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3

(一)開羅

開羅的埃及博物館裡,人們貼著玻璃發出小小驚呼,導遊舉著小旗要遊客跟好,一面口若懸河地說著各樣歷史文物的故事。

她從二樓的小圓窗戶望出,鐵門將門外喧囂關在外頭,遊客群擁地圍在古文物旁的嚮往神情鮮明地映上視網膜。

杯子落在身前木桌上的響聲將她的注意力拉回。

「丹,華,糖不夠自己加。」

白髮的埃及老人自作主張地將難念的華文名字刪掉一半,才認識不到一個鐘頭便已熟碾地當成小名喚著。

這裡是埃及博物館二樓工作人員的一間辦公室,牆上白漆有些泛黃脫落,小室被中央的大木桌佔滿大半空間,桌上凌亂地堆滿了書籍紀錄及文物編冊,中央還堆了幾捲待修補的莎草紙,人手不足一直是博物館的困擾。

阿華抬頭對老者道謝,老人露出牙齒稀疏的笑。

這個有著黝黑面容和身段仍然結實的老者,默罕先生,是在開羅的觀察者,也是邀請他們來到這遙遠國度的地主。他穿著樣式簡單的素白埃及棉袍,灰白的捲髮,黝黑膚色泛著健康銅紅,這位年近古稀的默罕先生看起來就和一般埃及老人毫無兩樣,平凡地看不出讓何特異之處,和他們用帶著濃重阿拉伯鼻音的英文交談。

他就和所有中東人一樣,開朗樂觀,有著很容易和陌生人打成一片的爽朗笑聲,年紀一大把仍是精神抖擻,藍黑色的眼睛裡沒有老人的混濁,卻有久經歲月打磨出的智慧光澤,雖然總是被掩在如孩童般淘氣的笑意底下。

他退休後就在博物館裡作著打雜的工作。看似個落魄的埃及老人,但連丹在出發前稍微作了點調查,人果然不可貌相,默罕先生是位著名的古董鑑賞家,尤其專精於埃及古物的鑑定。他還是位專家級的埃及古董收藏家,之所以會在埃及博物館裡做個小小的打雜工人也是因為想和心愛的古物近水樓臺的奇怪癖好。

事實上,雜工只是掛個名字,真正的工作卻是古物的鑑定與修復,這也是他會有自己專屬辦公室的原因。

上個月他透過『但丁』聯絡上幾位年輕的觀察者,邀請他們來開羅走走,說是有有趣的東西要給他們看,但最後只得到連丹的回覆。

就連丹認識的幾位年紀相近的觀察者來看,阿秋連走出本貫學院都懶,雨紓則是宅女一族,有空只會躲在房間裡畫漫畫,其他幾位也是家家有本難念的經,像是歐陽學長雖然也想來卻被幾位兄長抓回默言堂,最後只有阿華和他跑得開。

