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7

聚水坪夜話 二 過往

大屋最近鬧鬼鬧得很厲害。

大屋本來就是這一帶著名的鬼屋,所有的院童都有一堆親身經歷可以拿到學校炫耀。這一陣子大屋鬧得更兇,許多鄰居都在傍晚看到模糊的影子在大屋周圍晃蕩,發出夜風般的哭聲。

一到傍晚,嗚嗚的哭聲在大屋的走道上徘徊,許多孩子都信誓旦旦地發誓他們看到白影進去一樓的儲藏室裡,但他們都不敢進去查看。

小小的房間裡,執念很重的女人躲在角落哭著,念念不忘的是她無緣的孩子。

阿華鎮定地坐在床邊看書,她的手臂痛了一個星期才終於復原。桌上又回到昔日的簡潔,床邊的吊飾和桌上的小玩藝都被她埋在院子裡,但女人仍是靠著這些東西找回大屋,進入阿華的小小空間。

當時簡老師送的許多小禮物大部分都讓阿華送給喜歡的院童,那些東西本來就不適合她。但她還是留下一些無法送人的禮物。

當初簡老師會送阿華那個香包,是私心地要阿華習慣她的味道,這樣才能更輕鬆地接近她。那個香包裡除了用來隱藏味道的各種香草外,還藏了根姑穫鳥的羽毛,她的意圖實在很明顯。

巫毒娃娃和幾個小工藝品她也不敢送人,因為那上面附了強烈的執念,說是真正的巫毒娃娃也不誇張。和簡老師還情斷緣之後,阿華便將巫毒娃娃、小藝品和香包都埋了起來,只留下了那根木棒還插在筆筒裡面。

人魂哭著,張手在小小的房間裡像盲人到處摸索,但不論再怎麼嘗試她就是碰不到、看不到也感覺不到小女孩,明明就聞到她的香味溢滿整室。

等到阿華手臂的傷完全復原之後,她們最大的牽連也斷了,女人忘了她究竟在找尋什麼,卻仍是夜夜在大屋前徘徊,偶爾蹲在她房間一角夢遊般地哭泣。

對於人魂的騷擾阿華也很無奈。大屋的主人發出了邀請,她沒有拒絕的權利,才兩個禮拜她的眼下就有了重重青影,她每天都被吵得失眠。

最後,她終於將那根糖葫蘆的木棍埋在院子深處。女人失去了和她的最後連繫,她只能在院子裡徘徊哭泣,像永遠醒不來的夢遊者般在月下獨自遊蕩。

阿華偶而會打開窗戶,聽著人魂在月下哭泣。但她什麼都不能做。

或許有了真正的孩子會讓她清醒些,但阿華過去不屬於她未來也不會屬於她,人魂得自己看破那片執念的迷障。

阿華關上了窗。

那晚之後,阿華也起了很大的變化。

隴將她的讀心能力封了起來,阿華彷彿突然少了重要的耳朵或是一隻慣用的手腳,她乍地有些失去平衡,笨手笨腳,跌跌撞撞地探索著陌生的世界。

她感到自己和人的距離更遙遠了,她不知道他們在想些什麼,原來人與人必須靠語言來交流。


為什麼會這麼麻煩?她越發困惑了。

就這樣,世界一下子變成黑白,她看著人們的嘴張張闔闔卻什麼也聽不到,就是聽到了也聽不懂,彷彿一齣齣有聲的默劇在眼前播放。

她突然便聾了、啞了,到處都有聲音顫動著空氣,但所有音節都是那樣的陌生,不帶情感亦無法表達自己,至少阿華是這麼覺得的。

當大屋出現幽靈怪談時,阿華被院長叫去談話,她看著院長豐厚的唇快速動著但卻弄不懂她在說什麼,她只能怔怔地看著院長漸露不耐,最後揮手放似乎被嚇傻的女孩離去。

於是,她張著一雙淨眼,無所適從地看著這一切,遲鈍而緩慢地應對著一切變化。

只有回到聚水坪時她才會感到放鬆。

平常在聚水坪上,她聽不見大部分大妖的心聲,她更是無法得知
渥萊君的絲毫想念,他們卻能單方面地讀到她的想法。但大多數的時候,他們都會對她放鬆制約,和她純以心語交談。

所以一切都很簡單,她就是不用說話他們還是能夠溝通,不過平時她還是喜歡對著渥萊君絮絮叨叨地說話,將一整天發生的事情和她的想法對他毫不保留地說出,這種感覺實在很暢快。

