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4

聚水坪夜話 四 非語

阿華的第一個寒假是在寒流中到來的。

寒冷的北風與細雨將她和所有院童關在大屋裡,院童們在客廳裡吵吵鬧鬧地看著卡通,阿華躲在自己的小房間裡對著窗外的雨皺眉,她覺得自己都快發霉了,原本打算去聚水坪上去曬曬太陽,天公卻是不做美。

蒼白的臉透著一絲不正常的紅暈,她的眼睛卻是水淋淋的又大又亮,阿華悶悶地咳嗽著,頭也有些昏暗沉重。每到冬天,阿華總要習慣性地感上風寒,疲倦地睡上好一陣子。

睡了幾天,她做了很多很多的夢,將一整個學期累積的塵埃都排了出去,這才終於輕鬆許多。

雖然無法如往常般自然的閱讀意識,但她對於人們的情緒仍是敏感,她很容易便能被情緒所感染,就像是無意中吃進灰塵一般,她既無法抗拒也無法拒絕,於是一放假所有的精神疲倦便湧了上來,她就這麼病了數日。

這時才剛睡醒,她昏昏沉沉地摸向桌上的水杯,手腕一輕,原本睡前還有半杯的水就莫名地蒸發了,阿華無奈地看著滿室的小精小魅熱鬧地擠在小小的空間中,又翻滾又跳舞地玩了起來。

雨水本就有清淨的力量。

這些小精小魅都畏懼綿綿無止盡的冬雨,一下雨便一股腦兒躲進了她的房間,渥萊君的結界只會將有惡意且較強大的靈擋在房外,這些細小無害的精魅便一個勁地擠了進來,微量的瘴氣讓阿華的病更嚴重了。

害怕雨水的小精魅卻都喜歡阿華倒出的水,只要房間裡的食物都是牠們的供品,這些智力低下的小精魅就這樣厚臉皮地呆了下來。

房間裡很昏暗,她迷迷糊糊地將原本拉起的厚重布幔拉開,她平時也不喜歡將窗簾拉起,但一到冬天若不將窗簾拉上夜晚的冰冷潮氣便會灌入,讓她冷得睡不著覺。

窗簾一開光便長驅而入,大批影子掠過阿華猶朦朧的視線,阿華知道,那是隱藏於暗影中的小塵魅。她看過一齣叫龍貓的卡通,裡面的黑點點和這種弱小的塵魅出奇的相像。牠們的數量很多,一到夜晚便在房間外捕食灰塵,白天則總是大群大群的躲在無光的角落裡竊竊私語,一面排洩出掃也掃不完的灰塵,牠們是種無害的小精魅。

另一種也是多到不行的小精魅,有著細細的翅膀,大群移動時會發出嗡嗡聲,就像是獨自在沒有聲音的房間裡時,耳朵裡會聽到的那種聲音。牠們是那樣的細小,移動時又是那樣的隱密,人們似乎都看不到牠們,但阿華卻很討厭這種小蟲般的小精魅。牠們總是大群大群地附在人們的影子上吸食生氣,趁著虛弱的時候還會成群地撲到身上。牠們非常的貪婪,吸血蟲般固執地附在人身上,遠遠看去像是傳說中蟑螂身上看不見的病菌般毀壞人的健康,大量發出一種令人不舒服的味道,阿華總是小心的不讓牠們近身。

她房間卻還有許多更加奇異的小精魅,有的以小塵魅為食,有的以那種小蟲子般的小精魅為食,更多的則是靠著她溢出的生氣而存。

其中有種能自由變換形體的小精魅,看上去像是一絲旋轉的霧氣,牠們似乎比其他小精魅還要有能力些,也聽得懂人語。牠們卻是那樣的淘氣,阿華可說是被牠們嚇到大的,試想,當孩子睡的朦朦朧朧,一張開眼卻對上一只紅通通的舌頭或一只圓睜的紅色眼睛,誰能不被嚇的心臟亂跳呢?牠們就是喜歡整人,總是玩笑地變換成怪異的形體嚇人,牠們尤其喜歡嚇可以看到牠們的小孩子,一嚇到人便會興奮地加速旋轉,再伸著舌頭舔去孩子臉上的淚水。

和牠們相處久了,阿華也能啪地將幾乎貼在她面前的小精魅重重地壓到牆上,讓淺藍的電流將牠們電到半暈。實在很煩人,阿華拖著昏沉的腦袋往外走去,拿著空水杯去裝了杯水,慢吞吞地將有點苦味的水喝下。

喝了點水,阿華這才感到好多了,桌上還留有早上剩下的麵包,阿華拿了塊土司便推門走了出去,站在長廊下看著冬雨。

冰冷的風撲到臉上,阿華伸手接了幾滴雨水,朔風中淡淡的海水味讓她頓然頭腦輕鬆許多。

隔著窗子,大廳裡很熱鬧,院童們吵吵鬧鬧地追打玩鬧,院裡的小男生總是喜歡惹的女孩子生氣追趕,熱絡的氣氛將冬季的灰色氣息都趕到門外。阿華有些出神地看著窗內的景象一會兒,這才又進屋拿了小雨衣和小雨鞋悄悄地走出院子。

這種雨叫做毛毛雨,穿梭在雨中,阿華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來。若是所有的雨都變成了毛毛蟲,天空下起毛毛蟲雨,那該有多可怕?這麼一想,阿華就是覺得很有趣。

她就這樣將馬路邊小水窪的水踩的四處亂濺,步伐輕快地往土地廟走去,天空灰灰的低壓在樹林上頭,但阿華卻決定要感到很愉快,她才不會被冬天打敗呢!