於是他找了阿華同行,兩人算了算存款,最近剛好都存夠錢足以成行,又適逢研究項目剛到一段落可以請假,他們便接受默罕先生的邀請來到這個遙遠的國家。

「阿拉在上,我家莫妮卡怎麼還沒到?」

默罕先生之前就說過他有個名叫莫妮卡的小女孩,她專攻埃及古文字,也將是他們此行的嚮導。

默罕先生瞇眼看著錶面,最後無所謂地拍拍手杖:「反正時間還早,還是我先帶你們逛逛博物館,以阿拉之名,我可是個很好的導遊喔。」



「你看這些木雕小湯匙,古代貴族專用的,是吃乳酪用的…… 」老人興高采烈地用食指點著玻璃:「乳酪是阿拉賜與最好的食物,可以治百病,你們看我活到這麼大年紀……」

趴在玻璃片上看簡介的阿華淡淡地打斷了老人的養生長篇大論:「可是上面寫著,那是上廁所用的……」

「當然啦,那就是貴族們上廁所時一邊用這些湯匙挖乳酪吃,幫助排便。」
老人回答地理所當然。

「那旁邊這幾個木片呢?上面寫說有同樣功用。」
應該也是廁後使用。

「華好聰明,是的,甜品!那是貴族上廁所時用來挖甜品用的!」
老人狡獪地眨眨眼,手杖在地上敲出歡快節奏。

「妳知道嗎,古埃及的貴族多會享受,冰鎮葡萄,羊奶奶酪,蜂蜜小餅乾…… 貴族很喜歡從北方進口的蜂蜜,用蜂蜜製作各種甜食…… 」
老人口沫橫飛,還不斷地揮著手杖加強語氣,連丹好幾次差點就被這凶器打中。

「上廁所吃甜品?」

「是呀,妳不知道古埃及貴族多會享受,他們的廁所至少有這房間大,兩排站滿了僕人端著美食,讓他們可以邊上廁所邊享受,所以十個貴族九個痣,就是因為太舒服了不想出來…… 」

連丹滿頭烏鴉飛旋,老先生您應該加入掰掰戲劇社的。

他們現在所在的展覽室主要展示的是新王國時期一般生活用品。一路走來,這樣的爭論不知出現多少回,他忍不住開始懷疑默罕先生的身為鑑定家的專業性,他根本就是個超級瞎掰王嘛。

古埃及用來測量長度的石量尺被他說成法老用來教訓皇子的石杖,心情不錯還可以來段亂七八糟的埃及神話大雜燴。問題就在於明明知道是瞎掰,但默罕先生就是有辦法說的活靈活現,讓人有種身在其境的真實感。

難怪默罕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古董商人,只要有一張能將死馬說成活馬的三吋不爛之舌便足矣。而且他一開始就被默罕先生誠懇的口氣唬得一愣一愣,若不是偶然捕捉到那藍黑眼瞳中頑童般的狡慧笑意,他大概會很苦惱地繼續和腦中的常識搏鬥。

他停止了糾正默罕先生的種種繆論,但阿華仍是不斷發出好學生的疑問語句來挑戰默罕先生的瞎掰功力。而默罕先生似乎很享受有這樣認真的聽眾,講得格外用心,

看著學伴認真地掏出隨身筆記本做簡記,連丹無語望青天。
阿華同學,妳一定要這麼好騙嗎?

時值下午,剛好過了博物館的尖峰期。開羅博物館在中午前後人滿為患,旅遊團通常待到午後便離開,所以下午三時過後是最適合參觀圖坦卡門展覽室的時段。

Tutankhamun,圖坦卡門的寶藏也是埃及的寶藏,世界十大寶藏之首。
圖坦卡門並非著名法老,他年幼即亡,他的名聲來自墓室中推積的寶藏,這是目前發現唯一未被盜墓者光顧的法老陵墓。

陵墓中堆滿陪葬品,幾座陪葬金窖裡堆滿令人眼花撩亂的華麗家具及豪華日用品,而存放木乃伊的三層棺槨、純金頭像面罩及大量陪葬的珠寶飾品和護身符更是無價的珍品,任何一樣都是鍛金藝術的巔峰之作。

一位幼齡法老的墓就有這種規格的豪華墓藏,讓人不禁對埃及著名的法老如圖特摩西斯三世(Thutmosis III) 、拉美西斯二世(Rameses II)的陵墓更感嚮往,只可惜盜墓太猖狂,未經盜賊之手的圖坦卡門陵墓是意外中的意外。

在圖坦卡門的寶藏的展覽室裡,默罕先生卻是意外的安靜,看著嵌金座椅上年輕法老與王后爲彼此噴灑香水的圖畫,他停留的目光久到讓連丹以為他看到睡著,畢竟他這把年紀還陪著他們走了大半個博物館,精神耗費頗巨。

