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8/27

聚水坪夜話 三 迷蛇

瀝瀝雨聲敲打著朗朗讀書聲,時序已近寒假,學生們都有些漠不專心地等待著放假。

阿華在小學裡已經過了快半學期了,她也開始熟悉學校生活了。她還是很安靜,但她已經能夠聽得懂人們的話語,本來就不是太難的事,只是要花點時間學會及習慣罷了。

但比較麻煩的是她對於認人仍是很吃力。

男老師女老師、男同學女同學、高年級的學生和低年級的學生,她連班上同學都認不清楚,只要是同性又身高體型差不多的人,在她看來都是一模一樣、難以分辨。

對於這個缺陷阿華倒是不太在意,反正在她的能力被封起來之前,阿華也始終學不會分辨人類和非人的差別。無法辨認同學哪位是哪位相較之下是小問題了,反正只要掩飾好就不會有問題,也不會有人會在意。

但有時候,就是不想分辨也難。

阿華慢慢發現這所偏僻的鄉下小學裡,也有著隱藏的秘密。

同學們大多都是正常的人類,但不少老師卻是妖怪,連校長都有濃厚的妖怪血緣,有一雙總閃著綠光的眼睛。

她的班導也是妖怪,她是位脾氣暴躁的螳螂妖,一開學便對她露出很大興趣,幾乎是迫不急待地對她好著,直到被隔壁班的貓妖老師提醒她這個芳香的食物不能吃的事實。班導這時才想起在開學前,土地婆才特地過來警告過她們,原來那個不能碰的孩子就在她班上。

不能吃光,那吃個一小口總可以吧?班導一開始打著這樣的算盤。

不行喔,被捉到就慘了……隔壁班的貓妖導師親切地拉著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勸著她別亂打主意,懇切如關心著自己的姊妹,阿華的班導只能僵硬地微笑稱是。

這兩個老師在表面上雖是手帕交般的好友,但暗中卻是不管什麼都要較勁的對手,從衣著打扮乃至學生的成績都在較量範圍內。貓妖老師吃不到,她便緊緊地看著阿華的導師也不讓她吃,於是微妙的平衡便被維持下來,這個平衡一直到阿華畢業倒是從未被打亂過。

只能看不能碰的好吃食物,貓妖老師那抹幸災樂禍的笑容讓她深感反感。

所以她便非常討厭阿華,毫不掩飾地。

又小學生是很敏感的。

老師所討厭、無視的小孩,班長也跟著老師討厭及無視,其他學生當然也紛紛跟進,阿華很快便成了班上的透明人,沒有人會主動和她說話。

原本,她的鄰座還和她處的不算太差,在一次借她作業本後被全班嘲笑說是「男生愛女生」,他臉色難看地用原規在桌上畫下楚河漢界,阿華失去了最後一位能說上兩句話的同學。

對此,阿華卻也不意外,這樣也好,她也不需要人類朋友,反正她也不希罕。但心底那股酸澀又是怎麼回事?

無所謂地聳聳肩,她還是高抬著驕傲的頭顱,挺直了胸繼續往前走去。 畢竟,她還有顆小小的自尊心要維持,她不能露出難過的表情,她不能示弱。

但偶而在夜深人靜的夜裡,她會躲在被子裡,努力地忍耐著眼中氾濫的奇怪液體。


月考過後,學校的秩序被剛出籠的小鳥們打亂,一下課到處都有熱鬧的叫嚷聲以及笑聲,過年般的熱鬧氣息提早出現在校園內。

近來中高年級流行起一種遊戲,跳繩。用很多很多的橡皮筋圈成一條又長又有彈性的大跳繩,同學們排隊輕巧地跳進跳出,就是在一旁觀看也會被染上愉悅的微笑。

有趣的遊戲,一年級的小朋友們也艷羨得想要加入,卻被高年級的大哥哥大姐姐厭惡地推開,礙手礙腳,他們說。高年級的大姐姐們繼續踩著舞蹈般的步伐跳進跳繩裡,偶而還來幾個花式動作讓他們羨慕的牙癢癢地。

隔天,班長便帶來一條無數橡皮筋結成的跳繩,跳繩一出現便引起全班歡呼,讓她輕易地擄獲了同學的擁戴,於是開學後半年,她成了正式的孩子王,連班上的頑皮小男生們都低聲下氣地懇求她讓他們加入遊戲。

班長是獨女,從小便被寵得如公主,她的父親還是學校的家長會長,對於獨女更是百依百順,只要她想要的都會想辦法給她。

於是,家裡的小公主想要一條又粗又長的橡皮筋跳繩,她又哭又鬧死都不肯停止,她的母親收集全家的橡皮筋又趕在關店前去街上買了一大包橡皮筋,才熬夜拼起一條足以讓她破啼為笑的跳繩。

剛開始,他們連跳繩的揮法都不對,好心的大姐姐們終於看不下去,花了一個下課時間教會他們怎麼玩跳繩。那之後,下課鈴聲成了班上最期待的聲音,十分鐘的下課時間永遠都不夠長,班長時常帶頭遲進教室。放長假前的散心,老師多半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班長向來都很得老師們的寵愛,當然家長會長的玲瓏手段也有關係。

跳繩成了全班都可以參與的遊戲,班長在一旁插腰大聲指揮著秩序,小小的臉上滿是高人一等的驕傲,成天嘴裡掛著那句「不聽話就不讓你玩了」,連最頑皮的小男生都不敢再和她唱反調,這讓班長的氣燄更高了。

平常下課時間,阿華總是帶著從圖書館借來的書,背對著操場,她巧妙地避過同學的目光,坐在松樹伯伯底下閱讀。但這幾天,她都讀不進去,只是聽著操場上傳來的笑語,安靜地看著他們的遊戲。

阿華遠遠地看著他們玩遊戲,心裡沒有羨慕是假的,手裡的書翻開了放在腿上卻一個字都沒能讀進,她並沒有注意到自己愣愣地看著他們的遊戲已將近十分鐘。

她坐在松樹底下,底下舖滿了鬆軟芬芳的松針,松樹伯伯也同樣在看她們遊戲,卻是以一種超然的目光觀看著。

風一過,松針沙沙地響了起來,它安靜地對著小女孩發出疑問,既然這麼想加入,為什麼不去試試?