然而,她的好心情卻很快地凋謝,土地廟前的大老虎不在家。

有些遲疑地,她昏昏沉沉地繞進土地廟裡,土地公廟原本就不大,但她一踏進門檻卻眼前一花,她突然間便站在一個有著白牆黑瓦的古樸院子裡,空氣中充滿了濃郁的檀香味。

沒有雨,連院子裡的花草上也是一點露水也無,天空是淡淡的珍珠粉白,阿華試探地往前走了幾步,隱隱的人聲牽動著她的腳步。

「小地方,水粗茶劣,還請您將就一下。」


男聲一,有氣無力地吞吐著尾音,一聽就知道是土地公公。

「這茶是挺劣的,但水還不差,頗甘,尚可入口。」
男聲二,討人厭的自大,阿華覺得很耳熟。

「這水是從大樹頭的水源地打來的,還好能入九九殿的口。」


女聲一,大嗓門,尾音有種無可忽略的暗諷,定是土地婆婆。

「不過,配這茶就浪費了,我這有青地的春茶,雖是放了有些時日,但還是可以試試。」


男聲二驕傲地笑了起來,那種熟悉的狂傲,阿華幾乎知道那人是誰了。

「這……太感謝了,覺仁覺愛,去內室取我那把紫砂壺來,再搖瓢水來。」


男聲一,土地公連忙喚掃地婆婆幫忙。

「好討厭,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來見渥萊君,公卻不在,又下起這樣的雨,還好有大叔大嬸的地方可以躲雨,你們真是好人。」


女聲二,從沒聽過的聲音,稚嫩中有很有活力,就是抱怨的話語也不讓人感到討厭。

阿華轉過一叢月桂,圍著圓桌喝茶的四人張著嘴看著她,均被她出現嚇了一跳。

面白氣弱的土地公嗆咳起來,原本兇巴巴的土地婆婆撲了上去替他拍胸順氣,白袍的俊逸青年和一位陌生的美麗少女愣愣地瞪著她看,像是看到了從兔洞中跳出來的愛麗斯兔般一臉的不可思議。

那位少女穿著艷黃的衣裙,裙不及膝,小腿套著長長的泡沫襪,她的打扮卻是和眾人不相合的現代,她一頭豐美的長髮一直垂到腰間,少女像個有活力的普通高中女生,身上也異樣地缺乏非人氣質。

「我……走錯了。」阿華突然覺得很不自在,向後退了一步,原本趴在院子一角的大老虎也站了起來,張嘴打了個哈欠。

「我帶她出去,你們繼續喝茶。」虎爺抖了抖身子,若無其事地走到她身旁,用眼神示意她跟著出去。

但那位美麗的少女卻捧著臉叫了出聲。

「好可愛喔!」

她輕快地揚起一陣香風,笑吟吟地站在阿華的面前,一雙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在她身上打轉。

「這就是渥萊君的小女孩嗎?果然很可愛呢!」她的嘴邊出現可愛的小酒窩,在白袍青年還不及阻止下便伸手在阿華的肩上一抓:「這是姐姐的見面禮喔。」

阿華原有些沉重的腦袋一輕,她看見那位少女姐姐的手中抓住一團蠕動的黑氣,她用力拍手將黑影拍散,落下的灰燼卻將她的黃裙染上暗色灰點,裙腳像是被火灼傷的花瓣般染上枯黃顏色。

「衣服髒了。」她有些傷腦筋地埋怨著,皺著眉頭拍拍去不了的汙漬。

「妳呀,明明能力就不夠,老是愛自找麻煩。」白袍青年將她拉到身邊,伸手環著她的纖腰,寵溺地整整她的鬢髮:「妳看,人類的病氣哪裡是妳沾惹得起的,小笨蛋。」

「我是小笨蛋的話你就是大笨蛋了,」少女對他做個可愛的鬼臉:「怎麼辦,陪我去買衣服吧,不過你也要換個打扮才行,我帶你去逛逛人類的百貨公司,很有趣的喔……嗯,之後再去喝咖啡,你沒喝過漂浮冰咖啡吧?」

阿華愣愣地看著眼前的ㄧ對旁若無人地放著電,衣角一緊,卻是大老虎咬著她的衣角要她跟著出去。

臨走前,她看到土地公公猛吞頭痛藥,阿華只希望她不是他頭痛的元兇。

■ ■

過去幾天生病了,阿華便沒出現在荒原上,這日她的風邪剛退,她便很自然地回到了荒原。

只不過,這實在是個奇怪的一天。

剛進入荒原,手中有奇妙的觸感,阿華發現自己手中正拿著一本陌生的書,書皮比她的手掌還大,約莫是成人手掌的大小,書面頗古舊,整體透著歲月痕跡。

她困惑地掂了惦那本書的重量,看似厚重的古書拿起來卻是輕如鵝毛,一點重量也不感。阿華聳聳肩,不知道是不是從之前的夢境中得到的?