離開二樓的展覽室,他們走下大理石階梯後,默罕先生又活了過來,對著各種古文物揮動他的紅檜手杖大噴口水。這種情形一直到Akenaten法老的展覽室門口,他停下,雙手搭在手杖上,藍黑眼瞳中隱藏著奇妙翻湧的情緒。

他最後對著兩位客人露出頑童般的笑。

「親愛的先生、小姐,歡迎來到我在本博物館裡最愛的展覽室,」他的語氣就像是能隨時從帽子裡抓出兔子的魔術師一樣:「法老阿肯那頓 (Akenaten),圖坦卡門的老爸,其實你們剛剛看到的圖坦卡門寶藏大部分都是他不要的東西。」

他丟下令人琢磨不出真假的炸彈一枚。



埃及博物館底層,廣闊的挑高廳堂終日籠罩在鵝暖燈光下,寧靜的空氣也被染上歷史氣息,就連漂浮在空中的塵埃也似乎帶點金色光澤。

遠遠望去,殿堂莊嚴如法老的沉眠之所。

門禁時間,遊客都已離去,型態不同的巨型棺礅安靜地躺在博物館底層,中間穿插幾具嚴肅的法老立像。阿華踏著無聲步伐,緩緩地繞著刻滿象形文字的大理石棺,棺頂女人浮雕無瞳眼中透著無法闔眼的疲倦。

她就這樣安靜地繞著一個又一個棺礅轉著,世界寧靜而安穩地轉動著,時間在此處也緩慢地失去刻度,被符文一圈圈圍繞的大理石棺礅充滿了強大的存在感及靈氣,無盡歲月將石器打磨的更溫潤。

它們的存在是為了守護死者的安寧,然而即使失去了守護千年之物,它們仍是毫不焦躁地在這喧嘩之地沉睡著,偶爾懷念曾有過的寂靜歲月。

阿華將手貼在冰冷棺墩上,哀傷的氣氛幾乎讓時間也隨之凝固,大廳裡聚集了積累千年的記憶與思念,沉重而緩慢地將周圍一切都染上歷史塵埃。

阿華在情緒上很容易受到物靈的影響,對於這種藉由時間沉澱的複雜情感更缺少抵抗。

那情感非關情愛也非仇恨,非憂愁非喜悅,非怨恨非佔有。

只是有點倦,滿溢著藉由時間之眼看透世俗的譴綣倦意。

這種非關七情六慾的情感很容易便能引起她的共鳴,她垂著哀傷的眸,將額頭靠在冰冷的玻璃板上,沉重石棺上的象形文字也回望著她。那目光卻是不帶情緒地寒冷,彷彿從很遙遠的地方安靜而緩慢地注視著她,也同時注視著這變化快速的世界,微帶困惑地。

這種目光她很熟悉,偶爾石影叔叔也會露出那樣的目光,幽深無底的黑眸中隱藏著無人可解的寂寞。

所以石影叔叔才總嚷著想養貓,大概只有貓才能看的出那份同類的寂寞,但貓又是太自我的生物,就算了解了也不會去回應,她總覺得石影叔叔該養的是懂得愛人的狗而不是冷漠的貓。

「阿華。」

她抬頭,恍惚地對上學伴的眼睛,連丹打了個寒顫。

阿華的目光太空洞太遙遠,她的存在感淡泊到只剩一個虛無的影子,她彷彿從很高的地方透過這具身體與他對望,但真實的她卻不在這裡。

連丹突然有些後悔,也許此行找她來是種錯誤。

這個國家太古老,充滿了古老而緩慢的記憶。阿華的靈魂裡存放了太多古老的記憶,很容易便和相似的情緒起共鳴而攪動翻起…… 甚至還可能被拉進遙遠到已被遺忘的國度記憶中,無法自拔。