但自從她的能力被封起之後,就是如往常靠著渥萊君拉著袍角,她也啞了似的說不出話。

沒有什麼好說的,她找不到能出口的話題。一切都是那樣的陌生、那樣的奇怪,她得坐下來好好想一想,試著釐清自己的感覺。

她悶悶地將頭埋在溫暖的寬袍間,微感睏倦,但睡意卻被突來的訪客打斷,她忙揉著眼睛站正。她聽見新來的客人正在和渥萊君對話,語音是年輕人的飛揚跳脫。

「青王,好久不見,大家都很惦念您,什麼時候再到我族走走?」

「小九,是什麼風將你吹來的?」

「我最近在人間,和香椿家最小的女兒遊戲,那小女孩古靈精怪的很,下次帶來讓您看看。」

「哦?小九準備娶妃了嗎?」

「只是遊戲罷了,」來人卻是有些臉紅,「香椿家的小女孩兒雖然可愛,卻也不至於讓我想定下。早說好是一場遊戲……」

手中扇子揮了兩下,他很快轉了話題:「對了,聽說您最近……」

白袍青年眼瞄到旁邊靜立著的阿華,便突然停頓展扇掩口,許久才笑道:「原來如此。」

他對著阿華露出他最親切的笑容:「人類小妹妹,你叫什麼?」

不知為何,阿華有些懼怕他,退後躲到渥萊君身後,探出半張頭警戒地打量著他。尤其是他身後那微微捲曲的華麗尾巴,孔雀開屏地在身後形成一屏障,給她很大的壓迫感。

「真不可愛。」他瀟灑地拍了拍衣袍。

「這是小草,」渥萊君將手放在阿華的肩上:「小草,叫九叔。」

「九叔。」阿華乖巧地叫著。

「唉呀,別把我叫老了,我這麼帥又這麼年輕,哪裡像叔叔?」他不滿地抗議:「叫天九就行了……咳,當然最好後面加個大人。」

「九叔。」阿華可是只聽渥萊君的話。

「乖,如果你別把我叫的那麼老,等下給你糖吃……」

那個青年雖然笑瞇瞇的,但阿華實在非常討厭他的目光。他雖然長得好看,但他的目光是高高在上的驕傲,看著她的神情彷彿像看到什麼骯髒的東西,毫不隱藏的厭惡。

阿華不示弱地地瞪著他,他也感到有趣地以扇掩面,凝著眼頗為挑釁地回瞪。

渥萊君伸手拍拍阿華的頭,低聲要她先回去休息。阿華只得悶悶地離開,臨走前那青年討人厭地給她一個勝利的眼神。

幼稚!

阿華在心裡默默扳回一城。

■ ■

荒原上,月光晃晃、萬籟俱寂。

阿華已經習於入夢後,先到聚水坪上晃晃,睡著了再到邊緣世界玩。

她的領行員鳴木是個過份安靜,卻有著強大存在感的人。大部份的時間裡,他都帶著她在荒原裡漫步著。跟隨著人群,他們像牧羊人一樣照看著羊群。

人群中的人,大多都有著麻木無表情的面容,他們垂著頭只關心腳下的土地,從不曾有人抬頭看看荒原看看天空,走路的姿態疲倦而麻木。

只是,偶爾在月亮升起的時候,會有黑羊在人群裡停下腳步,用一種極恍惚的目光望著月亮。

他們便將這阻礙交通的黑羊拉出人群,梳理混亂的人流,等著那恍惚的人對著月亮流下晶瑩的淚水後,再將重新變得麻木無表情的他放回人群裡。這就是他們的工作。

阿華發現,在這個沒有雨水的荒原裡,路邊的小樹叢都是由這些黑羊的淚水灌溉長大的。

所以蝴蝶花也總愛對著這些帶著懷念目光,恍惚流淚的人唱著美妙的歌,為了他們散發出迷人的香氣。只可惜他們聽不到看不到,也聞不到。 為此,她總為蝴蝶花感到悲傷。

這日阿華來到荒原的時候,巨大的圓月已經升起,他們遠遠跟著人群走著,兩人之間的氣氛寧靜到有些僵硬。這整晚,鳴木的守護地很平靜,銀色月光下人群穩定地流動,沒有風的夜,月光將大地照得通亮。

阿華抬頭,這裡的月亮像個好吃的月餅般,又大又圓,比她來的世界還要清晰。月亮又像隻巨大的眼睛,安靜地守望著睡不著的孩子。看著這麼真實的月亮,阿華感到心底也被照得通亮,在被月光照亮的荒原上行走,實在舒暢。

走著走著,她又習慣性忽略掉太過安靜的鳴木,獨自往荒原深處走去,鳴木只能無奈地擋在她之前,張口喚住有些失神的孩子:「阿華,方向錯了。」

阿華被突來的人聲嚇得停步,張著困惑的眼睛向他,彷彿聽不懂他的意思。

鳴木只能伸手指著即將消失在遠方的人流,阿華這才醒覺地一拍額頭赧然地跟了上去。

但只要他不出聲,沒過多久,阿華便又偏離了軌道,在月下越走越遠。荒原可不是小傻瓜所想的那麼安全,鳴木最後只得將她停下,乾脆帶著她上了大石,居高臨下讓她一眼看盡荒原的地平線。

兩人並肩坐在大石上,不說話的一大一小在氣質上有著相似的影子。鳴木安靜地看著又開始對著月亮發呆傻笑的小女孩,有些困惑地眨了眨泛著銀光的藍黑大眼,心底有股奇異的感覺。 這孩子,他沉默的時候她便會主動將他淡化成背景,平常若不是自己注意著,她還會動不動便失蹤,一個人在荒原裡亂走亂逛。

這個荒原,可不是表面看起來的那樣安全!他是收了個小麻煩了。

這一次,荒原為他選出了位還是孩子的觀察者,小小的手小小的腳,黑髮的小傢伙既任性又嬌弱,鳴木有些困惑於荒原對他開的玩笑。

就他從大多數人的夢境中得到的印象,人類孩童實在很麻煩。他們幼小柔軟,彷彿一碰就會碎掉般珍貴,但卻有著生物最基本的本能,那就是占有及掠奪。於是,荒原裡很少孩童,她通常都會抬高門檻,將這些本能強烈的小小破壞狂拒絕在門外。反正就小孩子來說,他們可以玩耍的世界太多,而荒原太古老太脆弱,她實在受不起太大的驚嚇及吵鬧。

為什麼荒原會讓這麼小的孩子進來呢?而且是個身上沾染了濃厚神人氣息的人類?

