實已經當了很久、很久的國小老師了,她不是莽撞、有著一腔容易冷卻熱情的實習老師,如果她憑的只是熱血是無法這麼多年都始終如一。

她只是將自己當成是母親,這些孩子的母親。

說來悲哀,她很喜歡小孩、一直都想要有自己的一窩兒女,但年輕的時候不懂事被男友逼著墮了胎,從此她再也懷不上孩子。她傷心了很久、痛苦了很久,直到開始當老師之後,她便將所有的孩子都當成自己的孩子來對待,頓時她的世界便開闊開來,她不再糾結了,是這些可愛的孩子將她從不孕的地獄裡拯救出來。

沒多久,一位三年級的小男孩引起她的注意。

這名叫王立強的孩子在小學裡是頑劣出了名的。他是天生的孩子頭,特點是喜歡捉弄老師,初次上課便被他在講桌裡藏了隻青蛇當作下馬威。當然她也不是好欺負的老師,跟他來來往往地鬥個幾次後,這孩子卻在要求留校輔導的時候無視她的要求,幾次被放鴿子後簡老師才向他的導師詢問這孩子的家庭狀態。

「王立強?」他的班級導師吳老師一聽到這名字就皺起眉頭:「簡老師,我知道你是個好老師啦,但這個孩子沒救了,真的別管他了。」

「請不要這麼說,王立強這孩子只是……」

「唉,簡老師你不知道啦,王立強沒爹沒娘的,在那間育幼院裡又沒有得到好教養,就是在育幼院裡聽說也是讓人頭痛的小霸王哩!」

「育幼院?」她驀然心上一緊,原來如此。

「不對不對!」旁邊體育老師忍不住插話:「不是所有育幼院的孩子都沒有雙親,那個王立強有父母的啦!他只是因故被寄養在育幼院的孩子,很多孩子都是這樣喔!」

「可是他被丟在那間育幼院已經三年了,據說他的父母都沒有來看過他,只是定期將錢寄到育幼院罷了……我想他雖然調皮搗蛋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但心裡其實很著急的吧?」

吳老師按著額頭思考:「話說,這裡很多學生都是那個育幼院的孩子喔,據說是私人開的……至少有七、八年了吧?但關於育幼院的事情我就不清楚了……」

簡老師點了點頭,她知道該怎麼做了。

知己知彼、百戰百勝!她需要做一個家庭訪問!

■ ■

育幼院離海濱很近,近到可以聽到海的聲音、聞到海的氣味。隱在樹林裡頭,育幼院必須從大路轉進叉路,然後是一段長長的向下斜坡,而在斜坡的盡頭便是棟三層樓高的大屋子。

當她的機車靠著路邊停在大屋前時,兇猛的狗吠聲讓她嚇得幾乎就要跳上車逃跑。她最怕的動物就是狗啊!

定神一看,那是隻成年狼犬,雖然狼犬被綁在屋子的另一側,卻仍是猛力拉扯粗大的狗鍊往她的方向撲扯,盡力地做好牠看門的責任。

牠的狂吠很有力量,每擊都打在她心上。正當她要跑不跑的時候,一位中年婦女開門探頭罵了狼狗兩聲,這才遠遠地揮手要她過去。

「我、我是王立強的老師,我想跟這裡的負責人聊一聊。」她在門口表明身份,因一旁的狼狗不停的旺叫又不自覺地往旁跳了一步。

「原來是老師,對不起啦,小黑綁的好好的不會傷人,你會怕就先進來再說吧。」婦人將門拉的大開讓她進門。

中年婦人引著她到客廳坐著,外頭走廊上有幾個孩子笑著跑過。

「我給老師倒杯水,老師等一下喔。」中年婦女轉身離開。

她特地選一大早沒有課的時候過來,孩子們都還在上課,她想這樣就不至於會有家長將孩子叫出來當著家訪老師的面揮鞭子如此尷尬的場面出現。

她等了一會兒,突然一個小頭從另一側的沙發底鑽出。她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個很小的孩子,約莫還是幼稚園大小吧,也只有這麼小的孩子還鑽的進沙發底。

「小朋友快出來,你為什麼會躲在底下?」她盡量用最和藹的聲音問,但那孩子還是退卻了一下,小頭又復消失沙發底。

她蹲在沙發前對著沙發底伸手:「出來吧,地上很髒,阿姨是老師,不要怕。」

過了許久,一直等那位婦女上了茶又離開後,那個孩子才像隻怕生的貓一樣從沙發底下鑽出來。簡老師將小女孩輕輕抱住不讓她逃跑,只見她一頭過肩的長髮亂糟糟的還纏繞著蛛網,小臉也是髒兮兮又是沙又是灰塵,一雙眼睛卻是很明亮、漂亮的茶色,晶亮亮地像是眼中藏了無數星塵。

她拿出手帕將小女孩的小臉擦乾淨,露出底下晶瑩潔白的膚色,小女孩的臉頰還因緊張而透出淡淡的蘋果紅。簡老師將她的頭髮用手指梳理好後,不禁看的呆了。

在鄉下,哪個男孩女孩不是曬得小臉紅通通的,每個人都一身的黝黑膚色,哪有人像她擁有牛奶般雪白的肌膚,就是粗布單衣也像是一尊手工精緻的日本娃娃。

小女孩被她這樣環抱著很不自在,卻又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

簡老師笑了笑,一面將她放開又從口袋裡掏出糖果塞在她手裡。

「妳叫什麼名字?」

「阿、阿華。」小女孩像隻好奇的鳥兒,側頭看著手中的糖果,有些困惑地。

「妳今年多大了?」

「六歲。」

「明年就要上小學了吧?」

眼見阿華點了點頭,她又問:「為什麼要躲在椅子底下?」

阿華低著頭不說話,她這時也注意到了,小女孩的臉上和手上都有被石頭劃傷的痕跡以及烏青。

「是不是其他的孩子欺負你?你躲在沙發底是為了躲欺負你的人?」她覺得很心疼,為什麼這麼小、這麼可愛的孩子會被人這麼欺負?

「我沒有躲起來,覺得很吵而已。」她是個驕傲的孩子,抬高了小頭顱糾正道:「然後,我只是不小心睡著。」

「好、好,你只是不小心睡著……」她還想說些什麼,小女孩卻像隻兔子一樣溜走。

同時領她進門的中年婦女又出現,說是他們的院長身體不適請她改日再來,於是她和院長又約了個時間再回訪。

第一次家庭訪問就這樣簡單地結束了。

她離開後卻一直惦記著那個小女孩,後來花了很多心思從其他也是育幼院的孩子口中探出許多關於育幼院的事。

育幼院的孩子都叫育幼院為「大屋」。又大屋裡的小孩分成兩派,一派是「有爸媽的孩子」,簡稱「孩寶」;另一派則是「沒有爸媽的孩子」,簡稱「野孩子」。

被寄養在大屋的媽寶們,他們的衣服嶄新漂亮,他們的用具齊全、擁有較多的私人玩具,在大屋裡也較其他孩子張揚許多,將大屋當成暫居的旅館多過是一個家。而從小便沒見過父母、或是父母因事故已經不在的孩子們,他們總是個性較低調、安靜,衣著亦是樸素、不太合身,這些孩子也比寄養的孩子要來的乖巧,就怕不乖會惹毛平常照顧他們的阿姨們,畢竟這裡只能算是他們真正的家了。

