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4

聚水坪夜話 七  童鬼

緊張的時間總過的快,緊湊的月考周一下子便結束了。

最後一科國語一考完,學生們就如出籠的鳥兒般,操場上到處都有玩樂的學童,反正時間還早,他們得好好將過去一星期的緊張都忘記。

夏天是蟬的季節,蟬鳴將本就很熱的夏季煮沸,擾的學生心煩氣躁。

於是月考一結束,蟬在樹上竭力叫喊,頑皮的孩子攀到樹上捉蟬。校園裡的每棵樹邊都聚集一堆學生對著樹上蟬兒又笑又跳,拿著長竿子將樹枝打的東搖西晃。

走廊上,阿華班上的同學又重新玩起了本來早玩膩的跳繩。

孩子是善變又善忘的生物,興趣總是一陣熱一陣冷,被遺忘了一個多月的跳繩又被重新拾起,趁著老師及糾察隊鬆懈不管事的蜜月期,大喇喇地在陰涼的走道上玩起跳繩來。

校園裡鬧轟轟的,圖書館厚重的布幔隔開了夏蟬的絮絮叨叨,微帶霉味的空氣也靜得讓人發慌。月考完終於可以將書都丟開,原也不會有學生還想被書堆包圍,學童們避之惟恐不及的圖書館裡卻躲了個小小身影,就著門口的光線坐在冰涼的磨石子地上讀書。

雖然早就放學,阿華卻也沒有回去大屋,一個人躲在無人的圖書館裡看書,讀的是本介紹蜜蜂的圖鑑。

近來她總是放學後仍在圖書館裡打混,就是不想太早回大屋。

如果天氣不熱她會跑到聚水坪上玩耍,但今年夏季熱到連路上柏油都總冒著煙氣,阿華便只能利用學校的圖書館來消磨時間,一直待到校友伯伯來鎖門才走。

自從上次颱風過後,阿華和院裡的孩子相處的越差了,從前還是無意的疏遠,現在則是有意的疏離。甚至還帶了點厭惡的眼光。

孩子總是敏感,王立強很快便注意到阿華的敵意。他很滿意這樣的敵意。

一直以來,王立強下意識地對這個奇怪的院童畫了界線,他雖喜歡欺負院裡的女孩子,但他就是不會想要欺負阿華。王立強還記得,他曾經望進阿華的眼睛,心裡卻有一切都被挖出的感覺,那種赤裸裸被打開的感覺實在可怕,他還因此作了噩夢。

心裡有塊疙瘩,又如被人家不要的口香糖沾上,每次看到阿華都很不自在,他只能小心避開她宛如地雷。

但是,當阿華將裝滿貝殼的鐵盒和他交換後,那股疙瘩便自行脫落了。王立強突然領悟了,她只不過是個院裡的小女孩,一樣有血有肉,一樣痛了也會哭,沒有什麼可怕的地方。

為了要確認這點,那天早上她一出門上學王立強便帶著院童進她房間,抓住驚恐尖叫的麻雀丟擲作樂,最後將就要死去的麻雀扔在她床上。

學校裡,王立強的心情很好,在課堂裡偷笑不止。一遍又一遍,他想像著那個很屌的小女孩將會露出如何的驚恐,想像著她會如何大哭,宛如勝戰前的預演,他吹著口哨和同伴打鬧著回到大屋,躲在門外聽著門內的聲響。

最後,阿華果然如敗犬般地逃出大屋,王立強打敗了心魔,他越發得意了。

那之後,他開始熱中於找阿華的麻煩,阿華對他露出的厭惡讓他覺得更有趣了。阿華從不會像院裡其他的女孩那樣哭泣尖叫,卻對他的遊戲露出鄙夷的目光。阿華對人很警覺,他從來都沒能夠靠得夠近,掀裙子拉頭髮這些都不管用,他也仍是會被她那道因清澈而銳利的眼神擋在數米外,好可怕,沒有孩子有那樣的目光。

但當他和其他院童對她唱著自編的歌謠,那是首嘲笑小麻雀的歌,或是擋在走道上告訴她小麻雀死時的情境時,她眼中就會掠過一絲掩飾不了的痛楚,她的表情就像是突然吃下了吐不出的髒東西,她的臉色更蒼白了。這落在王立強眼裡讓他一天都有好心情,比將女孩子弄哭更能讓他快樂。

那種感覺,就像獵人看到驕傲的野獸踩到尖刺一樣,當初的陷阱還是自己的手筆,那種成就感就是討厭的月考將至也無法掩蓋。

傷害人能得到多大的快樂?

王立強的算數不好,但他也知道這種快樂雖然不是一加一就算的出來,卻也像便利商店的集點樂一樣,會隨著時間越積越多,因為阿華眼神中的痛楚也越來越深。

這種欺負人的快感很新鮮,不是院裡那些愛哭的女孩那樣一成不變的無趣,每次看到她眼睛裡的痛苦都有不一樣的深度。就像是看著一柄刀子沒入胸口,一寸又一寸,王立強就是喜歡看到無聲的痛苦緩慢地累積著,等待刀子插到盡頭那刻。

還沒見血,還可以再玩。

不止王立強,他的同伴也都很喜歡這個遊戲,他們頗有默契地嘲弄著她,滿足於她眼中那抹掩不住的痛苦。

再屌呀!巫婆、吸血鬼、怪物!

鹹蛋超人又一次大敗怪物!壓倒性勝利的感覺真好,院裡的巫婆有什麼好怕的,即使是真正的虎姑婆他們也不怕,至少這時候他們是這麼認為的。

■ ■

阿華又失眠了。

夜半,她以為聽到了小麻煩的叫聲,窸窣細碎地在角落響起。她猛地坐起,這才想起來小麻煩早被埋在黃花底下,現在是酷熱的夏天,角落則是蟑螂爬行時的腳步聲。

開著窗,空氣卻濕苦悶重,偶爾會有夏風帶著微鹹的海味進來,阿華對著窗外剛升上樹梢的月芽兒發愣。

天花板上有細細騷動,牆上攀爬著奇怪的影子,這是每晚必出現的不速之客,尤其當阿華將原本貼在牆上的葉子取下後,它們便如因暑熱而增多的蟑螂一樣,不經許可地侵入這間小房間。

但現在的阿華已經不是幾年前那個會害怕哭泣的小女孩了。

幾個深呼吸後,阿華用鳴木教她的結界之法將房裡的黑影彈出。她現在只能立起兩個小床大小的結界,雖不若原先的葉片的結界那樣堅韌完美,卻也能將大部分的小精魅和黑影都擋在外頭。

但若遇到上回的血童,阿華不敢保證能撐上一晚,說不定連撐上十分鐘也很困難?她實在無法確定,只有遇上了才能知道她那脆弱的結界是否擋的住他們。

於是,自從她將葉片取下後,阿華夜夜等待他們再次出現,頗為緊張地。但他們一直都沒有光顧,這些日子以來,夜晚總平靜的不像真的,這時她才發現,小麻煩的陪伴讓她早忘了那份緊張。