阿華這才從發呆狀態醒來,垂下視線,安靜地搖搖頭。

明明就不可能讓她加入,她何必去自討沒趣?班長的性子被寵得尖銳驕縱,若是她去了只是被擺頓臉色也就算了,她才不想讓班長的嘲笑一直跟到她畢業。

雖然說,她早已碰了無數次釘子,她早也已經習慣於背後的嘲弄 ,就如,因為她過於白皙的膚色,近來頑皮的院童總喜歡在她後面吸血鬼吸血鬼地喊她,然後故作驚恐地做鳥獸散。她對這股惡質的嘲笑似無所覺,誰知道她因此一到周末便總在聚水坪上待上一整天,曬到頭昏眼花,卻還是努力地將皮膚曬黑,心裡沒有絲毫感傷那是騙人的。

本質上,她和她的同族毫無兩樣,會喜、會憂、會受傷、會感傷,喜歡鑽牛角尖、喜歡煩惱些不需煩惱的事物……這是她和大部分聚水坪上的非人不同的地方,他們才不會煩惱這些無聊的小事,不會讓腦袋中填滿無謂的傷感,於是阿華能輕易分辨出和自己不同的存在。

所以,或許她早已習慣了惡質的嘲弄,或許碰了無數次釘子,再多一次也無所謂,但阿華那份不值錢的驕傲就是不讓她去拿熱臉相對,釘子踩多了也會本能地迴避。

她還有點小小的尊嚴要維持,阿華落寞地將視線放回書頁上,試著專心繼續閲讀下去。

但她還是不由自主地將注意力放在操場上的笑鬧聲。

驀地,視線越過重重樹頂,她看到了操場上正在玩跳繩的同學們,還看到了她們的呼吸與情緒。松樹伯伯好心地將眼睛借她,透過松樹伯伯的眼睛默默看著他們的遊戲,超然地觀看著。

自由的大笑,頭髮也隨著風跳躍,當貓的戲者看準時機跳入擺動的跳繩中抓老鼠,老鼠忙跳了出去,大笑著跑到隊伍後方。

這樣觀看著,她彷彿成了她們之中的ㄧ份子,沉浸在她們的單純的快樂裡。

這種感覺很陌生……

她眨眨眼睛,毫不留戀地將意識收了回來,愣愣地對著樹頂發呆。

■ ■

荒原無風,陽光溫和不猛烈,阿華出現在荒原的時候已近傍晚,她的領行員卻不在附近。

阿華卻因此鬆了口氣,實在是近來和鳴木間的相處模式越來越尷尬,兩人之間隔著一塊冰樣隔閡。無法藉由心流溝通,而鳴木本就不是擅長使用人類語言的人。於是阿華聽不懂鳴木的話語,鳴木看著她的眼神也是頗為無奈。

阿華奇怪地緊了緊手心,手中有物觸感柔軟富彈性,她這才發現手中握著一團糾結的橡皮筋,仔細一看,那竟是條用無數橡皮筋串起的跳繩。

她怎麼會有這種東西?

想偏了頭也想不出原因,但阿華卻沒能繼續想下去,因為她所在的荒原上來了一對稀有的小客人。

「小姐姐!」和她差不多大小的小女孩撲了上來,抱著她的手不放。

「小姐姐,好久不見,好想妳喔!」小鼻子蹭著她的手,小女孩的一對兔耳因快樂而前後顫動,露在短裙外的一小團尾巴還搖了兩下。

「好香好好吃喔!」她陶醉得瞇上了眼,看起來反倒像隻暖爐旁的貓咪多過像隻可愛的兔子。

「萱,媽媽說不可以沒禮貌!」卻是外表一模一樣卻個性老成的姐姐,手插著腰教訓她。

「椿最討厭了,老是拿媽媽來壓我。」小兔女郎萱不高興地動動鼻子。

「媽媽叫妳要聽我的話,因為我是姐姐!」椿不開心地動了動耳朵,這個妹妹總是不聽話。

「我才比較像姐姐吧!是誰晚上不敢上廁所還要拉我起來陪的?看到隻小狗都會尖叫,還姐姐呢!哼!」

「討厭,」椿跑到阿華身旁拉著她抱怨:「小姐姐,妳看她欺負我,幫我唸唸她啦!」

阿華微笑地看著這對雙胞姊妹吵嘴,她和這兩位似乎年紀相仿的觀察者處得甚好,幾乎是一見如故。

這對有著兔耳朵以及人類樣貌的女孩是雙胞領行員的觀察者,據說是從和她的世界很接近的世界來的。雖然看起來和阿華年紀差不多,都是六、七歲的模樣,但古靈精怪的妹妹萱卻固執地以小姐姐相喚。

「沒辦法,聽說人類老得很快,」當時萱無奈地聳聳肩:「所以遲早我們都要叫妳姐姐的,還不如先開始習慣……說不定我們倆還沒長高多少,我們就要改叫妳阿姨了,嘻嘻!」

聽起來似乎滿有道理,她也無所謂地當起兩人的小姐姐,第一次當姐姐的感覺實在很奇妙。

這對姊妹都很黏她,她也難得的不感排拒。尤其是妹妹萱,每次都會蹦上來蹭著她的手臂不放,直嚷著好香好好吃。兔子應該不吃肉,阿華也感不到危險,雖然萱眼中倒是有著不隱瞞的食慾,不過阿華在聚水坪上對這種目光也習慣了,只要不要真咬下去她都不怕。

「小姐姐,等妳死了,可以給我吃一口嗎?」萱渴望地抬頭看她,每次見到她都會問的問題。

看,阿華就是喜歡這種明朗的友情,她們想要的東西很清楚,不需要偽裝玩朋友遊戲,接近彼此的目的都無需猜測,這種直來直往的感覺真好。

所以她也很直接地搖搖頭,她不希望這對姊妹染上人類的血腥,就是她自己的也不行。

「真可惜。」萱遺憾的搖搖頭,抓起她的手就要將臉貼上手心,卻突然遠遠地跳了開尖叫:「那是什麼?!」

阿華這才想起手中還拿著那條跳繩,舉了舉:「好像是跳繩呢,妳們會玩嗎?」

「跳繩?」

雖然看到實物,兩姊妹還是驚魂未定地在她身邊繞轉著,如臨大敵地看著她手中的跳繩,四隻長長的兔耳警戒地左右搖擺著。

看了許久,比較膽大的萱終於上前,小心地伸出手指戳了戳阿華手中的橡皮圈繩,這才放下戒心。

「椿,是跳繩,沒有問題。」她露出一口潔白的齒,微笑。

「跳繩嗎?」從妹妹的身後小心露出頭來,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戳了戳橡皮圈繩,這才露出羞澀的笑:「是耶,是條繩子,可是味道好討厭喔。」