這兩派孩子平時都看對方不順眼,「有爸媽的孩子」們總將我的爸爸媽媽就要來接我了這話掛在口邊,「沒有爸媽的孩子」們則是假裝不在意,但心裡頭實在是羨慕非常。

王立強是最近才來的媽寶,沒多久霸道的他就當上了孩子王,總喜歡帶頭到處欺負比他小的孩子。尤其是女孩子,更是每個看到他就遠遠躲開,走避不及的還會被嚇得大哭。 他總愛拉鬆女生辮子、或是剛梳好的頭髮扯亂,還喜歡學電視裡的色老頭摸女生屁股,每次弄到女孩子哭還不肯罷手。

那個叫做阿華的小女孩則屬於「野孩子」,她是在育幼院成立不久就被送去的棄嬰,據說剛到育幼院時成天哭個不停,屋子裡的大人們忙不過來就將她放在一樓的廢棄儲藏室裡,後來她便在那個小室裡獨自住到現在。

大屋裡似乎有很多關於小女孩的奇怪傳言。

「老師,阿華是個怪小孩,她會對著空地說話……」

「我也看到了!老師!她常常蹲在土地公廟前面,對著沒有人的地方說話,還會對著空地笑說……」

「好噁心!老師,她有時候給人很恐怖的感覺……」

「嗯嗯,她有時候看著人的時候,眼睛會給我很不舒服的感覺,真的很噁心!」

「而且老是髒兮兮地,每天都跑到海邊玩,弄的身上很髒又很臭!」

「還有啊,老師,大家都說她是鬼的小孩,你看她皮膚那麼白頭髮又那麼黑,屋子裡的大姐姐說她是鬼女要我們不要接近她!」

孩子們七嘴八舌,簡老師卻聽得心都糾緊了,這孩子究竟在大屋裡受到怎樣的對待?

第二次家訪的時候在週六,她到大屋的時候先是在客廳裡等了好一會兒,驀地聽見外頭走廊盡頭有孩子吵鬧的聲音。她好奇地尋聲而去,卻看到王立強和幾個男孩子圍著一個瘦小的女孩兒嗆聲。

「沒人要的野孩子!你是垃圾桶撿來的小孩,所以才會住在那個垃圾堆裡!」他惡意地推了她一下,看到她踉蹌後退時嘴角揚起自得的弧度。

在旁邊看著的跟班們一同鼓譟。

「野孩子!」「髒兮兮的衣服,垃圾桶裡撿來的笨蛋!」「這其實是豬吧?哈哈哈!」

小女孩不悅地抿著嘴,過了好一會兒才慢吞吞地說話:「你爸爸他不是在跑路嗎?他根本不會再回來接你了!」

雖然不懂什麼叫作「跑路」,但阿華就是知道,王立強知道他的父母可能不會回來接他,而這就是他最恐懼、也絕對不敢說出口的事實。

「你、你亂說!」

果然,王立強一聽便勃然大怒,他氣得跳腳,反射性地將她推的往牆壁撞去。

但他忘了,他可是四年級的小學生,幼稚園大班的阿華還沒他胸口高,他這樣全力的推撞讓女孩狠狠地撞在牆上,弄出不小的聲響。其它的孩子看闖了大禍,驚恐地低呼著便跑了開。王立強還愣在原地,他看到倒在牆邊的怪胎女孩,額角腫得像顆雞蛋,不禁慌了起來。

簡老師嚇了一跳忙出聲將其他孩子趕走,扶著小女孩的肩膀探看她的傷勢,女孩被她突來的碰觸嚇得縮了一下。

「剛剛我都看見了,王立強那孩子真是……」她嘆口氣,將語氣又復放柔:「腫得很大呢,很痛吧?老師看看。」

頭痛的像是要裂開一樣,阿華一時還無法思考便被她牽著手到偏廳,然後愣愣地被她壓在椅子上坐下。

她轉著遲鈍的腦袋想了很久,才想起這位是上次來探訪的那位女老師。阿華也說不出她的外貌和其他人有什麼不同,乍看之下似乎是個很平凡的大人,但阿華實在無法忽略她氣息中滿溢的濃濃鳥羽味和她那十隻染著鮮豔青藍的指甲。

青色的指甲?阿華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也許是阿華的表情中洩漏出些許訝異,簡老師不好意思地將指甲藏起,笑道:「被你發現了嗎?也不用瞞你,我是種叫「青指甲」的妖怪,可是我很喜歡小朋友呀,所以才會跑來當老師。」

「我現在還是實習老師呢,要在這裡實習半年。這裡真好,空氣新鮮人也都很善良,我很想在這裡常住。」

她對著阿華眨眨眼睛:「如果讓學生們知道他們的老師是妖怪就慘了,你可以幫老師保密嗎?」

原來是非人,阿華頓感親切。因為額頭仍是痛得像要裂開,所以她便只是微微點了點頭。

「還有啊,就算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也沒關係,但是絕對不要說出來,知道嗎?」

阿華詫異地張了張嘴,卻又馬上抿著脣皺起小小的眉頭。

簡老師續道:「每個人都有不想說的秘密,這樣將別人心裡的秘密說出來是很傷人的喔!」

畢竟額頭上還有個疼痛的教訓在,於是她只能不情願地點頭。

「就這麼說定了。」她露出輕鬆的微笑:「我去廚房看看有沒有冰袋。」

於是,這位簡老師幫她弄了個冰袋,還幫她做簡單的包紮護理。阿華很喜歡這位老師,她的目光是那樣的坦蕩蕩,也從不會對她的怪異處露出絲毫好奇或恐懼。

她是第一位將阿華當成普通小孩的大朋友。於是,阿華對「老師姐姐」的信任與日俱增。

她是那樣的喜歡小孩,偶爾會對無父無母的阿華過分寵溺,常常會為阿華留些可愛的小玩具及小玩偶,有時週末還會帶阿華去小鎮的市集逛逛,每次回到大屋阿華總是口袋鼓鼓,兩手被塞滿了食物或可愛的手工藝品。

大屋裡的大人們都對她很冷漠,實在是要照顧的院童太多,最安靜的孩子總理所當然地被忽略掉。聚水坪上,渥萊君是那樣的高貴無人氣,其他的異類也都因為
渥萊君的關係而向她保持距離多過關懷。第一次她懂得什麼是被疼愛的感覺。

從來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阿華雖然在心裡還是有塊地方放不開,對於老師姐姐的寵溺總有種莫名的負罪感,她覺得自己像是在討著不屬於自己的糖果,但私心裡她卻很喜歡這樣的寵溺。

心防很重的孩子一但打開心房,那就是毫無保留地相信了。

■ ■

窗邊掛了當下流行的巫毒娃娃,阿華並不喜歡這種奇怪的小玩偶,但她仍是珍惜地將老師姐姐的愛心掛在床邊。床邊則是掛了會發出香氣的香包,淡淡薄荷味壓著奇異的藥味和些許怪味,聞著聞著她便會放鬆、感到睏倦。老師姐姐的身上也掛了好幾個相同的香包,據說這能將她的氣味隱藏起來。

