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3

(三)金字塔

忙碌的開羅,污穢沉重的空氣讓阿華想到台北,但開羅似乎又多出一股硫磺般的生氣,中東式的熱情源源不絕地隨著暖風在大街小巷中流竄。

交通很亂,喇叭鳴聲從四面八方打起城市的節奏,但這節奏卻是暢快而不焦躁的。樂天的埃及人即使遇上大塞車也能一邊哼歌一邊按著喇叭打著節拍,遇到熟人或是換跑道時,喇叭更是會打招呼般的響起,大街小巷中的喇叭聲是城市歡快的脈動。

這實是個奇異、生機蓬勃的城市。
城市裡污穢的風不斷被清真寺的導歌淨化,被沙漠裡的大風帶走,被從中流過的尼羅河溫柔地撫慰著傷痛。

開羅這城市,她很喧鬧忙碌,就如中東男子般熱情大方地對著過往旅客放出熱力,但攅進小巷子裡卻又是另一風貌,她遮遮掩掩露出神秘風情,宛如披著輕紗的中東女人般娉娉褭褭,那是水煙般捉磨不定的柔魅,將人帶入天方夜譚中的神秘世界。

剛刮過一場沙塵暴,原本悶重的空氣被刮散,天空猶因沙塵而帶著乳白,空氣清新帶點薄荷清涼。阿華看到罩著黑紗的女人如鬼魅般從小巷中安靜滑過,街上穿著埃及長袍的男子對她露出熱力十足的笑。她不討厭這些毫無虛飾的外放熱情,中東男子眼中表裡如一的樂天及熱情讓她有種難得的輕鬆感。

莫妮卡拉著連丹轉入小巷。

剛離開熱鬧現代的大街,他們一入小巷都被突然出現的中東市集吸引住。大小不一的銅器發出閃亮光澤,壺嘴彎起優美弧形,香料攤子五顏六色,旁邊有著努比恩婦女幫旅人手上畫上傳統紋飾。彼此彼落的吆喝聲,年邁攤主露出稀疏的牙燦爛笑紋,抬頭便可看到許多花俏的叫拜樓雕飾著星月的圖案,沉默地觀看著底下的熱絡市集。

「大哥哥快點,莫妮卡餓了,你要請我吃東西。」
莫妮卡拉著連丹奮力往前,她很早就帶兩人在開羅閒逛,好不容易等到中午就領著他們來道這個傳統市集。

「欸,時間還早吧?」
連丹困惑地看看腕錶,才十點半不是?不過說起來他們還沒用過早餐呢,小傢伙走了一整個早上果然餓了。

「沒錯,現在是午餐時間,十一點就有點晚了,店都收了。吃完我再帶你們去幾間清真寺…… 大哥哥,我們還有很多地方要去,不要磨蹭啦!」
莫妮卡不耐地推著他進去餐館,在埃及,午餐可是最重要也是最豐盛一餐。

餐館臨著一間磚紅色的清真寺,突然感受到強烈的視線,阿華抬頭對上臨街的高窗。窗口的黑色鐵欄杆上精雕了纏繞薔薇,玻璃後隱約有一黑影憑窗而立。看著那道黑影,阿華困惑地停下腳步,不經意間淺瞳已轉為不透光的黑。那道黑影很快地退入身後的陰影中,阿華捕捉到一閃而逝的金色反光,那人身上應是佩帶了金飾。

「阿華?」
連丹在店裡喚她,有些擔憂地看著她煞白的臉。

阿華這時才發現自己的手心冰冷地顫抖著,雙腳也因恐懼而酸軟。

那是什麼?
阿華深吸了口氣,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什麼。暖陽驅走身上寒氣,她搖搖頭便走進店裡,也許只是時差還未調整過來?對那神秘黑影她卻不願深探。



黃昏,尼羅河上的輕煙被清真寺的禱聲喚醒,火紅夕陽將河水染上秋橘的顏色。遠處,開羅市無數高塔聳立,背著夕光的城影宛若一張著獠牙伏蹲的巨獸,狰獰中帶著無上莊嚴。

河堤邊,青草蔓長,牧牛女才剛喚了牛兒歸家。

銀貓從躲藏的草叢中走出,在沙上沿著河岸踱步低嗅。最後在夕陽隱落前停步,展開前爪快速地扒沙,沒兩下便露出埋在沙裡的亂髮。

「喵嗚……」
發出細緻優美的叫聲,牠又挖了挖,露出底下或許是張沉睡的面容,牠擔心地拱了拱緊閉雙眼的男人頭顱,繼續扒沙。

「喵嗚…… 喵嗚…… 」
挖出半個人來,牠才注意到他身上濃嗆的血腥味,牠銀白無染的皮毛在碰到他時也染上些許粘稠,牠低聲叫著沉睡中的人,一直到他的眼皮動了動,艱難地睜了開。