「妳們沒玩過嗎?」阿華奇問,兩顆一模一樣的頭點點頭又搖搖頭。

「喔,其實我也不太會玩,」阿華抱著手臂想了一下,這才開口形容她所知道的玩法:「我看過我的同學在玩,她們叫這做貓捉老鼠……」

「貓捉老鼠?我喜歡!」萱開心地拍起手來。

椿瞪了她一眼:「別吵,讓小姐姐說完啦!」

阿華續道,比手畫腳地進行她不擅長的解釋:「通常要很多人玩才好玩,兩個人揮動繩子,其他人排成一排,前一個人是老鼠後一個人是貓,老鼠跳進跳繩之後,貓就可以去抓老鼠了,只有在跳進繩子裡才能抓老鼠,貓跳進來之前老鼠就要趕快跑出去,要不然就會被抓到。」

「老鼠被抓到會怎麼樣?」雖然聽得唏哩糊塗,萱還是問了。

「那他就要和轉繩子的人換手,讓原本轉動繩子的人也能下去玩。」

阿華停口,姊妹倆都困惑地搔頭,阿華苦惱地垂下耳朵,她實在不懂得怎麼解釋呀!

「如果可以的話,直接玩玩看就會比較清楚了,可惜我們人不夠,最少要有四個人﹍﹍兩個人轉動跳繩,兩個人當貓和老鼠……」

「我們可以找阿秋哥哥來玩呀!」椿拍胎手:「那我們人數就夠了。」

阿華實在不想打斷她的好興致,阿秋那傢伙才不會跟她們玩呢!她反問:「那妳們的領行員呢?」

那對大孩子一樣的領行員應該會有興趣加入遊戲,她想。

「喔,他們被大長老叫去了,好像所有領行員都被叫去,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難怪一來便沒有見到鳴木,阿華握緊了手中的橡皮繩,看來是玩不成了。

「我們還是可以玩玩看,用我們的玩法。」萱突然接過阿華手中的橡皮繩,和椿交換了個默契的眼神。

一人一邊單手持繩,橡皮繩被揮動劃出漂亮的弧形,她們一面揮動橡皮繩,口中數著數目:「三……二……一!」

語聲一出,她們便輕快地躍進跳繩中,手中轉動工夫不停,她們已經跳起了輕快的舞步,蝴蝶穿花地在繩中翩然起舞。她們的舞步很特別,有點神似人類的踢踏舞,上身亦是不動,但跳的高腳抬得更高,偶而還會在跳繩形成的弧框裡來個漂亮的後空翻,腳落地時卻輕得像在花瓣上跳舞。

她們笑著、跳著,一面還高難度地交換位置,或東或西撲朔迷離,舞步又是那樣的華麗好看,阿華看得眼花撩亂,笑吟吟地在一旁鼓掌助興。

她們就這樣玩了整個下午,一直到太陽都成了西垂的大火球,兩姊妹才意猶未盡地停了下來,三個小女孩並肩坐在大石上休息。

「妳們那是什麼舞步?真好看!」把玩著手中的橡皮繩,阿華的腦中還滿是兩姊妹的華麗交舞。

「喔,」椿輕輕笑了起來:「那是迷狐舞。」

「迷糊舞?」阿華也迷糊地看著她。

「是狐狸的狐喔,」萱動動鼻子,續道:「我們最大的天敵就是狐狸,所以我們從小就要學會這支舞,如果狐狸來了就跳舞,通常狐狸都會被弄得暈頭轉向的,我們就能趁機逃走了唷。」

「啊。」阿華沒想到這麼絢麗活潑的舞步竟是為了逃避天敵。

椿卻是豁達地聳聳肩:「如果逃不掉就被吃掉了,那也沒辦法呀,誰讓我們是兔精呢。」

萱也看著天空輕笑出聲:「我們的媽媽生了很多很多小孩,可是被吃掉得更多。如果不是因為常常會有狐狸來偷吃,媽媽也不用生這麼多孩子,也不會有我們出生,這很正常呀。」

「所以,小姐姐呀,」萱扳著阿華的臉,頗感有趣地用她的眼睛當作鏡子:「不用覺得難過,就是我們被吃掉那也沒辦法呀,這沒有什麼好難過的。」

「我沒有難過。」阿華偏過頭。

「呵呵,小姐姐真是傲嬌。」

「只可惜就這樣死掉的話,我會很遺憾,」萱故做悲傷地在她的手臂上蹭著:「小姐姐還沒答應我死掉後要給我吃一口呢,這樣我會死不瞑目喔。」

果然,不趁火打劫就不是萱了,阿華突然有些後悔之前的莫名傷感。

■ ■

夕陽像個巨大的紅火輪,緩緩的往地平線滾去。背著夕照,兩道人影被拉的長長,卻是阿華和阿秋的領行員出現了。

走到離三人不遠處,大嗓門的領行員便對著她們露出個頗為陽光的笑:「怎麼這麼熱鬧?妳們倆個小傢伙的領行員在找妳們呢!」

但還沒等她們回應,他的笑容便尷尬地凝在臉上,直直地盯著阿華看,臉上幾乎沒打上糟糕兩字。

等他走近了,阿華才發現他正盯著她手中的跳繩不放,一面搔著頭,像是有什麼事讓他感到無比困擾。

「妳手裡的……那是什麼?」

阿華莫名其妙地將手中的橡皮繩遞給他:「不就是一條跳繩?」

阿土伯卻退了一步,彷彿她手中是什麼可怕的東西,他又困惑地抓抓頭:「妳確定嗎?最好看仔細點。」

怎麼看都是條跳繩呀!如果不是的話,又會是什麼呢?

阿華凝目看著手中的橡皮繩,橡皮繩便動了起來,一吋一吋化成光滑蛇身。銀蛇吐信,將柔軟冰涼的身子纏上她的手腕,夕陽餘暉為蛇鱗暈染血色,豎直的碧色蛇眼映出阿華的訝容。

萱椿兩姊妹尖叫著遠遠跳開,驚恐地往遠方奔去,眨眼間便揚起兩道黃沙如煙。阿華也被突來的變化嚇得將銀蛇一把抖落,不過是反射動作,只能說阿華向來都是身體反應比頭腦還快。

長著肉角的銀蛇落地,受驚地縮成一團,蛇首危險的立起,牠張口露出尖銳的蛇齒,對著石上的阿華發出恐嚇的赫赫聲,敵意滿分。

原來是蛇?

