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4

聚水坪夜語 五 憂鬱季

院子裡的桃花已準備好花苞,剛下過大雨,天空被洗得一片碧藍,空氣中也有股青草的清香。可惜了這樣的好天氣,阿華對著窗外的藍天白雲,學著大人的模樣,幽幽地嘆了口氣。

這是開學的第一天,阿華有些心不甘情不願地收拾好背包,慢吞吞地拖著時間,準備用完早餐再去學校。

陽光暖暖地曬進廚房,阿華很喜歡冬末的氣候,冬陽一出現便照亮了整個早上,曬在身上只覺得溫溫的,不若夏陽般綽綽逼人。可惜就要開學了,待在教室裡真是浪費了這樣的好天氣。

廚房裡,王媽媽和李媽媽還是如往常一樣,總喜歡邊工作邊聊天,嗓門大得宛如在吵架。她聽見她們正說到院長昨天出了遠門,就如往常般不知道她要離開幾天,兩人隨口猜測起院長的動向。

阿華無聲地取了包子和一碗豆漿,剛踏出廚房,便看到少女無精打采地從樓梯上走下,她好奇地揚眉,果然是院長的女兒,非常難得能見到的大屋主人之一。

院長的女兒應該是快要升高中的大姐姐,但是她似乎因為身體的關係從來都沒上過學,平時躲在房間裡很少出現,吃飯的時候也都和院長一起在三樓的飯廳裡,院童實在難得能見到這位神秘的大姐姐。

但院童從負責煮飯打掃的阿姨們口中,多多少少都聽到一點關於院長女兒的八卦。聽說,她得到一種不能曬到太陽的病,所以才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位大姐姐阿華難得見到幾次,每次也都只是遠遠一瞥,於是阿華好奇地停下,看著她神情恍惚地搭著樓梯把手慢吞吞地走下來,披著一頭幾有小腿長的雜亂烏絲,垂著和院長相似的細長眼睛,身段也是相似的微胖,肌膚卻是少見陽光的瓷白。

看到這位大姐姐的時候,阿華突然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像是她身邊籠罩著冬季的陰雲,一走路那股陰暗的氣息也跟隨著她。阿華感到冬季的暖陽也被凍結,原本的暖意突然便不見了,她下意識地退到牆邊讓出道路。

院長的女兒就這樣夢遊般地踏下最後一階,有些遲鈍地轉動細長的黑眼睛,視線卻空無地掠過樓下的院童,恍恍惚惚地走進廚房拿了杯水,廚房裡的空氣似乎突然便暗了下來。

幾位院童都躲在門口偷看,院長的女兒在大屋裡本來就是不同階級的人,很容易便引起院童的好奇心,連阿華也駐足牆邊。

她安靜地走進廚房,倒水時卻仍是失神落魄的,連水滿了都不覺,驚起了在廚房裡忙的兩位阿姨。

「哎呀!」王媽媽將水壺搶下,一面指揮李媽媽將流到地上的水擦乾,一面將院長女兒扶到一旁的水槽邊。

「好渴。」她垂著眼睛,有些迷惑地推開王媽媽的扶持。

「那是熱水呀!」王媽媽慘叫:「我看看妳的手……都紅了,完蛋了……」

「我想喝水……」

她卻不管發紅的手,伸手就要去拿桌上的豆漿,王媽媽粗魯的抓著她的手在水槽裡沖著冷水,按著她不讓她動。

「淑真,」她對著李媽媽發怒:「妳沒到三樓去煮水,也忘了將早餐送到樓上嗎?」

李媽媽縮了縮脖子,她的確是忘了,自從昨天一早院長出門後,她忘了三樓還有一位屋主人。真是糟糕,看來院長女兒從昨天就沒吃三餐,飲用水也不知道什麼時候用完。

廚房裡的氣氛凝重,王媽媽嘴巴如機關槍地對著李媽媽開罵,只不過剛開罵不久便,院長女兒便受不了地掙開了她的壓制。

「吵死了……」她抓起垂到面前的髮絲,不耐煩地推開王媽媽,又恍恍惚惚地走出了廚房,逕自上了樓。

一直到她離開視線,阿華才鬆了一口氣,冬陽的暖度才又回到身上。

好奇怪,帶著冬天走路的大姐姐。

阿華向前走了兩步,停在樓梯入口抬頭望著她消失的轉角,一條細絲突然便落到她眼前,阿華忙退後避過那條輕飄飄的灰色細絲。

灰色的細絲飄落地面便消失了,但阿華卻看見了,樓梯上的天花板上凌亂地垂掛了幾掛蛛絲,她以前卻從未注意到。

灰色的蛛絲,看似柔弱實卻剛強,拉不斷卻會沾了一身黏黏的絲,阿華實在不喜歡蜘蛛絲。

她凝起細細的眉頭,又退了一步,避過又一條從天花板上飄下的灰絲。

冬天不該是蜘蛛的季節。

阿華突然覺得很不舒服,彷彿無形的蛛絲纏上了手臂,纏上了身體。她很快地退到窗口,將早餐放在一旁的茶几上,一面讓冬陽的溫度烙上肌膚,一面又拍又跳地抖掉那種被蜘蛛絲纏上的感覺。

王媽媽在門口看到了,不高興地罵了幾句肖ㄟ便扭著肥大的屁股走了。但阿華卻無法忽略掉,王媽媽的頭髮上沾著一條,又粗又黏的蛛絲,閃著灰色的黏膩光澤。

■ ■

寒假後的開學日,對阿華來說仍是災難性的一天。她一回到大屋便將自己丟到小床上裝死,精神上的壓力實在太大。

於是,她便錯過了大屋的騷動。

雖然早上水壺裡的水並不燙,但因為院長女兒體質的關係,雙手手背仍是被燙得紅腫。王媽媽請了位醫生來大屋,那位醫生細細地幫院長女兒上了藥,臨走前卻建議王媽媽最好找位心理醫生來看看她,她的精神狀態似乎……不太正常。

若是院長在這裡,她一定憤怒地將醫生趕出,她的女兒精神上沒有病。但王媽媽卻和醫生有著相同的感覺,院長實在太寵女兒了,她乾脆便趁著院長不在家的時刻,請了位心理醫生來為院長女兒做診療。

鎮上只有一位心理醫生,一直到傍晚才有時間過來大屋看看。

詳細情形阿華並不知道,但從院童們的八卦裡,似乎心理醫生最後被院長女兒又哭又尖叫的趕了出去,在大屋裡造成很大的騷動。額角還留著激動的掌印,醫生無奈地走了,他留下了一份診斷書及藥單給王媽媽。

臨走前,他和王媽媽之間的低語卻被幾位頑皮的院童偷聽到了,吃飯的時候便在飯桌上嗡嗡地從這頭傳到那頭。

「ㄗㄠˋㄩˋㄓㄥˋ,那是什麼?是一種肉燥飯嗎?」

「我還滷肉飯呢,笨蛋,是糟糕症啦,醫生的意思是說很糟糕了!」

「才不是耶,我明明就聽到醫生說,這個叫做ㄗㄠˋ。ㄩˋ。ㄓㄥˋ,他還說已經有什麼……幻聽幻覺?反正就是好像很嚴重啦……他還要王媽媽帶她到大醫院去,王媽媽說不行,他就要王媽媽給她吃藥,說是可以不會變嚴重。」

「我就說嘛,那個大姐姐早上看起來就怪怪的,一定是生病了。」

「而且呀,你們有沒有看到她的脖子上有什麼紅紅的斑?好噁心!」

「哪有,你騙人的吧?大姐姐的頭髮那麼長又那麼亂,都被遮住了……」

「我眼睛好呀,你忌妒呀!」

「眼睛好又怎麼樣,我比你高!」

「我明年就比你高啦……」

平時阿華都對院童的話題沒太大的興趣,今天卻好奇地豎直耳朵,有些莫不專心地扒著飯。

那個什麼ㄗㄠˋ。ㄩˋ。ㄓㄥˋ的,應該就是為什麼大姐姐會帶著冬天的灰雲行走的原因吧?

但最讓她在意的,是屋子裡越來越多的蜘蛛絲,從樓梯處蔓延過來,現在連餐廳的天花板上都隱約纏了些灰色的蛛網,卻是不成形狀的破碎,她怎麼也都看不到一隻蜘蛛。

看著這些不知從哪裡冒出的蜘蛛絲,阿華很不安。這些是不祥的蛛網,阿華腦海中晃過這樣的念頭,也許這些蛛網還會捕捉好不容易曬進屋裡的陽光?