「瑞眼?」他睜開眼,銀貓漂亮的綠眸在最後的夕照下閃閃發光。

「不要擔心…… 瑞眼,你在擔心我?我好高興。」
他疲倦地笑了笑,自行從沙裡掙出,最後一屁股重重地在沙上坐下。

瑞眼在他面前坐下,長長的尾巴繞在身前,抬著優美的頭顱向他喵了一聲。

這一戰裡,一人一貓培養出默契,瑞眼對他釋出的善意讓他忘了滿身傷痛。他伸手想摸摸銀貓的頭,卻又縮回了手,對著銀貓身上染上的血跡皺眉:「怎麼弄髒了,我可是小心地讓你連根毛都不掉的勒。」

銀貓安靜地看著他,綠眼中冰隙在溶化。

他從懷中掏出仍是乾淨的手帕,小心地擦去瑞眼身上沾上的血汙,滿足地笑了笑:「好了,這樣就可以了。」

瑞眼實在受不了他的偏執,若不是幾乎將大部分心力都放在保護牠身上,他也不會弄得這麼狼狽。牠擺動長尾,輕巧地撲到他的懷裡,滾了滾,沾上更多的血污,挑釁地發出貓的笑聲,喵。

「怎麼會這麼頑皮呢……」
不過石影也沒有力氣阻止牠了,疲倦地反手抱著溫暖的貓。

現今最重要的,他得找個地方休眠以回復精神,睡眠不足實在是他種族的大忌。他抱著貓在尼羅河邊蹲下,修長的手平展貼在水面上就要開通道離開,瑞眼卻掙扎地從他懷中跳下,落在水面濺起不小水花。