阿華這才看清楚之前拿了許久的「跳繩」原來竟是條蛇,而且還是條不小的蛇,立起來就有她的腰高,剛才對於牠的重量卻是沒有感覺。

看清了之後,阿華有些後悔自己的莽撞,就這樣將牠一把從石上丟下,難怪牠會生氣。

這時,鳴木也已經走近,他先是一愣,無言地和阿土伯交換幾個眼神,兩人神情都頗為無奈。

「妳從哪裡帶進來的?」

「我也不知道。」阿華不知道該跳下來還是繼續待在石上,求救地望向剛到的阿土伯,目光卻是不自在地避開自家的領行員。

「怎麼辦,牠生氣了,是我嚇到牠了……」

「為什麼……我本來以為是跳繩,突然就變成蛇?」阿華困惑地趴在石邊看著憤怒的銀蛇。

「那時候妳以為這是條跳繩,於是牠就是條跳繩……但是現在,」阿土伯實在很想嘆氣:「妳知道牠是條蛇……正確來說是蛟的影子,所以牠就回到原本模樣……阿華,妳記得妳是從哪裡抓到這條蛇影的嗎?」

阿華並不太懂阿土伯的意思,她只知道她似乎闖了禍,帶進來不屬於荒原的東西。

哪裡來的?阿華記不得了,她只有一點點記憶微光,阿華只得誠實地搖搖頭。

通常在進入荒原前她還會有夢,荒原的夢境是她最深的夢境,再下去便是無夢的眠。她的夢境總會記得十之八九,但她總會有那麼一兩個夢境,一但離開了便被遺忘,只有剛進入新的夢境時閃過的微小反光,提醒她那些已被遺忘的夢境的存在。

這條蛇,似乎是她從之前的夢境裡抓到的,但過程已經記不得了。

每次要進入荒原前她總要遺忘些許記憶。剛進入荒原時她總有一小段短暫的空窗期,就像被某種力量清洗過一番。阿華總認為,荒原似乎有些她也說不出的排他性,抗拒太過沉重的記憶及夢行者,只有當她被其他夢境洗乾淨後才會放她進入。

於是在荒原裡,阿華無法清楚地、完全地記起她的世界,等她醒來後,她也無法記得所有荒原的細節。

這似乎很公平。

「妳也記不得了?這個問題實在很嚴重……」阿土伯搔搔頭,似乎也不知道該怎麼下手。

不全的月在地平線上升起,原本對著阿華發怒的銀蛇被月光一照便安靜下來,對著月光昂首吐舌。靜靜地看著月光,牠突然發出奇異的嘶鳴聲,那是狂風硬要從細縫中鑽過的聲音。於是阿華感覺到了,荒原深處有沉重的壓力撲面而來,地上的沙礫都被驚得抖動。

阿華也跟著發抖,地底有很恐怖的東西,她幾乎就要腳軟的跪坐到地上。

銀蛇不再遲疑,伏在沙上蛇形地往荒原深處遊走而去。

「糟了,」阿土伯忙對著阿華大喊:「快追上去,將牠抓起來!」

他的語調是那樣惶急,阿華連忙從石上躍下就要追去,卻被鳴木喚住。

「阿華,」明明情況是這麼急切,他卻突然將手搭在她肩上,安靜的眼底沉著凝重的光:「聽我說,仔細的聽我說。」

阿華艱難地點點頭,她試著去聽懂他的話,只可惜或許是心神恐慌不安,阿華又失去了對語言的理解,她只是絕望地看著鳴木的嘴張張闔闔,什麼都聽到了,卻什麼都聽不懂。

鳴木見狀,又大又亮的藍黑眼中閃過月光般的水光,沒有語言,阿華突然便從他眼底看見了,鳴木用森林裡樹木的交談方式對她說話。

模模糊糊地,阿華就是知道鳴木試著要告訴她什麼。

那銀蛇只是蛟遺失在夢境夾縫的影子,對於阿華或許很真實,但對他們領行員來說卻是碰觸不得的虛影。阿華將牠帶入,也只有她能將牠再次帶出,這是她的工作,也是只有她能做到的工作。

他又交代了幾項必須遵守的重要守則。

絕對不能讓銀蛇吃這個世界的東西。又銀蛇是幻影,不能聽信幻影的耳語。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絕對不能讓牠進入沙漠,一定要在沙漠前抓到銀蛇。

「去吧。」

鳴木按了按她的肩膀,這時阿華才發現她的心境寧靜多了,她也能聽得懂他的話語了。

「這次妳得自己進去了,阿秋等下會去幫妳,我們還有工作要做。」

他和阿土伯望進荒原深處,那股恐怖壓力傳來的方向,阿華知道他們的工作也不輕鬆。

她不再遲疑,咬牙向著銀蛇消失的方向追去。

■ ■

月光下,一抹銀色水光在沙上遊走,又宛如是遊曳於月上的那抹影子,虛幻而鬼魅。

阿華趁著對地形的熟悉,很快便抄近路追了上去,銀蛇時不時停下對著她威脅地呵氣,露出尖銳倒鉤的齒。於是阿華便和銀蛇一前一後地追追停停,人蛇間有股緊張的氛圍。

阿華小心地和銀蛇保持足夠的距離。鳴木說過,不能讓牠吃到荒原上的任何東西,她想,這應該也包括自己的血肉吧?

但這麼一來,她如何才能抓到銀蛇?

阿華很苦惱,她只能亦趨亦步地緊跟其後,如果有張網子就好了。

她就這樣追逐著銀蛇深入荒原,直到期待中的助力出現。

阿秋背著月光,擋在一人一蛇必經的路徑中央,雙手抱胸臭著一張漂亮的臉,一看到阿華便發火:「這是妳撿到的麻煩?不能隨便亂撿東西,妳的老師沒教過妳嗎?還是妳平時都在打混?」

是啦,平時她都在打混啦!