而現在,那份緊張已過了發酵期,只餘疲倦的蒼白滋味。阿華躺在床上,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她其實也沒有那麼在乎了,該來的總是會來,就如同小麻煩的死亡一樣。

反正,那些孩子或許只是她小時候的幻覺,這個大屋才是她真正的噩夢,大屋裡的院童才是現實中的夢饜。

阿華越來越討厭大屋,討厭大屋裡的人,討厭大屋裡的氣氛。

睡不著,阿華乾脆起身下床,開門出了小房間,走到後門打開門鎖。門鎖很緊,阿華得墊著腳拉開喇叭鎖,弄得滿身汗才成功。當她終於將門打開,溫暖潮濕的海風挑起一撮落在額前的細髮,月桃香氣中浮出一雙發著紅光的眼,在黑暗中隱約閃爍。

「小黑。」

阿華蹲下來伸手向牠,濕濡的舌頭舔了舔她的手心,阿華怕癢地笑了出聲。

幾乎隱於黑暗之中,黑色的狼狗抖了抖身子站起,宛如一道牆立在門前,阿華還得抬頭看牠。阿華知道,小黑不會讓她這麼晚還出大屋閒逛,且她也只不過想透透氣。

於是,阿華在院狗小黑的陪伴下,蹲坐門邊直至天空抹上藍色鑲邊。

雖然蚊子在耳邊嗡嗡地飛舞,雖然空氣很悶小黑身上還有股狗狗專有的味道,阿華竟安心地靠在門邊打起瞌睡,她已經好久沒有這麼輕易地入睡。

最後,小黑用濕冷的鼻子頂了頂她的肩膀,阿華才揉著眼睛回去房間補眠。

■ ■

天時,地利,人和?要欺負一個人,才不需要注意這麼多呢,興致到了就好。

當你嘲笑辱罵沒有反擊,伸指戳戳沒有反擊,再來就會是巴掌拳頭,探測被欺負的孩子的能容忍的界線是件有趣的事情,挑戰極限本就是人的本能。

一開始,總是挨打不還手的院童是重點照顧的對象,沒有牙齒及爪子的獵物容易獵取也不會傷了爪子,但玩久了便容易感到無趣。同樣的把戲玩了幾十次也會膩,相同的反應看上數十次也會無聊,他們需要新鮮的靶子。

王立強發現,所有的欺負對象都能分成兩類,吃軟及吃硬的孩子。

吃軟的孩子好對付,隨便戳兩下就會哭泣求饒,那只能當作課餘的粗淺娛樂。吃硬的孩子有爪子會回擊,他必須用更強硬的手段讓他們屈服,壓倒性的力量是唯一的途徑,這種種類欺負起來特別有成就感。

只可惜,吃硬的孩子在院裡很少又留不久,王立強也已經厭倦和軟趴趴的院童為伍,偶而能找到玩的起的對手卻又很快就離開大屋。

還好阿華是後者,她有小小的爪子細細的牙齒,就是王媽媽的竹棍也不能讓她退卻。當她挑著眉,眼睛裡有憤怒的火焰,雖比王立強和其他院童矮了一個頭氣勢卻更加凌厲,那當然和她身上的氣質有關。

她有股和所有院童都不同的氣質,王立強無法形容那種氣質,那是種不可辱的特質,宛如壓著她的頭也無法讓她的頭垂的更低。她總是穿著泛黃的卡及制服,便服也是院童挑剩的舊衣,但站在一大群可愛的女生裡,她卻更像從有著好家教人家出來的小孩,有種稚嫩的高貴。

就是這種和院童都不同的氣質讓他們不自覺地和她隔了距離,也不敢將她欺負的太過,心裡宛如有條跨不過的線,他們也無法解釋這種面對她時心理上的不自在。

而且,她對於被欺負反應也總讓人生不出太大期待。

吃飯時將她的椅子突然拉開,她就算摔了一跤也能無所謂地拍拍身子站起,坐下之後繼續吃飯,院童的笑聲對她宛如窗外的風。偷進她房間將房間弄亂,等她回到房間後在房外貼門半晚也聽不到半點聲響,她如無事人般進進出出也不生氣。

沒有該有的反應,這樣的院童玩起來其實很掃興,有時王立強也會覺得很無趣。

她似乎並不在乎別人的眼光,王立強時常有種感覺,她像是腦子裡有什麼零件壞了,這點倒是讓她和有錢人家的嬌貴小姐不同。

奇怪的女孩,再加上她身上各種怪異的謠言,院童一面計畫欺負她又一面恐懼巫婆的報復。但以王立強為首的院童們很快發現,要堵到阿華卻不是件容易的事。她肯定是屬老鼠的,他們這麼說。

阿華總能安靜地穿過大屋,不驚動任何院童的注意回到自己的房間,向來即興的院童們也沒有站哨堵人的耐心。於是阿華的日子還過的去,至少一天頂多被捉弄一次,若對方做得太過她也會反擊,在口齒上她也頗能不留情的回擊,反正院裡沒有秘密,院童尿床的丟臉事跡通常都是很好的突破點。

只有當他們又提起小麻煩的死亡,她才會突然失去了舌頭,有些蒼白地轉身回到房裡,就像是連多看他們一眼也懶。

但對阿華而言,院童並不是大屋裡最糟糕的敵人。阿華可以感覺到更強烈的厭惡時常出現在背後,宛如針刺。看不見的敵人才是最恐怖的。

大屋的暗影中有窺探的眼睛,再加上院長明顯的厭惡眼神,阿華一入夜便得進入備戰狀態,鳴木教她的結界之法每天都有練習的機會,她對學校的作業也沒這麼認真。

但扣除掉失眠的時間,每天半夜仍得醒來數次,牆上攀爬如壁虎的黑影躲在影子裡密密絮語,著時間越久也越來越囂張了。偶而大半夜她還會被突降的溫度給冷醒,原本還會爬上書桌的蟑螂都逃了出去,小房間有些孤獨地安靜著。

阿華懷念會躲在她抽屜蛻皮的蟑螂。剛蛻皮的蟑螂是那樣冰雕般的晶瑩,她會屏息地看著象牙色的蟑螂逐漸加深顏色,就像在觀看著一場奇蹟的發生,這種廉價的奇蹟總給她一晚的好心情。

整個大屋裡,她的同伴是來來去去的小強,但現在連到處可見的小強都不願意待在小房間裡,阿華更寂寞了。

她已經好久沒作關於荒原的夢境,也沒能離魂到聚水坪上玩耍,阿華發現自己對著窗外嘆氣的次數每天都在增加。

夏天好漫長,忙碌的小學生活及酷熱的天氣讓她難得能出現在聚水坪上,她只能等待暑假的開始,放假的到來是小學生最大的期待。

還剩一個星期了,阿華每天板著指頭屬日子,等待的日子總是緩慢,她有些無精打采地趴在桌上看著桌曆,最後忍不住淺淺睡去。

■ ■

平時不吠的狗,才是最可怕的。

院狗小黑是隻兩歲大的狼狗,平常安靜地被拴在大門邊,總睜著酒紅色的眼看著院童來來去去。
但所有院童都清楚,小黑是隻非常盡責的兇猛狼犬,曾有不長眼的小偷被牠撲倒壓斷肋骨,若關門後有院童要溜出大屋小黑也會狂吠引起屋裡阿姨的注意。