鳴木想了很久卻仍然沒有答案。一切都依照荒原的意志,鳴木也只能安慰自己,至少阿華不是第一位人類孩童的觀察者。

驀地,他往荒原的另一個方向看去,視野闖入兩道人影。 他淡淡一笑,帶著阿華向他們迎去。

「嗨,原來你有了新的觀察者呀!」遠方有一位高大的領行員,人沒到宏亮的聲音先到。

鳴木帶著阿華站在原地等他們過來。

「是個可愛的小女孩哩!」那人一過來就兩眼發光,要摸她的頭時卻被避開。

阿華乾脆躲到鳴木身後,帶著疑問看著他。

「鄰居。」鳴木簡短地回應她的疑問。

「錯!是邊緣世界裡最近的鄰居。」對方大喇喇地說道。

這時阿華才注意那位爽朗的領行員身邊還站著一位少年,那是一位有雙直豎著黃金瞳仁的少年。

是人類,她卻很肯定。

「小姑娘,這是我家的阿秋,」那位領行員將少年推了出來:「阿秋,和小妹妹打個招呼,要好好相處。」

名為阿秋的少年高傲的偏過頭去,哼了一聲。

阿華決定鄙視他。

「看他們,真是兩小無猜!」阿秋那粗神經的領行員贊道。

只能說今天真不是阿華的日子,一個晚上認識了兩個討厭的人。於是,兩個同樣高傲的觀察者從此成為水火不容,八字不合的鄰居。

後來這位被阿華取名為「阿土伯」的領行員便常常帶著阿秋來串門子,和阿華打打鬧鬧,為這寧靜的荒原裡添了一股生氣。

■ ■

阿華終於上了小學。

剛上小學的頭一天是個慘淡的一天。一整天,校長說話、老師說話、同學們也都在說話,她被動地跟著同學一下子站在操場上,一下子又進了這間教室領課本,沒多久又被趕到另一間教室聽老師說話……兵荒馬亂的一天,阿華完全在狀況外。

許多家長都在這天陪同小孩到學校,但阿華只能遲鈍而被動地跟著人群。荒原上的人群無疑讓她安心多了,在這個滿是同類的學校裡,一切都是如此陌生。

和一大群同類擠在陌生的地方,阿華只能在下課後躲到松樹伯伯下面喘口氣。她拍拍胸口,還好她接收不到滿空飛舞的思想,要不她一定會受不了。

想想,那應該是去年或是前年的事吧?

寒暑假期間,大屋偶爾會來幾位志工大哥哥或大姐姐,或是帶著他們玩遊戲或教他們唱歌跳舞。那年暑假來了幾位個性認真熱情的大姐姐,某天徵求過院長同意後,決定帶著他們到城市裡見見世面。

那天很混亂,大姐姐們要一直用「不乖乖跟好以後就不帶你們出來」這句話威脅,最後大家才能平安順利地回到大屋。每個院童都有個愉快的經驗,當然除了阿華以外。那次的經驗對她來說很慘烈。

城市裡很吵、很亂,到處都是疲倦的人,滿空飛舞的思想是令人無法呼吸的壓抑、恐怖,又充滿讓她想吐的畸念。彷彿自己撲上扭曲的灰色蛛網,一個又一個,最後被動地纏了滿身腥臭。又像是被丟入險惡的惡水裡,一波波腥臭的大浪撲面打來,她一下子就被打得暈頭轉向。

不必相對,只要擦肩而過她便能接收到大量莫名其妙的訊息。她就這樣被硬塞數量龐大的想念,腦中被填得麻木空洞,她最後頭昏腦脹、昏昏沉沉地跟著大夥兒回到大屋。

從城市回來,她整整睡了兩天一夜,做了無數亂七八糟的夢境之後才稍微好些。她得不斷做夢將那些積累的陌生思想排出,每個夢境都是和她擦肩而過的人的夢境。在夢中她吐了一次又一次,幾乎沒在夢裡被濃重的情緒給淹沒。那些夢境,充滿了渾沌不安的顏色,滿是她無法理解的暴力與情色。

對於他人的思想她實在沒有抵抗的能力,最後用無數夢境將沾染上的思想排淨,她一進入荒原便累得站不住腳,直接便墜入了無夢的眠。

那個暑假,這樣的災難總共發生了三次。

知道她一從大城市裡回來便將自己關了兩天,義工大姐姐覺得她實在少見世面,直用憐憫的眼神嚷著鄉下的小孩好可憐。於是她們又帶著阿華和幾位院童去城市中心逛了兩次,阿華因此病了半月,睡著的時候卻是比醒著得多,還因此被院長狠狠罵了一頓。

後來,趁著月圓在聚水坪上曬了三天的月光,她的精神才漸漸旺盛起來。那幾次經驗太恐怖,後來只要有人說要帶他們去逛街,阿華馬上便偷溜出大屋,不管能不能躲她都一定要躲,從經驗看來這種折磨實在太痛苦。

雖然學校裡大多都是年紀相仿的孩子,但一想到要和這麼多人擠在不大的空間裡好幾年,那種壓力光想就會讓她做噩夢。還好那種天譴般的能力被封了起來,她頓感輕鬆,上學也不是那麼糟糕的事情。

只不過,她得要趕快學會能夠聽懂大家的話語才行。上學真是令人煩惱的事情!