她很討厭這些來歷不明的蛛絲,非常討厭,她卻沒有伸手去清除蛛絲的慾望。

好噁心,她拍了拍衣服,一用完餐便躲回還算乾淨的房間裡。她的小房間裡自成一個世界,她聽著窗外不知何時又開始下起的冬雨,有些疲倦地閉上了眼睛。

■ ■

阿華是被打在窗台的雨聲吵醒的。

她覺得好疲倦,身體也沉重得難以移動半分,她迷迷糊糊地往桌上的小鬧鐘望去,這才突然便醒覺過來。

竟然這麼晚了,她要遲到了!

一股腦兒從床上跳起,她慌忙地拿著盥洗用具便出了房門,但走沒幾步她便遲疑地放慢了腳步,渴睡的大腦卻仍是有些遲緩。

為什麼大屋裡這麼暗,空氣又這麼重?

她揉著眼睛,有些困惑地看著屋子裡到處飄著的小塵魅及小影魅,牠門密密麻麻的遮了視線,將視線所及的一切都蒙上暮靄般的薄紗,耳底也有惱人的嗡嗡聲不息。她停步,這時她才看到天花板上隱隱約約地纏滿了黏稠的灰色蜘蛛絲,不時還有灰色蛛絲輕飄飄地落下,她身上也沾了不少蛛絲。

她厭惡地快步往洗手間走去,經過飯廳時裡頭嗡嗡地吵鬧著,這麼晚了,院童們也才剛懶洋洋地起身,這時才要用早飯,看來大家都要一起遲到了。

經過飯廳一瞥,阿華覺得今天大屋的氣氛實在很奇怪,沉悶中還有股暗隱的火藥味,所有人的嗓門都比以往大上許多,連大屋的阿姨們臉上也都像罩了烏雲般陰沉。

等她很快的整理完畢,背著書包到廚房拿了早餐便要出門時,飯廳卻傳來激烈的爭吵。阿華才剛咬了一口包子,她就看到王媽媽氣沖沖地拎著王立強的領子衝了出來,王立強又掙扎又對著她吐口水,一臉不羈怒容。

王媽媽本來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她氣得重重的一個巴掌落到王立強臉上,王立強又哭又踢,連他父母都不曾打過他,他張嘴就往王媽媽手上咬去,兩人的情緒都火爆激動。

阿華卻看到,他們身上都沾滿了蛛絲,一圈圈地纏到身上宛如灰色的霧氣。但屋裡的大家似乎都沒有注意到蜘蛛絲的存在,真是奇怪。

情況越來越失控,王立強的夥伴們也加入戰局,在一旁對著王媽媽又叫又罵,其他的阿姨也暴怒地在一旁試著平息,整個大屋都被喧鬧所擾,更多蛛絲被震下天花板,在眾人身上糾結成團。

阿華忙將身上的蛛絲拍掉,但黏稠的蛛絲卻是越拍越多,她抓著書包便往外跑去。

真要遲到了!

阿華在離開大屋前往屋內匆匆一瞥,王媽媽拿了藤條正往王立強小腿上抽去,院童的叫鬧聲幾乎要掀了屋頂。

大屋裡的氣氛不祥地失控,還是正巧還是在院長不在的時候,真是糟糕。

踏出門口那剎那,阿華卻聽見了,一抹哭聲夾雜在喧鬧氣氛中,透過天花板又像嚎歌般穿透她的耳膜,震得她心臟一陣緊縮。

那是什麼?阿華怔怔地停步。

為什麼會有這麼濃郁的悲傷,她按著胸口,卻覺得胸口似乎也空空盪盪的。

阿華突然覺得很恐懼,彷彿樓上藏了可怕的怪獸,她半跑半走地離開了大屋,步入綿密的冬雨中,任由雨水將纏身的黏稠蛛絲洗淨。

■ ■

夜幕下,窗外只看的到搖晃的樹影,黑雲張牙舞爪地吞噬了天邊最後一絲的藍。阿華不情願地將臉從玻璃上移開,看來明天又會被綿綿無盡的冬雨所侵占。

大屋裡,到處都掛著灰色的蛛網,但所有人都視而不見地撞了過去,每個人都纏了滿身又黏又亮的灰絲。也不知道是不是蛛網的關係,所有人都變得暴躁一怒,晚餐時間,向來好脾氣的吳媽媽還被院童們氣哭了,衝到廁所裡哭得很大聲,明顯的情緒崩潰著實嚇到大多院童。

於是,有些院裡的人變得易怒好鬥,有些人則是脆弱易悲,大屋的氣氛變得那樣的奇怪,阿華希望院長趕快回來,大屋不能再繼續失序下去了。

阿華實在很討厭蛛網,討厭這樣的氣氛。
於是她一回到大屋便躲進了乾淨的小房間裡,吃飯時也是很快地取了晚餐躲回房間裡用餐,還因此被看誰都不爽的王媽媽滴咕了一頓。

門外的轟鬧聲一直到院童的睡覺時間才平息,但阿華還是被吵得睡不著。

累了一天,她實在很疲倦,但白天聽到的哭聲卻越發清晰,從天花板上鬼魅地落下,輕柔地宛如秋初的芒絮,卻又隨著呼吸一抽一抽地鑽入心扉。

天花板上的哭聲,是哭到無法呼吸,宛如將心臟攪成碎片哭出的那種哭法,聽到的人也會忍不住想要跟著落淚。

但阿華實在太累了,她只想睡覺,這麼悲涼的哭聲只擾得她睡不著。那哭聲斷斷續續,有時像哭累了一樣,停了很久,但重新開始時卻又更慘烈,每當她好不容易要睡著的時候便會被突然出現的哭聲驚醒,她只能無言地瞪著天花板。

能不能停一停?
她真的很累,很想睡覺呀!

她翻身將棉被拉到頭上,卻擋不住細緻的嗚噎聲,那是宛如很深的夜裡,貓咪那又優美又可怕的哭泣嚎叫。

沒有多久,門外也傳來相應的細細哭聲,那是充滿了恐懼與不安的嗚咽,從喉嚨間壓抑地溢出些許。阿華再也無法假裝聽不到,她無奈地起身開燈,一開門,門外蜷著幾個院童相擁如受驚的小獸,靠在角落裡顫抖地壓抑著哭聲。

那是三位和她年紀相仿的院童,也只有她們會和阿華一樣,不安地躲開纏繞的灰絲。

院裡最安靜乖巧的孩子們,她們也被突然出現的蜘蛛絲和大屋內人們的變化給嚇到了,又驚又恐,夜半又出現那麼可怕的哭聲,於是她們從房間裡逃了出來,本能地躲在阿華的房間外,那是大屋裡最乾淨的地方。

門一開,溫暖的白炙光落在肌膚上,她們害怕地抱緊對方哆索,開門的女孩和傳說中的巫婆一樣恐怖。

阿華暗暗嘆了口氣。
「進來吧。」她開著門,後退一步讓她們看清房間裡的情況,一根蛛絲也沒有。

她們抱得更緊了,從彼此的眼中看到不安與引誘,小小的房間裡看上去又乾淨又舒服,雖恐懼那個奇怪的女孩,但心理上已經宛如被燈光吸引的夜蛾。

她們哆嗦地靠著對方的扶持站起,還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時長廊的另一端卻傳來熟悉的怒嚇。

「妳們幾個,不睡覺在這裡幹嘛?」

王媽媽大步走近,氣得一把抓住其中兩位院童的胳臂。不順而煩躁的一天,現在連院裡最乖的幾個小孩都不睡覺不知在幹嘛,她煩怒地就想要給她們一頓竹筍炒肉絲嚐嚐。

「等一下,別嚇著孩子。」
卻是隨她而來的吳媽媽輕聲相勸,三個小院童一看到她便依賴地靠到她腳邊發抖,緊緊拉著她的裙角不放。

負責院童起居的吳媽媽是幾位大屋阿姨裡最溫柔的,院童們如果身體不舒服或有心事都會直接找她,她在院童們的心目中也像是真正的媽媽一樣,孩子們都愛這位語音輕柔的胖胖阿姨。