雄赳赳氣昂昂,小黑整身柔軟黑毛只有腹毛泛褐,一雙大眼裡有著眾人都看不清情緒的氣勢,就連王立強也總遠遠繞開,院童都害怕這隻兇猛的狼狗,附近的狗聽到牠的吠聲都會發抖。

小黑不但盡責,且有著很好的記憶力。

院童來來去去,每個院童第一天來到院裡,吳媽媽都會帶著院童將院童介紹給小黑。只要看過一次便不會忘記,小黑認得所有的院童,就連離開後過了幾年再回來探訪的孩子牠也能記得。

但任何不屬於大屋的訪客,都曾被小黑用咆嘯及兇猛的眼神擋在門外,就連來找院童的小朋友也曾被小黑嚇哭。據說,還有一次學校的老師來作家庭訪問時,小黑的鍊子不知怎麼鬆了,最後竟追著騎著機車的老師追了近一公里,之後所有老師要來大屋之前都會先行通知,就恐又被惡犬追逐。

院裡的大家都知道,小黑不是惡犬,小黑只是隻過分盡責的狗。

但院童仍是害怕這隻氣勢兇猛,吠聲驚人的大黑狗,唯一不怕牠的也只有阿華。

阿華進入大屋前時常會蹲在小黑身前,摸摸小黑微粗糙的頸毛抓抓下巴。小黑也喜歡她的撫摸,總瞇起眼露出舒服的模樣,昂起頭任她抓搔。

又,小黑是驕傲的,牠從不會搖頭擺尾的請求人的撫摸,只會舔舔阿華的手作為回應。若阿華摸了兩下想進屋,牠也不會纏著要她繼續,只是用尾巴懶懶拍地兩下目送她離開。

這麼驕傲又盡責的小黑,這一天卻很不正常。

剛從學校回來大屋,阿華便被狂吠的狼狗擋在門外,狼狗奮力地扯動頸鍊往前又撲又叫,阿華從未見過小黑這麼激動。

不,她或許是聽過的。

阿華想起來了,第一次老師姐姐來大屋訪問時,小黑在窗外似乎也叫的恐怖,後來據說是屋裡的阿姨領她進來的,但每次老師姐姐來到大屋都會引起小黑的狂怒。

「小黑,小黑……」阿華試著平息牠的激動:「我是阿華呀,你認不出我嗎?」

小黑露出尖銳犬齒,緊盯著她的眉目咆嘯,阿華往左牠便狂怒地往左撲去,往右便撲向左方,牠的狂吠驚擾了院裡的阿姨。

「小黑!不要叫了!」
許媽媽是新來的廚娘,拿著鍋鏟站在門口雙手插腰喝斥狼狗。

小黑仍是一個勁地對著阿華狂吠,尾巴卻是懶懶地拍著牆壁,阿華看進牠酒紅色的圓眼中,那裏邊的情緒卻滿溢著和行為不符的暖暖關懷。

阿華退了一步,又一步。小黑則是停下了吠叫,卻用種捉摸不清情緒的率直眼神盯著她看。

但脖子一緊,小黑的頸圈突然被拉起拖向門邊,小黑不掙扎地被強力壓制在牆邊。

許媽媽將狼狗壓著,小黑今天發什麼神經,對著自家人叫的像是陌生人似的?

「還站在那裏當木頭人呀?進來啦。」

阿華遲疑了一會兒,終於在許媽媽快失去耐性之前小跑進入門內,但臨進屋內前,阿華匆匆一瞥,她似乎看到了小黑的眼中流露出複雜的神色。既像哀憐,又似擔憂,狗的情緒表達向來就比人的要率直易懂。

但阿華仍是不猶豫地踏進屋裡,進屋的那一刻,她聽到小黑發出嗚噎般的低嚎。

阿華的小房間在大屋的一邊,從大門進入後還需經過大廳和遊戲室才會來到長廊。長廊一側多是儲藏室及空置的小間,空蕩蕩的無人地帶。

避過了院童聚集的大廳,阿華很快穿過走道來到細長的長廊。這條西曬的長廊一到無後便悶熱如大烤爐,若非必要,通常院童和大人們都會避開這區,平時除了阿華不會有人出現。這樣的酷暑中院童只願待在有冷氣的大廳裡玩鬧看電視,所以只要回到房間阿華就已避開了院童的騷擾,安全上崗。

但她一踏進長廊就知道事情不對勁了。

空氣彷彿被凍結住,明明外頭這麼熱,一踏進長廊她感到不知從何而來的絲絲涼風讓汗毛直豎。
隔著牆,窗外隱約有小黑的叫吠聲,長廊上的氣氛很怪,阿華站在房間外無法動彈,不安的氛圍讓她心跳不自主地增快。

很不對勁,阿華警戒地望進長廊深處,緊張地放輕了腳步聲,就恐驚擾本就不安的空氣。小心翼翼地用貓步走到門口,過份安靜的走道上只有夕陽餘暉的渲染。

什麼都沒有,阿華鬆了口氣,準備開門。

但當她碰到冰冷把手的那剎那,她突然領悟了,為何心中那股違和感會不斷敲著警鐘,她緊張的屏息,抬高的小手因此無法控制的顫抖。

日夜交錯的那剎那,房裡的小精魅會展開透明細翅,成群結隊地穿梭於無溫度的落日霞光中。興奮的時刻,那是每日必會出現的混亂大遷徙,她總得閉上眼睛來避過他們不顧方向的碰撞,等著他們宛如衛兵換班的儀式結束。

但這日,走道上卻是那樣的安靜,什麼都沒有。她手腳冰冷,微開著嘴呼出白色霧氣,她困惑地轉身望向窗外,正好看到最後一絲陽光隱沒於鄰近小丘的景象。

最後一絲落日餘暉在玻璃上暈開,將整條走道染上橘紅暖色,夕陽反照那霎那,頸後一道冰冷的呼吸讓阿華突然猛然回頭,她突然便和蹲在門前的血童相對,他張著滿是血絲的眼睛看她,卻是眼白比瞳仁多。

阿華原本要開門的手一頓,一轉身卻發現來不及了。

出現了,終於出現了!