阿華和他一前一後地包圍住肉角銀蛇,銀蛇一見到阿秋便如臨大敵地立起和他相對,碧色蛇眼中反射著玄色月華。

「再來沒妳的事了,」阿秋目光冷冽地盯著銀蛇:「站遠點,別礙手礙腳。」

一人一蛇試著用目光壓倒對方著氣勢,肉角銀蛇左右搖擺身體,似乎想要找出一個缺口,但阿秋睜著倒豎的金黃瞳仁緊盯著牠的眼睛,一點不放鬆地。

一人一蛇像是被釘住一般,阿秋額角的青筋凸起。

「幼稚!就只會這點把戲?」冷汗從額角流下,阿秋卻冷笑著往前跨步,每一步都很艱難,但他還是腳步重重地走到銀蛇之前,伸手便可觸到的距離。

他緊盯著銀蛇的目光不放,銀蛇似乎被他的目光鎮得無法動彈,只能微微地往後仰去。悶哼一聲,阿秋臉上有著少見的狂氣,他伸手便從蛇的後頸處探去。

「小心!不能被牠咬到!」阿華大叫。

阿秋因阿華的叫聲而分心,銀蛇突然便擺脫禁錮,銀光一閃,牠飛快地在阿秋手腕上留下一牙印。

「妳這個白痴!」阿秋痛嚎著往後倒下。

「怎麼……」阿華忙跑了過去,驚恐地發現阿秋的整隻左手都已變成硬梆梆的石頭,而且石化的範圍還在擴大當中。

「都是妳這個笨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氣得就想用麻木的手臂砸向她的大頭,阿秋的臉也罩上詭異的碧綠青。

「怎麼辦?」雖然阿秋大概身體都變成石頭還有一張嘴在,阿華也不能放著他不管:「我去找鳴木!」

「笨蛋!」阿秋氣得臉都扭曲,只能對著她大噴口水:「快去追那條蛇!緊緊盯著牠的眼睛,將牠困住,快!」

阿華看了他最後一眼,石化已達胸口,她咬咬牙便往銀蛇處追去。有句話說,要解開鈴鐺還是要找綁鈴鐺的人,阿華下定決心她一定要抓到銀蛇。

於是她只能不停地追著、跑著,荒原在月光下彷彿無止盡地舒展開來。阿華盡力奔跑,不遠處一道銀光在地表緩緩遊動,阿華不停步地衝到銀蛇之前,張手擋住牠的去路。

「停下來!」阿華向前跨了一大步,和牠直直相對。

銀蛇立起,睜著翠綠的碧眼和她相望,阿華不退縮地望進銀蛇的瞳仁裡,她彷彿望進了一泓寒泉,她不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就像是那日被九叔強行灌入意識的感覺,大腦沉重如鉛,腦中有條繃緊的弦,她和銀蛇鉤住了彼此的眼神,盡往彼此心靈深觸狠狠挖去。

很噁心的感覺,但阿華無法退縮,一方面她無法排拒那道探得很深的靈覺,她只能不退縮地長驅探入牠露出的縫隙。

互咬著尾巴的雙蛇,又宛如兩把相抵的雙面利刃,退縮只會傷了自己。

食慾、無光的裂縫、無溫度的冰原,無數蛇影黏蠕的交纏扭動,阿華卻不敢閉眼,所有喜惡都被壓下,她繼續往更深的冰原裡探去,直到突來的聲音震得她駐足。

「他有妳這個觀察者真是不幸,不幸極了!」冰冷潮濕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絲毫溫度也無。

阿華只是緊緊地盯著牠的眼睛,一點也不放鬆,但無法抑止的冷汗已讓視線有些模糊。

牠繼續冷笑,用阿秋慣有的嘲諷語調:「不管誰有妳這個觀察者都會很辛苦,如果可以選的話,他不會選妳的。可惜呀,他不能選,只能很倒楣的被妳拖著。」

阿華冷冷地一挑眉就要回應,但張了張最卻發不出聲音,她有些挫敗地垂下肩膀,步伐也被逼得退了一小步,絲毫不覺冰原上的寒冷趁機纏了上來。

因為,他說的話,阿華都無法否認。

成為鳴木的觀察者這麼久了,阿華和鳴木的關係還是如往常僵硬,尤其是交流上她總是當機,人類的語言對她實在太陌生,鳴木的眼底押著無奈的情緒。對此,阿華深感歉意。

自從她的讀心能力被封起後,阿華才發覺她向來都是過分任性了,她一直都理所當然地認為溝通本就無需費心,人與人之間的隔閡向來都讓她感到困惑。反正她也不需要和人溝通,只要她單方面明白就足已,她一直都是這樣以為的……但現在她知道了,其實真正不明白的人,是她。  

所以,她很清楚鳴木要和這樣的自己溝通有多辛苦,就像是過去的自己要和院童們溝通一樣辛苦。唯一的不同是她可以選擇不溝通,但鳴木卻沒有拒絕的權利。

阿華很喜歡鳴木,從一開始認識他不久,她就很喜歡這個個性溫和柔軟,氣息和隴很相似的人。

但沒辦法呀!她是個天生就有缺陷的人類小孩,她就像不曾使用過語言的嬰兒,若不是透過讀心,她根本就聽不懂人話也無法和人溝通。聽不懂的時候,她只能無所適從地讓話語從耳邊飄過,就是說再多遍她也還是聽不懂。

一開始時,鳴木也很不習慣,但他就是那麼溫柔的ㄧ個人,他從來都不曾流露出絲毫不耐,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對她說著簡單的話語。他能夠理解,也因理解而包容。似乎,時間對他來說,沒有什麼可急切的,於是他也從不焦躁,從不對她表現出一丁點的不耐煩。

但偶而,他的目光有些無奈,這讓阿華更覺得自己像個沒用的笨小孩,只會拖累鳴木的腳步。

為什麼她會這麼差勁呢?阿華有時候也會對自己很生氣,於是她更努力了,十分專注地聽著人們的話語,半年內就有不小的長足。

但還是不夠。

阿華心神一散瘓,她便又被銀蛇的目光逼的退一大步,手腳都無可制止地顫抖著。銀蛇逼了上來,碧綠的豎眼閃著詭異的光。

「很辛苦,很辛苦呀,為什麼妳以為他就必須要容忍妳的愚蠢?」

那聲音無情地逼了上來,阿華的身子晃了兩晃,視線濕漉漉地看不清楚。但她卻不敢眨眼,也不敢揉眼睛,她只是奮力地抗拒著牠侵入腦中的聲音,努力地站定腳步。

是的,她當然知道,鳴木對著她很是辛苦,真的很辛苦。當然不是身體上的辛苦,而是精神上的負擔,所以……她將下唇咬出血來,往前跨了一大步,銀蛇被她突然竄起的氣勢逼的矮了一截。