「瑞眼?我們真的得走了,若再被追到就跑不了了。」
他在空中畫著發光刻文,最後無奈地攤攤手。

瑞眼纖細的四肢浸在水中,銀色皮毛也被水打濕,濕淋淋的貓卻仍是優美地挺直背脊,固執地和他回望著。

「瑞眼,」石影終於嘆氣:「要不妳總要告訴我妳在找什麼。」

銀貓一個縱躍便輕巧地跳到岸上,牠展爪在沙上畫著簡單圖形。

女人,聖書體中女人的符號。

「妳該不會想找,三千多年前的女人?都不知道轉世到哪裡了。」
他重重地在女人底下寫下一行反駁文字。

銀貓繼續在沙上寫著文字。

「妳說,只要喝過尼羅河水就一定會回到埃及?」石影撫額:「這是迷信,是迷信!」

「喵嗚。」
卻是貓咪細細地擦著他的腿邊輕喚。

石影馬上就心軟,垂頭在沙上寫下喪權的割地條款:「好吧,誰讓妳是我的貓,我幫妳找人吧…… 不過,妳不可以任性,要聽我的話,知道嗎?」

牠愉快地用額頭蹭蹭他的手背,石影伸手將牠抱起。

「夜晚不安全,先讓我休息一晚,明天去找個老朋友,他或許會有線索。」



陽光透過圓窗煮沸一屋慵懶午熱,一屋子古物被曬得暖暖,黑檀茶几後的女人坐像流露渴睡神情。

搖椅懶懶,戈茲戈茲兩下便已無力,椅上老人霜白短髮安靜地貼在腦後,雖閉著眼,老人額上的紋路卻如老樹樹皮般擰起,但面容卻如無風的沙漠,安穩寧靜。

然而,細細的聲響卻驚擾了溫煦的午後,不應該出現的聲音。

喵。

喵嗚。

老人不情願地睜開眼縫,尤朦朧的視線中出現銀色毛團,挺直背蹲坐圓窗之上。

揉揉眼睛,他直了背,搖椅又重新活了過來,吱吱嘎嘎地搖晃著。他眨眨眼,不可思議地又揉了揉眼睛,用力眨眨眼,然後一瞬不瞬地看著直立窗前的高貴貓影。

「我…… 我的阿拉,這是…… 這怎麼可能?」
老人抓緊搖椅椅靠,壓低語音就恐驚擾到銀貓。

「太陽底下沒有不可能的事,不是嗎?老朋友?」

然而聽到突兀話語後,老人卻垂了眼,懶洋洋地靠回椅背,轉個角度面對對面空椅。他早該注意到空氣中那淡淡的血腥味。

老人緩緩抓起木杖顫顫地離開舒服的搖椅,他不理會突來的男聲和血腥味,逕自起身往屋後走去。

「老頭子,你要去哪?」

「去將能吃的東西都藏起來。」老人家快了腳步。

空椅中浮出人影淡淡,張手撫上疲倦五官:「這是你的待客之道?」

從屋後傳來模糊話語:「待客之道?那你當作客人的禮節呢?大胃王,你上次出現可是吃掉了我半月的存糧,你敢問我什麼是待客之道…… 」

石影微笑:「埃及人向來好客,我在你這裡可是連牙縫都沒能塞滿,你卻抱怨我吃的太多?」

「哼!你還真敢說!」重新出現的默旱先生重重地以杖擊地來表達不悅:「認識到你這樣的大胃王真是我的不幸。」

唇邊淺笑淡淡,石影舒服地靠上椅背,人影雖仍是淺淡蒼白如虛影,但只要在這裡他就已得到安全的庇護。他上下打量著老朋友,眉間微帶憂色:「也沒多久不見,怎麼會變成現在這個模樣?需要幫忙嗎?」

默旱先生不理會他,只是緩緩地將一碗牛奶放到圓桌旁的茶几上,一瞬不瞬地盯著銀貓。對於他的接近,銀貓弓起了背發出危險喉音。

「最好不要碰喔,小貓的脾氣…… 嗯,不太好。」

默旱先生看著銀貓從圓窗下一躍而下,牠順勢將牛奶一把打翻,高傲地舉高長尾蹭到石影的腿邊。

發著鮮濃香氣的液體從木几邊緣滴落,他用木杖將翻落的碗翻起:「這是我上次借你的貓木乃伊?」

「她叫瑞眼,現在是我的貓了,反正你也不是那麼小氣的人吧?」

石影伸手將銀貓抱起,銀貓卻仍是睜著一雙湖綠水亮的眼,戒備地看著不遠處的老人。

老人冷哼一聲:「帶著這隻貓出去太顯眼了,畢竟這種純種埃及貓已經絕種了,現在所謂的埃及貓都只是埃及貓和外國貓配種的後代,被發現的話可是會造成……」

石影懶洋洋地打斷他的話:「我又不是三歲小孩,今天我也不是來聽你訓話的。」他頓了頓,
直直地看入老人的眼睛:「我是來尋求你的協助,賢者?」

老人垂下藍眼:「別笑話老頭子了,你要什麼就直接說吧,阿拉在上,有什麼我能幫你的?」

石影疲倦地揉揉額頭,睏得不想說話:「說來話長,瑞眼想要找一個女人的轉世…… 不過我得先睡一會兒…… 恢復點精神…… 先幫我看著瑞眼…… 他們在追我們…… 」

「他們?」默旱先生受不了地搖搖頭:「你到底惹了什麼麻煩才會弄成這樣?為什麼每次見到你你總在惹麻煩?」

石影搖頭不語,只是打個大哈欠,回他個稍安勿躁的笑容。

默旱先生看著他的身影如水波般模糊地盪開,正當人影就要隱沒在日照不可及的陰影處時,他突然想起什麼撫掌微笑。

「對了,你有兩個小朋友在我這裡作客。」

就要隱入陰影的黑影凝住,空洞的聲音從角落響起:「誰?」

「丹和華。」

黑影一頓,人影重新浮出椅面,疲倦臉上浮出無可奈何的神情:「…… 為何要將他們捲進來?他們現在在哪裡?」

「我家孩子帶他們去參觀大金字塔……」

「糟糕……」

默旱先生對著他擰目:「怎麼?你又惹了什麼麻煩?」

「不管了,先睡一會再說…… 幫我看顧小貓…… 」石影無賴地攤手便往後倒去,摔在地上碎成一地拼湊不起的影子,最後如融雪般化入滿屋子古物的影子之中。



天高地遠,黄沙萬里。

風低低地貼地而過,帶起細沙如紗如幕,晴空艷陽將沙漠照得刺眼,這是個出遊的好日子。

大金字塔前,連丹擔心地再三回望,手中的票卻遲遲地不出去。

「大哥哥,快點進去,別讓莫尼卡等太久喔。」卻是莫尼卡露出一口白牙笑的燦爛,坐在門邊石墩上,小腳不耐地踢著石面。

來到埃及豈能不參觀大金字塔?