「說!不睡覺在這裡幹嘛?」王媽媽眼睛一瞪,三位膽小的院童抖的更厲害了。

阿華只好替她們回答:「有人在哭,很吵。」

「哼!」王媽媽從鼻孔出氣:「哪裡有人在哭?什麼聲音都沒有。」

一位院童怯怯地從吳媽媽裙邊探頭,聲音小得像蚊子在飛:「有.……有人在哭……上面……」

王媽媽不相信地抬眉望向吳媽媽,吳媽媽搖頭,她也什麼都沒聽到。

另一位院童卻也懦嚅地抬手指向樓梯上方:「我也聽到……那上面有人在哭……」

王媽媽抱著手臂沉吟。

一個小孩這麼說還可不管,但三個小孩都這麼說,她突然覺得心底發毛。這棟大屋總是讓她感到不對勁,如果不是薪水不錯她也不想待著,真有問題也說不定。

「阿華跟我來,其他的都給我乖乖睡覺。」

她搓了搓手臂上立起的寒毛,頗不自在地轉身就走,走前留下底氣不足的兇狠話語:「誰給我抓到再偷偷爬起來,就要給我處罰。」

看著同伴離去的背影,吳媽媽暗暗嘆了口氣,這才柔聲勸領剩下的三位院童回去睡覺。

■ ■

「妳確定,哭聲是從這間傳出來的?」王媽媽凝著眉頭問。

阿華點點頭,下意識地退了一小步,王媽媽的眉頭凝得更緊了。

順著阿華的指認,王媽媽和阿華最終站在三樓的一個房間前,但王媽媽卻氣得說不出話幾乎就想給她一巴掌。

「妳騙肖欸喔 !」她終於雙手插腰指著阿華怒罵:「這間是院長女兒的房間,根本聽不到裡面,有隔音。」

阿華也不和她爭論,逕自抬高手轉動門把,王媽媽來不及阻止,未鎖的門呀然便開了,斷斷續續如獸嚎般的哭聲便從門縫傳了出來,房間裡只點了一盞小燈照亮一小塊角落。

王媽媽訝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她愣了一會兒便將厚實的門推開走了進去,阿華安靜地跟了進去。

這是一間很大很大的房間,大概可以讓二十個院童住下的空間,有一整面滿滿的書牆,看到直堆到天花板的書阿華睜大了眼,沒想到院長的女兒擁有這麼多的書。地上雜亂地散落著空零食袋及汽水瓶,地上還有四處散裂的木片木屑及鋼弦,看樣子似乎是部被摔壞又分屍的樂器。電腦桌上有複雜的儀器,旁邊還有琴譜架及麥克風,原本架上的琴譜也化為地上的一堆蒼白碎片,小提琴被孤伶伶地丟在桌上,靠牆還有一台揚琴及木琴並列。

阿華又退了一小步,所有的東西上都纏上了厚厚的蛛絲,像是一層厚厚的、積了數百年未曾清過的灰塵。

電腦桌並不靠在角落,暖黃的燈光照著角落的一小片空間,而那股有些歇斯底里的哭聲是從燈下傳來的。

王媽媽深吸了一口氣,又做足了心理鬥爭才往牆角走去,燈下是一坨被亂髮纏起的人形,微微抽動著肩膀,她哭得彷彿都心都碎了,王媽媽想到這漫長的一天所受到的委屈,她再也無法控制情緒,腿一軟便莫名其妙地跪地掩面痛哭。

阿華又退了一步,她看見院長女兒身上吐出灰色如霧氣般的絲繭,王媽媽靠得很近也被纏了進去。她徒勞地撥開不斷纏來的絲繭,一面大聲呼喚著王媽媽。

那蒼白的哭聲並不持久,一會兒便疲倦地停下,王媽媽這時才突然醒覺過來,為什麼她會在這裡可恥的大哭?她胡亂擦了擦臉便伸手去搖蜷縮在角落如一團不動的海藻般的院長女兒。

「延小姐,延小姐,妳還好吧?」她一碰到那頭亂髮她便觸電般的抽回。

也不知道是什麼怪習俗,院長從不讓她女兒剪頭髮,一頭胎髮就一刀未剪地留到現在,這麼長的頭髮整理不易,院長女兒對於整理外貌又不勤勞,頭髮便總是又亂又油,讓她看起來像剛從海中撈起的一大團海藻一樣。

「好吵……我不要唱歌了,好吵……」

「有蜘蛛,好多蜘蛛絲,到處都是蜘蛛網……」

院長女兒縮了縮,露出亂髮外的泛紅眼睛無目標的飄移著。

「延小姐,沒有蜘蛛網,真的……」黃媽媽伸手要將她扶起,卻被她一把拍掉。

「明明就有!」她恐慌地將糾纏紊亂的髮拉到面前,神經質地遮住視線:「好多,好多蜘蛛絲……」

王媽媽又伸手去拉她:「沒有蜘蛛絲啦,那是……」

院長女兒透過髮隙看到王媽媽滿身的灰色蛛網,在燈光下泛出黏黏的光澤,她尖叫著將她的手推開打掉,長長的指甲還刺痛了王媽媽的手背。

面對很番又很瘋的院長女兒,王媽媽積了一天的肝火直竄頭頂,她粗魯地拉著她的胳臂站起,無法控制地給了她一個響亮的巴掌。巴掌一出,王媽媽和院長女兒都愣住了。

王媽媽一直很瞧不起這個只會躲在房間裡玩電腦的小孩,但因為她是院長的女兒,她便得虛偽地討好她,但心底卻是厭惡這團會走路的海藻。沒想到,她突然便無法控制那股強烈的厭惡感,這麼乾脆地給了她一個巴掌。

慘了,王媽媽也慌了手腳,她也知道院長有多疼這個獨生女,但愛面子的她就是無法承認自己有錯。

「延小姐,妳這叫憂鬱症啦,」王媽媽挺了挺胸,卻有些理不直氣不壯地說著:「上次醫生來,我也聽他說過,妳會有幻想症,醫生說……說……妳可能會幻想自己看到什麼或聽到什麼,這都是憂鬱症的關係啦,沒有蜘蛛網……妳……要乖乖吃藥才會好……」

王媽媽插著腰,看到院長女兒因為那巴掌而安靜下來,她一定沒有打錯!

「妳一定是沒有乖乖聽醫生的話,沒有天天吃藥。」
王媽媽的聲音便大了起來。

院長女兒靠在牆上,睜著眼睛還沒能決定是不是要掉眼淚,這輩子還沒有人這樣打她。

王媽媽看到她的死樣子,氣又湧上心頭,繼續狠狠地罵了一會兒才肯停口。

這時阿華注意到原本纏著兩人的細絲都像是陽光下的雪花般融化消失,王媽媽正對著院長女兒開口大罵,被長髮遮住容顏的院長女兒氣質卻有種白日沒有的清醒,雖仍是陰鬱地宛如被冬天佔領的庭園一般。

這時,吳媽媽哄了幾位孩子回去睡覺,一上來便看到阿華愣愣地站在門口,她便柔聲趕了阿華回房。

臨走前,阿華看到院長女兒透過亂髮,對著王媽媽的背影露出怨憤的目光。

■ ■

晚上雖再也沒有惱人的哭聲,阿華卻做了噩夢,可怕的噩夢。

無止無盡的蛛絲纏了過來,將她往無光的深淵拖去。身體很重,她的眼皮也沉重得宛如掛了鉛,她像溺水的人一樣亂抓,她便抓到了一搓濕濕黏黏的頭髮,入手的觸感讓她打了個寒顫。

她像是碰觸到了冬天的尾巴。

那剎那,她甚至看到了深淵底的頭髮主人,也不幸地碰觸到她的感受。

寒冷,絕望,悲傷,冬天的陰霾低低地壓在心湖上,她動不了也無法呼吸,看不見的牢籠裡,她只能絕望地吐著微弱的生氣,被無情的蛛絲綑綁在深淵底,她被關在一點陽光也沒有的世界,已經很久了。

沒有陽光的牢籠裡卻長著許多荊棘,開著艷麗的玫瑰,那是深淵底唯一的顏色。

她悲傷地望著深淵的大口,如野獸般膝行著到荊棘叢邊,張手擁抱一叢長著玫瑰花苞的荊棘,無數尖刺刺入身體裡,比玫瑰還鮮紅的血便蜿蜒地流進荊棘叢裡,將一小片陰冷的土地浸得溫熱。