她努力地想了想,最後只能頹然地垂肩放棄。她一點也沒有印象,這本書是從哪裡來的,連最細小的夢境反光也沒有。

她爬上懸崖上遠晀,人流在遠方運走如永不停止的機械,她的領行員卻不在視線裡。阿華吐吐舌頭,若被鳴木知道她又亂撿東西回來,鳴木大概又會露出無奈的神情,畢竟撿了銀蛇還只是不久前的事情。但她實在管不了太多,好奇的小惡魔在耳邊細語綿綿,她找了個隱密處坐下,開始仔細地研究起這本古書。

厚實的咖啡色書皮,看上去像是由某種動物真皮硝制而成,但摸起來卻又像光滑的樹皮,皮面的四個角因經常使用而有些起毛。書皮的邊緣工整圓滑,看不出絲毫匠氣。她摸摸書皮與書頁交接處,不像人類的書那樣裝訂,書頁就像是從書皮中長出一般自然,或許是因為內頁紙張也是和書皮相同的深咖啡色,阿華怎麼也找不到接縫。

書皮中央有一拇指大的浮水印,阿華卻看不真切,只覺得浮水印的線條很複雜、優美。她小心地翻開看起來頗有年歲的書,宛如將要打開所羅門的寶藏似的鄭重,但一翻開上頭卻是無字也無痕。

薄如蟬翼的紙上空白無字,阿華小心翼翼地一頁翻過一頁,脆弱的紙簌簌抖著,直到最後一頁阿華一個字都找不到。

她有些失望地將書頁闔上,對著書皮發愣。

這本書看起來,實在很老很老了,為什麼這麼老的書卻沒人書寫?雖然沒有內容,但阿華仍是很喜歡這本古書,她珍惜地摩娑著厚實書皮,猜想它的原主人是怎樣的人。

她想得入神,便沒注意到她的領行員安靜地上了懸崖,在她身旁坐下。

「阿華,」他伸出細長的手指指著書面,溫聲問:「我能看看嗎?」

阿華這才回神,愣愣地將手中的書遞出,有些不安地看著他的側臉。

鳴木接過古書卻不打開,只是輕撫著書皮上的印記,銀藍色的大眼中有著懷念的情緒,悠遠而緩慢地在眼底發酵,彷彿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友似的,阿華也有些出神地看著他少見的外露情緒。

「既然妳找到了這本書,它也承認妳,那就要好好保管。」

阿華終於放下擔心,看來鳴木並沒有因為她學不會教訓地又亂撿東西而生氣。她從他手中接回古書,奇問:「鳴木,你知道這本書?」

鳴木微微頷首,卻不願多加解釋。

「走吧。」

阿華忙跟了上去,將古書緊緊抱在懷裡。

■ ■

這幾天,鳴木很安靜,除了帶著她遠遠地跟著人群注意著人群的動向,其他時間都獨自坐在大石上望進荒原深處,似乎在想著某個難解的習題,又像在做著某種難決的決定。

阿華也不打擾他,一閒下來總會有熟悉的領行員來找她,看到她手中的古書也總是感到有趣地和她一起研究古書,雖然他們什麼都不說,但阿華就是知道他們知道這本書的來源。

阿華很珍惜這本古書,她總覺得這本書是那樣的熟悉,彷彿她已經很多次閱讀過這本書的內容了。只要撫摸著書皮,她的心裡就會升起無法言喻的寧靜和一種微妙的喜悅,寧靜宛如灑在海面的月光,喜悅宛如微風圍繞著初開的雛菊,輕柔而自然地升起於心湖。

她知道,這份寧靜與喜悅屬於這本書的前任主人,她只不過透過這雙手碰觸了書主人的情感,被這份強大溫柔的情緒所感染。

這種情感是那樣的熟悉、那樣的親切,就算書中一個字也沒有,她卻覺得自己能夠透過時間之流,感受到原書主人嘴邊那抹月光般的微笑。甚至,阿華覺得自己和古書的原主人很親近,彷彿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一起曬過相同的月光。

阿華搖搖頭,這怎麼可能呢?她一定只是覺得古書上的氣息是那樣的熟悉,這本書那麼老了,或許是某個家族一代傳一代的珍藏,她怎麼可能會認識書的主人呢?

但,阿華實在無法抑止越來越高漲的好奇心,這本書的原主人,究竟是怎樣的人?

看出她的這份珍愛,一位雙手靈巧的領行員幫她用小樹叢的藤蔓編織出一個翠綠的背包,上頭還用蝴蝶花的花瓣染出可愛的圖形,那是一株小草在月亮下跳舞的圖樣。

阿華很喜歡這個小背包,背包看似不大卻在放進古書後還有空間可以置物,書袋還發出親切的青草香氣混著淡淡的蝴蝶花香,她歡喜地謝了幫她編織背包的領行員。

「為什麼上面只有我在跳舞呢?」

阿華忍不住指了指上頭的圖案問:「你們呢?」

領行員微笑,漂亮如鹿眼的眸子中有種她看不清的情緒。

「阿華,我們只能陪妳一段,最終妳只能在世界獨行,妳要去的地方,沒有人能伴隨。到時候,我們也只能在很遙遠的地方,偶爾看著妳在水面上打撈著自己的影子。」

阿華不悅地動動小鼻子,看吧,領行員們要嘛不說話,要嘛就是打著啞謎,說些比土地公廟的籤還難解的字句。

她不再追問,只是將書袋斜背上身,她在荒原上的步伐越發輕巧愉快。

這時的她,很喜歡荒原也很喜歡這些領行員們,只有在荒原上她才會感到如是自由,才會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小孩子。她可以放下所有的戒心與恐懼,可以自在的奔跑大笑,只有在這裡才會被平等的對待。

這是她的歸屬地,她彷彿身處在她真正的族人之間,無恐也無怖,她很喜歡荒原上的安定寧靜,她很喜歡領行員們身上的淡定無躁及暖和溫柔的人氣。

她像是被分成兩半,在她的世界裡,她淡定冷靜得不像同齡的孩子,目光淡漠地觀看著世界快速的變遷,心底卻裝滿了困惑。她恐懼自己的族人,他們的思想讓她一面感到困惑一面又覺得恐怖,既複雜又矛盾,又吵又自私。即使她的能力被封了已有半年,但長年累積下來的恐懼卻遲遲不退,反而無法得知人們想法的時候,她的恐懼更深了,她現在終於知道為什麼人們總要互相猜疑互相試探,因為她也成了他們其中一員。