小木偶雖想變成人,卻忘不了曾是森林裡的一顆樹的回憶,最後也許會選擇埋入土地重新發芽。

雖然萬物順其自然,但他就是無法放任不管,總會習慣地在深淵前拉她一把。

只因為她曾說過她想當人……她想當一個真正的人。

「阿華,回來,別跑太遠。」

他彈彈指頭,阿華緩慢地轉動不透光的黑眸向他,似乎有些困擾地眨了眨眼,眼中的黑霧退去,她恢復成原本的琥珀茶瞳,正常情緒又回到身上。

「怎麼了?」她安靜卻疏離地回問。

「沒什麼,」他露出幼教老師般溫柔的微笑:「默罕先生要我們別走太遠,他馬上下來。」

阿華點點頭,便又將注意力放在一旁的法老石雕上。

適才門禁時間,有員工將默罕先生喚到一旁低語,之後默罕先生便要他們隨意在前廳走走看看,他處理完事情後便趕上兩人。

於是他們便漫步於寧靜無人的大廳裡,如月夜下在埃及古王們的領地裡獨行般暢快。

「你看這些法老石雕,他們的姿勢都是左腳往前跨一步,左邊代表的是尼羅河的東岸,太陽出生的地方,也是生靈的世界,而右邊則是對著尼羅河西岸,代表的是死亡之都,所以古王國時期埃及石雕一律都是左腳跨出…… 還有,妳看這些雕像的重心,這是很制式的「正面律」造型……」

爲了要轉移她的注意力,連丹向她講解他在此行前惡補的知識,不像默罕先生那樣根本就是瞎掰沒幾句正經的簡介,好學生連丹可是作足了功課才來。

他們就這樣漫步於閉館後的博物館裡,斜入的夕照將古文物染上即將沒落的光輝,連丹低沉柔軟的嗓音敲打寧靜空氣,莊嚴靜臥的法老人面獅身像和兩人擦身而過。

然而在轉角處他們卻不預期地撞上虛幻如鬼魅般的音聲,連丹阿華對看一眼,便放輕腳步轉了個彎。

博物館底有一座維多利亞式白色大理石階梯,階梯旁豎著亞歷山大大帝的純白頭像,無瞳眼睛冷然地觀看著他們放輕腳步轉過長廊。

他們被那道奇異的聲音吸引著,傍晚的光線錯過了面南的展覽室,已熄燈的展覽室如獨自面對寂寞後台的舞者,只有長廊上的微光將石版镀上沙漠落日般孤寂的色澤。

寧靜昏黄中孩童的窸窣禱語引導著他們的步伐,但或許那其實是沙漠中細沙流動的聲音。

「iu ibA i Hen ra…… 」

「iu ibA i Hen iHe…… 」

「iu iAS-teu i in nesu…… iu seDem i nesu ……」

「iu Semes re i miwa nesu……」

他們停了步伐,阿肯那頓 (Akenaten)展覽室裡只有幾盞照射燈由下往上斜射打在法老立像上,原本怪異的法老像更加奇詭,然而雕像低垂的視線中卻有種白日未見的悲憫神情。

展覽室中央,娜芙蒂蒂王后(Nefertiti)未完成的頭像,也是博物館的鎮館之寶,在光線下發著柔和明光。小女孩抱膝坐在頭像前,她高仰著頭,雙手交握胸前,對著頭像發出未明瑣碎字句,輕柔地宛若雛鳥睡前的鳴唱。

小女孩有著健康的棕紅膚色,兩條粗黑的辮子安靜地垂在身後,棕色大眼中有著超齡的成熟,稚氣的嗓音中有說不出的情緒在流動。她專注地對著頭像說話,但出口的卻非埃及文抑或是印歐語系的語言,奇妙的韻律,連丹說不出那細語中究竟藏著怎樣的情緒。

他往前踏出一步,鞋底輕輕地磨擦到遊客帶進的砂礫,那樣輕微的打磨聲卻驚擾了和諧氣氛,細語不愉快地畫下重重頓號。
她轉頭,黑眼珠隱藏在蝶般長睫之陰影下,但兩人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被打量的強烈探視視線。