所以,沒錯!她得將他交代下的工作做好,至少這樣便能無愧於心。

「那是我和他的事,關你什麼事?」

可惡,竟然用她最討厭的阿秋的語調,阿華雙手插腰對著銀蛇大喊。

她氣勢沖沖地往前跨一大步,幾乎就和銀蛇相抵,她低下頭緊盯著銀蛇的眼睛:「如果我們的溝通有問題,我自然會找他討論,你在這裡吵什麼吵?」

這樣一專心,她的眼睛異常明亮,目光火辣辣地逼住肉角銀蛇,銀蛇不安地搖動細長的身子,將身子蜷縮成小小一團。

「何必這麼辛苦呢?不如就離開吧,」牠突然便柔軟下來,語音復轉甜蜜:「離開就不要再回來了,這樣對大家都好。」

仍是盯著牠不放,阿華的聲音中有種微妙的情緒:「所以,我應該要離開?」

銀蛇裂嘴吐舌,勸誘的語音中多了絲現實的力道:「離開吧!妳根本就不屬於他們的ㄧ份子,何必勉強自己?妳心裡也明白吧?他們其實都覺得妳很煩很討厭,恨不得妳趕快離開,他們只不過不想讓妳難過才假裝……」

銀蛇的話語被乍然打斷,牠無法出聲,因為……牠的頸子被掐在阿華的手裡,阿華語音中裝了快滿溢的怒氣。原來適才阿華語音中的微妙情緒,是恙怒,火一般的怒氣卻黑幽冰冷宛若取自地獄深處。

「你竟然敢說他們在假裝?」

月光下,阿華用雙手掐緊蛇頸,蛇身痛苦地在地上扭曲晃動,蛇尾重重地砸打地面,揚起塵土遮眼。被圈錮的銀蛇開始變化形體,牠扭曲變形,宛如一捧水光的影子,但阿華仍是不為所動地緊抓著這捧影子不放。

竟然敢這麼說領行員們,阿華冷冷地看著牠的掙扎,轉成墨黑的瞳仁中沒有絲毫憐憫的情緒。

突然間,阿華弄懂了自己的情緒,反而是在這樣急切的情況下她終於能夠理解自己的感情。是的,她喜歡所有的領行員,在他們身上找到了同族的感覺。他們就像她真正的族人一樣。

不只是鳴木,所有的領行員都有相似的氣韻,阿華很容易便能和他們親近,輕易地和他們打成一片。有時候,阿華會問自己,為什麼她會和領行員們親近甚於自己的族人。

阿華見過的非人很多,他們和自己也很容易區分。渥萊君和其他會出現在聚水坪上的非人,就是再親切也是不同的存在,不論如何他們之間都有看不見的橫膈,就像是貓狗大戰裡的貓和狗一樣,先天的思考和本能都偏向不同的道路。

領行員的種族卻很明顯的是人,他們是很單純的人,阿華感到無比親切,

但這些「人」,卻又和她不太相同。

他們活得很真實,不被恐怖與夢想所折磨,他們無須匆忙、無需為了生活而狡詐。和他們相比,阿華覺得她的同族都活得像幻影一樣,太假。

看著領行員們,她常常會升起一種奇妙的感覺,真是奇怪,彷彿她面對的才是真正的人,她和她的同族都是他們影子般的存在,飄無、虛假。和他們在一起很輕鬆很溫暖,沒有什麼可怕的,就像是在渥萊君身旁一般,一切都是那樣的單純簡單。

反而是自己的族人總令她感到恐佈。

他們很吵,不只是外表的吵,裡面也很吵;他們很貪婪,不只貪吃,整顆心都是貪的,永遠都沒有滿足的時候。而不幸的,她在自己還太小時就已碰觸到了那虛偽底下的瘋狂,人性的黑暗面。

人情冷暖,也總是冷的多暖的少,而那少見的暖也總有著明確的目的。達不到目的地的「暖」總很快便變質成比冷還冰冷的遺棄。這點,她在孤兒院,實在看的太多了。走在人群中,她總是會被巨大的噪音驚得不知所措。這個世界太吵,真正吵雜的卻是人心,失序的齒輪發出不協調的噪音。

她不知道要怎樣好好和自己的親族相處,她一出生便被父母拋棄,在大屋裡也從未有人對她露出絲毫善意,院長更總是將對她的厭惡直接放在臉上,卻不知道為什麼仍是一直讓她呆在院裡。

反而是這些非自己族人的人,讓她不需要用冷漠來掩飾自己的恐懼,用沉默來維持她那小小的尊嚴。他們就像她真正的族人,他們是她真正的家人。

每次來到荒原,阿華都有種終於回到家的感覺。她彷彿回到一個溫暖的大家族裡,受到族人的愛護與親近。

現在她的族人被銀蛇說得這麼的小氣,這麼膚淺,她當然要生氣。

她很生氣,她非常的生氣

「阿華,可以放手了,」柔和的語音在耳邊響起:「妳做得很好。」

阿華一愣,手中的一對銀環落地,眼中黑潮一退她便累的站不住腳,直接落入無夢的眠裡。

■ ■

兩位領行員趕上阿秋的時候,阿秋的石化已經退了大半,只是因為蛇毒的關係還有些昏昏沉沉的,固執的男孩仍是硬撐著精神不肯睡去。

影子雖也有本體的能力,卻也只是幻影般的能力,時間一過阿秋便會恢復原狀,所以他的領行員絲毫不擔心地將他一把扛起。

他們比較擔心是吃進了阿秋一滴血的銀蛇。

所有的世界都有最基本的守則。

許多有著嚴苛條件的世界都有這麼一條守則,非此世界的生靈在吃下這個世界的食物後便會化為這世界的血肉,歸這個世界所有,必須遵守這個世界的各種守則。

荒原是個嚴苛的世界,若是銀蛇不吃下任何荒原內的食物,時間到了便會被荒原排拒而出。但牠卻吃了阿秋的一滴血,銀蛇等於得到了最基本的通行證,這樣實在很不好。

兩位領行員對看一眼,都在對方眼裡看到疑慮,阿華還那麼小,連阿秋都制止不了的蛟影她能不吃虧嗎?