她早就知道,童鬼,不只一位。

五、六位童鬼或蹲或站將她圍在中央,張嘴露出呈三角形的尖銳的牙齒,大多都有一身悽慘的血痕,最慘的一位有著一身血淋淋的細細紅色血管,沒有皮膚的覆蓋赤裸地鮮紅著。

腳邊幾滴新鮮的血滴濺開如鮮花,腐惡的味道充滿整個走道,冰冷潮濕的空氣就快腐爛,阿華卻沒有將口鼻掩起的閒餘,她就是知道這只是精神上的錯覺。

眼一花,兩位童鬼絲毫不給應對時間便撲了上來,阿華只來的及睜大了眼,然而茶眸中才剛映出另一雙滿是血絲的紅眼睛,淺藍電網隨著尖銳叫聲爆開,紅影被遠遠彈開,卻是去勢必來勢更快。

被彈開的童鬼縮在牆角不斷尖叫著,劈哩啪啦的電流在身上竄動,燒灼出細長焦痕。其他鬼童似乎也都被嚇的不輕,抱著大頭在一旁發抖。

阿華仍是愣在原地,小手卻下意識地撫上胸口。上回她將從牆上取下的葉片放在虎爺給的護身符裡,現正在手心中發著微溫。

心跳中的緊張感仍未平復,但有了護身符的撐腰,阿華頓時底氣充足,打量著這些從未能仔細觀察的童鬼。

幾年前第一次看到他們,雖只是匆匆一瞥,他們看起來只比自己小一點點。過了這麼多年,阿華長高了不少,他們卻沒見增長。

當她恐懼時,她看不清他們的模樣,一但恐懼一去,阿華便發現自己能夠平靜面對這些樣子恐怖的孩子。

阿華看著剛被彈出的其中之一小童,躲在牆角簌簌發抖,又一面對著她露牙如受驚的小貓。

明明就比自己還小,浮腫泛紫的皮膚上卻滿是又深又長的血痕,沒有頭髮,他的眼睛宛如貓眼般成杏仁形,眼白卻因血絲而呈粉紅,看似可怕的銳利牙齒也失去威脅感的細小。

他張著嘴發出蛇般嘶鳴,身體一動,周身無法癒合的血痕便流下深粉紅的血水,隱約飄出膿水般的惡臭。

天色漸暗,隱沒的日光退去,走道上溢滿夜幕將落的天空藍,那是種介於藍與灰之間的顏色,日光沉澱後的寧靜。

透過走道上的晚光,阿華一個個看了過去,大大小小的孩子都退到牆邊,縮著小小的赤裸身子發抖,又一面伸張指爪發出嗚咽般的威脅,一面恐懼發抖卻又一面想要再度撲上。其中最小的孩子更是恐怖的抱著柱子發抖,低低地發出難以辨識的童音。

缺少理性的瘋狂眼神,卻又宛如受傷很深的小獸,僅存的習性讓他們不敢撲上。

阿華不知道他們還存有多少理性,多少人類的部分,但看著他們時阿華彷彿碰觸到一部分的自己,因為她也是從小便缺少許多人類該有的情感,她能看出他們裡面的傷遠比外面的重。

應該要害怕的,但阿華卻忘卻了恐懼,反是他們臉上出現小狼般的警戒與恐懼。明明應該是反過來的情形,阿華彷彿變成了恐怖的一方。

阿華數了數,除了蹲在門側的血童,其他的鬼童共有五個,看樣子約莫都只有兩三歲,大大的頭小小的身子,一縮起來便更頭大身小,有些搖搖欲墜的可憐。蹲在門側的血童她更是一照面便認出了,幾年前她曾經見過他,當時他看起來比自己小一點,過了幾年卻是看不出歲月的痕跡,唯一改變的是他眼中的情緒。

他和其他鬼童是不同的存在,他的皮膚像是被活生生從身上剝除,他的血腥味也帶種剛將腐肉從冰箱中取出的不新鮮腐臭,但阿華一看到他就覺得很痛。

而最令人擔憂的是他的眼神,埋得很深的是被打磨成熟的仇恨,低垂的臉上紅眼上挑地看她,眼神中沒有其他小童擁有的恐懼,卻有空洞的怨恨。

怨恨怎會是空洞的?

阿華也說不上來,但她似乎隱約能懂一點。那種感覺,就好像被老師罰跑學校操場,明明已經跑到沒有力氣卻仍是要跑下去的感覺一樣,已經跑不動卻背後仍有狼在追逐的感受。那是種比麻木還要更加麻木的感受,痛到不痛了,最後只剩下空洞的怨恨。

他不像其他小童那樣冒失地撲上,踢到鐵板後才躲在一旁發抖恐懼,他只是蹲在那裏宛如一尊雕像,彷彿正等著最佳時刻,又彷彿永遠都不會攻擊,像隻頗有耐心的小狼般躲在一旁轉著眼睛看她,那種眼神讓她實在緊張。

隨著天色漸黑,大廳裡的光線落上長廊,黯淡的管燈將阿華的模糊影子拖的長長,阿華卻只能呆立原地和他們對峙著,試著從空空的腦袋中挖出基本的結界之法。

然而晚飯的鐘一響,大廳的方向傳來鼎沸人聲,一眨眼間原本包圍著她的童鬼便不見了。長廊恢復原本的溫度,宛如適才一切只是阿華的幻覺。

阿華鬆了一口長氣,這才垂下肩膀有些脫力地靠在門上。

她推門後很快將書包拋在床上,這才逃跑般地跑進食堂,讓食物溫暖因緊張而疼痛的胃。喧鬧的人聲如潮水般一波又一波地煮沸夏季的夜,有了人氣的加持,阿華這才覺得舒服多了。

阿華捧著湯碗,手心的溫度讓僵冷的身體放鬆許多,她滿足地嘆了口氣。

能夠這樣活著,吃溫暖的食物,被人群的喧囂所包圍,這種活生生的感覺,其實也挺不錯的,不是嗎。

■ ■

月考過後沒兩天,各科的考卷紛紛發下。

頂著一雙熊貓眼,阿華無精打采地接過考卷,上面的分數和之前的月考相較進步許多,她總算抓住點基本的訣竅,考卷上填進老師們想看的答案就對了。

只有生活課的考卷她仍是無法正常答題,她就是無法昧著良心去寫下老師的正確答案。

說是倔強也好,說是賭氣也好,阿華就是沒辦法乖巧的答題,寫下她不認同的答案。

世界這麼廣大,充滿了沒有答案的謎題,她不要冒冒然寫下不是答案的答案,那會讓她覺得自己背棄了這個世界最真實的一面,背棄了欲找出謎底的決心。

氣極的自然老師將她的考卷在老師間傳閱,那份滿是紅字的卷紙讓各科老師都捧腹大笑,現在的小學生真是天才,他們這麼笑到噴淚,連最簡單的題目也會答錯,還附上十分好笑的註解。

這張考卷成了教師們放假前的消遣,小學裡充滿了有趣的笑話,從此之後,阿華的考卷成了老師們從考前便開始期待的調劑品。

對於這些,阿華不在意也不在乎,她有更心煩的事情佔據著小小的腦袋。

和這事相比,考卷上的紅字和王立強那無聊缺少創意的把戲都沒什麼大不了的,她的煩惱隨著熊貓眼日漸加深。

噩夢,醒來便記不得的噩夢成了她最大的煩惱。

自從那天之後,阿華夜夜做噩夢,醒來便再也睡不著。噩夢中有許多血腥的畫面,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她一直都進不去那個屬於荒原的夢境,只能在無盡的血海中奔逃。

當她看進血童的眼睛那剎那,她宛如打開了一扇禁忌的門窗,她被困在血童永遠醒不來的夢境裡。

她做了很多夢,夢中都有一雙雙紅色眼睛,眼中滿溢著空洞的憤恨。那些夢境是那麼的複雜可怕,她失去了向來對於夢境的清明,一醒來就記不得夢境的內容。

每回從惡夢醒來,在這樣悶熱的夏夜裡她仍是出了一身冷汗,像鳥翅般撲動的心臟提醒她剛做了噩夢的事實。

但醒來之後,她仍是能記得那一雙雙紅色眼睛,裡面滿是空洞的恨意,除此之外空無一物。

對阿華來說,他們的情緒不複雜,幾乎和他們的存在一樣,充滿了赤裸裸的悲哀。阿華從沒接觸過這麼悲哀的存在,生命似乎沒有存在的意義,不是所有生命都該有為自己存在的意義嗎?

