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3

(四)階梯

銀色的貓踏著柔軟的足,長尾在身後晃動如水蛇,牠踏著驕傲的步履來到守門阿努比斯的腳邊。

「貓咪!」
一回到家看到意外的禮物,莫妮卡高興地大叫。

當三人回到尼羅河畔的大屋時,夜幕早已降臨河上,初升弦月在河上灑下清輝。

門一開,小女孩和銀貓相對互望,小女孩驚叫後嘴角露出小小笑窩,她蹲下向牠伸出小手輕輕喚著:「貓咪,貓咪過來……」

銀貓高傲地坐立著,長尾繞在身前,眼神冷冽地望著小女孩伸出的手。

「這貓的脾氣不太好,最好不要碰喔。」
搖椅上的老爹發出警告。

搖搖頭,莫妮卡放緩了音調,清脆甜美的嗓音從粉唇間溢出。

「miwa……seDem i miwa……」

銀貓動了動耳朵,抬起湖水色的眸盯著她看。

「iu Semes re i miwa nesu……」

「iu seDem i miwa ……」

銀貓站起,緩緩將鼻子湊向小女孩伸出的手掌,低頭嗅嗅。莫妮卡屏息地看著牠的接近,過了許久,銀貓才發出優美細緻的叫聲,輕輕在她腿邊摩娑著。

「貓咪,太好了!」她一把將銀貓抱起往室內跑去:「老爹,貓咪有名字嗎?」

「呃…… 」似乎被莫妮卡這麼快便能被高傲的銀貓接受嚇了一跳,搖椅上的老人遲頓許久才回答:「瑞眼,朋友暫時寄放在這裡的貓……」

「喔,那他要寄放很久嗎?」

「應該不會很久吧?」

默旱先生撫著手上抓痕苦笑,這可是壞脾氣的小貓留下的記號。

「怎麼樣,今天的行程還順利嗎?」默旱先生轉向剛入門的兩人問道。

「還不錯。」

最後入門的連丹將門栓上,準備和默旱先生聊一聊今日所見。默旱先生卻突然對著走在前頭的阿華抬高了音量:「華,今天沒發生什麼事吧?」

阿華一愣,無力打采地搖搖頭。

銀貓卻從小女孩懷中躍下,踏著無聲步伐到阿華面前,抬頭和她相望。

突然出現的銀貓有著湖綠般清澈的眼,額前聖甲蟲狀的印記格外明顯,阿華疲倦的再也站不住腳而蹲下,和安靜抬眸的銀貓對望。

一人一貓對望良久,銀貓側著頭擰起豎瞳,人與貓都有著相似的疑惑神情。

最先打破僵局的是阿華,她困惑地望進銀貓的綠眼中,用一種夢話般的虛無語調喃喃道:「你是什麼?」

「你……不是貓,貓的靈魂很冰冷,你的靈魂卻像火一樣熱烈,貓總是愛說謎語,任何貓都不會給人明確的答案,貓的話語捉磨不定而且不能相信,而你的眼神卻是…… 」她困倦地緩緩停口,頓了頓才復用空靈的語調問道:「你不是貓,你究竟是什麼?」

她試著望進更深之處,銀貓卻突然興致缺缺地轉身就走,輕巧地躍上莫妮卡的腿上,撒嬌般地用下巴摩梭著她的手背。

阿華突然覺得精神冰冷得再也無法支撐下去。
她不再理會銀貓和眾人,只是低聲道了聲歉便逕自進了寢室休息。



阿華很疲倦。
今日去了金字塔參觀,她卻一點也沒有進去塔中的印象。

她只是覺得很沒精神,身體很重,但精神很冰冷輕盈,她一整日都感覺到自己微微漂浮著卻拖著沉重身軀,連說話都沒有力氣。

一陷入陌生的柔軟床中,她便眼前一黑,只感到自己不斷地往下掉落。

她彷彿是失翼的鳥,不斷往未知的深淵中墜入,她伸手卻抓不到能緩住墜勢之物,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來。