她不要,她不要長成他們的樣子,她不要猜疑互忌,她不要被複雜的情緒所感染。

於是她更恐懼了,和同齡的孩子也隔了幾重山地遙遠,她小心而緊慎,在自己的世界裡如履薄冰。

只有在荒原上,她才能像個真正的孩子,她可以放下所有的心防,可以和領行員一起大笑打鬧。
雖然和領行員們的心念亦是無法相通,但她就是知道,領行員從不說謊,他們的心思明淨地宛如荒原上頭的晴空,廣闊地宛如無止盡的荒原。

他們的世界很單純,他們的情緒也是如無風之燭的明亮。他們都愛這片大地,阿華知道他們有多珍惜這片荒原,於是阿華也愛上了荒原,這片既安靜又神祕的大地。

行走在無垠的荒原之上,看著即將圓滿的月亮,蝴蝶花在樹叢裡綻著芳香,阿華跟隨著領行員的腳步,沒有什麼是需要她擔心恐懼的。

月光,荒原,月下行走的人群。

一切都是這樣永恆的簡單。

■ ■

月圓了,小鎮上仍是陰雨綿綿,但鄰近聚水坪的海邊都已經放晴,天空只有幾片雲低低飄過。

每月圓月之際,聚水坪上總能看見又圓又大的月亮,不管是在地的妖怪或是觀光客都不願錯過月下祭典,正午剛過就有人迫不及待地驅走雨雲及冬風。

難得的大晴天,阿華剛過午後便到聚水坪上玩耍,即使渥萊君不在她也一個人玩得很愉快。阿華一直在水窪邊和各式各樣的小生物玩著躲迷藏,她還將一隻困在淺灘的河豚放回海裡,只不過手被河豚的尖刺弄得很痛。

每月月圓,奇異的月下慶典都會準時於月光落在海面的那霎那展開,四方精魅異類都聚到海坪上,岸邊有成排紅色燈籠高高掛起,那是只屬於非人的熱鬧市集,雖然攤販們都對她很親切,但阿華就是會本能地避開那市集。

在聚水坪上,中夜前後所有爭紛交怨都得放下,不論獵者或是被獵者都能懷著喜樂交舞共飲,就是世仇也能在此時和平共處。

阿華一直玩到夕陽西下,直到聚水坪邊的夜市在水面映出熱絡的燈火,阿華才捨不得地往大屋的方向走去,卻又在夜市的路口遇到了似乎頗有緣份的觀光客一對。

少女穿著高中制服,青年換上了黑褲白衫,原本一頭漂亮的銀色長髮也變成爽朗的短髮,這樣看起來竟是意外的年輕。一對璧人在路口一站便吸引了妖怪們挑剔的眼球,看似青澀的人類戀人,只不過夢幻度幾乎破錶,路口的電線杆都快被失神的妖怪撞爛了。

他們勾著手,神態頗為親密,青年似乎有些不習慣這樣的衣服而總拉扯著衣領袖口,少女很喜歡他這樣的拘謹,一面幫他整著衣衫還忍不住發出銀鈴般的笑聲。

阿華遠遠看著他們走進夜市,人群自然地讓出一條走道讓他們行走。阿華對那位好心的大姐姐頗有好感,她可以感覺到她對九叔充滿著黏膩的情緒,那是很奇怪的情緒,阿華並不喜歡那種像麥芽糖一樣甜膩的味道,阿華本來就不喜歡會黏牙的麥芽糖。

她有些擔心地看著兩人離去的背影,雖然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感到擔心。

但明明就很明顯不是?

難道大姐姐注意不到,她對九叔的情感是那樣又黏又甜,她眼中的世界幾乎只有他一人,但九叔看著她的樣子卻像是看著會說話的寵物一樣,滿眼的新奇有趣,和她的感情卻是相差甚遠。

兩人站在一起實在很好看,實在很少有人站在九叔旁還保有顏色,大姐姐雖然在美貌度仍不比九叔,但她那股特別的活潑氣質卻讓她很突出。

但阿華就是很不安,她像是九叔籠子裡的小鳥,再活潑可愛也是被禁錮的寵物,只不過阿華看不見籠子,因為,大姐姐的情感化成了牢籠,她將自己關了起來。

但阿華卻知道,她沒有插口的餘地,大姐姐的世界只剩下九叔,就是她再努力也不能讓大姐姐聽見她的警告。

為什麼會這樣呢?

阿華對著兩人離去的背影,不安地皺起了眉頭。

■ ■

巨大的圓月宛如一只明亮的眼睛,居高臨下地照看著底下的人流。

荒原上,阿華和鳴木才剛將一位流淚的人拉出人群外,讓他對著月亮抬起淚水斑駁的臉,微溫的淚水蜿蜒地落在小樹叢上,蝴蝶花發出悲傷而甜蜜的香味。

等黑羊流盡了淚水,他們便將人又放回人流當中。沿著人流運行,兩人就這樣忙了大半夜,直到圓月上了頭頂才清閒下來。

鳴木帶著她上了巨岩,人群在岩底安靜地行走,兩人並肩坐在大石上看著圓月,看著人群往無盡的遠方前進。

鳴木就如往常般,一上了巨岩便沉靜地思考著難解的問題。阿華看他想得出神,便將古書從背袋中取出,放在膝蓋上輕撫著書皮。

古書就如往常般透著種神秘的靈氣,在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澤,阿華失神地撫摸著書皮中央的印記。