■ ■

魚仔坪,滋養著豐富海源的一方海域。

非人口中的聚水坪在當地被稱為「魚仔坪」,漁民都認為小鎮之所以漁獲豐富是因為有魚仔坪養著小魚仔,等魚仔長大便會游出魚仔坪。 所以小鎮的漁源才會那麼充沛,這一切都是魚仔坪的恩澤。

老一輩的人都說魚仔坪有神性,禁止鎮民在附近做些不敬的事,在魚仔坪上最多只能拿著釣竿釣魚,漁船甚至不能在魚仔坪的視野內抓魚。

他們每年都還會在這裡舉行大拜拜,請求海龍王保佑這年風平浪靜,魚獲豐碩。

當地老人家嘴裡還流傳著頗為嚴厲的禁忌,例如,月圓前後一到傍晚人們便不能到魚仔坪去閒逛。實在是近百年來意外頻傳,活下來的人也說不清楚究竟衝撞到什麼。有人說是魔神仔,有人又說是水鬼抓交替,總之老人們下了禁令,在這個純樸小鎮裡這些風俗禁忌便被嚴格地傳了下來。

但阿華不在意,一到傍晚便偷偷溜出大屋。這兩天院長的心情不好,一看到她便露出明顯嫌惡,她又在學校悶了一整天的不愉快。

如何能和人好好相處?她得找個安靜的地方來做她並不熟悉的思考,想想她該怎麼突破這個可惡的瓶頸。

匆匆扒了點飯,等她跑到聚水坪邊緣時夕陽正要隱沒在海的盡頭。當最後一道夕照消失的那霎那,將滅的夕影如水光盪漾開來,她宛如一時花了眼,一整排紅燈籠在夜色中緩緩亮起,照亮了原本不存在的熱鬧街景。

人來人往,攤販邁力地吆喝,頗有古味的絲竹聲悅耳。或許是因為夜市才剛開始而顯得有些冷清,但一直蔓延到視野盡頭的夜市已被攤位填得滿滿,食物香氣被夜風一吹,連剛用過餐的阿華都覺得有些餓了。

於是,圓月前後,聚水坪上的慶典又開始了。

每月十五前後,聚水坪上總會舉辦三日的慶典,海坪邊緣的空地上出現一大片夜市,這個據說是小島北部最熱鬧的夜市只屬於非人。

四方精怪會趁著月圓慶典到此一遊,不限在地人,慕名而來、遠從他方的觀光客也佔了不小數量。這時候阿華已經察覺到,和傍晚在聚水坪上巡弋的、有著奇異形體的異形者相比,這些看似和人沒有兩樣的觀光客更令她畏懼。

此時,在夜市的路口,阿華就很不巧地遇到這樣一位觀光客。

觀光客大多都一個比一個美麗,但他著潔曳白袍,凌駕於眾多生靈的絕麗讓其他觀光客都成了佈景用的路人,他對此也流露出些自知的得意。但阿華實在很討厭他從骨子中發出的驕傲和自戀,別說孩子沒有審美觀念,至少就她來看渥萊君仍是比他加攝人,這個討人厭的大哥哥還差得遠呢。

她原想就偷偷的從他眼皮下溜過,但眼尖的天九大人馬上便笑了起來:「唷,那不是青王的小女孩嗎?怎麼,這就想假裝不認識?」

阿華只得乖乖站定。

「九叔。」

「哼!」他一挑好看的眉,正要發作時轉念間便換了語氣:「算了,和什麼都不懂的孩子計較什麼?」

「跟我來,一起進去逛逛。」他唯我獨尊地轉身就走。

阿華愣了一下,最後只是乖乖跟了上去,書上說尊敬長上是種美德。

夜市很大很熱鬧,路邊高掛著燈籠、五顏六色的風車和物品、油漬落在鐵板上的吱吱聲……喧鬧的人聲幾乎淹沒了背景巨大轟鳴的浪潮聲。阿華的小小個頭被隱在人群當中,攤位上賣了什麼她根本沒能看清楚。白袍青年的步伐很快,還不到他腰高的阿華追得很辛苦,人來人往,高大的影子晃來晃去迷了眼,她下意識伸手想抓住他的袍子一角卻被閃開。