夢境的深淵裡沒有光也沒有風,卻有著比黑暗更深的冰冷。阿華疲倦地望進開口如兔子洞的深淵,無比困惑。

這是被遺忘的夢境會落入的深淵,深淵無底卻充滿了被遺忘的夢想,一點也不會令人恐懼。夢境的深淵中一般來說充滿了能夠進入夢境的鑰匙,像是一本書,一杯茶……甚至是一雙絲襪……只要找到正確的方法,她就可以使用這些鑰匙進入他人的夢境。舉例來說,她可以試著拿起一本書,打開後大聲的讀出書中的第一段文字,那也許便是進入該夢境的法則。

但這一次,她卻什麼也看不見。

深淵裡空蕩蕩地,沒有書本、沒有落下的兔子、沒有等待被撈起的星星也沒有失去主人的釣魚杆……什麼都沒有……

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她既困惑且恐懼,第一次遇到這種情形,她什麼都看不見,只能感到自己如失去翅膀的鳥般失重地往無底的黑暗中落下。

她逐漸被完全無光的黑暗所吞蝕,想要呼喚渾沌卻又失去了發聲的氣力。

不,她一定還有夢,只要有一個就夠了,一個她能抓住的夢境就能夠帶她離開深淵。

她試著集中精神,在心中喚著自己的真名,那個她在靈魂裡只承認的真名。

所有生靈都有個烙印在靈魂深處的真名,只不過大部分生靈都忘了那個真名,甚至不肯承認那個真名的存在。那個真名是理智、是真實,能夠打破迷惘與幻象,能夠讓失去方向的靈魂找到最微弱的光。

隨著她呼喚著自己的真名,她腦中的迷霧也被狂風颳走,她總算找到一絲清明神智。一睜開眼她便看見了在黑暗中的一點微光,那是她不久前才失落的夢境。

她毫不遲疑地伸手抓住了那個剛失落的夢境。在碰觸到夢境的那一剎那,她也終於脫離了深淵,進入那個純白且充滿光亮的陌生夢境裡。



他睡不著。

夜已深,這對連丹來說卻是個無眠之夜。

對著天花板張手,連丹微瞇著眼,頗為不解地對著燈光看著開展的五指。

真是奇怪,那到底是怎樣的感覺?那種鋒利的靈覺,那種世界彷彿活了過來的感受,那種可以用視覺碰觸一切的感受,那種他彷彿可以在光中看到陰影、在陰影中看到光亮的感覺,真的是非常的奇妙。

彷彿他向來看到的世界都只是透過照片來觀看,第一次他拋開了照片真正看見實物,照片上二維的事物全都跳了出來,真正三維的空間實在很特別。

但一離開大金字塔不久,他又回到了往日的他,彷彿被拖掉的寬帽又被戴回頭頂,眼中的世界又從三維回到二維,難得的銳利靈覺又宛如失水的蝸牛觸角般縮回殼裡。

但他像是第一次嚐到甜味的孩子,嚐過一點糖便想要更多,就算是糖罐放在取不到的高處也要伸長了手,就算是不屬於自己也還是想再偷吃一點。

他想回去,他想再進去大金字塔,去尋找那個有著強大存在感的存在,和能夠磨利他知覺的不明力量的根源。

大金字塔究竟是怎樣的存在?連丹越發困惑了。

他決定,他一定要在離開前再去探探…… 不,最好明天就能再進去看看…… 可惜這次很多好用的小工具都沒有帶上,身上一部偵測用的儀器也沒有…… 他或許需要找人幫忙?

他想得入神,直到門上傳來敲門的聲音才回過神來。
會敲門的絕對不是小莫,小莫通常都是像貓一樣安靜地出現。而且今晚有了銀貓的陪伴,小莫妮卡喜孜孜地抱著貓咪回房睡覺,她總算能夠不再掛在他身上,總壓的他直喘不過氣作噩夢。

但既然不是莫妮卡,這麼晚了又會是誰呢?

「請進。」
他一面發出入門許可一面起身下床。

門呀地開了,默旱先生的白髮出現在門邊。他探頭很快地看了一下,這才眨眨陶氣的藍眼,有些遺憾地開了門進來。

「欸,你晚上都穿著衣服睡覺的呀。」默旱先生的語氣中有些難以忽略的遺憾。

連丹翻翻白眼,老先生您期待會看到什麼嗎?