筆筒裡插了根木棒,那是她今天得到的珍貴禮物。小小的木桌上擺了些形狀奇怪的小木偶,阿華雖然看不出可愛的地方,但每次看到都會不自覺地露出淺笑。

長到這麼大,這陣子大概是她最快樂的時候了,她從來都沒有這麼容易微笑、和人能有這麼近的距離。雖然她的笑總是滲了些黃連般的苦味,她身上的汗毛則是常常處豎起狀。

今天下午,老師姐姐騎著單車載她到海水浴場的市集走走,最後吃得飽飽的兩人饜足地在長堤邊坐下,看著夕陽正要落入海底的餘暉。

她們靠得很近,阿華會忍受著老師姐姐身上濃重的鳥羽味,和從骨子中透出的腥氣。因為她是那樣的相信老師姐姐,只有她會對自己這麼好,好到這令她幾乎無法承受。

但她仍是無法和人有太親暱的動作,即使她是非人,姐姐老師最多也只能摸摸她的頭。

長堤旁有小販提著插滿糖葫蘆的茅草柱經過。糖葫蘆泛著甜膩的糖滋光澤,豐美的番茄簡直像是要滴汁般的紅潤。糖葫蘆和大大的棉花糖是任何小孩都無法拒絕的夢幻食物,通常大人都會皺著眉頭以不健康為由拒絕孩子的渴求。

阿華看了糖葫蘆兩眼便轉開頭,露出不受吸引的神情,老師姐姐輕笑著喚了小販過來,選了根又大又紅的糖葫蘆遞給她。

「我、我沒有想吃……」阿華吶吶地偏開頭不肯接。

「可是我想吃呀……」她露出傷腦筋的模樣:「不過這串糖葫蘆這麼大串,我一個人吃不完……」

「哪,阿華你就好心點,幫我吃掉一大半吧?」她伸長手將糖葫蘆遞給她。

阿華抬眼看了她一會兒,老師姐姐對她露出鼓勵的神情,她安靜地接了過去,低聲道了謝。

她知道老師姐姐是為了她才買的,她根本不喜歡會胖人的甜食,她就是妖怪她也是愛美的妖怪,和人類女性相比毫不相讓的注意身材。

為什麼對她這麼好?她安靜地低頭吃著糖葫蘆,她卻嚐不出甜味,心裡卻有種又酸又苦的味道在發酵。

當阿華對她打開心房後,簡老師也能讀到她的感受,她看著安靜的阿華嘆了口氣,伸手揉揉她的幼髮。

「你這孩子,」她搖搖頭:「人類都是這樣對待人類的小孩,這是很正常的,你真的不用愧疚,別老像是欠了我多少錢一樣,我願意的。」

「我喜歡人類小孩,真的很喜歡,你有聽過『施比受更有福』這句話吧?」

阿華搖搖頭,她不是很懂,直接閱讀老師姐姐的情緒後,她更困惑了。

老師的笑容模糊地在臉上盪開,裡面化著複雜到難以理解的情緒。她只是寵溺地揉亂阿華的頭髮,感到小女孩突然僵硬起來,她放手凝著眼看了她半晌,阿華受不住地將視線偏開。

「反正,你只要好好長大就好了,看你現在這麼輕沒有幾兩肉,這樣會長不高的喔。」

「要好好長大,好嗎?我想看著你好好長大。」

阿華的目光閃了閃,嘴角微微彎了一下,有些苦澀地點點頭:「喔。」

回到大屋,阿華珍而重之地將她第一隻糖葫蘆的木棒洗乾淨放在筆筒裡,這是比什麼都珍貴的禮物。

■ ■

入眠後,她輕快地往聚水坪跑去,如風般穿越海風的屏障,來到真實的聚水坪上。

最近原本在聚水坪邊緣覓食的妖怪一看到她就遠遠閃開,她也不知道自己會突然這麼惹妖討厭,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她是人類的關係?阿華實在感到很困擾。

渥萊君仍是如往常般端坐如山,淡然地望著剛升起的弦月。阿華安靜地靠著他坐下,拉著他的袍角輕輕地閉上了眼,深吸了口沁涼微鹹的空氣。

滿足地呼出一口長氣,她的眉尖鬆了下來。她還是喜歡待在聚水坪主人的身旁,一切都是那樣的輕鬆簡單,單純而不虛偽,毫無壓力與負擔。阿華雖然喜歡老師姐姐的寵溺,但她實在太像人類了,不斷給予她無法拒絕的付出,這總是給阿華很大的壓力。

阿華實在不懂,她困惑了,她不知道要如何和她無壓力的相處,畢竟她已經欠了她那麼多的好。


她還不了,這樣實在很不好,有時候這會讓她感到很不舒服。

真是麻煩,如果阿華是個妖怪小孩,老師姐姐就不會這麼對她,大概會直接和她打起來然後把她吃掉吧?如果阿華是個普通的人類小孩,那她就不會這麼煩惱了,大概會整天黏著老師姐姐不放,根本不會想些有的沒有的東西。

她閉著眼,有些出神地沉浸在那股淡淡的海藻香氣中,沒有注意到自己嘆氣嘆得很大聲。頭上一緊,腦門傳來輕微的壓力。她訝異地抬眼,
渥萊君竟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潮水般的語音在頭上溫柔地吹動額髮:「我的小草,現在也會像個人類一樣煩惱了。」

「小草」是她的小名,當然只有
渥萊君會這麼叫她。想想也貼切,她不正是一株卡在縫隙中的卑微小草,無父無母無親族,掙扎地在兩界的縫隙中試著活下來。海風滋養她,露水無意地落在她身上,一切都是那樣無心的自然。

現在卻有人注意到不起眼的小草,拿著瓊漿玉露日日澆水盼著她長大,這樣的殷切怎不讓她感到無所適從。

阿華更煩惱了,她忍不住悶悶地問道:「該怎麼辦呢?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想、我就是不喜歡人類!」

學著大人的模樣又重重嘆了口氣,阿華垂下茶色的眸子,將寂寞的目光落在海面上。

渥萊君只是微微一笑便不再說話。這是小草最像人類小孩的一點,喜歡就是喜歡、討厭就是討厭,一遇到渾沌的灰色地帶便會感到很困擾。

沒有斥責也沒有勸慰,阿華對著漆黑海面瞇眼卻什麼也看不清,她無所謂地皺了皺小鼻子,反正她本就不認為他會給自己建議,只要在他身邊便能感到平靜。不管她做了什麼決定,他總會在這裡、默默地看著她的成長,他從不干涉她的生活與想法,只會偶而在規則內給予一點小小的幫助,像是讓她能仗著他的名頭不被蠢蠢欲動的妖怪吃掉等等。