原本看不清楚的浮水印被月光一照,突然便線條清晰而立體,連最細小的毫紋都清晰可見。圓形的輪廓或許是月亮,月亮裡面卻有人在跳舞,戴著怪異的頭飾穿著奇形的羽衣,這月亮卻被捧在女人的手心。

阿華這麼勉強地辨認著圖紋好一會兒,才小心地翻開書頁,她隱隱中有種奇妙的預感,小小的手心緊張地發熱。

咖啡色的書頁上仍是無字,但月輝一落上便被書頁吸入,荒原無風,書頁卻像是吸飽了露珠的花瓣輕輕顫動,手腕一沉古書便有了重量。

阿華屏息著,她看到銀色的文字突然便從書頁底浮了出來,模糊銀光漸在紙上聚焦成清晰的文字,阿華感到不可思議地揉了揉眼睛。

銀色的字跡如流光般優美,這是種她從未見過的文字,但阿華就是覺得很親切。這種文字的構成實在有趣,用孩子的眼睛來看,就像是將月的陰晴圓缺當成符號,用月亮的形狀來寫字。

她張了張嘴,臨到口的呼喚卻被吞進肚子裡,她偷偷望了鳴木的側臉,他似乎想得正入神,阿華決定不要吵醒他。

阿華將注意力放回書頁上,盯著書頁好一會兒,她才失望地嘆了口氣,這種文字她怎麼都看不懂,看來看去都是一堆要圓不圓的月亮,長出樹枝般的稜角。

下意識的,阿華輕輕地用手撫上書頁,她觸電般震動了一下,她發現自己竟然能用手指頭來閱讀,她用摸的就可以看到文字,而且還比眼睛看到的清楚百倍。

於是她閉著眼,一行行專注地摸了過去,她能在額前看見相應的文字。雖然還是陌生的文字,但隨著她閱讀得次數越多,她突然便發現了……

這種奇異的文字是有情緒的。

這種文字的情緒緩緩鑽入她的心靈底層,開始發出月光般的光芒,阿華失神地看著那些文字像月亮般圓了又缺、缺了又圓,又像是傳說中會在月下綻放的曇花般,開了又閉闔、閉闔後又綻開。

明滅的光芒在她心底攪動著情感,似乎有很複雜的東西從胸口被抽了出來,從眼睛流了出去。她用空下的手摸臉頰卻抓了一手的潮濕,她睜開眼,隔著淚光是鳴木透著暖意的關懷眼神,她只是一個勁的流著淚、不停的流淚,明明就不傷心呀,為什麼淚水卻是停不下來?

她揚著頭,眼睛裡的淚水不停地落下,情緒也隨著淚水流了出去。悲傷、恐懼、喜歡、討厭,這些年好不容易學到的情緒便隨著淚水流出心房,她漸有種被清空的感覺,她感到身體漸漸透明起來。

這種感覺,很舒暢,但也很恐怖,彷彿將自己原本像人的部分都排了出去,沒過多久,阿華感覺到自己正在將「困惑」這個情緒哭出,她突然便恐慌起來。

「困惑」是她最早便擁有的情緒,不能分辨「喜歡」或「討厭」,她還是原本的阿華,但如果失去了「困惑」這種本能,她還能夠當她自己嗎?

她透過沒有情緒的淚眼看著鳴木,鳴木突然便在她心底發出聲音。

「月亮的女兒,妳不是下定決心要當人類?為何又後悔了?」

那是把奇妙的莫名語言,但阿華就是懂得語中的涵義。

「沒有要後悔,我只是有點累,」莫名其妙地,她聽到自己用同樣的語言懇求:「鳴木,幫我,不要讓我失去好不容易得到的情緒,我還是想要當夏娃的女兒。」

手腕一緊,原本放在書頁上的手便被鳴木拉離書頁,阿華突然便鬆了口氣。

又是明月與不變的荒原,但她卻像是回到了很小很小的時候看著世界,淡漠地、毫無情緒地、沒有喜歡與厭惡,彷彿從很高的地方望下看著,心裡頭空空盪盪的。她揚首看著月亮半晌,回過神來卻不知道該對鳴木說些什麼。

一低頭,書頁竟被她的淚水浸濕,於是她花了剩下的半夜將古書一頁一頁開展在月光下曬乾。

像是上頭的文字會咬人般,這一次,她小心地不碰觸到上頭的水銀文字。

■ ■

不論語言或是文字,都以情緒為根基才能成形。

語言與文字是情緒的延伸,源起於想要溝通的慾望,人們需要替飛舞的思想賦予形體,這樣才能將自己的思想傳達給與和自己不同的個體。

但失去了情緒,又失去了對於他人想法的覺知,阿華聽不懂人們的話語,翻開書也讀不懂文字。

聲音,進入耳朵卻失去了涵義,文字,進入眼睛內卻失去了形體。

一切都是災難性的陌生,她像是被封住了眼睛及耳朵,又瞎又聾,當然那是心理上的。

但阿華卻也不在意了,她無所謂地觀看著這個陌生的世界,觀看著院童間複雜的情緒,觀看著所有的變化,帶著一絲單純的困惑,就像是小動物被野放到陌生的環境般困惑地看著一切。

奇怪的是,上次能力剛被封起的那一個月,阿華的確是有些恐慌不習慣,但這次情況雖然相似,她卻也失去了恐懼的情緒。她只是看著,她也只能看著。

就算被院長叫去大罵一場,她也只是睜著明亮的茶眸,冷冷地看著她情緒如風暴般捲席而過,卻一點也不受到影響。院童頑皮地嘲弄她,用沙土丟她,她只是將砂土拍去,她連一絲不愉快都吝嗇給予,就站在那裡盯著那些嘲弄她的孩子看,一目不瞬地。結果,有些孩子哭了、有些逃了,他們在後面叫她怪人、吸血鬼、巫婆,沒有孩子有那樣的目光,真的好可怕。