小女孩站起,粉色裙擺上的小花隨著步伐舞動,她輕快地走出陰影,光線打上小臉時浮出淡淡的笑,那孩子般的笑容中卻沒有多少愉悅。

她一個踉蹌,直接往連丹身上撲去,軟軟的手抱上好看大哥哥的腰。

「大哥哥,我喜歡你。」
很直接的告白,英文。

有其父必有其女,連丹卻無法忽略掉她眼中閃過的那抹熟悉狡獪。

「莫妮卡?」

「大哥哥是老爹的客人嗎?太好了!」

小女孩拉扯著他的衣角,眼神晶亮亮地打量著他,連丹總覺得那彷彿像肉食動物打量獵物般的神情,錯覺,一定是錯覺。

巫學院魔女們的制式眼神怎麼可能出現在一個約十歲埃及小女孩的臉上?

「學伴?」連丹的警告系統在狂響,他求救地看著阿華,他對小孩子通常沒折。

順著大哥哥的眼神,小莫妮卡看到阿華的那瞬間將他抱的更緊了,小臉埋在他身上悶悶地說:「我討厭那個大姐姐!」

連丹輕輕扳著小樹熊的爪子,扳不開,他緩緩蹲了下來,莫妮卡雙手一撲就轉為抱住他脖子,滿足地蹭了蹭,連丹從來都不知道他這麼有孩子緣。

「莫…… 莫妮卡,那個大姐姐人很好的…… 真的…… 妳要不要過去抱抱大姐姐…… 她比較好抱……」
不理會學伴投來殺人的目光,他只能在心底暗自道歉,這種情形下自保比較重要,學伴是用來陷害用的,反正她當過半學期的保母,比他懂得照顧小孩多了。

「不要,」她瞥了阿華一眼:「那個大姐姐和我一樣,不完整,我不喜歡……」

阿華訝異地看著她,那孩子的語音卻低了下去,細嫩的手撫上連丹的眉目逼著他闔上眼。

「大哥哥,為什麼你會這樣什麼都沒缺呢?為什麼你能夠這麼完整?」
她的話語低迴地宛若嘆息。

對於她的謎樣話語,連丹的困惑化為搔著小女孩手心的細細震動,大哥哥的眼睫毛好癢,她發出銀鈴般的輕笑著放開小手,潔白貝齒撞入連丹的視線。

她歡快地拉著他站起:「莫妮卡餓了,大哥哥我們去找老爹,莫妮卡想吃東西了。」



埃及的夜晚來的較遲,薄暮中清真寺的經頌聲在晚煙中繚繞,整個開羅沉浸在虔敬的歌聲中,尼羅河緩緩在背景流動。

開羅剛刮過一場沙塵暴,城市原本的噪熱被掃蕩一空,空氣清爽微涼,微風輕快地穿梭在大街小巷裡,一間巷口餐館內瀰漫的水煙煙氣也被晚風頑皮地攪散。

滿溢中東風味的餐館裡,昏黄燈光下是精緻的阿拉伯掛毯,真絲坐墊舖上臥椅,默罕先生吐出朦朧煙氣,他舒服地斜臥抽著水煙,水煙甁中發出愉快的水泡,咕嚕咕嚕。

「華,試試看嗎?來埃及不試水煙可是種遺憾。」他拍拍擺放水煙瓶的小圓矮桌:「蘋果味的應該會合你胃口喔。」

不像濃重嗆人的香煙,水煙的味道很清淡雅緻,帶著中東的傳統風味,熟悉地令人懷念,她對這煙味似乎有著古遠的熟悉感。煙味中還混雜了讓人頗感愉快的蘋果香氣,但她還是搖了搖頭。

「那多吃點東西吧,」他揚首吐了口白煙:「這裡的埃及美食可是地道,這道塔米亞(Ta'amiyya)妳應該會喜歡,再配上莫洛奇亞 (Molokhiyya)…… 試試看,我們埃及的美食可不遜妳家鄉美食喔。」