真是麻煩。她不願再多想,回身抱著他的手臂將頭埋在溫暖的布料中,聽著海潮聲緩緩睡去。

■ ■

週末過後,老師姐姐忙於上課便很少出現,一直到周三傍晚才騎著腳踏車提著學生家長送的一大袋水果出現在大屋門口。

她是屋裡許多院童的老師,院長便親切地將她迎到大廳泡茶和她聊天,將王立強等院童喚了過來訓了一番,要他們乖乖聽老師的話。

院長是身材微微發福的中年女人,身上的衣物都是價格高貴的手工名牌,她雖在語言上頗為敬重,但她的眼神則是讓人不舒服的尖銳、像針一樣在探測著她。

院長也聽說過這位老師,聽說她才剛來便得到所有師生的喜愛。她會主動幫功課不好的孩子補習,甚至會幫家境不好的孩子準備早餐,或是偷偷地代付營養午餐的月費。她會主動關懷所有有困難的孩子,小學的孩子都愛她、喜歡接近她,近來就連院裡最調皮的王立強在她面前也像隻小綿羊般溫馴。

老師威能開得很大,頭上只差少了個光環,但她怎麼看,這個老師的問題實在很大。

「阿華呢?怎麼沒看到人?」簡老師忍不住打斷院長不禮貌的注目。

「阿華?喔,那個小鬼呀?」她扯了扯嘴角:「簡老師,我不知道你怎麼認識她的,她可還沒上小學呢。不過,給你個小小建議,那孩子是個煞星,離遠點對你比較好。」

簡老師聞言,心裡頓時有些難受,這孩子在大屋裡原來這麼被討厭著。

「阿華是個好孩子,明年上了小學就是我的學生了。」她有些生氣地回道:「您是這所育幼院的院長,這樣對待個孩子不好吧,他們都是需要母愛才會出現在這裡,身為大家庭的母親怎麼可以說這種話。」

「當他們的母親?」院長從鼻中悶哼一聲:「不敢當,我只有一個女兒。」

簡老師氣得臉都脹紅了。看到老師和院長似乎就要吵起來了,立在一旁的院童都嚇得不敢出聲。

院長的目光在她臉上巡迴了一會突然露出微笑,那微笑卻是不懷好意。

「無所謂了,反正我該說的話都說了,你喜歡那孩子還是可以常常帶她出去,隨時想進來大屋找她都可以,不過只能找她。」

院長莫名其妙地給了她能夠隨意入屋的邀請,簡老師的眼皮一跳,她默默低下頭顱。

「那就叨擾了,那我……我去看看她。」

「呵,請隨意。」院長露出狼外婆的笑。

於是,簡老師選了顆又大又紅的蘋果,輕輕敲開了儲藏室的門。

「我進來了。」

門一開,無數未成形的小精魅慌亂地躲起,一只動作較慢的斷手被踩得粉碎。她對著坐在床上的阿華微笑一面走了進去。原本看書正看得入神的阿華被她的出現嚇了一跳,忙將書隨手放著從床上跳下。

「老師姐姐,你怎麼來了?」

「來看看你呀,」她搖搖手中的大蘋果,又拍拍掛在手腕上的書袋:「你上次不是提到想看一本書嗎?我幫你從圖書館裡借了出來……」

然而語音未完,她手中的蘋果卻重重地落在地上,引起小精小魅的一陣搶奪。她張著嘴看著阿華,臉上瞬間失去血色,彷彿當機般地呆呆盯著她的頭頂。

「怎麼了?」阿華可惜地撿起了落在地上的蘋果,上面被摔出裂痕露出芬芳的果肉。

簡老師慌亂起來,眼神不自在地飄移。

「糟糕!我……我忘記了,結果書沒帶出來,我太笨了!」她用手拍拍腦袋,尾音卻微微顫抖。

「沒關係啦,改天再借就好了。」

頭也不抬,阿華仍是和一隻緊黏在蘋果上的小精魅奮鬥著。蘋果可是很貴、很稀有的,這麼大又如此香甜的蘋果她可是沒吃過幾回呢!

「我的記憶力真是……」老師想了想,微微扯動嘴角露出個勉強的笑:「要不然,明天三點以後我沒有課,你來學校找我吧,我幫你開圖書室看你要借什麼書都可以。」

「好呀!」阿華抬眼看了她一眼,又低下頭繼續驅趕那隻不長眼的小精魅。

「那……有些晚了,我先走了。」她往門邊移去:「明天三點來教師室找我。」

「等一下,老師。」阿華突然喚住她,簡老師緊張地停下步伐。

「謝謝你的蘋果。」小女孩的笑容是那樣單純的刺眼。

「不……不客氣!」她逃跑似地出了大屋。

隔天三點不到,阿華就背著小小的背包來到這間鄉下小學。她本來也在這間鄉下小學附設的幼稚園裡上課,但因為鄉下小學師資流動大的關係,幼稚園總是開了又關、關了又開,只要有老師便會開班,但總是沒多久便又被迫關閉。

這次將近半個月沒來,阿華仍是門輕路熟地找到了小學部的教師室,站在外面等著鐘聲響起。

鐘一響,學生便如出籠的鳥兒般快樂地奔出教室,整個學校突然便活了過來,到處都有嗡嗡的音聲。

幾位熟悉的院童從她前面調皮地跑過,手臂上戴了條黃布的高年級女生氣呼呼地追在後頭:「不准在走廊上跑步!給我停下來!」

阿華不禁莞薾。

她喜歡學校這樣熱鬧的氣氛,雖然她永遠都不屬於這種勃勃生氣的一部分,但她就是這麼喜歡這樣活潑的生氣,只要在旁邊觀看就足矣。

遠遠地,她看到簡老師從樓上走了下來,一看到她便加快了腳步。不復昨日的慌亂,今天的她步履沉著而穩定,一看到她便扯出個和煦的笑。

「阿華,等我一下喔,我拿鑰匙。」她很快地閃進教師室裡,出來時手中已多了一串鑰匙。

「走吧。」她對著阿華眨眨眼睛,一馬當先地往樓上走去,她走得很快,阿華只能小跑著跟上。

上樓的時候阿華仍是慢了幾步,等她好不容易跑到圖書室前,簡老師已經開了門在門裡對她揮手:「趕快進來,記得要脫鞋喔。」

圖書館的窗戶都關著,厚重布簾遮住所有的室外光,幾盞日光燈是唯一的光源,空氣裡也滲入潮濕霉味。

阿華很快脫了鞋,安靜地進了圖書館裡,一點遲疑也沒有。她一進門,門便在身後被輕輕闔上,頭上的日光燈危險地閃了一下。

阿華轉身,簡老師背靠著門滿臉的緊張,很快的,像是有隻看不見的手將背景聲音調小,門外、窗外那校園裡的熱鬧氣氛都到了很遠的地方,彷彿世界只剩下圖書館這麼大,外界的氣息被關在外頭,阿華突然感到很孤獨。

但,反正她也習慣了,這種被孤立的感覺。

簡老師鬆了口氣,望著她的眼神一下子就變了,彷彿追到獵物的鷹正盯著爪下的獵物,只不過她卻仍是緊張地連冷汗都滑下額頭,眼睛被汗水打濕,簡老師不舒服地揉了揉眼睛。

「老師,你可以咬一口,這樣我們就不相欠了。」

阿華突然便平靜地開口,小小的臉上有著不合年齡的沉穩,只有抖得很厲害的腳洩漏了她真正的心情。

「你不怕?」老師訝異地放下手,心底的緊張緩緩退去。

「我怕。」她坦白地說了,語音微顫的強調:「你只能吃一口。」

「所以,你早就知道了?」

阿華點點頭,她卻是抖得說不出話來。

「那你為什麼還要來?」

阿華看著女人不語,她不知道該怎麼解釋。

簡老師卻暴躁地跳了起來,大怒:「我就知道一定露餡了,是那個笨蛋?一定是覺忠、覺孝那兩個最火爆的笨蛋!」

她焦躁地在踱來踱去,一面喃喃道:「不對,將事情搞砸的一定是覺仁、覺愛,他們根本就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笨蛋老頭!」