阿華聽見了,她們在她背後指指點點,對著她的背後丟擲小石頭,但她卻也沒有傷心沒有厭惡。沒有了情緒,她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心湖像是無風的燭般明亮,不起一絲漣漪。

偶而,一點小小的塵埃會落在心湖上,揚起一點細微的波紋,她便會理性地分析著最細微的波動,任何出生於心湖上的情緒都被分析拆解,復令心湖的微波歸於平靜。

寒假是如此的平靜,獨自坐在聚水坪上聽著海潮音就可以渡過一天。下了雨,她便在長廊外靠柱坐著,任由寒冷的潮氣撲打著臉頰,閉眼嗅著微鹹的風。

心田如此寧靜,於是她便聽見了,樹林在唱歌。一到傍晚,當晚光從樹頂落下,它們便和海潮音唱和,發出令人心蕩神馳的歌聲。

歌聲,不是人類所謂的歌聲,震動的不是耳膜,而是寧靜的心湖。

她安靜地傾聽著,這是比人類的語言還要親切的聲音,她喜歡就這樣聽著相思樹林的歌聲整夜,幾乎捨不得睡覺地聽著,將這些美麗的歌聲帶入夢境中。

從前,她可以朦朧地聽見松樹伯伯的歌聲,也聽得見荒原中小樹叢的嘹亮歌聲,但卻未曾能這麼清楚地聽見數個樹林之間的交歌,像是清涼的細雨般落在平靜的心湖上,和著海潮音,發出令人失神的共鳴。

寒假就這樣平靜地過了一大半。

聽不到人的話語,似乎也不壞,她正使用著自己最熟悉且親切的語言。這是彷彿她一出生便已熟悉的語言,現在她又終於回憶起深植深處的古老本能。

但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她總會對著聚水坪上波湧的潮水發愣,有些困惑地望著往來不息的海潮。

她似乎遺忘、放棄了很重要、很重要、非常重要的東西。

但究竟是什麼呢?
她無所謂地聳聳肩,似乎也不怎麼重要了。

荒原上,阿華仍日復一日地跟著鳴木在荒原上行走,但一切都不太一樣了。

她很安靜,和她的領行員有著極相似的氣質,淡漠地宛如陽光下的ㄧ抹影子。她聽不懂領行員的話語,但她也不著急,只是盯著他的薄唇開開闔闔,轉過頭繼續對著天空發呆。

其他的領行員都懷念從前那個會笑會跳,有些淘氣且像個自家小妹妹般的阿華。那時的她在情感上是那樣的依賴領行員們,他們也很喜愛有些黏人有些任性好奇的她,宛如自己的孩子般寶愛著。

但現在阿華不再依賴也不再撒嬌,她對於天空和荒原上的花朵的興趣多過領行員們,對於她的疏離,領行員們也只能遺憾地離開。

於是,在月缺了又圓的時候,鳴木終於下定了決心,那個他自從阿華拿到古書後便開始思考的難題。

阿華的變化他ㄧ直都看在眼底,他也很清楚失去情緒對於人類而言,是多麼糟糕的事情。
就像是蝸牛失去了觸角,她失去人類最基本的本能,沒有恐懼不再有喜惡,身上又背負這那麼強大的禁制,這讓她嚴重地偏離軌道,她現在連溝通都懶得嘗試了,這實在很不好。

她像是獨自走在危險的鋼線上,如果有過來人的引導或許會安全些,但她這樣不懂怕地往深淵撞去,鳴木只能在她摔得慘兮兮前拉她一把。

恐懼,畏懼都是保護自己的基本情緒,讓自己不被危險的火焰灼傷。

但現在的她就算是看到火燄也不懂得迴避,甚至會伸出手來碰觸試探。她還太小,只有理性是不夠的,她得重新學會人類的基本情緒,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不受傷害,才能不再往危險傻傻撞去。

況且溝通不良也是一種病。

如果她不想當人類,那也就算了,但她說過她仍是想當「夏娃的女兒」,當今之務只有先幫她找回溝通的法則,讓她不要越走越偏。

於是鳴木鄭重地帶著阿華攀上守護地最高的懸崖上,荒原廣闊如巨大的潑彩,無止盡地在腳下舖展開來,人群像是小蛇般在荒原間蜿蜒至視野盡頭。

鳴木和她相對,藍黑眼中閃過月光般的銀色水光,沒有語言,鳴木用森林裡樹木的交談方式對著她說話,就像上次銀蛇出現在荒原上時他曾做過的。

於是阿華就聽見了,沒有語言的聲音,那麼清晰地震動著她的心弦,清楚的宛如樹林的歌聲。

「阿華,我要教你『非語』,妳想學嗎?」他用人類的語言又重復了一次。

阿華張了張嘴,這麼簡單的話語卻在心湖上驚起不小的波痕,她突然便激動起來,緊緊抓著鳴木的手臂用力點頭。

「我……我想學!」她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激動,但她就是無可抑止地激動起來,無可抑止地發著抖。

復雜到無法承受的情緒便湧了出來,阿華突然便抱著膝蓋哭了起來,孩子氣的嚎啕大哭。

不是上次那樣沒有情緒的流淚,這次她的心卻被不知道從哪裡湧出的情緒給佔滿,原來之前心湖上的寧靜只是低氣壓下的假像,氣壓一有缺口她便再也藏不住翻騰的情緒,哭得幾乎喘不上氣。