阿華喝了口綠色濃湯,點頭:「還不錯。」

老人開心地笑了,繼續慫恿她試試香甜清淡的莫沙卡 (Musaga)及各式埃及莎拉。

阿華有些尷尬地看著默罕先生在她盤中堆起色香味俱全的埃及美食,漸成小山,他笑吟吟地和她有一句沒一句地搭著話,雖然大多數都是他在說話。

雖然說,儘量不談論邊緣世界是這世界的觀察者間不成文的默契,但除了天氣他們還是有很多可以聊的。

連丹偷笑,阿華很不容易交到朋友,卻容易吸引到所謂的"貴人"。一年級卜筮課結束後老師給了每個人一占語作為總結, 那時她給阿華的一句話就是『貴人見喜,小輩無緣』。

這實在太神準了,隨著時間越久,連丹發現這句話簡直就是箭入紅心,阿華受到『貴人』們的青睞程度簡直高到令人詫舌,不論人或非人,他們總會對她露出明顯好奇。
不過阿華對他也有相似的評論,就是學伴的奇怪桃花未免多得嚇人,而且是男女都有的那種,現在還可以幫他蓋個埃及小蘿莉的收集印。

木桌另一頭,莫妮卡拉著連丹問東問西,什麼都很感興趣。

「大哥哥,聽說太陽是從你的國家升起來的?」

「不是,」連丹幫她將盤子裝滿,笑吟吟地回道:「太陽是由聖金龜每天辛苦地推到空中,不是嗎?」

「才不是呢!」莫妮卡鼓著腮幫子:「那是吃大便的蟲!」

「糞便可以是很有用或是很貴的食物…… 在印尼有種動物叫做Luwak,Luwak喜歡吃咖啡豆,牠們的糞便則是全世界最貴的咖啡喔。」連丹繼續快樂地誤導小孩:「說不定哪天妳喝到的咖啡其實就是Luwak的糞便,到時候再告訴我好不好喝。」

「好噁心,我才不要喝大便!」莫妮卡胃口全無,她發誓將來絕不碰咖啡了。

「還有呀,在有著很多高山的國家,那裡的人養很多很多的牛,他們將牛大便收集起來,啪得拍成扁扁的餅,」連丹做個拍扁的動作,小莫妮卡嫌棄地皺起眉頭:「然後用來起火,煮飯燒水都用牛糞,妳說糞便好不好用?」

「臭死了!」莫妮卡捏著鼻子小手在小盤上揮動著,似乎連盤子裡的食物也被薰臭了。

「還有呢……」連丹笑嘻嘻地繼續唬弄小孩。

莫妮卡像隻無尾熊掛上連丹的手臂,大叫:「不要再說大便,我是問你太陽不是從東方升起的嗎?」

「太陽嘛…… 太陽不就是每天早晨由夜女神Nut生下來,傍晚又被Nut吞下去,在Nut肚子裡經過死之國度,隔天早晨再被生下來的可憐小孩……」連丹試著讓她坐好,摸摸她的頭安撫她:「夜媽媽每天都要生小孩很辛苦,所以小莫妮卡時間到了就要乖乖睡覺,不要吵她。」

「我在說什麼你在回什麼?」莫妮卡氣得捏住他的鼻子,連丹忙搶救小無尾熊爪下的犧牲品。

老人微笑地看著莫妮卡和連丹打成一片。

「這孩子,好久沒看到她這麼開心了。」

「嗯。」

看不出學伴這麼有孩子緣。

阿華放下刀叉,她終於放棄讓盤中山一樣高的食物消失的偉大事業,捧起茶杯休息一下。

「莫妮卡從小就和同齡不同,很難融入團體生活,」默旱先生慢吞吞地轉開煙頭查看炭火,續道:「她和妳小時候應該很像,我想妳能了解吧。」

阿華啜飲帶著薄荷清涼的紅茶,抬起安靜的眸看著他。

老人抬手示意要服務生加炭塊,一邊說道:「阿拉為證,莫妮卡第一天上學回來就哭著不想再上學,我就讓她跟著我,千萬別小看孩子的語言能力,莫妮卡尤其有天份,雖然目前對象形文字的解密還有些斷層在,但至今解開的新王朝時期象形文字她只要看一眼就記住了。她就這麼跟著我到處跑,幫助幾個特定的考古團做文字翻譯的工作。」