「不是我們,」她突然抓著頭大吼大叫:「覺和和覺平那麼聒噪,如果不是她們忍不住出聲她怎麼會知道。」

她來回踱步,一揮手將書架上的書掃了一地,回身一個頓步將阿華提著領子抓了起來,憤怒到發紅的眼睛頂到她的面前,大怒:「是誰說的!是誰說的!」

腥臭的氣息吐了她一臉,她扁了扁嘴,最後還是顫抖地開口說話:「我……你們八個的心聲我都有聽到過……」

雖然簡老師掩飾得很好,她總是毫不在意地對她付出她的愛--她是那樣愛小孩,擁有充沛的母性,阿華被她的表面的情緒感動得不輕--可惜阿華的讀心能力並不侷限於表意識的思想。

所以她聽到了那底下夢囈般的細語,發出蛇般嘶嘶密響。

她們要吃,要吃,那是異類躲在暗處常年對著她發出的貪婪,她熟到不能再熟。

但老師姐姐對她又是那麼好,好到她覺得讓她吃一口也無所謂,她欠她如此心意,那是她畢生從未經歷過的溫暖感受。被關心的感覺,被疼愛的感覺……這種感覺真的很微妙,但她卻不想有虧欠的感覺,欠人人情的感覺實在很不好。

她寧願還個兩清,就算是被吃光了……也總比拖著這份還不了的恩情一輩子來的好。這個時候她無法解釋自己的感覺與想法,她只是沒辦法昧著良心繼續假裝下去。

穩了穩心神,她張了張蒼白的嘴唇,大聲問道:「老師姐姐在哪裡,我要見她。」

簡老師停下自言自語,用露出大量眼白的眼斜眼看她,悶悶地笑了出聲。她開口,語音卻是老婦人的濃重口音:「要見你的老蘇姐姐,可以呀!不過……」

「你告訴咱,是誰抹去了咱們下的記號?」

■ ■

她們是隻很老的姑穫鳥。

姑穫鳥有著靛青的指甲,她們喜食兒童,通常都會趁著夜晚巡夜時,在父母遺忘在門外的童衣上留下幾滴靛青的血液做為標示,昭告其他的姑穫鳥或是妖怪這家有她選好的食物。

她們雖是種歷史悠久也頗有盛名的妖怪,但她們卻有些天生的缺陷。

她們雖然力量頗強,但就像大部分的妖怪,她們恐懼門神的目光,只要家裡的大人不發出邀請他們便永遠都進不去該屋,只能在窗外默默地看著標示好的食物大流口水。再者,她們只吃留下過標示的食物……對她們而言,所有的人類孩童都一樣鮮美,她們無法分辨出食物之間的不同之處,只有身上有血標的才能吃,這是姑穫鳥的重要食性。所以在古時,家裡的大人如果發現孩子夜裡忘了收的衣服被染上青色汙漬,他們會很快地將汙漬洗掉,這樣便能輕易地破解姑穫鳥的獵捕。

然而到了近代,世界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大部分的孩子都被藏進了大城市裡,整個城市對他們這種種族發出強烈的拒絕。

城市太冷酷太自私,她們永遠也得不到城市的邀請。於是她們只能在城市邊緣飄泊,偶爾打打野食果腹。

在一個機緣下,她們禁錮了一位極愛小孩的老師的魂魄,從此運氣便有了好轉。

平時,她們將意識隱起陷入半沉睡狀,這個軀殼的主人是位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記憶有些混淆的老師。她以為自己天生就是種叫做青指甲的妖怪。於是表面上,她變成一個喜愛小孩,總是全心全意地對著孩子們付出一切愛心,善良到幾乎要長出光環的妖怪老師。真實的意識底卻沉睡了一隻真正的姑穫鳥,等著食物的自動接近。

她們靠著她成為老師,在各個學校獵食學生。太容易了,滿是學生的狩獵場,沒有大人的拒絕,這簡直是上天賜與的好運道。本來人類孩子對危險天生就特別敏銳,所以她們從前也曾在學校裡覓食卻總是千鈞一髮地被逃開。後來利用這位老師的魂魄來接近學生,學生們總是會輕易地被表面的溫柔騙過,最後被她們吃個一乾二淨。

通常她們都會將吃剩的軀殼用點幻眼法,從樓上丟下裝做自殺。但她們還是小心地換著學校,一個又一個,輾轉地來到了這個鄉下小學,這個鮮美的食物一下子就勾起了她們才剛滿足的食慾。

太甜美了,她們透過老師的魂魄來接近她,趁著摸她頭的時候在她髮上下了記號,一遍又一遍。

就要到手了,她們覺得好餓,好不容易被邀請進入孩子的房間,卻驚恐地發現她們落下的記號竟被抹去,一絲也不剩。

時代在改變,她們落記號的方式也改善許多,幾乎是難以查覺的隱密。能將這份記號抹得這麼乾脆,對方的能力比她們強太多了,難道有另一個強大的妖怪也看上同一份食物?她們恐懼了,但到口的食物又捨不得放掉,雖然記號沒了,但食慾遠遠壓抑這份快做古的天性,她們想吃,想吃極了。

掙扎許久,她們決定速戰速決,將食物解決後便趕快逃離這個地方。

不過,要逃之前總是要先弄清楚對手是誰。

「你告訴咱,是誰抹去了咱們下的記號?」

阿華不懂她在說什麼,只是愣愣地搖頭。

「罷,咱家也想是你不知道的,那還是讓你見你的老蘇姐姐吧!」

女人詭異一笑,穿著套裝的身體突然便膨脹起來。羽翼紛飛,大風將地上的書冊颳得猛烈翻飛,阿華被突來的大風颳得站立不穩,站立不穩地撞上了後牆書架。

等大風退去,圖書室裡充滿令人掩鼻的濃重鳥味,那是比從沒打掃過的鴿子房還腥重的鳥味。一隻巨大的鳥占了教室的一半,這隻異鳥有三對翅膀,但最令人恐懼的是她擁有九隻長頸和上頭的八個人頭,這些人頭都有張女人面孔,兩個少女、兩個老人和四個中年女人,所有的人臉都迥異,個性也大不相同。

怪鳥一出現,其中兩個中年女人便喋喋不休地爭吵著,一個說能吃另一個說不能吃,另兩位中年女人看起來成穩許多,卻總是一直責怪著其他人頭的錯誤,阿華料想,剛剛最先出現的簡老師恐怕就是她們。兩個少女頭則是不斷地衝撞著其他人頭,面容扭曲、臉上流露怨憤之情。只有那兩個老人,從一出現就直直地盯著她看,就怕她會偷偷跑掉。