她的面容因痛苦而扭曲,但她的目光卻是惺忪霧茫的迷離,她張口唱歌,發出空靈而美麗的聲音,歌讚著從未見過的陽光,歌讚著黃金般的麥田,歌讚著太陽底下的一切美好。

她從未能親見過的美好。

呼應著她的歌聲,那些玫瑰便顫顫地綻放了。

那是比她的血還艷麗的玫瑰,比阿華見過任何的玫瑰都還要紅艷,像火一樣地燃燒著絲綢般的艷紅,也是深淵底唯一的光。

但這些玫瑰卻只綻開了一瞬。

花一開,蒼白的歌唱者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伸著顫抖的手向燦爛明亮的玫瑰探去。她是那樣的歡喜,然而歌聲一斷,那些玫瑰便像燒盡的火焰般凋謝風化,她的指間停留在空無一物的荊棘叢上,她的目光空洞地追逐著落下的灰燼。

她又失去了唯一的光明,她痛得抱住了身體,畏寒般地緊緊抱著自己,抽痛地悶聲嚎哭。

她哭得是那樣的痛心,她抱著身體摀著嘴,身體卻是筋攣般地抽動著,黑色髮絲糾結地將她包住如蛹。隨著她的哭聲,灰色細絲輕飄飄地從黑蛹中往四方飄出,又輕又黏地散開如灰霧。

阿華恐懼地往冰冷石壁退去,灰色的蛛絲鋪天蓋地而來,她腳一踩空便落入了不知何時出現的大洞,她驚呼一聲便墜入更深的無底深淵。


阿華是被驚醒的。

這樣冰冷的冬夜,她卻滿額頭的冷汗,幾隻小精魅正伸長舌頭舔著她的汗水,她趕蒼蠅般地將它們趕開,猶自心悸地對著昏暗的房間發呆。

窗外藍黑的天空畫出樹叢的剪影,即將要破曉,這樣的清晨很安靜清爽。窗外灑進的微光將室內的桌椅照出一點輪廓,阿華看著熟悉的房間,心裡頭總算踏實許多,剛才的噩夢也被拋在腦後。

身體仍是疲倦而沉重,適才的夢境讓她感到無比疲憊,累得彷彿才剛逛過商場一樣。她躺回床上卻再也睡不著覺,她便睜著眼看著天空漸亮,綿密的冬雨又滴滴答答無節奏地敲打著窗台,這才起身換上制服,拿著盥洗用具就要出房門。

一開門,外面的蛛絲更多了,眼前一片霧濛濛,到處都飄著各式各樣的小精魅,數量多得讓她抬手遮住鼻子嗆咳。有蜘蛛絲似乎就要飄進房裡,她忙退後一步準備關門,那抹蛛絲卻被氣網彈了出去,阿華這才鬆了一口氣。

後來是怎麼離開大屋,阿華也記不太清楚了,大概是逃跑般地逃出大屋吧?

就如往常一樣,大屋裡的氣氛混亂而失序,大部分的人似乎都沒察覺到無處不在的蜘蛛絲,所有人都沾了滿身的蛛網。阿華在長廊上遇見另三位似乎也看的見蛛絲的女孩,她們在彼此的眼中都看見了恐懼。

明明情況就很不對勁,但她們說話大人一定不會相信,她們從小就知道該將所有可見的不安當成不能出口的秘密。

到了學校,阿華總算鬆了一口氣,但她卻似乎感到那蛛絲便纏了上來,鑽入血肉裡,她很不舒服也很不開心。

真是討厭,怎麼拍也拍不完的蜘蛛絲,就是將皮膚都搓得通紅,她還是感到被纏上的噁心感不退。

雲壓得很低,冬天像是永遠都不會離開,她的心情也灰撲撲地陰沉著。下著大雨,到處到潮濕得宛如就要發霉,向來熱鬧的操場上空蕩蕩的,學校裡的氣氛也壟罩了大雨前的低氣壓,學生臉上都失去了笑容。

沉悶的一天,阿華下了課卻不想直接回到大屋,躲在土地公廟裡,有些失神地蹲看著水滴從屋簷邊珍珠般地落下。

白色的大老虎抖抖身子走了過來,伸出舌頭舔舔她的額頭,阿華突然腦子一輕,彷彿頭腦裡的陰沉灰霧被大風趨走,她便瞬時清醒過來。

「怎麼會染上這麼多憂鬱?」大老虎在她身邊伏下,用爪子挑起一絲灰色蛛絲,啪地拍上地面便化為灰燼而消失。

「一ㄡ ㄩˋ?」阿華伸手接過一串冰涼的水珠:「那是什麼?」

「是一種很可怕的病,會傳染的,吼。」
虎爺彎彎嘴角,露出個應該算是老虎的微笑,只不過仍是有點駭人。

「會傳染?!」阿華忙挪移一大步,她大概得了這種奇怪的病,可別傳染給大老虎才好。

大老虎無所謂地舔舔腳掌,復道:「吼,不用擔心啦,妳傳染不到我的。只有將內心關起來的人才會得到這種病。」

「將內心關起呀……」阿華愣愣地重複,她不是很懂什麼是將內心關起,又人怎麼能將心關起來?但她想起昨晚的夢境,看到那深淵和被深淵關起的歌者,她突然便懂了。

將視線望進天空,阿華讓雨水落在手心,冰涼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

「好懷念藍色的天空,也好久都沒去海邊,」阿華穿過細密的雨簾望進冬雲裡:「冬天什麼時候會離開呢?好想去聚水坪喔。」

大老虎將柔軟的掌放到她肩上,輕輕地壓了壓:「吼,春天很快就要到了,阿華聽著,吼,吼,不管如何都不要將心關起來,這樣就不會被憂鬱給傳染,吼。」

阿華點點頭,試著扯動嘴角微笑,但小小的眉頭仍是凝著。

「要天黑了,我回去了。」

阿華最後還是得回到大屋,儘管她再不情願,怎樣不喜歡大屋的氣氛。

等她回到大屋時,天空難得露出一角陽光,夕照透過窗子灑了進來。

金黃色的光輝是那樣的珍貴,阿華站在房間前的長廊上看得出神,她張開手心接過難得的陽光,這最後的一絲光芒卻毫無暖意。阿華抬眼,從天花板掛下的蛛絲反射著金黃的夕照,大片大片地燃著火焰般的光澤,在夕照消失的那剎那彷彿是陽光織成的光之脈絡,透著不祥的艷麗。

這樣的艷麗只維持不到一瞬,烏雲很快地吞蝕了最後一絲夕照,整個大屋裡燈火通明卻也陰沉地宛如被無邊黑夜所籠罩似的。

大屋不再騷動,所有的院童都失去了生氣,有些厭厭地無精打采,彷彿燃盡了最後一絲憤怒生氣,整個大屋的氣氛低落且充滿沉沉的灰氣。

宛若死氣。

阿華安靜地吃完了飯,她的胃口和大部分院生相比出奇得好。她很專心地吃著,品嚐每顆飯粒的味道,今晚的番茄炒蛋特別好吃。

吃完晚餐,她又如往常回到自己的房間裡,乖乖地將功課都做完,然後,她便等著,安靜地等著。

終於等到院童的睡覺時間,大屋裡更靜了,毫無生氣的安靜著,阿華卻疲倦地趴在桌上睡了過去,她又夢到了那個暗沉的深淵。

深淵裡無光,只有荊棘的小花苞大片大片地發出微光,照亮深淵裡的少女和她腳邊的一小片土地。

阿華隱在黑暗裡,恐懼地看著她緊緊地抱著荊棘叢,痛苦地唱著無人能懂的歌。荊棘的刺深深地沒入血肉,她的歌聲卻是毫無人氣的空靈,宛如一股沉靜的風煙般往深淵之上飄移而去。

深淵一成不變的吞食了她的歌聲,她的歌聲漸漸失去了生氣,荊棘的花朵開了又散,卻沒有一片花瓣願意為她留駐。

歌者絕望地望進無盡的深淵開口,她的眼中暗淡得宛若菜市場裡死去多時的魚眼,阿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然後,阿華便張了張口,臨到喉嚨的驚呼卻怎麼也發不出去。

因為她看到,那位大姐姐對著荊棘叢中最銳利的刺抱了上去,那根刺刺進了她的胸膛,她的臉因痛苦而猙獰扭曲,但慘白的臉上卻泛出了奇詭而興奮的笑,張嘴唱出阿華從未聽過的歌,艷麗而濕濡,黏膩地讓阿華想要嘔吐。