「您…… 有事嗎?」

平時總是早睡的默旱先生這麼晚還醒著,一定有事。

「你看我,人老了記憶也差了,剛才本來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你們,打個瞌睡就忘了…….」
他撐著木杖在床邊坐下,拍拍床邊示意連丹也坐著說話。

「你和華的假期也不長吧,如果我記得沒錯的話,你們大概不到兩個禮拜就要回去了?」

「是的,準確來說是再十三天。」
連丹微微頷首。

其實這次他和阿華本就沒有抱著太大的希望會有所收穫,就算是來旅遊也好,至少這幾天他們在埃及的日子都過得挺充實的,這樣就頗為足夠。

「今天下午收到份電報……」他慎重地將一信封遞給連丹:「為了省點時間,你們可能要去Luxor一趟,我幫你們訂好明早的車票,記得要早點叫醒阿華喔。」

「什麼!?」



阿華跌落入一個純白的夢境。

這個夢境充滿了滿溢的光,光底下也不見絲毫陰影。如是明光,浸潤其中她彷彿失去了視覺,什麼也看不見,但她卻能透過另一雙眼睛看到這麼夢境中的一切。

晶石砌成的牆壁發著純淨的光芒,漫長的階梯也是由大塊大塊剔透的水晶砌成,發著晶瑩的光,旋螺狀地往幾乎無盡頭的地底而去。

在這個夢境中,她看到自己正在走下階梯,而現在的她正透過那個下樓的她的眼睛,來觀看著這個奇異的地域。

在她身前,寬肩高大的男子有著棕色勻稱的肌膚,他赤裸著上身,高提著一盞油燈領著她走下階梯。那盞油燈所發出的光卻不比牆壁及階梯還亮,但他仍是謹慎地握緊油燈燈把,彷彿他只相信油燈光芒的引導。

這個地域似乎不習慣有聲音的入侵。
只有他們的腳步聲是唯一的聲音,空氣凝滯地無法傳遞回音。

他們的步調很緩,不疾不徐地緩步著,他們似乎已經走了很久,但去路仍是遙遙。
階梯究竟通往哪裡?就是要往無底的地心也無所謂,他們的步伐中有種懶懶的慣性,不管要走多久都還是會繼續往下走去。

一面緩緩下樓,她的視線從牆上滑過,無數的神祉吸引了她的目光。

晶瑩的牆上用色彩豐富的線條描畫了各種神祉的型態,簡單的線條卻將上百種神祉的樣貌勾勒出生動模樣,阿華幾乎可以感覺到祂們高高在上的目光正緩緩地落在她身上。神祇圖像底下還有用神聖文字鑄成的禱文。這些發著水藍光芒的文字發出神秘優雅的氣圍,她忍不住想伸指碰觸牆上的文字。