六只人頭發出幾可和菜市場相比的噪音,長頸在空中扭曲彎動,頸子光禿禿的沒有羽毛遮蓋,皮膚猙獰地皺摺著,透出粗大的青色血管。

這是做夢才會出現的、超現實的可怕畫面。

然後,那只原本垂在一旁的斷頸突然便如蛇般立了起來,已經收口的傷口突然爆開,靛藍的血大量地流出,很快便將地面浸上一層濃稠惡臭的靛青血液。

柏油般濃稠的青血很快地向著阿華流了過來,阿華緩緩地退到後壁,背脊貼著書架不敢動,直到那青血追了上來,慢慢蓋過她的腳背。踩在濃濃的腥臭青血裡,阿華頓時感到有些暈眩,她得緊緊地抓著書架才不會掉進越來越高的血泊裡。

隨著血液大量從斷頸流出,阿華看到一個沉睡的女人從斷頸中「長」了出來,似乎正做著好夢,她的嘴角還掛著一抹溫暖的微笑。

「老師姐姐!」阿華突然不怕了,抬起小腳向她走去,如愛玩水的兒童踩得血水四濺。

那女人動了動睫毛,深呼口氣後伸了懶腰,眼也不睜地抬臉對她微笑,張口說著醒不來的夢話。

「是阿華嗎?早安,怎麼這麼早就來學校?」

阿華伸手想去搖醒她,一隻頭顱卻猛然將她撞開,阿華一個不穩跌進血泊中,周身黏答答的腥濃液體讓她的動作沉重。

「你們要怎樣才肯放她走?」阿華狼狽地站起,向她們奮力大喊。

所有正在爭執吵鬧的鳥頭突然便停了下來,一愣之後同時發出震動屋頂之大笑。

笑到沒力,中年女人微微喘息著,長頸竄到阿華面前,她的臉幾乎要貼上阿華的臉。

「食物,你有什麼能和我們談的條件?這實在太好笑了!」

「本來只打算讓你們吃一口,現在可以讓你們吃四口。」阿華理直氣壯地插腰回道。

所有人頭再次轟然大笑,笑到頸子都東倒西歪地交錯著,阿華卻不覺得這有什麼好笑。

「四口不夠咱分,」這次卻是老人頭開口了:「咱們有八個頭,四口不夠咱們吃。」

阿華低頭想了一下:「所以,嗯,兩個人只能吃一口。」

她們笑到停不下來,阿華卻感惱怒,她可是認真的。既然她們不接受她的提議,那一口就是一口,多了就沒有了。

趁著大家笑到失去注意力,她很快地跑到女人身旁,踮著腳將左手臂湊到她的嘴邊,輕聲對她發出引誘般的邀請:「老師,你應該餓了吧,這裡有好吃的東西喔,只要吃了你就會自由了。」

沉睡中的女人聞到一股好香的味道,她覺得好餓,彷彿已經餓了很久很久了。被妖氣侵蝕得很深,她從魂魄深處湧起了強烈的食慾,她突然便張開大口,滿口透明的尖銳勾齒一閃,狠狠地扯咬下一大塊血肉,露出帶血的森森白骨。

阿華痛得大叫一聲,眼前一黑卻下意識地往後退去,森然白齒又追上來在她面前重重闔上,小女孩驚得撞上後面的書櫃震落一整排書,外表看似無傷的左手卻已經麻木得不像自己的手了。

「我還要吃!我還要吃!」那女人瘋狂地從斷頸中掙扎鑽出,對著脖子又抓又咬,異鳥所有的人頭慌了起來,但除了兩個老人以外,其他的人頭都在互相謾罵。

「就是不能吃……你們偏偏不聽我的話!」中年婦女一哭了起來。

「可是我想吃呀、我好想吃喔!」中年婦女二咬著嘴唇,還拿並不定主意要不要哭。

「誰說不能吃,可是要吃就要快,都是你們一直吵一直吵,才會拖到現在!」中年婦女三氣得咬牙。

「吵吵吵,我怎麼這麼倒楣,和你們同一個身體?整天就只知道吵,現在可好了,煮熟的鴨子就要飛了,你們還不去追在這裡做什麼?」中年婦女四炸了起來,憤怒地扭著脖子。

「我恨你們,我恨死你們了,都是你們害的!」卻是兩個少女人頭橫飛直撞地衝撞其他人頭,奮力發洩吃不到的怨滿。

只有那兩顆老人頭顱,一顆試著阻止女人的離開,一顆試著追回逃跑的食物。只可惜她們實在很老了,動作也是緩慢困頓。

右手緊緊抓著左腕,阿華忍痛從黏稠的血泊中掙扎起身往外逃去,阿婆頭的長頸不斷纏了過來,然而她的個子嬌小動作靈巧,像隻老鼠似地鑽來鑽去,輕鬆地閃躲那兩顆動作緩慢的年老頭顱,很快便跑到了教室的後門邊用身體撞門。

「讓我出去,讓我出去!」

阿華一面撞門一面緊張地對著外面大聲求救,或許是因為沾到青血的關係,她整個左手臂因麻木而感覺不到疼痛,但她知道再拖下去說不定會廢掉。

她一直撞門,但人小力弱,門卻發不出多大的聲響,姑穫鳥的結界可不是小孩子便能打破的玩具。

那女人是那樣的瘋狂,她就這樣閉著眼,奮力從斷頸中爬了出來,啪地落到血泊之中。

女人半身浸在血泊中,四肢著地攀爬如獸,糾結的長髮被青血染上詭麗髮色,她的面容因狂氣而猙獰、扭曲。

「我還要吃,我還要吃!」她像隻瘋狂的野獸向著阿華的方向艱難地爬著。

這時阿華才突然想起,門本來就有門把的嘛!她用右手試著轉了轉門把,門把輕鬆轉動,喀啦一聲門就開了。

阿華抓著門把,回頭對女人遠遠地喊話:「老師姐姐,想吃就過來,快點。」

她看了姑穫鳥一眼,幾只人頭仍糾成一團、互吵互鬧,老人頭顱委靡地垂在一旁,她們實在累了。她等著女人終於爬到她不遠處,這才將門撞開跑了出去,女人隨之追出,這一次姑穫鳥也吵吵鬧鬧地拍翅跟了出去。

她聽到猶如玻璃破碎的聲音,接著門便輕鬆大開,阿華終於踩上實地。此時校園竟已漆黑一片,只有天空的幾顆微星閃動,一輪弦月羞怯地從松樹後露出一抹微笑。

阿華也不遲疑,握著沒有感覺的左手手腕沿著樓梯衝了下去,步履不穩地往熟悉的松樹下跑去,最後她疲倦地靠在松樹的樹幹上喘息。

白衣的女人散著靛青的髮,四肢著地如野獸追爬過來,嘴裡仍是叨唸著慾望。但她卻怎麼也接近不了好吃的小女孩,只能徒勞地在松樹樹蔭周圍爬動,用指尖抓耙著鬆軟泥土。

阿華看了她半响,突然大聲對她說話:「老師姐姐,我知道你聽得到我說話,你可以聽得到的!」

「老師姐姐,我討厭你,我討厭人類!我真的很討厭你!」

她終於用力嘶吼出心裡的真正想法。

「為什麼,你對我們好就可以吃掉我們?既然想吃掉我們就不要對我們這麼好!」

為什麼?阿華真的不懂,老師姐姐口裡雖說是不求回報的付出,但內心深處卻隱藏了深刻的占有。所有她照顧過的孩子都是她的孩子,都是她的、她的,一個都不能少。

真正吃掉孩子們的,是老師姐姐所謂的愛,姑穫鳥只分了點殘羹。這個有著強烈執念的人魂才是姑穫鳥的本體。

是的,她才是真正有主導權的姑穫。

為什麼人類要這麼的虛偽,明明就是想要占有,卻要這麼繞一大圈子?這樣的騙人騙己?