她往後退了一步便又踩了個空,腳一空,阿華便抽動著醒來,差點便從椅子上掉下。

她竟然睡著了,阿華不安地動了動被壓得麻木的手背。很短的夢,看看時間她也不過睡了五分鐘,但心臟卻是不安地緊縮著。

不能再拖下去了。阿華不再遲疑,拖了椅子到牆邊踩了上去。

過了這麼多年,渥萊君貼在牆上的樹葉仍是翠綠如昔,彷彿從未曾樹枝上落下般的充滿生氣。她掙扎了一會兒,抬起小手將樹葉從牆上拔下。

樹葉離牆的那剎那,原本的吸滿了露珠般的翠綠便瞬間退去,那片小小的樹葉的邊緣透出些許枯黃。阿華將樹葉小心地放進她所帶著的護身符裡,那是虎爺在很多年前給她的紅色護符,她一直很珍惜地戴著。

她出了門,所有的蛛絲都被震開,她身上沾不到蛛絲。果然有效,她感激地將手心貼在胸口的護符上,心裡頭感到很溫暖。

阿華墊著腳尖,順著樓梯很小心地走了上去,緊握著的小手心緊張地發熱。

二樓走道的燈光開著,但到處可見的灰絲卻讓明亮的走道變得陰暗沉悶,走道上有股死寂般的沉靜。

她穩了穩心神,耳朵裡只微微聽見鄰近的房間裡有小女孩驚恐哭聲和吳媽媽的溫柔安慰。她墊腳往三樓的樓梯望去,卻只見到更多的蜘蛛絲密密麻麻地遮住入口。她深吸口氣給自己打氣,但心裡卻有種往黑暗的海裡跳去的感覺,水底下或許便有著鯊魚張口等待?

二樓其中一間房間的門把轉動,阿華也顧不上恐懼了,她趕緊往樓上竄去,蛛網被不明力量震得破碎,她趁機便上了三樓。

三樓空蕩蕩的,大廳裡只點了盞小小的捕蠅燈,發出迷幻的藍色螢光。阿華拍了拍胸口,心臟兀自撲通撲通地亂跳,二三樓都是她很難得落足的禁地,她覺得自己像是小偷又像探險者,踏入的是不屬於自己的地盤。

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偌大的頂樓,院長女兒的房間在客廳的另一端,門口正對著陰暗的廳房。

站在門口,阿華幾度伸手想要敲門卻沒有勇氣,小手抬了又放,放了又抬,最後沒有敲門便握上把手。就如那日一樣,門竟是沒有鎖上,她墊腳一轉便輕易地開敞。

厚重的門,不設防地大開了。

門一開,漂離迷幻的歌聲便從門縫湧了出來,剛才關著門卻一點也沒能聽見,院長女兒的房間大概有很好的隔音設備。

關著燈,靠牆的電腦螢幕發出夢幻的螢光,宛如夢境的歌聲如水波般盪漾,那樣的空靈的美麗,卻又精緻脆弱得宛如一碰就會碎的琉璃。

一點煙火氣息也沒有的歌聲,宛如春山雨露般的濕潤,偶而低沉的嗓音中卻夾著風煙沉靜後的煙嗓子,阿華感到一股永遠都見不到陽光的絕望,天空很黑很暗,世界也失去了風。

門一開,那歌聲便停了,但阿華仍能從寧靜中分辨出角落的喘息聲,和一絲她無法忽略的血腥味。

阿華站在門口將門又推開一些卻不敢進門,透過電腦的螢光,她看到地上凌亂地丟著零食袋與汽水瓶,黑暗中她隱隱約約看到房間另一端靠牆的大床上卻是空無一人。

阿華心裡很不安,她穩了穩心神,小心地踏進一步,一步,又一步。

最後她終於走到了電腦桌,她看到一團黑色物體蜷縮在電腦桌旁的角落裡,彷彿怕冷又怕黑的動物般將自己在邊角緊縮成團。

阿華走到她面前,院長女兒微微動了一下,阿華看到她一手抓著一柄銳利的瑞士刀,垂在地上的左腕上長出一條長長如蚯蚓般的血痕,鮮濃的血將地染紅一片。

院長女兒垂著眼,抬起毫無血色的臉,黑髮落到兩邊露出蒼白乾裂的嘴唇。

她張口說話,發出甜美而沙啞的嘆息:「你終於來了……終於願意來接我了嗎?我等你很久了,死神。」

「等我一下,讓我錄完最後一首歌,這可是現場直播,就算我最後的任性,好嗎?」

她等了一會兒卻等不到回音,眼神失焦地從天花板上掠過。蜘蛛絲又更多了,她也該做個了結。

右手一鬆,瑞士刀清脆地落地,她抬起無力的手整了整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辛苦地壓下顫抖的喘息。

不再理會等待已久的死神,她舒服地靠在牆壁上,閉起眼睛,臉上浮出恍惚的微笑,張口唱出彷彿是漂浮在水面上的濕濡歌聲,又輕柔地宛如春天的陽光。

隨著她的歌聲漸響,阿華睜大了眼,四周景象突然如潮水般退去,原本電腦螢幕發出的螢光也退到了很遠的地方。眼前一切都不真實地晃動著,推離著,她因快速離去的背景而感到昏眩。

她只能閉了閉眼睛,努力地站定腳步,心臟在胸口裡跳得很快很大聲。

等她再睜開眼睛,她卻看到自己已經身處那個她夢到過的深淵裡面,但不似夢境那樣模糊而朦朧,她的感知卻很清晰,連心中的恐慌也是真實的在胸裡跳動著。

深淵的中央是院長女兒的身影,她張手擁抱著荊棘叢裡最尖銳的刺,一朵從不綻開的雪白花苞在她面前輕輕搖曳著。

她閉著眼睛,臉上有抹恍惚哀愁的笑,銳利的刺沒入胸口,溫熱的血浸濕了荊棘的刺。

她唱著歌,歌頌著從未曾見過的陽光,水晶般清亮的溪流潺潺地在陽光下跳耀嬉笑,初融的冰塊在水中清脆地敲擊著,她讚美美好的陽光,她讚美解封的溪流。

溪流流過廣大的大地,冰雪底下冒出雪雕般的白花,大片大片在風中招搖,她讚美春天的微風,她讚美冰雪中的雪蓮花。

大地漸漸甦醒,大片的青草沾了初春的露水,柔和的春風將草香帶給沉睡的穴獸,她讚美翠綠的青草,她讚美著即將醒來的穴獸,讚美著承載著一切美好的大地,讚美大地。

啊,她讚美這片美麗脆弱的大地。

她讚美著她從未曾見過的一切美好,一行血淚卻從臉上垂下,嘴角仍噙著甜蜜的笑,她卻將荊棘又壓進一分,沾著血的臉龐猙獰地扭曲。

她張口,歌聲乾淨地宛如無雲的藍天,高亢地宛如雪鷹的鳴唱。

藍淨的天空中,有老鷹展開廣翅,天空的王者掠過反射著晴空的雪山山頂,驕傲地落下睥睨的目光。她讚美天空的王者,她讚美壯麗的雪山。

雪山一座座地綿延到盡頭,尖銳的巉岩廣壁間有黑影靈活地跳動著,那是雪山羚羊精靈般的躍動,她讚美高廣的雪原,她讚美雪山羚羊。

啊!她讚美無垠的藍天及廣大的山嶺雪頂。

她張嘴卻出不了聲,眼中流下更多血淚,慘白的臉血淚斑斑,她卻笑了,將荊棘又壓深了一分,鑽心的劇痛讓她整張臉都變形扭曲。

她發出更多美麗的聲音,讚美她從未曾見過的世界。

無盡的海洋中,碧藍的顏色深深淺淺,有大片大片的水草在漂游,她讚美大海,讚美巨大的海藻森林。

無止盡的碧藍裡有獸在遨遊,歡快地嬉戲玩耍,她讚美眾多的海之精靈。

她讚美……她讚美……

她的歌聲卻無力地緩了下來,她睜著悲傷的眸,將尖刺瘋狂地整個壓進心窩裡。

為什麼?

為什麼那朵玫瑰還不綻放,為什麼她還是不被自己的歌聲所打動?她已經這麼努力了,唱著她最後的歌,最後的悲戀,為什麼她還是不染上暈紅,為什麼她還是不願為她綻放?