鳴木理解地幫她拍背順氣,任由她一次將所有的委屈吐出。

哭到累了,她抽咽著,用額頭抵著鳴木的手心,斷斷續續地做著孩子氣的抱怨。

「……只有樹木肯跟我說話,我還聽見他們在唱歌,可是,我以為你們都不再和我說話了,沒有人肯跟我說話,一個人都沒有……」

「隴這次離開好久了,我都沒有能說話的人,樹林在唱歌,我又插不進去……」

「他們在後面丟我石頭,其實真的好痛,可是又有什麼辦法?他們也不會對我說話,除了走開不要理他們,我又能怎樣?」

「如果能變成一棵樹,那也沒關係了,可是鳴木,我不可能變成一棵樹呀,你說是吧?」

「其實我很害怕,我不想變成人以外的東西,真的……我還是想當一個人,一個真正的人……」

「……就像鳴木你們一樣的人……」

「……你終於肯和我說話,我真的很怕,如果ㄧ直都這樣下去,都沒有人肯對我說話,我會不會就忘了自己是個人類?忘記我想要當一個人?」

她抱著膝蓋,抖得更厲害了,這時她才知道自己原來這麼害怕恐懼。

當她說話時,鳴木ㄧ直開著那份沒有語言的通道,這時阿華卻發現其中加入了合音,和諧地宛如許多樹木的合唱。

她顫顫地抬眼,這時她才發現熟識的領行員都出現了,在懸崖頂的空地上圍著她一圈,眼中都溢滿了溫暖的銀光。

他們紛紛上前揉亂她的頭髮,阿華則是又哭又笑地將眼淚鼻涕抹在他們的衣服上。

最後,一直到她再也撐不下去而沉沉睡去,嘴角仍是噙著雨後天晴的一抹微笑。

■ ■

荒原上,幾片白雲低低掠過崖頂,在土地上落下棉花糖般的影子。

一大一小兩人在崖上俯瞰著荒原的景色,鳴木緩慢地告訴她關於「非語」的背景,阿華敞開心湖安靜而認真地聽著。

在同一個時間裡,不只一個世界,不是只有一種人。

千千萬萬個世界,有千千萬萬種人,而阿華的親族,人類只是其中一種。

人族,之所以被區分出來,在於人這種生物的創造性與發展性,人族能在很短的時間裡改變與進化,就如能很快的改變顏色與形狀的花一般綻放。

人族在發展的過程中,首先出現的是語言。

語言並不稀奇,大部分的生物都有自己獨特的語言,鳥是空中的傳信者,牠們會使用復雜的鳥語互答傳遞千里外的消息;鯨魚是海中的吟遊詩人,牠們會唱著由千年前的祖先傳承下的世界歷史。人類的語言和大部分生靈的相較還粗糙許多,那是因為人類不願在語言的階段上停留太久。

語言是思緒的延伸,有了語言後人們才能夠溝通,能夠捕捉飛舞的思想,給予思想一個基本的形狀。

有了語言之後,透過語言的溝通後,人族便能很快地發展出神話、世界觀、文化等等,人們的視野在開闊,知識的積累也因此加速到從未有過的境界,很快地,人族便會開始不滿足於語言,人們會開始思考要如何改變。

這也是人族和其他生靈不同的地方,人族不因語言而滿足,他們需要更深刻更持久的溝通方式,能夠不受時間與距離的影響,這樣才能夠將思想寄予遠方的族人、傳給未來的子族。

這時候,彷彿是冥冥中安排的,人族便會走上兩種截然不同的道路,發展出兩套不同的系統。

一種是文字,一種是非語。

許多人族,就像人類一樣,會將語言物質化,其結果就是「文字」的發展。

文字是為了要記錄下知識而造,隨著文字的創造知識的積累更快了。一但選擇了將思想物質化的這條路,人族對於物質的依賴會越來深,性格也會越漸貪婪,人們的身體會越來越重,壽命越來越短,又因為靠著文字來記憶,人們的記憶會越來越短暫,精神力量也越來越薄弱,但掠奪的力量卻會越強大。

另一種人族,則會不滿足於語言的傳遞法則,他們發現用聲帶發聲來傳遞思想實在太緩慢且太不精準,這一支便會試著將語言精神化,其結果就是「非語」的發展。

語言的使用因其不精準,常會導致誤解與隔閡,於是非語的發展就是為了要讓思想能夠更快更有效的傳遞,能夠不受空間的影響,人與人之間能夠不產生藩籬。一但選擇了將思想精神化的這條路,人族會對於精神的依賴越深,對物質的依賴越淺,於是身體會越來越輕,壽命越來越長,又因為沒有文字,人們得靠著記憶來累積知識,人們的記憶力與精神力會越漸強大。

相對的,使用非語的人族會變得少欲少求,種族也會稀少且繁衍困難。

又非語的發展不若文字的發展那麼速成,技術上的演進需要極漫長的時間才能完整,且不似物質化那麼穩固,非語在發展上很脆弱易傷,所以很少種族會採用非語的發展模式。

同一個世界裡,使用語言的人族演進的時距不需千年便能達到初步的完整階段,但選擇非語的種族卻需花個數萬年才能達到初始的平衡。而使用文字的人族是那樣的喜於破壞與掠奪,使用非語的人族通常還沒發展完全便被使用文字的人族迫害壓制,最後也只能拋棄非語的發展,轉向較速成的文字。

「所以,」鳴木的眼底閃著複雜銀光:「會選擇非語的人族很少,最後還能保有的更少了。」

阿華奇問:「那麼,鳴木你的種族,也是選擇非語的人族嗎?」

鳴木垂眸,緩緩道:「我們的祖先,選擇的也是速成的文字,我們一直走到了最後,甚至在科技上也到了人類無法想像的那一端……由於歷史上的教訓,直到數萬年前,長老會議才決定要引進非語的模式。」