於是這天莫尼卡帶著連丹與阿華來到姬薩(Giza)參觀金字塔。每日大金字塔的參觀人數有限,熟知門路的她算準了時間,避開了人潮,他們正好是最後幾位得以入門的客人。

然而臨要入門前,莫尼卡卻怎麼都不肯進去,只是笑嘻嘻地說會在塔外等他們。

「要不,我們改天再來?」基於安全顧慮 ,連丹並不願意讓小女孩一人留在外面。

「大哥哥真是囉唆!」莫尼卡跳下石墩,不耐煩地將他推到門口,從他手中奪過門票予守門人。

「好啦,不用擔心莫尼卡,莫尼卡常在這裡玩,很熟的!」
莫尼卡笑著退回石墩,一躍而上。

連丹與阿華對看一眼,阿華也將門票遞出,守門人在仔細地交代注意事項後才讓這兩位最後的參觀者進入。

在進入石門前,他又回頭望著門外的小小人影,莫尼卡回他一個寬懷的甜甜微笑,他終於義無反顧地踏入石門。

石門外艷陽高照,喧鬧吵雜,踏入石門的那剎那眼睛卻是一黑,過了數息後眼睛才漸漸習慣陰暗的石道,聲音也被擋在暗黑之外。

連丹忍不住回頭望向石門,明明門外是風和日麗,那樣人來人往的吵鬧,但一進入石門所有的喧鬧都消失,似乎連無所不侵的風和水都被擋在門外。

地上厚厚一層黃沙,聲音也隨沙土沉澱於地,腳步聲沉重地揚起後沒入沙土中,最終什麼也無法長存。

很安靜,空氣很重,他們無聲地在狹窄的走道上走著,就怕連呼吸聲都會擾亂那種壓抑般的寧靜。走道盡頭是一道傾斜度極高的石梯,連丹回頭看看阿華,阿華卻只是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道石梯,眉目間卻看不出多少情緒。

太安靜了,彷彿心跳聲是唯一活著的聲音,石道很狹窄,這種壓抑般的寧靜讓他有些不自在,彷彿連腦中的雜思也漸蒸發殆盡,腦中也是一片無聲空白。

他想和阿華說說話來打破這樣凝結般的空氣,卻遍尋不及想出口的思緒,最後終於放棄地往石階上攀去。

於是他們繼續在微弱燈光的陪伴下安靜地往上爬去。階梯不長卻很陡,他聽著自己的步伐緩緩行走,他不知道自己正在想了什麼或是想了什麼,頗長的階梯卻是很快便到了盡頭。

終於,他們到了,石道的盡頭便是王后陵寢。


這是種很奇妙的感覺。

一進王后陵寢,連丹就腦中轟的一聲,頓時神清氣爽,充沛的靈力順利地運轉著。

他雖然一直都是靈力充沛,但因為靈感天線失調,所以即使天魂地魂命魂三魂具足七魄完整,他卻也對自己的能力缺乏自覺,也沒有足夠的靈覺來控制力量。

石室很安靜,除了他們還有最後的兩三位遊客正在石室中踱步著,輕輕撫摸著光滑壁岩。他突然發現自己可以輕易地感受到他們的情緒,而他們的情緒則是石室裡唯一的聲音。

彷彿長久戴著的帽子突然被拿掉,他突然眼前一亮,第一次他的靈覺如出了鞘的刃,銳利而明亮。

他對著室壁凝目,當目光落在被打磨光滑的黑色石壁上時,他能感覺到石壁冰涼的溫度,及石壁光滑的觸感。視覺已不只是視覺,他能夠用視覺來碰觸、來撫摸、來嗅聞、甚至還能穿過石壁些許厚度,去感受石質的重量、石壁的密實。

空氣在震動,石壁在呼吸,人們的心跳如此清晰。
他很清楚的感受到,這個世界是活的,無時無刻它都在呼吸,它都在變化。

他環顧石室,他可以『看到』其他人的心跳、他們的情緒與環繞著他們的氣場。這種感覺很奇妙,他突然警覺地望下方望去,似乎想透過厚實的層層石牆看到讓他警覺的源頭。

「學伴,妳也感覺到了吧?那個存在…… 」
壓低的語音中滿是興奮,地底似乎有個存在強大到連他這樣的靈感白痴都能感覺到,想來學伴說不定……

「不,我什麼都感覺不到。」

阿華困惑地垂著眼眸。一進入口,她的感知就完全當機。她試著放鬆制約,但她原有的遙感預知能力也被遮蔽,她的靈覺如被注了麻痺劑般,感官變的遲鈍緩慢。

世界好安靜,大部分的人都是這樣過來的吧…… 但這種感覺讓她覺得很舒服,外界的訊息干擾不到她,她低低嘆了口氣。

濃濃的疲倦充斥著身心,她像是一下子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氣,真正疲倦的卻是精神。

呼吸很淺,精神很冷惫,靠著牆坐了下來,她抱著膝蓋垂頭休息。
她不想出去了。

沒多久,僅剩的三位遊客也出去了,石室裡只剩他們兩個,石室中的寂靜擁抱著他們。

連丹很興奮,他並沒有將注意力放在疲倦的學伴身上,突來的感受讓他像長出了看不到的觸角,他像個孩子般地在黑色小室裡繞轉著,趴在大理石棺上往裡面探看。

彷彿他從未真正睜眼看過世界,前所未有的感覺一湧而入。他只想用這最新得到個觀感去觀察探測風的流向,水的奔流,去感受火的熱度,去感受所有花香的滋味。他張大了眼,像個初生幼兒般對著空氣微笑,小心地張受碰觸石壁,對著所有觀感發出小小驚嘆。