她終於絕望地張手,狠狠地揉爛那朵不願綻放的玫瑰,對著無盡的深淵瘋狂地哭嚎尖叫。

■ ■

阿華的腳宛如被釘住一樣無法動彈,她只能睜大了眼,看著黑髮的少女擁抱銳利的尖刺,將無情的刺埋進胸口,看起來就好痛。

她按著心口,心臟似乎也恐懼地抽痛一下,為什麼要這樣自虐,阿華實在不懂。她也沒有阻止的能力,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銳利的刺一寸一寸地沒入她的胸口,任由鮮紅的血將雪白的襟口染紅,蜿蜒地流下荊棘的刺,荊棘的莖,將荊棘的根染上紅暈。

那是少女心頭的珍貴心血,供奉給一朵未曾綻放過的雪白花朵。

在少女的面前有一朵巴掌大的花,和其他的玫瑰相比大上許多,未開的花骨是那樣宛如玉雕般的精緻,紙雕般的脆弱,顫顫地在少女的呼吸下搖動著。

少女的亂長黑髮遮面,她對著雪樣花朵吐息,發出美麗的歌聲。

這歌聲是那樣的美麗,但阿華就是覺得很空洞,像是沒有光澤的水銀一樣潑了滿地,又似空心的珍珠般一敲就碎的脆弱,缺少生命力的蒼白輕盈。

少女慘笑著,一面將尖刺壓得更深,阿華緊張得無法喘息。那朵花就是固執地不肯綻開,幽幽在枝幹上安靜地沉睡著,再美麗的歌聲也喚不醒的深眠。

也許,她只是需要一個需要一個充滿愛心的吻吧?阿華迷迷糊糊地想著。

少女將尖刺插到底了,花仍是不開,阿華拖著沉重步伐到了荊棘叢邊,盡力墊著腳以審視那朵沉睡中的白花。一股淡淡的清香若有若無地在鼻端盤旋,很熟悉的味道,阿華怔怔地抬看著那朵潔白芳香的花朵。

不對,這不是玫瑰,是睡蓮!難怪這是和其他花朵都不同的存在,也難怪她會有如此清雅的芬芳。

睡蓮只在白日綻放,只有晨光能喚醒的花朵。也難怪她熟睡不醒,在這無光的深淵裡,就是再美的歌也喚她不醒,她需要的是陽光的親吻。

她嘴角揚起不自覺的微笑,雖然是沉睡中的花苞,但阿華還是覺得她實在很芳香美麗,真希望能見到她的綻放,她也願守護著她直到第一道陽光進入深淵。

院長女兒的歌聲漸漸無力軟弱,阿華抬眸望著她血淚斑斑的蒼白臉頰,黑色的髮絲切割了她的視線,於是她便沒看到院長女兒的眼中閃過絕望而狠決的淚光,一伸手便將那朵稀有芳香的睡蓮一把捏碎。

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阿華覺得心都快碎了,那麼美麗稀有的花朵就在眼前被毀掉,為什麼美好的事物總是那麼脆弱?

眼中噙著淚,手中輕輕握起一捧花瓣,阿華憤怒地抬頭瞪著院長的女兒。

既然她不懂得珍惜自己的生命,她又怎能珍惜其他的生命?

就因為她不懂得珍惜這個世界的美好,她的歌聲才會這麼得空洞缺少最重要的生命力,就是歌聲再美也無法感動到阿華。

她的歌聲或許能感動到內心和她一樣空洞的人,因為她的歌聲碰觸的到他們心裡的傷,和她如出一轍被荊棘穿刺的疤痕,但阿華卻很討厭這樣的歌聲,這樣的冰冷、這麼的自私殘忍。

尖銳憾心的可怕嚎叫在深淵底爆開,那是宛如野獸臨死前的嚎叫,狂風將雪白的花瓣吹得四處飛舞。

毫無預警地,阿華也被狂風給吹出了深淵,離開了這個沒有光亮的牢獄。

■ ■

陽光的味道,藍天的顏色,從來都只是書中的形容。

她甚至不能確定這些書裡的美好是否真實存在。

她從來不曾走在陽光底下,她一出生便得到種詛咒般的病,她的病讓她不能曬到太陽,一點陽光都能讓她身上長出可怕的蝶影,發熱生病上數天還要打很多針才好。

她只能想像世界的模樣,從書本圖冊裡窺探她無法見到的天空與海洋,高山與草原。

這樣活著有什麼意義?

上天卻給了她一副美麗的嗓子,她終於找到一點活下去的力量,她可以唱歌,可以用歌聲吸引和她一樣空洞的人。

她的母親,因她的病而對她滿懷歉意,任何她想要的一切都會雙手捧上。她想唱歌,她想在網路上唱歌,她的母親就給了她最好的設備,她任何想要的樂器都會在隔天出現在房裡,最好的老師便會被請到家裡來教她。

於是她看著書冊上的世界遙想著大地的風光,幻想著一切陽光下的美好。然後將一切都放進歌裡,掏空心肺,一點也不保留地唱出她的想念,她的愛戀。

她的歌聲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空靈,一開始在論壇上傳她的音樂便引起注意,被她歌聲吸引的人也越來越多,紛紛發出驚嘆與讚美。

隨著她的名氣漸響,她的身分是個無解的謎,能唱出這麼美麗的歌,網路上的聽眾都好奇她的身分。她專屬的論壇上總有著激烈討論,能擁有這麼靈動的歌聲,她一定是個天仙般的人物,他們如是說。

仙女的歌聲?她披著一頭亂髮,在電腦螢幕前悶悶地咬著指甲笑了出聲。

如果這些著迷於她歌聲的人看到真實的她,恐怕會因心中幻想之塔倒塌而恐慌吧?

人生就是如此諷刺,她更加愉快地在網路上唱歌,她的歌聲越來越變幻莫測,宛如捉摸不定如風煙般冉冉地勾住人心。許多聽到她歌聲的聽眾都在電腦前不自主地落淚,這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歌聲,他們如是說。

她開始不滿足於普通的歌唱,她開始作詞作曲,很快便展現她在音樂上的天分,上天給予的恐怖資質。

她是天生的樂者,除了一開始跌跌拌拌的實驗階段,她很快便能創作出如她歌聲一樣美麗的樂曲。

她常去貼文的論壇裡還特地為她設了專屬她的專區,她的貼文每日的點擊數都上萬,無數的人都聽著她的歌才能入眠。

她感到被愛的感受,她的聽眾都愛她,她是如此的滿足。

網路上的讚譽讓她麻木地快樂著,就是聽不到掌聲也無所謂,她終於找到了活著的意義,被愛被期待的感覺真好,像是麻藥般讓她停不下來,她只要一直歌唱一直被稱讚就能感到滿足。

然而其中一位,有著怪異ID的網友,卻總是冷冷地指出她不足的地方。

【好聽是好聽啦,不過妳的曲子死板板的,妳要讓它呼吸呀,這麼用勁只會扼死音樂。】

她很不高興,一次和他在論壇上針對一首新曲尖銳相對的時候,她冷著臉要他改她的音樂給她聽,要不就別老說大話。

【打開對話頻道,我彈給你聽。】簡短的回應,她幾乎能看到對方令人討厭的氣燄。

螢幕中只有半張凌亂的桌子,那人和她一樣,也是見到鏡頭就躲的個性,那人動了動似乎在找樂器,webcam最終也只照到他滿腳的腳毛。

看來是很粗曠的人呢!她忍不住這麼想。

他隨性地拿起小提琴,似乎沒多做思考便能馬上將她的曲調稍改,只改動了少許節奏與斷句尾音的處理,她激動的幾乎無法呼吸,她編的曲子便活了過來,會呼吸,有心跳,如此自然。

她所以為的粗曠傢伙,卻能拉出那樣優美到令她顫動的音調,那是她原本的歌麼?她拉著床單就哭了起來。

原來,小提琴也能拉出這麼纖細又脆弱的聲音,單一個音符就能拉出水中月亮般的迷幻色澤,比她的歌聲還脆弱多感,那是夜鶯臨死的歌唱,她的寒毛肅然立起。

她所自豪的歌聲一下子便被比了下去,被比到谷底。

她哭了整夜,心裡是那麼難過,她無法抑止地狂吃薯片,試著用食物來壓下心裡的躁動。
但她也有了山一樣高的目標,原來她只是隻井底的蛙,音樂的世界遠比她能想像得更深而無底,她原是夜郎自大了。