「喔。」阿華張了張嘴,又將問題嚥了下去,用手指輕撫著手腕銀環上的文字。

鳴木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是的,我們並沒有拋棄祖先的文字,我們也使用人類的語言好和你們溝通,而我們族人之間則是使用非語。要在其中找到平衡也是花了我族很長的時間。」

「那,為什麼……」阿華扁扁嘴:「那為什麼你要想這麼久,才肯教我非語?」

鳴木彎彎嘴角,小傻瓜對這點果然很在意。

使用非語言的溝通方式慣了,會越來越抗拒粗糙的語言與文字,會本能地排斥不理性的情緒。

語言本身就有力量,而且是抗拒的力量。

越習於使用語言的眾生,在頭腦裡用語言思考與對話的同時,便會主動的拒絕外來的思想。

但若阿華學會了非語,她不但容易從虛空中讀到太多她不應知道的訊息,也很難去拒絕外來思想的侵入。若是她的同族都使用非語,這點當然不成問題,但是她的族人卻是文字的使用者,這樣就像將羊放進狼群般危險。

而且她還太小,小得還學不會包容及體解,她也許只會將她所讀到的現實,轉為負面的猜疑及厭惡。

當她越長越大,她可能會因此和同族的距離越遠。他實在不該教她的。

其實,與其教阿華這種麻煩的溝通方式,他原本可以選擇較容易的方式--解開她身上的禁制。雖說那份禁制的確很強大,但他們可是極善長結界與禁制的一族,這樣程度的禁制在他眼中並不難解開……

但他也看出了那份禁制的原意,是在於節制與守護。這樣溫柔的守護,他實在不忍打破。

所以他只能選擇捨棄人類容易學會的心語,轉而教導阿華他們族人的非語能力。

非語,並不是用人類熟悉的神識或靈覺做為探測媒界,而是另一種更為細緻的溝通方式,所以不會觸動阿華身上的禁制。

而這種溝通方式和樹木所使用的溝通渠道很接近,應該說是同出一源,同是來自大地母親的恩惠。

對人類來說,這種方式很難理解也很難學得會。很多孩童都能夠用純淨的靈覺去感受那個渠道,卻無法使用。他卻知道阿華能夠學得會,雖然在先天上會有些限制,但基本的非語對她才是最自然的溝通法則,阿華大概也早就察覺到這點。

他原也不願意教導阿華這種麻煩的溝通方式,但既然她得到了那本古書,只能說是荒原的意志,身為領行員的他也只能遵循冥冥中的安排。

於是,鳴木開始教導阿華簡單的非語法則。當然在那之前,他跟阿華約法三章,要阿華不能放棄同族的語言,阿華也舉著手答應會用心將人類的語言與文字學好。

雖然不容易,但阿華最後終於花了不少的時間學會這種溝通方式。只是這種非語對於人類的她還是太過吃力,每次使用後她便必須沉入更深的意識中,進入無夢的眠。

之後他便限制她使用這種溝通方式,但時不時總有其他領行員跑來幫她練習。所以在未來的幾年中,阿華在邊緣世界總待不久便沉入最深沉的眠中,那卻是後話了。

(後記)

阿華的寒假結束前,聚水坪的主人終於回來了。

他時常會出遊好一段日子,這回也不算特別長,但阿華就是覺得好久。

就如往常一樣,阿華坐在他腳邊拉著他的袍角,絮絮叨叨地告訴他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

奇怪的是,原本她並不喜歡人類的語言,不喜歡說話,但只要對著隴她便會像煮沸的水壺般咕嚕咕嚕地響著。

說了大半夜,她才將這些日子的事情辛苦地說完,雖然說的不怎麼清楚,但她就是知道隴會懂的。

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她安靜地靠在柔軟的衣袍上,聽著海潮音,心湖上也有種暖洋洋的寧靜。閉眼嗅著他身上好聞的氣味,她突然想看看他的眼睛。

她突然覺得,她或許有能力能正視他的眼睛了。 


扯扯他的衣腳引起他的注意,渥萊君微微垂首,她第一次抬高了頭,毫不猶豫地望進了他那雙燦然的眼睛,她猛地對上了一雙比黑夜更深邃的黑眸。

那對眸子比日光更耀眼,比月光更清冷,比星晨更閃亮,看著這對眸子她彷彿在一瞬間裡看到了整個宇宙,繼續看下去她似乎可以追溯到太初的那道光芒,那至深的海淵中似乎有著無比璀璨的靈光……

修長寬大的手掌卻擋住了她繼續探索的視線,這時她才發現自己幾乎停了呼吸。她感到身體中有種巨大的能量微微蘇醒,強大而霸道伸展出探索般的黑芽,小小的風旋宛如暴風般在身體的深處震動,卻在海之王的目光下退縮回去。

她像是這時才記起了要如何呼吸,大口大口的喘息如出水的魚,內心深處有種對於那股力量的恐懼,她緊緊地抱著隴的手臂,將頭埋在溫軟芳香的袍子裡。

雖是驚恐未退,但阿華仍是滿足地閉上眼。

她終於可以看的到了,渥萊君的眼睛,彷彿窺探到世界更深一層的秘密,她孩子氣地學著大人的口氣,發出長長的嘆息 。

海濤拍岸,即將圓滿的月亮昇出海面,在海上灑下清冷銀輝,海濤中隱藏著海妖的歌聲。

阿華揉揉疲困的眼,準備步入無盡的荒原。

柔軟的月光,大海的轟鳴聲,廣大無垠的安寧大地。

這就是她所熟悉的世界。

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非語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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