就是常在角落閒晃的蟑螂也能無懼地從她手中取過食物,常在廚房裡偷偷摸摸的老鼠也會因為飽足而快樂的追逐。所有生物都會因為滿足而愉快,會因美好的事物而微笑,會哀傷哭泣的生命是那樣的真實,對於小學生來說,活著本就不是太過複雜的事情。

雖然生命是那樣的脆弱,卻因脆弱而珍貴。不論再渺小的生命都是那樣的脆弱易傷,如果不珍惜就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那是阿華從小麻煩身上學到的重要一刻。

但這些生命,當阿華看著他們的時候,她卻看不到值得珍惜的地方,就連他們眼中也充滿了對自己存在的厭惡,對生命的厭惡,傷口醜陋地露在皮膚外,裡面傷口卻更加醜陋裝滿排不出的惡膿。

他們從有記憶起便是生長在黑暗裡的存在,連生命都沒有,被操控的黑暗死靈,除了痛苦便是更多的痛苦,身上越來越多的血痕是懲罰,雖然他們的智力沒有能夠了解懲罰的原因。

阿華也知道,若有機會,他們會像餓瘋的蚱蜢般一躍而上,細細的啃她的骨喝她的血,唯有血肉才能滿足他們虛假的食慾,他們對世界只有無止盡的怨恨。

為什麼會有這麼灰暗的存在?

印象中這些夢中似乎有很多不甘願的殺戮,阿華按著微痛的額角,她似乎不願想起那些夢境。

最糟糕的是,有時候她躺在床上看書,房間溫度突然降下,她知道不速之客正躲在牆角窺探著她。

和沒有耐心的院童相比,他們善於埋伏善於等待,他們之間的血童更有著蜘蛛般的耐力,他甚至敢大喇喇地蹲在牆角和她對看,宛如紅色的雕像般動也不動,向上挑的眼白讓阿華的夢境更可怕了。

不想知道,她不要知道那些夢境的內容,噩夢的一切和她無關。

但夜裡她仍是會被噩夢驚起一身冷汗,甚至會莫名其妙地摸到一臉的淚水,每次醒來都有種從地獄歸來的感受。看著窗外的清風明月,她總會感謝這平靜安詳的夜晚,還好那樣的恐怖只存在於夢境當中,能夠回到現實真好。

但隱隱約約地,阿華知道那不只是虛假的夢境,對於血童和其他鬼童那是再真實不過的現實。

這種現實沉重的讓她幾乎無法承受,她需要點輕鬆的調劑。於是,趁著放假前學校圖書館還開放,阿華去借了幾本故事書作為睡前讀物。

首先是安徒生童話集。

晚上在桌上開了一盞小燈,阿華靠在床架上安靜閱讀,血童則是如常地蹲在對角用種狼般的眼神看她,一瞬不瞬不是字面上的意思,沒有眼皮的他也無須眨眼。

大概是他的目光讓她很難專心,阿華開始大聲念出書上的內容,她念的是醜小鴨的故事。

「好不容易,最大的蛋終於破了。『嘰!嘰!』小鴨這麼叫,一面從蛋中擠出,他是那麼大又那麼醜!母鴨看著他說:『多麼可怕又大隻的小鴨?其他的孩子都不像他……』」

「『他絕對不是火雞,』母鴨說:『看,他多麼懂得使用他的腳來游泳?他的身體在水中多直!他一定是我的骨肉,我知道。仔細看看他,他其實也沒有那麼糟嘛!』……」

「但附近的鴨子都看著他們大聲的批評:『真是的!難道這裡的鴨子還嫌不夠多,我們一定要和這群傢伙擠成一堆嗎?而且……啊!那隻小鴨是多麼醜的生物呀!我們才不要忍受他呢!』」

讀到一個段落,阿華有些口渴,她打算將書本放在桌上出去拿杯水喝。

書一放下,進入眼簾的是幾雙蒼白到發青的小手攀在床邊,幾顆大頭探出床緣和她對看,桌邊也有個頭大身小的小傢伙用細細的手臂掛在桌腳上,另有兩個較大的孩子坐在牆邊不遠處盯著她看,血童仍是坐在牆角如如不動,紅色的眼睛卻是狼般執拗地和她相對。

那霎那,六雙有著紅色眼白的貓眼睛和她直直相對,眼中空洞的看不出情緒。

怎麼突然便全都出現了?阿華倒吸一口氣,她驚得手都發軟,書本軟弱地從指間滑落,軟趴趴地攤在床沿。

書本滑落那一瞬間,所有鬼童都激動地對著她張開滿是銳利小牙的嘴,從血紅的嘴隙間發出嘶嘶如蛇鳴的威脅聲。

阿華驚得退到床角,兩個小童攀著床沿像是要向她撲來般,小手忿忿地在床單上抓出帶著血印的抓痕。

阿華一把褪下脖子上的護符,對著他們一指。

「退後,都退後!」

鬼童見到了相剋之物,紛紛尖叫著逃開,像一群畏寒的小羊般聚在一起躲在牆角發抖。

但最小的一個鬼童卻沒逃。

那孩子看起來很小很小,大頭和胖嘟嘟的臉上卻滿是幾可見骨的割痕,彷彿一出生便被人用割草機割過一樣,全身沒有塊完好的皮膚。這孩子缺氧的青白皮膚淌著幾乎快凝固的血,挺直的小鼻子被從中切斷,慘烈的臉上卻有雙漂亮的雙眼皮和杏仁形狀的大眼睛。