於是他便沒有注意到阿華的異狀。



她蜷縮在一角,嬰兒般緊握雙拳,她彷彿回到母親的子宮裡,安靜且溫暖的空氣如羊水般包裹著她。

她就這樣蜷曲在巨大的子宮中,微微飄浮著,傾聽著上方心臟傳來的脈動,撲通撲通。

那心跳,很慢很緩,子宮中的溫度,很暖很柔軟。

她感到自己的心跳也緩了下來,和那道心音發出幾乎相同的振動頻率。呼吸很淺,她似乎清醒著又似乎睡去了。

真實抑或幻夢?
她卻不關心也不在乎,她疲倦到沒有力氣去探究感知的真假。

似乎過了很久,她卻漸漸地感到很不舒服。那是種很不協調的感覺,彷彿子宮的溫度失衡,羊水中出現亂流,不均勻的冷熱刺激著她的知覺,一股寒氣緊迫著她的心臟。

她終於不情願地睜開眼睛。

一睜開眼,阿華發現自己漂浮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身前豎立著一扇高廣石門,那是一扇緊閉的石門。擾亂空氣的溫度便是從石門上傳來,門上有著七彩羽翼的禿鷹浮雕,禿鷹獨眼中閃著銳利的光,緊盯著唯一的獵物不放。

阿華疑惑地向石門伸手探去,她可以感覺到門後隱藏著一道光芒 -- 那是道比黑暗更冰冷的光。

然而,正當她的手掌要貼上石門之際,門卻呀然開了,澄澈卻無溫度的光從門中流瀉而出,她凝眼望著因背光而看不清臉孔的人影。

長夢的旅人,汝從何而來,又將歸往何處?

那是一把不知名的語言,宛如砂礫相磨般細響如沙,但阿華卻聽得懂這種奇妙的語言。對於這個無法回答的問題,她只是搖搖頭,瞇眼試著看清那人的模樣,實在是她對那把嗓音有著莫名的親切感。

尋夢者,汝既已臨門,何不入門一觀?

語音清清冷冷,宛如夜晚黃沙般冰冷無情。阿華凝目,從淨透的光中她只能看出點輪廓。平胸寬肩,那是位高大的男子,他滿頭的粗獷髮辫,赤裸著上身,只在腰間圍了一條長及膝蓋的努格白。他舉著一只油燈,那道無溫度無情緒的光便是從他手中油燈中流溢而出。

『你是誰?』

阿華冷靜問道。

那人笑了,笑聲如沙漠中夜晚的風般缺少溫度,阿華只能勉強看到一口白齒開闔顫動。

長夢的旅人,若知吾名必得入門,汝欲知否?

石門內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吸引著她,阿華也無法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喜抑或是惡?她卻毫不猶疑地點了頭。

但她的乾脆似乎讓他有些猶豫,那人思考了好一會兒才重新開口:

吾乃歐西利斯 (Osiris),冥王國度之掌燈者,國度之引領人。

語畢,他向她伸手,發出一句語意不明的符文,他的聲音如低音大鐘般發出奇異的音律。她不由自主地跟著他踏進門內,進入未知的國度。



王后陵寢是間不大的黑室,黑牆黑頂和黑色地板,若不仔細便會錯過接縫痕跡。

全黑的寢室偏後地帶卻有一具紫色花崗岩雕成的棺礅。棺礅無蓋,邊緣有被用工具撬開的磨痕,裡面空無一物,連丹攀著邊緣往裡探看。

大金字塔,就他的理解,並非埃及王后的長眠之地。

法老庫夫 (Khufu) 是大金字塔的主人,而王后寢室卻是空置,此間寢室並不是王后的安葬處,法老庫夫的王后原葬在鄰近的小金字塔裡,地底有通道接通兩金字塔,於是王后之靈或許時常能過來串門子。

那麼,為什麼要爲王后設置這樣一間黑色寢室?

對此連丹頗感疑惑。既然王后已經有自己的金字塔,為什麼還又麻煩地在法老的金字塔中多設一間寢室?要在法老寢室下方加蓋這樣的王后寢室更是加重了建築上的困難,這間寢室到底有什麼必須存在的理由?而室中的棺礅更是沒有理由,沒有主人的寢室何需棺礅,只要堆滿陪葬品即可,至少連丹是這樣以為的。

連丹知道,對此已有無數的推理假想,但他仍是無法被這些臆測說服而深感疑惑。出於奇怪的直覺,連丹相信,若能解開王后寢室的迷團便能解開大金字塔的迷團。

暫將困惑擺到一旁,他從口袋中拿出一張薄薄的卡片。據說,這內部的石牆砌得可是連一張紙張都插不進去,他怎可能錯過不試?