白袍青年猛地震袖,阿華抓了個空,他的袍袖帶起一陣奇異的香風,阿華突感一陣暈眩。

她步伐踉蹌了兩步,想抓住什麼卻只抓到一手的空氣,被旁邊人流一撞便狠狠跌到地面,手肘膝蓋俱是火辣辣的擦痕,引起路人一陣訕笑。

高大的影子擋住紅燈籠的燭光,阿華狼狽地抬頭,青年的面容隱在陰影中看不出神情。

「汙穢的人類,怎敢觸碰吾清淨之身?」他的聲音沉重地宛若要打雷的烏雲,又嚴肅高傲得令人抬不起頭。

阿華卻不被他的語調嚇到,只是逕自站起用手拍落身上沾上的砂石,見怪不怪地抬頭與他相望。

是說,從小被欺負慣了,這種程度實在不算什麼,屋裡的男孩也總是以絆倒小女生為樂,這種行徑真是幼稚極了。

沒想到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幼稚得像個小男生,阿華遺憾地大大搖頭。讀到她想法的天九大人,臉色實在很難看。

他抓住她的手腕,阿華還沒回過神便被他扯得離地而起,四週燈火景象快速掠過,一眨眼他們便已離開夜市來到海坪邊緣一處荒涼的海灣。

一落地,他將阿華粗魯地一把丟下,拿出潔白帕子嫌惡地擦手。阿華則是皺著眉半坐沙地上看著手腕,腕上已被握出一圈烏青。

暗影遮住月光,阿華抬頭時臉上已有些許怒意。

居高臨下,風姿過人的青年輕蔑地和她對看,彷彿正俯視著某種既可惡又低賤的生物。

「說,你什麼時候開始接近青王的?還有你接近青王的目的為何?」

■ ■

阿華也記不得了,第一次遇到渥萊君是兩年前還是三年前的事?

小孩子的時間感向來遲鈍,她只記得那時她就是伸長了手也搆不著大屋的大餐桌,而且那時土地廟還沒有土地公和土地婆,冷清的前庭裡只有一隻白色的大貓無聊地撥著樹葉玩。

那時大屋的氣氛很悶,她總喜歡跑到附近的土地廟前去找大貓玩。有時候找大貓玩時,她總會突然感到背後很涼,彷彿有人正窺探著她,用種很生氣的目光。但每次轉頭,她都只看到外頭的車子安靜地滑過,或許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只是她的錯覺。

然後,她記得那天才剛下過雨,她穿著小小的雨鞋在路上踩著水窪一路玩到土地廟。白色的大貓在屋簷下玩弄路過進來躲雨的小精魅,牠向來都很討厭下雨。

她拿了幾顆院子裡摘的李子來給牠。喜歡吃水果的貓咪實在稀有,不過阿華那時也不覺得奇怪。

她就蹲在牠旁邊看牠大啖李子,那種討厭的感覺又出現了,她一轉頭就看到一部眼熟的轎車停在對面,裡頭的人一下子就將車窗搖上將車子開走。

那時她只覺得那部車似乎很眼熟卻認不出來,車子在她看來都大同小異,但她感到不安、非常的不安。

果然,當晚就出了事。

大屋是在地有名的鬼屋,有很多、很多的鬼故事。

本來孩子就得眷顧,能傷到他們的異類少之又少。反正大部分大屋裡的異類都只是喜歡嚇人,阿華也看到習慣了。

大屋裡說不定最熱鬧的,就是她的小小空間。

每次回到儲藏室,一開門她就會被突然揚起的灰塵嗆得咳嗽,那是她房裡永遠都打掃不完的灰塵。密密麻麻的小精魅一看見她就興奮地又唱歌又跳舞,遠看宛如一整片旋轉的霧氣相互交纏,,五顏六色總讓她看的頭暈,每天都要又揮又趕地奮戰上半天才能爬上小床。

但那天卻是令人不安的安靜。

她一開門,沒有灰塵、沒有吵鬧的精魅,她發現所有的小精魅都躲在置物櫥底下擠成一團。

她也沒想太多,只覺得突然安靜多了,如果天天都能這樣該有多好?她終於能不受騷擾地上床睡覺,於是她很快便甜甜入睡。

夜半,天花板上傳來細細騷動,阿華向來淺眠,她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醒來。

房間裡溢滿可怕的惡臭,像是血肉腐爛的味道,阿華被嗆得難以呼吸。

她勉力睜著眼,窗外照進一點微光,細長的影子在牆上爬動。她不敢呼吸,手腳都因恐懼而發冷,那些影子在找她,壁虎般地在房間裡四處攀爬,發出難以辨認的細細密語。

地上也有什麼在爬動、無比笨拙地爬動著,指甲劃過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聲音。阿華感到有什麼正扯著床單努力地往上爬,她的腳踝一緊,一只冰涼潮濕的手摸了上來,她反射地跳了起來。

床上她睜著驚恐的眼,床邊掛著幾個比她小一點的孩子。

離她最近的童子沒有皮膚滿身是血,他一張口嘴巴卻大得離譜,幾乎可以吞下她的兩個拳頭,嘴裡滿是尖銳成三角的銳齒。

眼見著他就要撲上來的那剎那,阿華逃了。

阿華也不知道她怎麼離開大屋。等她回過神來,她聽到海浪轟隆隆的響聲,她正在海邊奔跑著。

驚恐的夜,才剛離開可怕的房間,她卻陷入了更可怕的地方。四處都有狩獵者在覓食,她毫無方向感地逃著、跑著,偶有巨大的影子擋住去路,她跌跌撞撞地往相反的方向逃。

或許是找對了方向,血腥味很重的狩獵者越來越少,她又累又怕,誤打誤撞她來到一片奇妙的海域,一股能讓她感到平靜的海藻香氣吸引她如撲火的夜蛾。

遠遠地,月下有一抹發著亮光的人形,發出強大的存在感,氣質潔淨地宛如被月光浸潤飽滿的海面。阿華記得書裡說過,在很熱、很熱的沙漠裡,口渴的旅人會看見虛幻的水泉,她似乎也看到了月光化成的幻影。

幻影嗎?