她開始瘋狂地學習著樂曲,她學著很快也進步得很快,她的歌聲不若一開始那樣令人驚艷的絕麗,卻有種風煙沉澱之後的餘味。

她的論壇聽眾更多了,評論也變得兩極。有些人懷念她一開始單純空靈的歌聲,有些人卻極喜歡現在這樣多變迷幻的樂音。她也只是一直唱歌一直創作,為所有想聽她歌唱的人而唱,唱盡她所認為的世界該有的美好。

那位網友之後便消失了,她再也沒能在茫茫網海中遇到他。但她希望下次若有機會再遇見那位ID為山伯的網友時,他會微笑地對她說,她有了進步。

■ ■

但有時候,她會如是低落。

她其實也不想這樣,但她就是無法控制悲傷,一點活力也榨不出來。她很想曬太陽,很想見到太陽底下的世界,一股從內心深處發出的渴望讓她再也唱不出歌來。

就是唱了歌,那歌也是缺少生氣的暗淡,一放到論壇裡便受到無情的攻訐,她更低落了,書本裡所描塑的世界也失去了顏色,失去了光亮,她的歌聲也越來越糟糕,她陷入惡性循環的流沙中,無法脫身。

幾天前,她又掉入了這樣的黑暗泥沼裡,任由四周的光亮逐漸離去,她被獨自關在沒有陽光的的世界,不掙扎地任由自己往泥沼裡陷入,沒有人可以救她。

她將自己關在房裡,她會一面看著論壇上如雨後春筍般批評的帖子,一面抱著面紙盒悲泣。她哭了又睡,睡了又哭,她一面想將電腦螢幕砸碎,最後卻將氣出在樂器和樂譜之上,然後抱著汽水和零食含淚猛吃。

悲傷難過的時候,也只有食物能安慰她了,只不過這種安慰卻是短暫的可憐。

她會一直猛吃零食,一直到胃裡都塞不進東西,然後到廁所狂吐。吐完之後,她覺得心裡更空洞了,她又會回到論壇前讓一條條無情的批評猛擊,然後繼續抱著面紙盒哭泣。

過去幾天,她就是這樣過來的,恍恍惚惚,日夜顛倒。

憂鬱就像大屋裡無處不在的蛛網,莫名地便纏了上來,一層又一層將她拖向毫無希望的深淵底。

到處都是蜘蛛網,她恐懼地躲在角落不敢動彈,但王媽媽也許是對的,她是瘋了、癡了,她病了,病得很重很重,這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覺,就連她自己的歌聲都是虛假的迷藥。

胸口空空洞洞的,她覺得自己像是離水的魚,明明就沒有希望了為什麼還要強撐下去?

活著沒有意義,她恍恍惚惚地拿起銳利的瑞士刀,不重不輕的劃了一刀,等待著鮮血流盡後能得到的解脫,她所渴望的永眠。

下一世,就請讓她能夠見到陽光吧?就是做豬做牛做馬做狗也無所謂了,只要能見到陽光底下的世界就好。

然而,在那之前,請死神還允許她為她的聽眾再唱最後一首歌吧。她咬著落進嘴裡的黑髮神經質地笑了,按下線上播放的開始鍵,整了整別在衣領上的麥克風。

她聽到死神入門的步伐聲,那步伐是那樣的輕,輕得幾乎揚不起一絲塵埃,但她就是聞到了死神的味道。

終於來了。

她暈眩地微笑,張口唱起她最後的歌。

■ ■

結束了。

一曲終了,院長的女兒脫力的靠在牆上,如出水的魚般張口喘息著,她的血就快流盡了吧?

可惜她沒有力氣關掉麥克風,她不要這麼難聽的喘息毀了她的音樂,她用僅存的氣力一把將麥克風抓起,用力摔到遠處的床底下,歇斯底里地狂笑出聲。

這時阿華也從深淵的夢境中醒來,她站在院長女兒的面前,手裡還握著雪白的花瓣。那花瓣卻是有些刺手,阿華回神過來,展開手心看著那刺痛手心的花瓣,原來那是某種樂器的碎片。

她珍重地將那塊邊緣銳利的碎片放進口袋裡,低低地嘆了口氣,從口袋裡取出隨身的手帕及一小瓶小護士。她安靜地在院長女兒身前蹲下,小心地捧起她的右手腕將涼涼的軟膏抹在血液早已凝結的傷痕上,然後用手帕輕輕包起。

那個傷口本來就不深,乍看似乎流了很多血,但傷口卻是不危險的又輕又淺,一首歌剛唱完,那個傷口也結了凝住傷口的血塊。但阿華仍是希望小護士涼涼的氣息能夠讓疼痛稍減,那傷口看起來好痛,阿華向來就很怕痛。

院長的女兒轉動麻木的眸子向她,眼中空洞得宛如將要死去的魚。

「死神,我準備好了,可以帶我走了。」她發出虛弱的氣音,閉眼等待。

聽到她的話語,阿華隔著布料握了握口袋裡的『花瓣』,眼中有攪動的怒氣。
她再也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這樣暗沉的空間,和無處不在的沉沉死氣。

虎爺說過,要她不要關上心門。阿華不懂要怎麼打開關上的心門,但是她會開真正的窗子。
於是,她推著床邊的四角椅來到窗邊,跳到椅子上將厚重的窗簾粗魯地一把扯開。窗簾後是紗窗,她輕易打了開來,但紗窗外卻是被釘死的木窗。

阿華也不管,她用身體重重地撞著木窗,木窗如如不動,她的肩膀卻痛得要命。

她跳下椅子,又拉開另一個窗簾,用力地撞著另一扇被釘死的木窗。

不管不管,她要陽光,她要空氣。

就算外面下著冬雨,就算天空是看不到藍色的陰沉,她也要呼吸冬天的新鮮空氣,讓冰冷的雨露打在臉上,吹走無處不在的憂鬱氣息。

大姐姐曬到陽光會生病?反正她都不在乎死亡了,又何懼陽光?阿華不在乎地撞著最後一扇窗子,那扇最靠近電腦桌及院長女兒的窗子,幾乎是拼了命地撞著木窗。

終於,這扇本就草草釘起的木窗鬆動,她最後一撞便呀然開了,清晨的寒風讓她打了個寒顫。

她用力將兩扇木窗大開,冷冽的冬風便灌了進來,單薄綿密的冬雨將她的額髮打濕,阿華滿足地嘆了口氣。

冬季的光線柔和地落到地毯上,落到院長女兒的腿上,她有些畏懼地往牆角縮去,卻仍是忍不住張手接住被風吹進的雨絲,冰涼的觸感讓她精神一振,她突然便從麻木恍惚的情緒中醒了過來。

她畏懼地將黑色髮絲拉到身前,只透過髮隙偷偷望向窗邊的小女孩。小女孩站在椅子上望外探頭,揚首讓雨滴打在臉上,發出滿足的嘆息。

原來,她還活著,院長女兒也低低發出複雜的嘆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失望抑或鬆了口氣。

但從死亡關前走一回,她彷彿掙開了憂鬱的大網,有種破繭的輕鬆感。

她看了小女孩的背影許久,終於顫顫地站起身,挪動麻木的腳向窗邊走去。

沒有炙人的陽光,雖然說冬天的風露也會讓她生病,但她突然想任性一回,也學著小女孩的樣子靠在窗邊讓冰涼的朔風打在臉上,讓寒冷的雨從喉嚨滑進領口。

她還活著,她竟然還活著!

這種感覺……她打了個冷顫,她無法抑止地又哭了起來。

這種活生生的感覺,真是舒暢!