於是,接下來半個小時內,連丹一面使用還未熟悉的敏銳觀感來探測環境,一面觀察著石壁接縫或時而用腳步來測量地面石版的寬度。

他踏著方步測著地板,最後才在牆前停下,正對著靠在牆邊趴在膝上的學伴。

阿華大概累得狠了,才會一鬆下來便疲倦睡去,睡去的她更是一點人氣也沒有,若不是走到她面前,連丹也不會注意到阿華躲在邊角補眠。連丹目光柔和地望著抱膝沉睡的同伴,放輕腳步往後退去,又復抬頭研究起頂牆奇妙的舒壓設計。

時間感被好奇心取代,連丹最後算了算時間,他才猛然發現他們已在大金字塔裡待了一個多小時,莫妮卡一定等得不耐煩了,他忙走到牆邊搖醒阿華。

他輕輕搖了幾下,阿華卻是一動也不動。真是奇怪,平時若阿華睡著了,只要將手輕輕在她肩上點一下她便會醒來,她很難得會睡得如此之熟。連丹只得加重力道又搖了搖,阿華才身體一震,緩緩地直了背脊,語音中仍有些沙啞困頓。

「要走了嗎?」

「莫妮卡還在等我們呢,我都忘了注意時間了,走吧?」

他一面看著手錶一面往門外走去,只分了點心神注意學伴的腳步聲。

於是他便沒發現身後的阿華那雙原本的茶色眼珠已轉為不透光的黑,那是種彷彿將所有光線都吸入的黑,冰冷地宛若無溫度的深淵。



Indigo child,深藍之子。

有一種小孩,人群中異類般的存在,或過於孤僻或過於好動,他們是不被理解的一群。

他們是未被制度馴化的野馬,喜歡自在的在體制外狂奔,本能地抗拒馬鞍韁繩,本能地迴避被文明制度所馴養的駿馬。

他們是孤獨的,總在人群中困惑恐懼,他們有著強烈的自尊,無法服從絕對的權威。

他們聰穎纖細,卻與體制格格不入,他們有著強烈創造力,社會制度的鐵尺卻如韁繩般困住不羈野馬。

異類,不同的存在無法融入白蟻社會,長久發展出的秩序不容破壞。
於是,社會往往容不下這群不懂秩序的小馬。

馴養的過程往往是痛苦的。
最後終被馴養的野馬,或皮毛失色,或跛或殘,他們雖能按照秩序地和其他馴馬一起生活,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自性被磨滅的野馬還是野馬嗎?

然而被圈養的野馬卻仍是和馴馬不同的存在。牠們總低著安靜頭顱,無害地在群體中成為最不起眼的存在,偶爾,牠們會對著圈欄外的廣大天空流淚,雖然牠們也許已忘了流淚的原因。

或許大部分的野馬最後都會被馴服圈養,但還是有許多野馬在馴養的過程中逃了開,遠離馴馬人與韁繩,默默地躲在圈欄的死角對著天空揚蹄吐氣,偶爾在空地上小小的奔跑追風。

然而,還是有些小馬躲過了捕獵、躲過了圈欄。

真正能逃出制度獵捕的深藍小野馬很少,稀有的存在。而現在,這種不是每天都能見到的珍稀品種,就於大石上安靜地棲息著。

小小的手安靜地放在腿上,她坐在巨大石塊上,抬著頭望著無止盡的沙漠。背景是無染的深藍,她的面容卻有著超齡的平靜,就是在那麼遠的地方連丹也能感受到她那對清澈大眼中的亮光。

當連丹和阿華出了金字塔卻找不到應在外等待的莫妮卡時,連丹那份被磨利的靈覺卻捕捉到隱在沙漠中的奇妙震動。比漂浮在沙上的風還要輕柔的震動,那是對星星許願的孩子所發出的歌聲。

於是他們便踏著滿地鬆軟黃沙繞著金字塔區走著,最後終於在三座中最小的金字塔上發現小人兒的身影。

她坐在小金字塔邊緣,在巨石之間小女孩似乎更纖小了,但她的面容是那樣的安寧,目光是那樣的平靜透徹。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的小女孩,在此卻彷彿是沙漠中的砂粒般自然。