在所有鬼童裡他樣子可算是最討喜的了,尤其是那雙泛著粉色的大眼睛,讓他有種可怕中卻仍會令人憐惜的可憐。

他攀著床沿,半張臉被床遮住只看的到一雙盈盈大眼,對著阿華露出不解的神色。

「姐姐,陪我們玩,陪我們玩。」

他發出嬌嫩的童音,聽不出是男是女,童音軟軟地敲打著人類女性的母性。

阿華卻將護身符握得更緊了,血色從臉上退去。柔軟童音喚起了她一個遺失的夢境,這個夢境又釣起了更多遺忘的夢之碎片,突然出現的混亂片段讓她幾乎無法喘息。

■ ■

穿著黑衣的女人在哭泣,天空陰鬱連土地都被複雜的顏色染污,阿華站在一邊看著,只能看著,因為這不是她的夢境。

身處不屬於自己的夢境時,阿華發現自己成了透明的第三者,她只能觀看,夢境的主人甚至不會發現她的存在,但她卻可以借用夢境主人的眼睛來觀看夢境的一切。

於是她看著從烏黑的土地中最小的鬼童緩緩鑽出,一爪一爪地扒開汙土來到女人腳邊。

「媽媽,陪我們玩。」他攀著女人的裙角,用令人心疼的童音輕輕喚著。

女人停下哭泣,透過淚濕的眼睛看他,複雜的神情漸漸浮出掩不住的欣喜,她似乎沒有注意到童子滿身可怖的傷痕,俯身將他抱起。

「媽媽,妳要陪我們玩嗎?」童子歪著頭看她,一說話污血便從將鼻梁切成兩段的傷痕中撲通撲通地冒出。

女人又哭了起來,將童子緊緊抱在懷裡。

童子卻在她懷裡說話,軟軟童音中藏著冷意:「媽媽,為什麼妳不要我們?」

女人只是一個勁的哭,不同的童音包圍了她,發出語音天真、情感上卻尖銳的指責。

「媽媽,為什麼不要我們?」

「媽媽,好痛,好痛。」

「媽媽,為什麼要殺我?」

女人抬起霧濛濛的眼,這才發現更多的童子從土中鑽出,抱著她的腿一面重複同樣話語,一低頭便開始啃食著她的小腿,冰炙般的疼痛讓她尖叫跳起。

「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要殺你們!你們都是我的孩子呀!」

女人手足無措,那些童子像蚱蜢般撲跳到她身上,張大口嚼食她的血肉。最後,無法抗拒的女人無法控制地倒下,直到女人被吞食乾淨,直到夢境崩塌。

阿華作了很多夢,夢中的女人都不盡相同,但童子們總是用同樣的方式開場。

「媽媽,陪我們玩。」

軟軟的童音中有令人無法抗拒的力量,阿華身上的寒毛豎起,這句簡單的話語中有微妙的情緒,那是阿華無法理解的複雜。

■ ■

阿華不知道那些女人最後怎麼樣了,她只能警戒地將護身符握在手心,靠著牆和小鬼童對峙。

「姐姐,陪我們玩。」

小鬼童卻來來去去只有這句,阿華料想,或許這是他們的主人讓他們死背下的字句,阿華也不清楚他們是否聽得懂人的話語。

「姐姐,陪我們玩。」

他的小手摸著床邊的書,一遍又一遍,看著阿華的眼神卻有種討糖的孩子眼中的渴望。不只他,整室的鬼童看著書冊的眼神都有相同的渴求。

「不要叫我姐姐,」阿華低低咕噥著,這才指了指床邊的書:「你們要我念這本書嗎?」

所有的鬼童都搖晃著大腦袋,阿華也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她便伸長了拿著護身符的那隻手,小心翼翼地將掉落的圖書取回。

阿華將書本翻開,緩緩迴視房內一圈,所有鬼童都睜大了眼和她對看,眼中又回復到一貫的空洞無情緒。

「之前讀到哪裡?我看看……嗯,從這裡開始吧。」

「『 啊!那隻小鴨是多麼醜的生物呀!我們才不要忍受他呢!』」

「很快的,一隻母鴨衝過來用嘴啄著他的頸子。『走開,』啄他的母鴨這麼說:『他又沒有惹到你們。』……」

「母鴨這麼說:『他不好看,但是他和黃金一樣好,而且他能夠游的和其他的小鴨一樣棒,我敢說他甚至比他們都更好一點。我相信他的外貌會越來越好,或許隨著時間越來越久,他的體型也不會那麼明顯。他只是在蛋裡待了太久,所以他的樣子有些怪……』」

■ ■

沒有光。

阿華被困在小小的棺材裡,棺材裡有腐爛的油脂,她掙扎地敲著棺蓋,那股油膩噁心的液體讓她無法呼吸。

一輩子,她似乎待在黑暗裡有一輩子的時間了,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

蓋子突然被打開,透過乳白色的油脂她看到一抹燭光。失溫的燭光,發出碧綠的冷光,阿華打了個冷顫。

一隻戴著手套的手將她抓出,她只有一只手掌大小,軟趴趴的無法動彈,只能被動地被取出翻來覆去的檢查著。

啪!

猛然間,她被丟進透明容器裡,被灼熱腐蝕的液體包圍,她張口發出沒有聲音的尖叫,一遍又一遍,那種燒灼進靈魂深處的痛楚太強烈了,她覺得彷彿連靈魂都要融化一樣。

薄薄的皮膚被生生的融化在膩黃的液體裡,她揮動著小手小腳作著沒有用的掙扎,她像是溺水的人,溺斃的是從來便不存在的希望。

絕望地,她只能睜著眼恨恨的盯著容器外,女人細長的鳳眼滿意地和她對望。

不對,這不是她!

領悟到這一點的當下,阿華發現自己正趴在桌邊往透明容器內看進去,泛黃的液體裡漂浮著沒有皮膚的紅色嬰孩,沒有眼皮的眼睛中空洞而充滿怨恨。

她不忍地轉開視線,視線穿過容器對上另一頭女人的眼。她的眼睛是熟悉的細長鳳眼,圓圓的臉上有她從沒見過的微笑。

那女人眼神一定,視線和她相交,她嘴角的弧度不悅地下垂,帶著她無法忽略的輕蔑。

「阿華?」塗著鮮紅唇膏的薄唇一張一闔:「小鬼頭,給我抓住她。」

腳踝一緊,阿華驚恐地看著趴在地上的血童一把將她拉倒,附近的童子青蛙般的一躍而上,張口咬來。

■ ■

阿華驚出一身汗,有些脫力地躺在床上,心臟跳得宛如失控的馬達。

她肯定作了噩夢,但一醒來就又忘記了,她只記得血童的空洞眼睛時隱時現。

有種打破某種禁忌的不安,但隨著窗外的天光將樹影畫出明顯的輪廓,阿華便忘了剛醒來時的不舒服。

終於放假了!什麼都沒有這點來的重要!

時間還早,窗外地平線上只隱約有一抹微藍,於是阿華又在床上賴床到天亮才起。

院裡的阿姨們終於答應,她可以在暑假的時候可以偶爾帶小黑出去溜一溜。阿華早就爭取很久了,小黑每天都被綁在院子裡,也該時常帶出去運動。但院裡的阿姨們都不同意,說她太小牽不動成年狼犬,直到這個暑假才答應讓她試試。

她將鐵鍊取下,這時她才發現小黑向來戴著的頸鍊是那樣的又粗又沉重,她的手也只勉強能握起鐵鍊一圈,笨重地在手心上烙下紅印。

她牽起鐵鍊,長鍊子多出一段拖在地上,小黑安靜地吐舌呵氣,酒紅色的眼睛是那麼沉靜。
應該沒問題吧?