■ ■

當王媽媽發現三樓的異狀時,整個大屋立即陷入兵荒馬亂的慌亂。

她找了醫生來看虛弱的院長女兒,在醫生診斷的同時將阿華拖到門外,拿起竹條狠狠就抽,她執意要讓院長女兒聽見罪魁禍首的慘叫。

她狂怒地抽著,但阿華也倔強地將嘴唇都咬破了就是不肯出聲,她怒的將竹條抽斷就要去拿新的竹條時院長女兒卻衝了出來,將阿華護在身後不讓王媽媽再抽打她。

王媽媽從未看過院長女兒有這樣的強硬,她虛弱地喘息著,卻又驕傲地挺起背脊,和她母親相似的眉目首次流露出不容忽視的氣韻,那是種從容自信的高貴氣質。

向來畏懼於院長的王媽媽只得退讓。

院長的女兒之後因為沾染風寒而病了幾天,這幾天王媽媽也不給阿華好臉色看,都是那個怪小孩的錯。

還好院長回來後並沒有生氣也沒有遷怒院裡的阿姨們。

她的女兒抱著她絮絮叨叨整晚,她則是溫柔地幫女兒梳洗長髮,她已經好久沒和女兒這麼親近,而她的女兒也已經少有流露出這樣的活力了,這讓她很是欣慰。

大屋也恢復了原本的模樣,那些灰色的蛛絲都在那日清晨後消失無影,籠罩大屋的陰霾退去,院童又打打鬧鬧將冬天的氣息趕出大屋。

冬天將要結束,春天似乎也不遠了。

偶而開著窗讓風吹進房間裡,院長的女兒憑窗看著遠方的海景,陰雲下灰噗噗的一片灰色海洋。
她會渴望能看到碧藍天空底下的海洋,那書上所說的海天一片,無止無盡,寶石般的葚藍。

但她是看不到了。

夏天的太陽,就是一丁點也能在皮膚上烙下殘蝶般的紅印,醜陋的讓她無法睜眼。她也會因此病得很重,身體浮腫四肢無可抑止的盜汗。

她羨慕夏蟬,雖只能存活一季,卻是活在豔陽高照,最燦爛的季節。

現在她的憂鬱季雖然過去,但她知道這只是暫時的渡過了一個憂鬱季。她疲倦地靠著窗口抱著琵琶,曲不成調的隨手亂彈著。

她覺得自己像是沉寂靜默的風煙般,懷抱著灰燼般的平靜,等著下一個憂鬱季的反擊。

偶而,她會準備好下午茶的茶點,邀請阿華進來她的房間,問她陽光的溫度、海的顏色以及樹林的氣味。阿華很喜歡她書架上的藏書,她珍藏了許多珍貴的圖鑑,那是她認識世界的方法,她也大方的答應阿華可以隨時來借書看書,和她聊聊窗外的世界。

阿華是個明亮的小女孩,她不太會用語言來形容窗外的世界,但她偶爾煩惱的搔頭時卻可愛得讓她忍不住輕輕笑了起來。有一次她問阿華陽光的味道,她抱著手臂想了半天,跑到院子裡拿了件剛曬過太陽的衣服,湊在她鼻子前要她嗅嗅,那就是陽光的味道,她這麼認真的說。

真的很可愛,安靜又有活力,她像是開了窗迎進了一隻剛曬暖了翅膀的雲雀,她常用孩童難懂的話語告訴她樹林和海邊所發生的新聞,相思樹林開了燦爛花球及海坪上進駐了一對霸道的海鷗都是新鮮事。

樹木和大海都會唱歌,她甚至這麼孩子氣的宣布著,讓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是的,樹木和大海都會唱歌,既然妳有耐心聽樹木的歌聲,那也聽聽看大姐姐新填好的歌,好嗎?

她展開剛填好的樂譜,阿華期待地抱著坐墊在地毯上坐下,睜著明亮的茶眸向她,乾淨地映出她抱著琵琶的倒影。

呵,她有了個可愛的小歌迷,這樣活著也不錯,她引頸高歌。

(後記)

你有沒有見過那一種寄生蜂?

小小的蜂兒會將卵產在粉蝶幼蟲的身體裡,寄生蜂孵化後便會從粉蝶幼蟲的身體裡開始望外吃去,靠著粉蝶幼蟲的體液長大,牠們會分泌出化學物質讓粉蝶幼蟲瘋狂的大吃補充養分,不自覺地餵養身體裡的小小怪物。

因為寄生蜂幼蟲會發出激素讓牠快樂的大吃大喝,粉蝶幼蟲就會這樣越吃越胖,根本不知道身體裡滿滿的是被餵得白白胖胖的寄生蜂幼蟲。

粉蝶幼蟲只要不斷狂吃便能感到快樂,寄生蜂幼蟲則是在體內蠢蠢欲動,準備破身而出。

終於,寄生蜂幼蟲成熟了,牠們從粉蝶幼蟲腹中咬出一條缺口,大群鑽了出來。
開腸破肚卻仍是死不了,但粉蝶幼蟲迷糊了,寄生蜂幼蟲在牠身體裡分泌能破壞腦子的激素,牠以為那是牠生出來的孩子。

寄生蜂幼蟲一出來便吐絲結蛹,而糊塗的粉蝶幼蟲便會不離不棄地守護著寄生蜂幼蟲的蟲繭,將牠們當成自己的孩子般守護著。

不吃不喝,直到力竭而死。

■ ■

Cotesia,一位頗有名氣的網路音樂創作人,她的歌聲空靈,她的音樂彷彿是千百面鏡子中相互照亮的世界,迷離又奇幻,聽到的人都能感到那神祕的歌聲碰觸到心底一份很深很熟悉的情緒。

她的身分是個謎,能唱出這麼美麗的歌,網路上的聽眾都好奇她的身分。她專屬的論壇上總有著激烈討論,能擁有這麼空靈宛如煙氣的歌聲,她一定是個天仙般的人物,他們都是這麼認為的。

另一個在論壇裡常被討論的問題則是她的ID。

Cotesia,念起來像句奇怪的咒語,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終於有人發現,Cotesia屬小繭蜂科,是寄生蜂的一類。其中的Cotesia glomerata,是一種專門將卵產在粉蝶幼蟲身上的寄生蜂,牠們的幼蟲演化出精緻的存活方式,會分泌出各種神奇的化學物質,在寄生蜂裡算是手段強硬的佼佼者,牠們分泌出的各種神秘激素則是生物學家高度興趣的題目。

為什麼那樣神秘的歌者,會有這麼奇怪的ID?

每當有人這麼問她,她只是發了個笑臉而不答。

難道她會像寄生蜂般的蛻變?
還是她纖細得宛如永遠都無法蛻變的粉蝶?

她的聽眾有諸多猜測,她卻只是躲在螢幕後空靈的唱著歌,從來都不肯給予一個答案。

■ ■

為什麼呢?

又一次激烈的討論,院長女兒頗感有趣地看著越來越激烈火爆的回應和越來越長的討論帖,一面梳著黑髮一面悶悶地笑了出聲。

她乾脆就將一旁的琵琶抱起,她喜歡懷抱著琵琶時的感覺,靈活的手指隨意轉動,指頭刷地一揮而下,肅殺的十面埋伏流洩而出。

為什麼呢?

她十指輪轉,閉眼仰首將弦彈得如將至的疾風暴雨,窗外大雨也應景地撲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如出一轍的狂爆律動。

她心中時有蠢蠢欲動的創作魂,每次發作都無日無夜的又彈又唱,為了要滿足啃食著心中的慾望,她常常熬夜至天明,頭腦裡滿是奔騰的旋律。

那股創作欲讓她有了生存的意義。

她努力的活著,用她的一切來餵養那份慾望,那份不肯平息的創作饑渴。

論壇上的聽眾用渴望餵養著她的慾望,她的慾望支配了她的生命,分泌出她看不見的化學物質,讓她狂吃狂喝,狂亂的活著,讓她對於有活著的慾望,活著的渴望。

她活著,只因為她心中有寄生的慾望催促著她,催眠著她,讓她為了餵養那份慾望而活,讓她的慾望日漸一日的強大。

她是寄生蜂的幼蟲,但她也是被寄生的毛毛蟲。
毛毛蟲永遠不會蛻變為美麗的蝴蝶,一但寄生蜂的幼蟲成熟破繭而出,她也會瘋狂而死。

每次憂鬱季降臨的季節,也是寄生蜂成熟蛻變的季節。她吐盡春絲結了蛹,悲傷的守護著寄生蜂的蛹,等到寄生蜂離開的時候便是她力竭的時候。

粉蝶幼蟲卻比她幸運多了。

她從來都得不到死亡的臨幸,她所渴望的平靜。

於是每當存在於她內心深處、用創作欲餵養的寄生蜂成長離開後,她卻只能清醒而瘋狂,力竭卻不得死,痛苦蠕動狂舞狂哭。

最後,悲傷得再也無法動彈,她只能疲倦地歇息著,宛如將熄的灰燼般沉睡,等待體內新一批寄生蜂的成長。

是的,她是寄生蜂幼蟲,她同時也是被寄生的粉蝶幼蟲。

她是被寄生蜂選上的寄主,同時也是貪婪的寄生蜂。


【憂鬱季 完】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