她那雙粉嫩的唇微微顫動如初開的花瓣,那麼遠的距離他卻能在心底聽到她的歌聲。

明明她的歌聲就不響亮,不知名的語言中卻充滿著奇妙的魔力,他有些失神地聽著她那雛鳥般的鳴唱在心湖中響起。

連丹望著石上的小小人影,不知怎麼有些感動。

她是個幸運的孩子,有個如此包容的養父給她一片不受拘束的草原。於是野馬還能在草原上奔跑,在圈欄外對著馴馬吐出嘲笑般的鼻息。

莫妮卡一看到連丹便很快地從金字塔上跳下,一把撲到他身上。

「大哥哥,你聽到我為你唱的歌了!」她抬頭露出燦然的笑。

「妳為我…… 唱的歌?」

「是呀,我用這首歌來引導你,不論你在多遠的地方,這首歌都會引導著你找到我。」

尾音一頓,她突然緊緊地抓住他的領口,語音中出現些許緊張:「大哥哥,如果有一天我找不到你,我會唱歌來引導你,我會一直唱一直唱…… 你可以答應我,你會找到我,拜託你可以嗎?」

孩子氣的語氣,孩子氣的話,連丹可以感受到她手上所施的力道是那樣的重,但他最終還是誠實的搖頭。

「莫妮卡,我們在埃及只剩下兩週的時間,等我們回去之後可能就沒有機會再來了……到時候我們會在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我聽不到妳唱歌,即使聽到了也沒辦法來。」

「所以我不能答應妳。」

莫妮卡的眼中閃過沉重的失望。

在很久的未來裡,連丹時常為這個拒絕而深感懊悔,只可惜這個時候,他什麼都不知道。於是對於莫妮卡的失望他也只是微感歉意,但過往的教訓讓他在許下任何承諾前都會過份小心,尤其是面對似乎有著類似言靈之力的小女孩他更是想也不想地便拒絕了她。

連丹試著跟她講道理,但他還未開口莫妮卡已經抬頭微笑:「大哥哥,我們快走,我帶你們去一個秘密的地方喔!」

「什麼地方?」連丹愣愣地問,試著將小章魚的觸手解開。

「就說是秘密了,大哥哥好笨!」莫妮卡從他身上跳下,舉步往沙漠中跑去:「不要慢吞吞的,快來!」



頂頭日當午,汗濕黃沙土。

炙陽在頭頂,汗未出便已蒸發殆盡。三人低頭走在熾熱的黃沙上,三座金字塔化為遠方的背景,小女孩在前方蹦跳如小雲雀,不時從黃沙中撿起巴掌大像水晶的晶體遞給連丹。

據說,原本大金字塔外還用了大塊大塊的晶岩覆塔,於是有著黑色內餡的金字塔被隱藏在白色外殼內,遠遠望去宛如由水晶砌成的神蹟,那是萬里黃沙中浮出沙面的神聖殿堂。但在一次嚴重地震後,大金字塔外層的晶岩被搬去修復埃及國王的寢宮。被脫去了神聖潔白外衣,金字塔也變的可親多了。如今在沙漠中仍可輕易地撿到原本覆塔的晶岩碎片,宛如深受屈辱的金字塔所散落的珠淚似的,星星點點。

連丹手中握著冰涼的晶石,遙想著白金字塔的風采,不知不覺就跟著小女孩來到一片裸露於沙漠地表的岩壁邊,莫妮卡回頭給了他們倆禁聲的手勢。

她悄悄繞到石壁前頭,果然有一位身著亞麻長袍的埃及男子守在鐵門前。她對不遠處的男子做了個他看不見的鬼臉,轉身帶著兩位客人到石壁後悄悄地穿梭在石壁間縫中。

從外面看來,這似乎只是一小片裸露沙上的岩石,但進入石壁間隙,裡面卻是別有洞天的寬闊,石壁皺摺處有許多可供人彎腰進入的孔穴。他們就這樣在石壁間捉迷藏般的穿進穿出,不久踏出一個窄洞後眼前驀然一亮,他們已經來到了一個不小的方形石室,光線從頭頂的開孔中灑入石室中。

連丹舉目四顧,這說是石室也不盡然,那應該算是個人工開鑿出的半開放室內平台。

終於能脫離烈陽的曝曬,石室中很涼快,這裡不啻是沙漠中綠洲般的存在,單隨地坐著便能感到清涼。

石室裡很安靜,卻不是像金字塔中壓抑般的寧靜,而是另一種適合獨處思考的寧靜。

於是連丹輕鬆地繞著石室一圈,好奇地打量著這個總有涼風環室的石台,最後在石台邊緣佇足。石台一角,一對男女雕像浮出石面,大工不巧,人像有著簡單的筆畫,寥寥幾刀痕卻將男女的形體生動地刻劃出氣韻。