她不懂,她真的不懂。

女人身體顫動,怯怯地立了起來,向她勉力伸手,櫻唇吐出字正腔圓的清醒話語。

「讓我吃了你吧,可憐又可愛的孩子,沒人疼愛的小孩,活著不是好辛苦嗎?讓我吃了你吧,這樣我就能永遠愛你,永遠保護你,我們再也分不開了。」

「被疼愛的時候,不是很快樂嗎?不會有人比我更愛你,為什麼不要讓這份快樂延續下去?」她拍拍肚子,露出個淒慘的笑容:「你還有很多兄弟姊妹都在這裡,大家都能在一起接受我的疼愛,這樣不是很好嗎?」

阿華垂頭看著腳尖,她突然覺得疲憊的幾乎想要閉眼睡去,這樣就可以不用聽她說話。

「來吧,為什麼要逃?我的孩子?你們通通都是我的小孩子呀!你們永遠都逃不了的。」

女人的目光越來越瘋狂:「小孩子都是這麼的可愛又可憐,長大了就失去了童真,變成卑劣的大人,男人只想玩弄女人,女人一個比一個下賤不爭氣,我不要看你們變著那樣,就讓我吃掉……這樣你們就永遠都長不大了,永遠都這麼可愛,這麼可憐……」

她咬著牙,目光中充滿狂氣,瘋婦般地扯著頭髮大吼大叫:「都是那個男人的錯,都是他的錯!我想要孩子他卻逼著我拿掉孩子,我再也生不出小孩了!我再也當不成媽媽了!」

「我不要你們長成他的樣子,我不要,」她突然停止拉扯頭髮,將語音放得柔軟安寧:「我怎麼弄錯了呢,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呀,所有沒有人要的孩子都是我的,我的。」

「一個都不能少,通通都是我的。」

不若之前瘋婦般的吼叫,這種充滿了狂悖的清醒語音反而讓阿華寒毛直豎。

不論如何,對阿華而言,一切都結束了。

阿華對著女人抬起安靜的眸,一個字一個字,無比清楚地唸了出來:「我欠你的,已經通通還完了,現在,我什麼都不欠你了。」

話語一出,女人心底彷彿有條絃啪地斷了,她只能看著阿華安靜地轉身離開學校,卻無法追上去,那怕那股食物的香味是那樣的吸引人。

她愣了一下,才突然想到那重要的一點,那個小女孩的目的只是要將她引離姑穫鳥的身上。發現這事實的那剎那她有點慌,但很快便坐地大笑。

有什麼用呢?姑穫鳥需要她。

即便她暫時離開宿主身上,她的宿主也會回來找她,她們需要她這個餌,而她需要藏在她們的身體裡才能自由活動。

雙方互利何不為?她肯定她們一定會回來找她。

但過了很久,姑穫鳥卻都沒有再出現,直到雞鳴將起,她終於慌了起來。

■ ■

海浪轟隆隆地,用一種令人安心的節奏轟鳴著。

聚水坪上,渥萊君破例捻了根落在袍上的髮,讓海妖幫她將可怕的傷口細細縫起。

這只是魂魄上的大傷,身體卻是看不出外傷,但傷重了她的手還是無法動彈,若是不處理她的手可能再也動不了,就是讓醫生怎麼檢查怎麼都檢查不出毛病。

海妖嬌笑著,濕漉漉的手抓著她的手臂幫她進行縫合手術。也是她今天實在幸運,聚水坪的主人剛掉了根頭髮,所以能在不過度干涉的情況下幫她一把。雖然說用其他東西也能縫合手傷,但沒有什麼能比
渥萊君的髮更有效力的,輕易地便驅出深入骨髓的妖毒。

她輕聲謝了嬌媚的海妖,安靜地緊握著他的袍角,對著燦爛的銀河發呆。

雖然
渥萊君總是沉默如黑夜,但對阿華而言,只要能坐在他身邊,被籠罩在一股理解的溫暖中就已足夠。

她不需要言語的安慰,那種安慰太過蒼白太過貧乏。

渥萊君卻暗暗垂下憐憫目光,大手輕輕地撫上她的髮旋。

俗話說,「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這句話實是有其道理的。

眾生過去的情份會成為今世慾念的種子,因緣成熟,過去種下的種子便會萌發,最後化成今日的果。不論是親情、友情乃至愛情,無一不是積於長久積累的緣份和業力的牽絆。

但這孩子,命中無親情的緣分也無男女姻緣。從來沒有過的東西,一但出現在面前就會恐懼疑惑,她最後卻選擇了自斷這條好不容易結上的緣分。

如果她不斷這條因緣,或許她將來會有茵蔓不斷的親情糾葛,但她自斷因緣,從此那女人便和她形同陌路,她再也不可能成為她的父母,除非在未來無盡歲月中很巧的又結了點善緣再結了點親緣。

這孩子太清醒,她不要虛假的情感真實的占有,罌粟的毒雖會帶來短暫快樂,但卻會帶來更大的痛苦,她不要泡沫般的虛偽快樂。

能這麼乾脆的斷緣絕情,她最後會長成怎樣的模樣,老實說,他也很好奇。

渴睡的孩子突然扯扯他的袖口,夢囈般地低低說著:「只要你們都還在,那就夠了……只要活著,我可以聽見松樹伯伯的歌聲,可以聞到海的味道,這樣我很快樂。」

「所以,我還是想要好好活著,你說這樣好嗎?」

在她進入矇矓的睡眠之前,她卻彷彿聽見渥萊君的嘆息,悠遠如天空的嘆息。

(後記)

「都是你們這些笨蛋,要不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

「每次都會怪我們,那你又做了些什麼?」

「嗚嗚嗚,我就說了不能吃呀,我一直在說你們都不聽……」

年邁的婦人彎著腰辛苦的掃地,口裡還不斷念念有詞,若仔細聽卻是老人及中年人的嗓音不斷變換,婦人彷彿人格分裂地自言自語。

一位中年大嬸懶懶地坐在搖椅上織毛衣,一看她們偷懶便濃眉一挑:「還在摸魚?掃個地也要掃這麼久,你們在搞什麼?快點將地掃一掃再拖一拖,然後供桌上的水倒杯過來,我渴了。之後再去將香爐清一清,供桌清一清,然後別忘了去看看我的衣服乾了沒,乾了就幫我收起摺好……」