「我們去海邊!」阿華向幾乎和自己一樣高的狼犬宣布,小黑搖搖尾巴回應。

她牽著小黑望外走去,小黑只是佇足不動,阿華拉了兩下牠都只回以困惑的神情。最後的拔河卻是小黑突然看到有人騎著腳踏車從院外經過,牠狂吠著拖著阿華往外衝去,腳踏車騎士在前面白著臉狂衝。

小黑果然是典型的獵者,看到會動的東西就狂追,阿華被拖在後頭停不下來,她只能盡量引著牠往海邊的方向跑去。

等最後一人一狗最後踏在沙灘上時,阿華的手心都已又紅又腫,再也抓不住鐵鍊,小黑將鍊子拖得響噹噹地追逐四散的海鷗,沙灘上一捧黑毛自由地飛舞在風中。

阿華脫力地坐在沙上,好累,沒想到平時嚴肅成熟的小黑會這麼瘋狂,彷彿野性突然被解脫後的狂歡。

她看著小黑在沙灘上跑了一圈,一直跑到視線盡頭的聚水坪邊便跑了回來,蹲在她一邊哈哈地吐著舌頭,酒紅的眼睛裡映出白花花的浪滔。

「小黑,平常很悶吧?」

阿華撫摸牠的下巴,狼狗用濕濡的舌頭舔舔她的臉頰,阿華怕癢地笑了起來。

阿華乾脆將牠的鐵鍊從頸中取下丟在一旁,用力將小黑的頸毛抓亂,往浪花撲上沙灘的地方張腿跑去。

「我們去游泳!」

天氣這麼熱,跳到海裡就是最好的降溫方法了。

玩瘋的一天,等回到大屋已經是下午,阿華將小黑綁回門邊後便很快地清洗一番,然後拖著濕漉漉的頭髮躺在床上裝死。

沒想到溜狗是這麼累的事,但卻很愉快,尤其是小黑盡情奔跑的樣子如在腦裡長了根。

但或許太累,阿華睡不著,腦子中來來去去除了小黑還有研姐姐和其他的鬼童。

腦中晃耀著小黑快樂奔跑在陽光下的飛揚神情,她卻忍不住想起見不到陽光的研姐姐和只存在暗影中的鬼童,如果可以和他們分享陽光下一切美好,該有多好?

如果陽光是能夠均分的就好了,真希望他們也能看到太陽底下的美好,那麼研姐姐就不會總帶著冬天走路,而鬼童們也不會總是眼中只有陰鬱的暗紅色。

似乎只要活著就會有大大小小的麻煩,阿華翻個身將下巴放在手背上,對著窗外幾乎要融化於日光下的街景發呆。

剛剛她還去聚水坪晃了一圈,不但沒看到隴,附近的漁民也說這星期都沒見到他。阿華料想,他大概又旅行去了,說不定還是跟著上次那位奇怪的客人一起離開?阿華剛錯過一次月圓的慶典,她猜想他最快也得等下個月圓才會回來吧?

她無聊地翻開厚重的兒童百科全書,剛讀了半篇便覺得房裡悶熱難耐,她乾脆抱起書一股腦兒地跳下床。實在是書太沉溜狗又溜到脫力,她辛苦地將書抱在雙臂間往外跑去,打算去研姐姐的房間閱讀順便混時間。

但才剛出長廊剛走到樓梯下,阿華就碰到王立強等院童從樓上大呼小叫地一踴而下,後面追著就快哭出來的女孩。

「快還我!你們不要這樣!」那是三年級的小英,也是平常安靜不受注意的院童之一。

院童們擁簇著王立強,大聲笑鬧著,將撲上的小英推到長廊邊,在樓梯下方如道人牆隔開王立強。王立強往樓梯上跳上幾格,好整以暇地坐在樓梯上翻開手中的簿子,搖頭晃腦地念了起來。

「今天是開學的第一天,我不喜歡上學,可是每個人都一定要上學才能長大。老師說,我們今年還是要好好讀書,要不然要打屁股……好無聊,廢話,跳過……」

「跳過,跳過……再跳過……」王立強笑嘻嘻地將日記翻的悉悉蘇蘇的,小英又叫又跳卻怎麼也衝不上樓梯,臉上很快便掛了兩條淚水。

「啊,有了。」王立強故意怪聲怪氣的學女生的腔調:「我最討厭院子裡的王立強,他是個討厭鬼,每次都欺負別人,神經病神經病神經病,我最討厭王立強了,最好趕快被送走……」

王立強放下簿子盯著她看,小英掩著臉哭了起來,院童們都鼓譟起來,用種幸災樂禍的神情看著就要發怒的王立強和哭的很傷心的小英。

「借過。」阿華對著擋路的院童們露出不耐,書很重,他們要擋到什麼時候?

擋路的院童下意識地讓路,直到阿華小跑上樓梯後,他們想擋住跟著衝上的小英已經來不及了。

趁著兵荒馬亂,小英從王立強手中一把搶過日記本,她不解氣地用本子打他幾下後跑回房裡將門鎖上,在房裡哭得很大聲。王立強因此被王媽媽打了一頓,他恨恨地看著行若無事的阿華,都是她害的,擾亂了他們好不容易得到的樂子。

哼!這個樑子結下了,不報復他王立強的名字就倒過來寫!

■ ■

一入夜,小黑的吠叫聲劃破寧靜的夜,聲音近的宛如就在阿華窗外。

近來夜幕一落小黑總是不停吠叫,甚至惹了鄰居上門抗議。叫罵不聽,王媽媽便會幫小黑套上嘴籠,小黑便只能發出抗議般的嗚咽。

小房間裡,童鬼圍在床邊睜大了紅眼,專注地看著讀書的阿華,六雙貓般的眼睛緊緊鎖在她臉上,阿華字正腔圓、抑揚頓挫地讀著故事,將童話故事讀的像篇驚險的冒險故事。

阿華已經習慣他們一到夜晚便出現在房間裡,蹲在地上聽她念故事。

雖然只要他們一出現,房裡便會溢滿一種被冷凍的腐味,就像是肉在冷凍庫放上半年一年所發出的氣味,不過只要他們在房裡暑熱便會退到房外,不用開冷氣便能夠涼快一夏也不錯。

但阿華每晚都只念醜小鴨的故事,那是她的小小聽眾唯一愛聽的故事,每次她想要念新的故事他們便會焦慮地發出嘶嘶聲,抓爬床單甚至將書打落。

無所謂,阿華便一遍遍地將醜小鴨的故事大聲讀出。故事的長度剛好適合每個晚上讀上一遍,讀完也該是睡覺時間。

阿華喜歡將故事讀出來的感覺,故事生來就應被大聲讀出,這才是分享故事最好的方式。
她無法捧著陽光進入房裡,無法將陽光下的美好和他們分享,但是故事卻是那樣的可親,只要念出便能被分享,相同的故事每個人卻都捧著不同的拼圖,這種感覺真好。

她不懂為什麼他們這麼喜歡這個故事……事實上,阿華也無法確定他們喜歡這個故事,從他們沒有表情的小臉上看不出多少愉悅,他們睜的又圓又大的紅色貓眼裡也不意外地缺少情緒。

又為什麼只聽醜小鴨這個故事?