但她實在怕狠了,她勉力地邁動小腿跑到那人的身旁,一點也不遲疑地。

溫暖的味道,若伸長手便可以碰觸到那人的影子,發著螢光的夜蝶在他身邊飛舞,若是幻影也是個太美好的幻影。

她摸了摸地上觸感暖和的影子,她只是覺得那個「人」發著淡淡的光,身上的味道舒服極了,所有異類都躲得遠遠的,小孩子的第六感讓她知道,只要待在他身邊就會很安全。

那時的她,字典裡還沒有「崇敬」兩字,既不會喜歡也不會厭惡,她第一樣學到得就是恐懼的本能。她只知道,只要躲在這個人的身後就可以不恐懼,沒有人或異類能夠傷害到她。

於是,阿華就這樣躲在他身後蹲著發抖,不知道該怎麼回到大屋。那人仍是不動如山地坐著,對於她的出現絲毫不感到奇怪也不好奇,只是安靜地面朝大海坐著聽海。

阿華不懂得表達自己的恐懼,但就她觀察,大屋裡的院童們如果被欺負了,通常都會哭得很大聲來引起大人的注意力。那時的她還不是很懂為什麼要哭,但整晚的驚嚇讓她毫不費力便哭了出聲,像是要將整晚的害怕恐懼都從身體裡面趕出去,她哭得那麼大聲、那麼用力,她渾忘了身前還有個「人」。

她哭得累了,抽抽噎噎地停了下來,耳邊卻傳來潮水拍岸般的嘆息,嚇得她忙停口不哭。那個高挑明亮的人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居高臨下地看她哭泣。

「回去吧。」他開口,聲音好聽極了,像是夜晚的海潮音般平和悠遠。

他向前走去,阿華忙跟了上去,但他的身量極高步伐也大,阿華跌跌撞撞地追得很辛苦。於是他的步伐一緩,阿華身體一輕就被他抱起,她有些懼高地回抱著他的手臂。

他身上的氣息讓她感到無比心安,阿華抬頭想看看他的面容,兩人目光將要相交的那剎那他卻抬手遮住了她的視線。

「不能看我的眼睛,會蒸發的。」他溫和地解釋著。

阿華忙將頭轉開,四周景象變得很快,他們一下子便來到大屋院子外,也不知道他怎麼做到的,他只一跨步他們就已經在她的小房間裡面。

一進到房間,阿華看到小床上幾個黑影正圍著另一個熟睡的她,那些黑影的四肢很長,身體扭曲成奇怪的姿勢,有的正拉扯著她的頭髮與四肢,有的正用細齒啃咬著她的四肢。

而在看到另一個自己的那霎那,她的身子一重,頭髮和四肢都傳來劇痛。細齒啃蝕細嫩的肌膚、傷口透著冰炙般的腐蝕感,她躺在床上被緊緊壓著,慌亂而恐懼地透過重重黑影往那人望去。

那個帶她進來的人,將溫和的目光落在她身邊,但那樣清柔溫煦的目光卻像炙熱的陽光一樣,本來圍著她的血染小童在他目光下嚎叫著退到角落,動作較慢的幾個黑影瞬間便被蒸發殆盡。

阿華忙從床上跳起,躲到那人的身後。

垂著眸,那人的指尖出現一片在路上撿到的葉子,他簡簡單單地往牆上一貼,角落裡所有樣子可怕的小童和黑影都慘叫著被彈了出去,原本躲藏在房間裡的小精魅也退了大半,她房間的味道從來都沒有這麼清新過。

「沒事了,睡覺吧。」他柔和地摸摸她的頭後便飄然離去了。

一覺好眠,阿華醒來時卻發現手腳上有烏青的手印,四肢上有細小的牙印,還好都算淺。但還是有股滲入骨髓的陰冷,讓她難受了好幾天才消散。

隔天醒來卻聽說院長病了。她從此便模模糊糊地對院長感到恐懼,原因卻說不上來。

自從那晚之後,她房間裡只剩下一些無害的微小精魅,她凝著眼就能看見那片貼在牆上的葉子發出淺藍氣網罩住整個房間,氣網宛如掛著露水的蜘蛛網般精緻美麗,只有比網孔小的精魅才可進出,那夜的黑影和童鬼更無疑地被排拒在外。

但很糟的是,或許被驚嚇得不淺,阿華失眠了。

夜幕一落,那夜的黑影雖然進不來房間裡,但天花板上的細細攀爬聲總讓她心臟跳得很快。

睡不著,她發現自己莫名其妙地在海邊無目地的漫遊。赤足踏在冰冷潮濕的黑礁岩上,銳利的巉岩卻傷不到她的肌膚,她的步伐很輕盈。

但就如那天所見到的,廣大的海坪上卻不平靜,到處都有異型的狩獵者在岩上攀爬,奇怪的黑影匍匐在岩間的潮水裡,安靜地等待著什麼。那時她也不敢看清楚這些異類的模樣,她只是不斷地跑、不斷地逃,希望能再找到那人,只要能躲到那人的影子下就好。