「可是她沒有朋友,也很難交得到朋友,她對人很有戒心,至少我從來沒見過她第一天認識的人就能打成一片…… 」他看著和樂融融的兩位大小孩,臉上堆起愉快紋路:「阿拉看顧我兒,我要感謝妳的友人,也感謝你們這麼老遠一趟來到埃及。」

服務生過來換炭打斷交談,阿華對著盤中食物皺眉,她實在不習慣自己的盤子裡還有多餘的食物,浪費。

等服務生走後,老人愉快地吐出一口白煙,微笑地看著她:「妳難道不好奇,這趟要給你們看的東西和什麼有關?」

「和什麼有關?」

阿華重新拿起的叉子停在空中,她打足了精神問。重點終於出現了。

「就是……」原本正經的語音蒙上一層笑意:「給妳猜,三次機會,猜中…… 沒獎。」

「給個提示,和你們倆個一直在注意的東西有關。」

「該亞?」

「讓妳猜三次的,」老人挫敗地搖頭,用水菸頭敲著桌面:「妳就不能照規矩玩嗎?」

阿華的眼睛亮了亮:「默旱先生,真的和該亞有關嗎?是真的發現了該亞還是相關訊息?」

「不要著急,現在的孩子呀,越來越急躁了…… 」老人慢吞吞地整整衣角,吞雲吐霧,又拿了一塊甜點賞玩著,卻一直沒聽見催著他繼續說話的聲音,最後挫敗地打破少女的沉思。

「為什麼不追問?現在的孩子呀,越來越缺少好奇心了。」

他吐出飄邈的薰煙:「怎麼不問了?」

「如果您想說自然會說的。」

「咳,」他嗆咳,最後受不了地搖頭:「我聽說…… 妳小時候可不是這樣子的。」

「有人這麼告訴我…… 妳是個調皮好勝的孩子,老是喜歡弄出一堆麻煩讓人收拾,當時還有個外號好像是麻煩製造機,總是喜歡自不量力地扛起比自己重的麵包屑……」

阿華困惑地聽著,最後只是搖搖頭。

「我記不得了。」

「孩子,是嗎?」默旱先生看著她,眸光微帶同情地柔軟了下來:「記不得也好,少些記憶也少些負擔……」

「但是失去了重要的記憶,我還算是完整嗎?」
她的語聲低沉地仿若是老人的錯覺。

「是的,我也聽說過,妳在尋找過去的記憶。」老人溫和地招手要她坐得靠近些:「妳是個固執的孩子,但是,追求過去只是在逃避現在,妳若足夠珍惜現在,不管妳遺失了多少過去妳都是完整的。」

「那對於莫妮卡呢?您也這麼認為嗎?」

「是的。」

他的語氣雖是斬釘截鐵,但阿華卻無法忽略掉當他看著莫妮卡的笑顏時,眼中那抹哀傷藍色憂鬱。


※註:水煙有害健康,有報告指出,水煙對健康的危害更剩於香菸。尤其水果口味的煙膏味道較輕,讓人很容易失去戒心,反而會吸得更多。Over。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2 comments:

匿名 提到...

每次重溫這裡都會好奇,阿華...到底是什麼來歷啊

須磨 提到...

阿華在設定上是普通人類喔(燦笑)

聚水坪第五部應該會揭曉一些關於阿華的血緣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