只見男子女人都穿著長袍,男子有著極具威嚴的方臉濃眉,女人則是豐腴高貴。連丹不禁看得出神。

「大哥哥,你猜猜他們是什麼人?」
莫妮卡抱著他的手臂用力搖著,將他的思緒喚回。

「他們是什麼人?」

「大哥哥好懶惰!」莫妮卡不滿地噘嘴,又等了許久沒有回應,她才又用力搖著懶惰於猜謎的連丹:「快點猜猜看,猜對了莫妮卡會告訴你這個地方的秘密喔。」

猜謎呀?這可是連丹的弱項。
他轉頭向阿華求救,卻見阿華靠在石壁邊垂著眼不知道在想什麼。

「快點猜猜看,給你三次機會喔。」
小女孩又復催促。

「嗯,是某個王子和王妃嗎?」

男子雙手持著長板,據他所知,那是重要大臣才有的配件。而且,古埃及的重要官員都是由王子貴族或高級僧侶來擔任,而男子的衣著又不像僧侶,於是他猜應是王子之流。

「賓果!大哥哥好聰明,猜對了三分之一喔。」

「他們和金字塔有關嗎?」

「沒錯,大哥哥猜是那座金字塔。」

「大金字塔?」

「大哥哥又猜對三分之一喔!」

「欸,」連丹頂了頂眼鏡:「是法老庫夫的兒子嗎?」

「很接近了,不過方向不對,大哥哥再猜。」

連丹聳肩:「我猜不出來,小莫妳直接說吧?」

「大哥哥就是這麼懶惰…… 」莫妮卡不悅地扁眼,最後才兩手一攤地公布答案。

「他是設計金字塔的建築師喔!」莫妮卡驕傲的張手,用誇張的語氣來宣布這個驚人謎底。

「哦?真的嗎?」
對此,連丹卻是不太相信,畢竟這已是過於古老的謎題,謎底早已消失在五千年的沙塵深處,沒有人知道究竟是誰設計大金字塔,就如沒有人知道大金字塔真正存在的原因。

這一定只是鄉野傳說,連丹頗感有趣的彎彎嘴角。

果然,莫妮卡一插腰:「哼,大哥哥不相信喔!這是沙漠中的守衛叔叔們告訴我的,他們都說這是金字塔建築師的地盤…… 聽說,他總是在這裡靜坐思考,最後他也是在這裡設計出金字塔來的喔!」

莫妮卡停頓了一下,放低了聲量:「大哥哥,偷偷告訴你,聽說這個地方很神奇,能讓人變聰明…… 詩人在這裡坐一坐便能寫出詩來,作家在這裡坐一坐便能寫出好文章…… 當初那位埃及王子也是常來這裡靜坐冥想,坐了好幾個月就想出金字塔要怎麼蓋…… 」

「是真的,大哥哥你在偷笑!」莫妮卡怒地跺地,用力扯著連丹的袖子。

「好啦好啦!再拉就要破了。」連丹忍笑將她的手拉開:「那守衛叔叔們還說了什麼?」

「他們還說呀,這裡就像是摩西的西奈山,有神奇的力量,才能讓埃及王子設計出那麼厲害的金字塔。」

「喔?那我也要在這裡靜坐一下,看看會不會變聰明囉!」
連丹笑著在石台中央坐下。

石室中很安靜,流動的風沒有重量地在室中盤旋著,連丹忍不住掩嘴打了個哈欠,這真是個補眠的好地方。

莫妮卡愉快地繞著他踱步於室中,最後俏皮地大步迴身停在連丹面前。

「大哥哥,你知道嗎?我每次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來這裡坐一坐,然後心情就會變好了。」

連丹奇問:「小莫也會心情不好?」

莫妮卡對他做了個鬼臉,倔嘴說道:「當然啦,莫妮卡也會心情不好…… 」她頓了頓,續道:「以前老爹請了個家教,那個討厭的女人總是這個不可以那個不可以,這個不對那個不對……」

「她還總是把我關在黑黑的房間裡,我很害怕,她卻都不讓我出來…… 說是處罰……」

「有一次我氣狠了,和她吵架後跑出來,也不知道怎麼就跑到金字塔這裡來了…… 」

連丹微微頷首。
像小莫這樣與眾不同的孩子,必定也吃了不少苦頭吧,畢竟不理解的大人都會想將規範尺度套在她身上,說好聽是怕她成長後會和人群脫節,說實在話則是無法容忍她的自由無枷。

「後來老爹找到我,他知道我很生氣就帶我來這裡坐坐,然後要我一個人安靜地坐一坐,我就會覺得好多了……」

「所以每次我生氣或害怕,總是會跑到這裡來坐一坐,心情就會變得輕鬆,好像被人保護的感覺……」她垂下長睫:「就好像…… 」

「……有爸爸媽媽的感覺吧?」

連丹一愣,卻是接不上話。
因為,此時莫妮卡的表情,就像是隨時要哭出來似的,卻仍是倔強地緊咬著嘴唇,不肯讓驕傲的淚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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