雖然說這只是意志力的比拼而非年齡的較量,又這條銀蛇也只是影子非實影,力量實在有限,但一個普通的小女孩要在荒原裡對抗一條蛇本來就是太困難的要求,他們實在擔心一個不好,會給她留下不小的心靈創傷,這年齡孩子的心靈實在太稚嫩易傷。

於是,他們在月下的荒原上挪動,安靜地宛若一抹月影。不遠處,小女孩和銀蛇緊張地對峙中,警繃的氣氛彰示了不容打擾的危急。

他們只能在一旁看著、守著、傾聽銀蛇和阿華的對語。

蛇性本就冰冷狡猾,銀蛇完全摸清了阿華在情感上的弱點,兩位領行員苦笑相對。狡猾成精的蛇影大概只靠這招便在夢境夾縫中活到現在,除了有強大的讀心能力,看盡人類夢境的銀蛇對於人類的弱點簡直就是一踩就在七吋之上。

鳴木很清楚,阿華對於自己的愧疚,她一直都不認為自己是個合格的觀察者。

鳴木不在意,實在不需要急切,隨著時間流逝他和阿華自然會對彼此熟悉,到時候就算不經語言,默契夠了就足以彌補一切不足。所以他並不是很懂為何阿華會如此著急,甚至開始對自己不安躲避。

她還只是孩子不是嗎?孩子只要好好長大便足矣,無需將責任扛到肩上。至少領行員都是這麼認為的。

但鳴木對阿華的心情卻是懂得的,因為他是她的領行員。

這孩子,在自己的世界裡不被同族接受,在荒原裡卻在領行員中找到同族之間的情感。一切都是那樣的美好,她像是有了親族般,會疼她愛她、守護著她的成長,她很害怕因為自己的缺陷而失去一切。

雖還只是孩子,她的心思卻是複雜。

一方面,她害怕自己的缺陷像絆著自己腳步的繩索,又怕鳴木會因不斷的忍耐而對她厭煩,最後無奈地將她放棄一如她的親族。一方面,她又不想再被同情,她不要施捨的感情,她想和領行員們平起平站,就像他們真正的族人一樣地被尊重著。

驕傲的孩子,卻又是那樣的脆弱,鳴木也感到很迷惑。他實在不擅長和人類孩童相處,同伴幸災樂禍地笑望他。

和他那外粗內細的同族不同,鳴木向來都過於理性了,面對這樣纖細複雜的情感他也感到很迷惑。當他聽到銀蛇和阿華的對語時,他這才驚覺似乎他的被動給了阿華不小的困擾。

沒想到人類觀察這會這麼麻煩,鳴木深吸了一口長氣,同伴微笑著傳音過來。

「阿華已經是非常好相處的孩子,如果你想看看真正的人類孩子,我可以帶你去看。」

「不用了。」

「好吧,好心鄰居的建議是,你不能用你前任觀察者的方法來帶這一任的,她可不能活個一千八百歲的,」他嘆氣:「人類的壽命太短了,所以才會一個勁的求快、急迫,讓他們失去平衡的生命更短暫……」

他突然皺起眉頭:「等等,經驗教學到此為止,前方十二點鐘方向情況不太對!」

兩人看到阿華突然便憤怒起來。憤怒中無我,她大步地走到銀蛇之前,一把掐住了蛇身。

突然間,小女孩的瞳仁漆黑如夜,她的情緒消失了,憤怒控制了她,她雙手手心火炙般地燒灼著蛇影,一點也不留情地 將蛇影痛苦地融成月影般的存在。她的嘴角帶著一絲無情緒的淺笑,月光在她身上燃起了奇異的碧色火焰,人類女孩的黑髮在不知何時出現的風中搖曳如異花。

呼應著她的憤怒,荒原中起了風,這風卻帶著刀鋒般的銳利,所有的樹叢都不安地發出低鳴,荒原的空氣溢滿了肅殺之氣,她腳邊的碎石也不安的震動。

「怎麼會……」阿土伯張著嘴:「你確定她是普通的人類?」

「這明明就是……可是不可能啊……」他這時才發現說話的對像已經不在身邊,鳴木已經走到阿華身旁,將手穿過火焰放在她肩上柔和地對她輕語。

「阿華,可以放手了,」鳴木對她鼓勵地點點頭:「妳做得很好。」

阿華突然便從狂怒中醒來,她力氣耗盡地閉上眼睛,身形如太陽底下的冰雪般融化消失,一下子便陷入無夢的睡眠當中。

地上只留下一對銀鐲,那是由被融化的蛇影化成之物。

鳴木的雙手還冒著煙,他彎腰將銀鐲撿起。蛇影畢竟吃了荒原上的東西,荒原於是給了牠可供存在的形影,那就是這一對銀鐲。

為什麼是一對呢?

鳴木微微一笑,將其中一只遞給同伴,阿土伯默契地將銀環戴在昏昏沉沉的阿秋腕上,畢竟能捕捉到銀蛇兩位小觀察者都有功勞。

兩人安靜許久,阿土伯仍是驚魂未定,張了張口卻發不出問題。

鳴木卻是無所謂地看著滿手的灼傷正自快速癒合,輕聲道:「有關係嗎?」

「她是我的觀察者,我是她的領行員,荒原也接受她了,這不就夠了?」

「這樣說是沒錯啦,老實說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他的同伴搔搔頭,反正他也打算不說出今晚發生的事,他本來就滿喜歡阿華小朋友的。

「不過,你還真收了個麻煩的觀察者。」

阿土伯扛起阿秋,準備哄他家也很麻煩的小朋友回去睡覺。

■ ■

等阿華再回到荒原,鳴木送給她一個銀色手環。

「給我的?」阿華欣喜地接過銀色手環,歡喜地觀察著手環上的雕刻。

手環做成蛇狀,蛇頭咬著蛇尾,蛇身環著奇特的銘文,那種文字宛如流水般的好看,阿華指著陌生的文字問道:「這是什麼?」

「這是我們祖先用的文字,」鳴木用手指在虛空中寫下一行發光的文字:「這是一句古老的諺語,時候到了我會告訴妳它的涵義,現在嘛……」他笑笑:「就當作是護身符,平常在荒原上都要戴著,可以保護妳坐臥平安。」