但她一直都找不到那個安心的影子。

幾天下來她不斷奔跑、不斷躲藏,許多異類一見到她便笨拙地追了上來,也是她善於躲藏才避開異影的追捕。

一直到某一天,她聽見了一道濕漉漉的美麗歌聲,彷彿引路燈一般明亮,她忍不住便被吸引著往那道歌聲而去。

高聳礁岩的邊緣有浪潮撲打岩面,阿華趴在礁岩的邊緣聽著歌聲,浪是那樣的大,但那道歌聲卻穿透了海浪的轟鳴傳入耳底。不遠處,雪白的女人懶洋洋地靠在海上的孤岩上,張口唱出嬌媚與誘惑。

雖然那道歌聲是那樣好聽,但阿華就是覺得很可怕,她的歌聲中有著濃濃的血腥味,甜美中還滲著令人想吐的腥甜血銹味。阿華還沒決定要上前還是要逃跑,石上的歌聲突然斷線。

血肉紛飛,雪白的女人身上染上紅暈,她的面容猙獰扭曲,銳利的齒貫穿了獵物的咽喉。溫熱的鮮血引來更多異類爬上岩石,野蠻地咬住獵物仍在顫動的腿。那女人憤怒地亮著染血的銳齒,張口發出尖銳狂暴的嚎叫,黑影紛紛被恐怖音波驚得躍入海中。

阿華倒吸了一口氣,驚恐地跳起就要逃跑,但不穩的步伐被突出的岩塊一絆,阿華便淒慘地摔到被浪打濕的岩上,和那個恐怖的女人只不到幾米的距離,隔著一道窄窄的海水。

「啊!是人魂,」她突然便開口說話,聲音是膩人的甜美:「好久沒嚐到人的滋味了,還是個好吃的童子,真好。」

她舔舔嘴唇,盯著阿華的目光是那樣殘酷的亮。她放下原本的黑影躍入海中往阿華所在岩石游來,下半身卻是粗壯的蛇身,矯健而優美。

阿華急急往上攀去,但還沒到上方她便看到岩邊有數個異影正在等著她,他們恐怕也是受到那歌聲的吸引而來,恰好便成了黃雀。

上有聞聲而來的異影、下有獵者海妖,她絕望地縮進一個藏不住身的小凹洞,這時候她也只能對著虛空祈禱。祈禱著等會被吃掉的時候不會太痛。

她閉著眼,明明是這麼驚恐的夜晚,但她卻突然不怕了。

也許是海潮聲穩定了她的心跳,或許是溫柔的海風輕輕地擁抱了她,又或許是因為……她聽見了不該出現的聲音。

「這孩子和我有緣,讓她過來吧。」

溫和的語音是那樣的熟悉,這股不響的聲音乘著海風和海潮音而來,輕柔地在耳邊響起又像直接出現在心底般清晰。

她怯怯地探頭出去,海妖又躍入海中離去,守在上頭的異形也慢吞吞地走開。

阿華鬆了一口氣,緩慢而小心地攀到礁岩之上。這一次,她毫不費力便找到了那個人。一見到他,數夜累積的恐懼便如陽光下的冰雪般,輕易消融得不見影子。

「我,睡不著。」

她吶吶地開口解釋,怯怯伸手拉住他芳香的袍腳,舒心地倚在他腳旁便沉沉睡去。

後來她總是要躲在那人的腳邊她才能不恐懼地入眠,久而久之也和他逐漸熟悉。

眾生無法喚他的真名,只能喚他真名中力量最小的那個字。於是,他也將他真名中力量最小的那個字給了她,好讓她能夠在廣大的海坪上找到正確的方向。

那個字便是「隴」。

阿華那時還太小,小到不懂得崇敬或畏懼,不懂得什麼是距離什麼是分寸,她就是喜歡隴身上的味道和氣韻。又孩子總是敏感,會哭泣的孩子只是缺少安全感,只要待在他身邊便會忘卻恐懼,連他身邊的空氣也不慌不躁,海風也柔軟。

於是她便總愛纏著他坐在他的腳邊,拉扯著一角溫暖的袍子,絮絮叨叨地對他說著難懂的童言童語,最後在大海的轟鳴聲和甜甜的海藻味中安然入眠。

大海轟隆隆地響著,風很暖潮濕的水氣中有淡淡海藻香氣,她安心地走進荒無空曠的荒漠,人群向著無盡的遠方踟躕而行。

不管人群如何冷漠,荒原如何單調荒涼,她都能不感恐懼地行走,因為,身後那股令人安心的溫柔總是伴隨著她從未遠去。

從那時候起,她便忘卻了恐懼。

■ ■

「說,你什麼時候開始接近青王的?還有你接近青王的目的為何?」

青年語音沉沉,他凝著過份漂亮的眉眼,眼中卻有暗隱的殺氣。

阿華高抬著頭毫不退縮地與他相望,這讓他更生氣了。

拍拍沾上的泥沙,阿華站起來就要離開,天九沉著臉一彈指,青色的火焰頓時包圍小女孩。還沒碰到,阿華便被火焰中的力量逼得冷汗涔涔,太危險了,那可是能夠直接燒灼魂魄的狐火。