尋夢者,勿觸勿動,有妨歸途。

前面的人突然發出警告,聲音在腦中響起,沒有情緒的淡然。

阿華看到正在下樓的自己停步,突然指著牆上作綠色木乃伊狀且戴著高冠的神祉像問:「奧西利斯,這是你嗎?」

那人停步回身望了一眼,露出一張細長勻稱的臉,他的眼睛周邊還畫了圈優雅細長的眼線,他那雙漂亮的杏眼裡卻帶種看盡世事的繾綣疲倦,薄唇拉起僵硬線條。

否,大老久不管事。奧西利斯乃引領者之職稱,由冥主賜與掌燈者之名。

「大老?冥主?」她愣了一下,繼續跟上他的步伐。

然而一個頓步,那人卻突然停步轉身,她也停步和他對望,微微抬了眉毛做為詢問。

他對著她舉高了油燈,就著油燈的光細細地檢視著她的臉。進入這個夢境正透過她眼睛觀看的阿華暗叫聲不好,想要離開這個夢境已經太晚,那人已經從她眼中看到阿華的存在。

汝既已全身而入,勿能再歸現世。

他有些遺憾地搖了搖頭,目光緊緊地透過她的眼睛鎖住阿華,阿華毫不退縮地回瞪著他。

「你為什麼取走我的一部分?連帶我的視力?」

乃汝自決。

「那我決定我現在要走了。」

那人只是搖搖頭,他手中的油燈發出更冰冷的光芒,阿華發現自己逐漸像陽光下雪堆般融化,
融化的部分則緩緩地化入夢境中的阿華身上。

不要,她恐懼地盡力退縮,她不要被困在這裡。

但不論她如何逃避,她仍是像擺放在火爐前的臘燭一樣無可抑止地融化著,那道冷光就這樣強硬地逼了上來,毫不同情地剝落著她的一切,頗為粗魯地。

她抬起雙手,雙手都已被融得幾可見骨,她張手在面前築起精神結界,卻在那道光的撞擊下不堪一擊地碎成一地碎片。

在那道毫無情感的冷銳光芒下,一切以情緒為根柢的結界都如紙般脆弱。

渾沌!渾沌!
她輕聲呼喚她的森林,但她很快便發現她和渾沌間的連繫卻早斷了,似乎有很強大且巨大的存在阻隔了她和渾沌間的連繫。

情況越急,她卻閉了眼寧神靜氣。情況越糟便越不能慌,一慌了心只會更亂,唯有心靜才能好好思考囤積力量,畢竟她也只能靠自己了。

他憑什麼將自己留下?
她任由胸口的一股冷銳怒氣如烈炎般竄開,魂魄深處有灼熱的風如風旋般緩緩轉動,她的身形不再繼續融解,兩股冷暖力量在拉扯,達成短暫且危險的平衡。

再睜開眼時,她墨黑的瞳眼中有冷凝的光,目光直率地和掌燈者對望,頗為挑釁地。

然而還沒等她有進一步的行動,她剛聚集起的力量卻驟然消散,卻是另一股不明力量突然透過她和身體的連繫侵入這個地域,突來的強大力量壓得她無法呼吸。

彷彿是太陽在夜裡,懶懶地睜開了眼睛。

虛空中,一只金燦燦的眼睛,猛然對著她睜了開,發出比那盞燈更炙熱的明光。但這道光芒照在身上卻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服,阿華頓然發現自己融化的身形在這道光線下正緩緩的復原。

那只奇異的眼骨溜溜地轉了轉,最後轉了一圈和持燈者相對,這兩道一暖一冷的光相碰撞的那剎那,油燈便爆碎成冷銳的碎片,持燈者的手中只剩滿手的鮮血。

持燈者張大眼睛露出詫異的神情,嘴角嚴肅地抿起。

Udjat!
Yfek if en Udjat pen…… inet maat Heru……

被金色眼睛帶走的阿華在離開前,聽見那人頗感不可思議地喃喃道。

另一個她則仍是和持燈著相望著,渾然不知究竟發生了什麼,她也不清楚為什麼持燈者的油燈會突然爆開。



睜大了眼,阿華突然如離岸的魚般大口吸氣,彷彿她在睡夢中忘記呼吸般似的,她貪婪呼吸著久違的新鮮空氣。

而在她上方,一抹銀色如月影,漂浮於空的銀貓正睜著燦爛的金色眼睛,目光獵獵地和她相對著。

非常超現實的畫面。

阿華望入那雙金光燦爛的眼睛裡,頓然發現那道光芒是從瑞眼的身體深處透出。

她就這樣喘息著,和瑞眼眼對眼地互望著。最後,她伸手向上接過漂浮於空的貓,彷彿抱住了一個柔軟的暖爐。

瑞眼眨眨眼睛,燦爛的金色從眼中退去,牠的眼睛又回到原本的湖水綠。

然而,牠卻在毫無警告的情況下,戾然弓起身給了阿華重重一爪,阿華的左臂上落下火辣的三條血痕。阿華低呼出聲,將突然發怒的貓丟到一旁。瑞眼優雅地落在床單上,偏頭給了她一個藐視的神情,阿華忍不住暗暗苦笑,她被一隻貓瞧不起了。

瑞眼不再理會她,靜自鑽進被單裡,熟睡的小女孩咕噥著不明夢話,抱緊了懷中的毛絨絨的暖爐。

窗外,晨光未覺,阿華雖感到很疲倦,她卻再也睡不著了。

她安靜地起身下床,才剛踏出房門便看到連丹也呀的一聲開了房門,打著哈欠走了出來。

「阿華?」他停步,揉揉眼睛:「妳這麼早就起來了?」

「昨天早睡吧。」

「那好,」他又打了個哈欠:「我正打算要叫妳起來…… 」

「要麻煩妳打包行李,我們可是有早車要趕。」

「趕車?去哪裡?」

連丹伸了個懶腰。

「說來話長,妳先叫醒莫妮卡好嗎,等妳們將行李都準備好了,我再好好解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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