「那太好了。」

阿華歡喜得將手環戴在手上,她的喜悅卻沒能維持太久,她有些不安地垂下眼睛:「那天的蛇呢?我記得牠還咬了阿秋……阿秋還好嗎?」

「沒事了。」鳴木望著拓展至視線盡頭的地平線,用手勢示意阿華跟著他走入荒原裡。

兩人安靜地走在荒原之中,人流在遠方規律地運行,荒原中一砂一石都宛如沉積了無盡的歲月,阿華很喜歡這種恆久不變的安定,在這裡她感到很安全。

鳴木帶她在大石上坐下,並肩看著遠方的人流無聲而緩慢地推進。

「鳴木,」阿華突然喚他:「我可以問嗎……荒原底下的……那是什麼?」

阿華還記得,銀蛇呼喚了在荒原底下的某種力量,她可以感覺到那股力量是那樣的強大,又是那樣沉重的無情,她對此心生畏懼。

鳴木卻只是安靜地搖搖頭,這不是他現在能夠回答的問題。阿華理解地點點頭,雖然有些失望,但她知道荒原裡有太多她不能碰觸的秘密,時間到了她自然會知道。

鳴木卻突然嚴肅起來,鄭重地搭著她的肩膀,他有很重要的問題一定得弄的清楚。

「阿華,妳曾經在荒原上受傷過嗎?就是小刮傷也算。」鳴木眼中的銀光沉沉,語音凝重。

「有呀,」阿華側頭想了想,將手向著鳴木伸出:「我動不動就刮到手,尤其是爬懸崖的時候,你看……」

手肘邊有條被小樹叢擦傷的細血痕。鳴木伸手蓋上傷口,再將手拿開時小血痕已經消失無蹤。

「哇!好厲害!」阿華摸摸光滑的皮膚,還真的是一點痕跡也沒有留下。

「我以後受傷的話找鳴木就可以了,好方便。」阿華只是開個玩笑,鳴木卻鄭重地點頭。

「不管多小的傷,都一定要讓我醫治,阿華。」

「咦?為什麼?」

「因為,等你醒來後可能會因為這些傷而想起荒原。」

「我記得呀……」阿華輕鬆地踢著腳:「雖然不是所有的細節,不過我記得呀,而且我醒來後在荒原上受的傷有時會留下,這點我也知道呀!」

「我在我的世界裡記得的荒原,和我在荒原裡記得的我的世界,差不多模糊吧?」

「怎麼了?」阿華停下忙碌的小腳丫,她看到鳴木露出糟糕的神情。

「妳不該記得的……妳沒有告訴過其他人吧?」

阿華乖乖地搖頭。嗯,她可沒說謊,渥萊君不算人。

鳴木鬆了口氣,簡單地向她做點解釋。一般來說為了平衡,在荒原裡覺醒的觀察者就如新生兒一般,在荒原上記不得自己的世界,醒來了也記不得荒原的存在。

只有當觀察者學得越多、清醒度越高的時候,他們才會隱隱約約的憶起這兩個世界,那通常都已經過了幾十年,觀察者也懂得遵守各種守則,習得平衡與真實後就會自然發生的變化。

那應該是緩慢的,像美酒發酵般的自然轉變。

但有時候,太過年輕的觀察者也會因為將在荒原上受的傷帶到自己的世界後,因此就著這些奇怪的傷口而想起荒原的夢境。所以他們這些領行員平時都應該要注意他們的觀察者,受傷了就主動幫他們癒合,尤其是年輕的觀察者尤其要小心。

鳴木懊惱地撫著額頭,這實在是他的疏失。

大部分的人都會對危險本能地避開,尤其在荒原裡,這種本能更加強烈,也只有阿華這種不懂得避開危險的小麻煩精才會動不動就弄得滿身都是大小傷痕。在夢境夾縫中,一般人根本不會去碰的危險蛇影,小呆瓜就這樣輕易地撿了進來,這種不懂得規避危險的個性,也是種少見的天份吧?

「鳴木,」阿華低低喚了他,看著天空自白:「其實呀,我在我的世界裡,真的是很小心的,隨時都很緊張也同時害怕著其他的人,只有在這裡,我才會這麼放鬆,什麼都不怕……」

她的語音幽幽,阿華對著天空輕鬆地微笑。

「我想,那是因為有你們的關係吧?」

(後記)

這一整天,阿華總是會對著空無一物的右手腕傻笑,雖然現在手腕上沒有銀鐲的重量,但夢中那股溫暖的觸覺卻一直跟了她一整天。

這是她從自家領行員手中收到的第一件禮物,鳴木還對她說她「做的很好」,這四個字在她的腦海中生了根,讓她傻笑了一整個白日和夜晚。

第一次被大人稱讚,這種感覺真好!

她讀了一會兒書,終於抬著小手揉了揉睏倦的眉眼,也差不多是睡覺時間了。熄燈爬進被窩,她很快便甜甜地進入夢鄉。

身體很輕盈。

她迎著風在奔跑、跳躍,赤裸的足兩片宛如沒有重量的雲,帶著她如同浮空的葉片飄盪在海濱的暖風之上。

很快地,她在月光的引導下來到了海濱。她飛快地在礁岩上輕巧跳著,沒一會兒便來到他的身邊,拉著他的袖子喚他。

月光下,他莊嚴如夜之王者,巨大的礁岩是他的王座,寬大的長袍鋪展開來,泛著清冷的波光。

月輝映在他尊貴的臉上,就連還只是個孩子的阿華都覺得他泛發出難以形容的莊嚴與美麗。這種無關性別的絕美,被月光及波光襯得如神靈一般,飽滿著攝人的魔力。

只可惜她看不到他那對無雙的眸子,阿華暗暗嘆息,安靜地坐到他的身旁。

他並不理會她,只是將深遠的目光投進藍黑的大海深處。阿華也不吵他,只是輕輕地拉著他的一角袍袖,安靜地感受著從他袍子上傳來的波動,和在那平靜底下的不平靜。

她很喜歡這樣靜靜地靠在他身旁坐著,讓這份溫柔的寧靜包圍著她。這種溫柔底下也許有些殘酷與恐怖,但她卻越漸喜歡及敬畏這片大海,也學習著去尊重這裡的規則。

過了中夜,她才睡眼矇矓地靠在他身旁,用三言兩語,簡單地告訴他昨夜的夢境。

最後仍是緊緊地抓著他的袖角,她的身體往下滑了一下,她感到自己被輕輕抱起了起來。阿華像隻小貓一樣舒服地蹭了蹭溫暖的領口,她聞著海中藻類發出的甜香混合著淡淡的腥甜海味,在轟隆隆的海浪聲中安心的睡去……

青王看著懷中小女孩的身影淡化消失,微微一笑。

人類的夢境是很奇妙的,若人類看不見的真實是月亮,夢境便是月亮映在水面上的倒影。

大部份的人困於妄想執著,入了夢便蹲在水邊對著月影發呆。但孩子們的心靈活潑自由,反而輕鬆地離魂跑到月亮上玩。從一個夢境到另一個夢境,這些孩子往往會踏上不同的月亮,探索許多不同的世界。

繼這個世界之後是那群人守護著的世界嗎?他將淡漠的視線投向大海的盡頭。

搖呀搖、搖呀搖,海水轟隆隆地搖動所有孩子的夢境。在他身後,月亮將大海照的明亮非常,晃晃地與月光下的銀色大海相對望。

【迷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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