「你接近他的目的為何?」

他不耐煩地重複了一遍,卻只得到小女孩滿眼的不解。雖然每個字都進去耳裡,但全部的字加起來卻像是複雜的謎題,她完全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

他對著阿華凝眼半晌,冷笑溢出牙縫。

「哈,原來是個聽不懂人話的痴兒?」

他不再在語言上糾纏,直接就隔著青碧的狐火將她抓起,將問題粗暴地直接打入她的腦海裡。

腦裡像是被灌進了沉重灼熱的鉛,阿華的面容剎地退了血色,小女孩慘白地將嘴唇咬出血絲。

「我沒有、我才不是為了什麼……什麼目的才來到這裡的……你說的什麼巫女?我根本不懂!我不是!」

「還裝?我早就調查好了,你是那家人養大的孩子,如果沒有目地才是不可能的事。」

他將一些問題更加粗暴地打進她腦海中,阿華頓時頭痛得如要裂開,腳一軟便跪了下去。雙手按著粗糙地面喘息,視線潮濕的看不清眼前,她一面抵抗一面恍神呼喚著唯一能夠呼喚的名字。

「放心,」天九雙手抱胸,轉著高傲的眸:「青王今晚很忙,他根本不會注意到這裡。」

然而話語未落,海水撲到岸上濺起水花點點,水花一飛起便化為發著螢光的夜蝶。螢光夜蝶輕盈地繞著青年飛舞幾砸後便輕輕落了地,一落地便化為幾位穿著白衣的小童。

「九九殿,」領頭的小童低眉斂首,恭敬地對著青年拜將下去:「公說,夜深露重,讓我們帶姑娘回去休息。」

「公又說了,如果還願與姑娘徹夜長談還有機會,公會準備好坐席,陪同殿下抵足長談。」

白袍青年恨恨地看了阿華一眼。明明就躲到這麼偏僻的地方還下了結界,只能說月夜的青王在海上的力量太過絕對,他就只能眼睜睜看小童將人帶走,他的話都還沒問完呢。

可惡!

他以尊貴的九尾起誓,他一定會將人類女孩的陰謀暴露在陽光底下的!

(後記)

月亮缺了角,熱鬧的慶典也在幾天前結束,聚水坪又恢復到原本的寧靜。

月還未升,漆黑的夜裡有星塵閃爍,泛著螢光的夜蝶如星星落入地面的影子,輕柔地圍著超然絕塵的身影飛舞著,在小女孩漆黑光滑的髮上落下如雪般的螢光燐粉。

阿華怔怔地對著大海發呆,直到一個大浪轟隆隆地打上岸邊才驚醒了她,她扯了扯渥萊君的袍袖有氣無力地開口問道。

「隴,我是你的巫女嗎?」

她實在很悶,她連什麼是巫女都不懂,就被指責是為了要當他的巫女才接近他的。但從九叔的問題中看來,渥萊君似乎還缺了個巫女,如果他需要的話阿華不介意當他的巫女,不過要學的東西恐怕很多吧?

他伸手摸摸阿華的頭,溫聲道:「不是,你是聚水坪上的小草。」

乍聽到這個回答,阿華感到胸口都暖了起來,心裡有種模糊但無比溫暖的感受。她只能抬頭看著滿天璀璨的銀河,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抓著他袍角的小手卻緊了緊。

不遠處,嬌媚的歌聲穿透海風幽幽地在耳際徘徊。然而,濕漉漉的美麗歌聲中卻少了點誘惑多了些飽足後的慵懶,懶懶的歌有種無憂無慮的自由。阿華安靜地聽著她的歌聲,直到雪白的海妖任性地斷了正轉高亢的歌聲,嬌笑著躍入波浪之間。

阿華悵然若失地望著海妖離去的方向。良久,她有個突來的想法。

她不知道該說什麼話,但她可以唱歌呀!她的歌聲和海妖的歌聲相比當然有雲泥之別,但她又不是要和海妖比拼歌聲,她只是覺得這是個好的開始,只要能開口,這是讓她接起溝通之橋的第一步。

「我想唱歌給你聽,好嗎?」她睜著晶亮的眼,水亮的反射著星塵的微光:「不好聽也不要笑喔,我只會唱小星星。」

不等回應,她看著滿天星斗便張嘴唱了起來:

「一閃、一閃、小星星……滿天、都是、小星星……
掛在、天上、放光明……你就、是我的、眼睛……
一閃、一閃、小星星……滿天、都是、小星星……」

一閃一閃小星星,滿天都是小星星。
阿華唱得很愉快,唱著星星的歌,她彷彿用孩子獨有的語言和星星在對話。

一遍又一遍,她感到很暢快,她抬頭看著渥萊君的側臉,他寵溺地露出一抹鼓勵的微笑,阿華的歌聲更響亮了。

星星在微笑的夜晚,遙遠的地上有小女孩在唱歌。

小女孩唱著星星的歌,最後在大海的溫柔鳴聲中安然入眠,夢中仍有滿天的璀燦星河和大地無盡的溫柔伴隨著她。

是的,她是小草。

她只是聚水坪上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過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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