可憐的雜役,她們都快哭了。

這裡是離學校不遠的一間土地公廟,據說頗為靈驗所以香火鼎盛。自從那日後,她們便倒楣地被拘了起來,變成廟裡的掃地婆婆。

那天一從圖書館飛出去,她們便被一個微胖的大嬸擋住去路,她的身邊還蹲了隻和她一樣高的吊睛白虎,用種令妖心驚膽跳的眼神打量她們。

大嬸圍著圍裙還拎著炒菜的鏟子,氣呼呼地瞪了她們一眼,又看了一眼圖書館內的慘狀,用炒菜的鏟子氣勢萬鈞的一指:「還不趕快給我打掃乾淨?」

她們被老虎又一瞪,就發著抖乖乖地將圖書館恢復原狀,她們打掃時那位大嬸便靠在門邊眼尖的監工,一下子這裡還很髒一下子那裡還沒掃到,她們只能悲哀地被指揮來指揮去,毫無尊嚴地。

「沒有常識也要常常看電視,沒有常常看電視也要稍微作個包打聽吧?最基本的基本規則都沒弄懂,不是我在說,你們這些外來的實在很糟糕,要打獵也要先弄清楚狀況吧?每次總是有你們這些搞不清楚狀況的笨蛋外來妖怪,真是氣死我了!」

「停下來幹什麼,繼續打掃呀!玻璃也給我擦乾淨!」

「被你們氣死了,炒菜炒到一半就聽到有外來妖怪鬧事,你們倒底懂不懂禮貌?一來沒有先來找我登記就算了,來了之後還不做點功課,連這裡一些基本規則都不遵守,最笨的是竟然看上了龍神在罩的人類?你們是哪裡來的笨妖怪?白癡呀你們!」

大嬸氣的臉都紅了,手中的鏟子被怪力彎成U型。

「對了,我的火忘了關,不知道家裡的老頭子會不會懂得關?」

突然想起要緊事,她轉頭就走,臨走前對著吊睛白虎說了一句話:「虎爺,麻煩你看著她們打掃乾淨,一定要乾淨到一滴血都不剩,我的菜還在爐子上燒呢!」

「娘娘,那之後這一隻要怎麼處理?」白虎搖著大頭問。

「看看吧,如果手腳俐落就帶回來,反正我們還少了個掃地的,如果笨手笨腳那就吃了,省心煩。」

「吼,好耶。」白虎的尾巴晃了一晃,頗有興趣地監督她們的工作。

想當然,她們非常認真的打掃,隔天來上學的學生還被閃亮到能映出影子的地板和透明到鳥會撞上去的玻璃給嚇到。

於是當天傍晚,她們便被白色大虎像隻小雞般地叼了回去,從此開始悲慘的生活。

這個土地婆婆總是指揮著她們做東做西,但她們實在不敢停下逃走。看,大老虎正趴在外頭懶懶地曬著太陽,掌間壓著一隻小妖玩弄著,據說那是上一個掃地婆婆,這是刑期未滿就要逃跑的下場。

她們看了那隻倒霉的小妖一眼,再看看案上翹著二郎腿還正挖著鼻孔的土地婆婆,便又繼續一面指責其他頭顱一面認命地打理著供桌。

突然間,原本念念有詞的老婦停口,腦門上的蒼髮紛紛豎起。她的背更彎了,頭幾乎要觸地地躲到一旁。

門口進來一大一小,小女孩愉快地點了支香,一跨過祠門就直奔供桌,將香插在神桌底下的香爐。

供桌上的土地婆婆笑得實在勉強。

和她同來的青年搖搖頭,將手中點燃的香遞給小女孩,拍拍她的頭溫聲道:「小草,不可以沒禮貌。」

「我插不到嘛,那麼高!」小女孩扁扁嘴,仍是接了過去,青年將她攔腰抱起讓她能將香插進香爐。

他又提醒她:「叫婆婆。」

「婆婆。」小女孩不情願地吐聲,一轉頭卻是去找大老虎玩。

土地婆婆早下了供桌,對著青年皺眉道:「怎麼今天龍神大人會過來小廟?小地方,可真招待不起大人物喔。」

土地婆婆的脾氣很倔,就是對上龍神也是滿口火藥味,如果土地公在大概就會抱著老婆的腿哭,求他老婆別這麼口硬。

他也不以為杵,他抱拳一揖,態度不吭不卑讓人頗舒服:「帶阿華來道個謝,給你們惹麻煩了。」

看著他半晌,土地婆婆原本緊繃的面容鬆了下來,嘆道:「我家老頭子對你是讚到天上去了,原本我還不信,果然有這等人物,和那些討厭的神人果然不一樣。」

龍神的人類化身看起來就像正常的人類一樣,絲毫神威也不顯,看起來是那樣的正常無害。但有些人,就算不說話只要一眼便能讓人心服,從前她也不信,但這次她很自然的便放下了裝出的兇狠,平和地開口請他進來喝茶。

她對著躲在牆腳的掃地婆婆抬高聲量:「還愣在那裡幹嘛,趕快去燒茶水,將我那套紫砂壺拿出來泡茶,快呀!」

青年微微一笑,整室因他的微笑突然便亮了起來,土地婆婆也看得呆了。

「就不叨擾了,改日等土地公也在的時候,我再帶小草來叨擾幾杯茶。」

「如果有需要,只要我能干涉的情況下都可以來找我。」

離去前他給了個承諾又留下個精緻的小布袋。布袋很小,但土地婆婆卻是顫著手接過,彷彿那有千斤之重。

這對土地公婆剛遞補上來不久,土地公婆的資歷都算年輕,虎爺倒是在這裡已經很久了。據說他們剛被分到這個轄區實在哀怨了好一陣子。這個區域人魂不多,會作惡得更是少之又少,真正麻煩的是妖怪的密度和流動度幾乎是全島之冠。在某些程度看來,這裡簡直是妖怪的法外轄區,天高皇帝遠,妖怪橫行到讓人看不下去的地步。

反正他們就是倒楣地抽了個壞籤,而且是籤王,這是個從沒有土地公作足任期的轄區。

他們剛到就被幾位大妖欺上們來個下馬威。土地公溫和怕事,但土地婆婆可不是省油的燈,就是要比流氓她這位大嬸也沒有在怕,最後一神數妖在小鎮的酒店裡拍桌嗆聲,她一個人就放倒了一群妖怪……用她那無神能敵萬杯不醉的好酒量。

大部分妖怪都吃硬不吃軟,對於這個性格囂張的土地婆婆,他們倒是敬重的很,那之後再經由龍神的調停,他們便暫時承認這對新土地公婆的資格。

土地公雖然和他老婆相較軟弱許多,但他其實也是惦惦吃三碗公的主。他花了幾年時間在轄區裡和大妖們混的通熟,私下的情誼反而比土地婆的面子要強。兩人就這樣一扮黑臉一扮白臉,就在這個有很多妖怪的管區裡安頓下來,雖然還是艱苦了點,但龍神暗中的幫助仍是給了他們不少方便。

為了要好好管頓轄區,土地婆婆很認真地稽查戶口,將四方妖怪進出的情況記錄下來。許多妖怪也漸養成了進出會向土地婆婆報備的習慣。不過仍會有許多弄不清情況的妖怪不報備就跑來打野食,通常土地婆婆一抓到這些妖怪總會給他們深刻的苦頭,後來這些妖怪離開後都會乖乖到當地土地廟報備,這種習慣嚇壞了不少小地方的土地公婆,那卻是後話了。

將人送到門口,土地婆婆嘆了口長氣,手中的布袋彷彿炙熱得燙手。

看來,他們結下了不得了的緣份哪,大概很久都還不完了。

【青指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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