阿華既不懂也無法理解,因為她對於這個故事也缺乏感覺,即使念到快會背了,阿華仍是碰觸到故事裡醜小鴨的感覺。或許是天生的缺陷,她就是無法理解故事裡的情緒,這就是阿華平常少看故事只喜歡讀兒童科普的原因,兒童科普易懂多了。

當醜小鴨又如何?阿華向來懶得去管其他人的觀感,變成天鵝為什麼會比較快樂?奇怪的故事,她接不到故事中的邏輯,沒辦法,她向來就是這麼遲鈍。

反正她的小聽眾們愛聽就行了,只要有人喜歡,這故事就有存在的價值,即使阿華不了解其價值所在。

和童鬼們相處的時間長了,阿華漸漸能分辨出童鬼們的不同。最小的孩子也是最黏人的孩子,他總是佔據離她最近的地方,若其他鬼童靠得太近他也會威脅地對他們發出嘶嘶聲,總之是個占有欲強的孩子。

每個孩子都有不同的個性,聽她念故事時,總會睜大了眼,眼神卻越來越恍惚空洞。這些孩子雖然智力宛若沒長大似的,他們卻很纖細敏感,而且阿華很快便注意到他們聽得懂她的話語。

除了那個最小的孩子對她很依賴,其他的童子或多或少對她露出警戒,他們不相信她,阿華可以感覺到敵意和殺氣。若機會來了,阿華相信他們會毫不顧及這些日子她為他們念書的情誼,撲上她啃食她,就宛如對付夢境中的那些女人一般。

她彷彿和一群胡狼被關在同間房裡,只有故事能取悅他們,說故事的人也不過是塊會走路的鮮肉。

但阿華不害怕,因為她不是鮮肉,她本就不是他們啃得動的品種,於是阿華才能如此好整以暇地念故事給他們聽。

當他們圍著她聽故事時,阿華甚至有種錯覺,她彷彿多出了許多弟弟妹妹。她很喜歡這種平靜的感覺,反正漫長的暑假也沒什麼事情,就當打發時間也好。

「水仙花叢在他面前垂下枝枒,陽光是那樣的溫和又溫暖。他整理羽翼並將優雅的頭抬的高高的,然後從內心深處他發出快樂的讚嘆:『當我是醜小鴨時,我從來都不曾幻想過,我有可能會如此快樂。』」

醜小鴨終於變成天鵝,故事一結束,鬼童便紛紛消失在牆中,只留下血童仍是蹲在牆角宛如監視,像監察官又宛若衛兵。

就這陣子的觀察中,阿華感覺的到血童和其他童子的不同。最重要的一點,他很聰明。

雖然他從不曾開口說話,但阿華就是知道他就像低年級的小學生一樣聰明,如果教他加減乘除他一定能很快便學會,若是教他認字他應該也很容易便上手。如果他是活生生的人類小孩,他應該會像是王立強一樣頑皮,總是無憂無慮地帶著小弟們到處鬧女孩子玩耍。

但他卻只有空洞的怨恨,不該屬於孩子的仇恨便生根了。

他是受傷很深的小狼,孤獨地窩在角落伺機而動,阿華也不懂自己究竟是獵物還是其他東西,她永遠看不清他眼中的情緒。

■ ■

玻璃罐裡密密麻麻的蚊子,有的沉在罐底不動,大部分都飛來撞去,還有的艱難地嘗試著在光滑的玻璃上站定。

王立強大笑,將玻璃瓶用力搖動驚得所有蚊子都亂飛亂撞。就是讓蚊子運動,餓了食慾才會好。

花了一整個下午,王立強連同院童們抓了一整罐子的蚊子,每個院童身上都遭到恐怖攻擊留下的痕跡,紅斑點點。

大家一面將皮膚抓的又紅又腫,連王立強也忍不住將手腳抓出長長紅痕。但看著一整瓶辛苦的成果,王立強和大夥兒就陰測測地笑了起來,那是布袋戲裡秦假仙的笑法。

但辛苦了一整天,最後的執行卻是人人搖手又搖頭,將蚊子放出是多麼恐怖的任務?

「大嘴,你去。」王立強點名了。

綽號大嘴的院童臉都垮下來了,先別說釋放蚊子是多艱難的任務,他身上的紅豆已經夠多了,儲藏室那一側的長廊向來陰森森的少有人氣,通常院童都不會有獨自進踏入的膽子,如果不是一大群人壯膽誰也不敢傍晚還跑去玩。

「快點啦!那個笨蛋快回來了,」王立強將瓶子塞給他,不耐地挑眉:「給你一分鐘去搞定,快去!」

大嘴哭喪著臉環視其他院童,每個人都幸災樂禍地為他打氣。

「快去啦!不要放到蚊子都死了。」
「善哉善哉,施主回不來我再幫你超渡。」
「嘻嘻,記得不要讓蚊子再跑出來,最好在裡面和蚊子再培養一下感情喔。」

「去死啦!」大嘴咕噥著,拖著腳往長廊走去,院童們在後方起鬨。

一踏進長廊院童的喧鬧聲突然便退到了很遠的地方,大嘴打了個哆嗦,這個空棄的長廊總給他不好的感覺。他緊抓著玻璃瓶宛如唯一的武器,小心翼翼地墊腳走路宛如驚擾沉睡中的長廊。

西曬的長廊很熱,熱的像是天花板就要融化,整條長廊有些不現實地微微晃動。一定是太熱又太緊張,大嘴揉揉眼睛,好像傳說中的鬼屋探險一樣,大嘴感到心臟都快跳出嗓子了。

終於走到儲藏室改建的小間前,門一打開卻是一股冷氣撲面,大嘴差點就砸了玻璃瓶,還好最後把持住了,大嘴覺得自己實在很勇敢。

X的,怎麼房間裡這麼冷?

大嘴站在門口看著昏暗的房間宛如妖怪的幽口,就是遲遲不敢進去。

好恐怖,這就是吸血鬼女孩的房間嗎?雖然不是沒進來過,但一個人獨處感覺又完全不同。

大嘴兩腳發軟就是不敢踏進,就在這裡放掉蚊子吧?他緊張地轉動瓶蓋,但手指頭不受控制的發著抖,滿是汗水的手心讓玻璃瓶更滑溜了,一個不穩玻璃瓶便從手中滑出,他抓了兩下卻沒能救回掉落的瓶子,玻璃瓶清脆地落地往室內角落滾去。

幸好沒破!好佳在,大嘴總算鬆了一口氣,但他更煩惱了,要進去這房間可是需要很大的勇氣,而他的勇氣在試著開瓶就已用光。

陰冷的房間裡頗暗,長廊的光線將他的影子融化在室內無處不在的暗影中,在這樣的黃昏裡有種不屬於他的恐怖感。

進去撿還是這就離開?大嘴舔了舔乾燥的嘴唇,然而他還沒下定決心進門之前,房裡的一個人影早他一步撿起了瓶子。房裡的光線很暗,他只看得出黑灰的輪廓。有些生氣又鬆了口氣,大嘴暗暗問候阿華從未見過的家人。明明人就在房間裡面也不出點聲,害他緊張這麼久。

雖被正主兒抓到,那對方和自己同樣都是人,大嘴大不了就耍流氓進去搶那個玻璃瓶。但他越看越怪,那個怪胎有這麼矮小嗎?那個影子看起來怪異的頭大身體小,大頭上似乎還沒有頭髮……

他張著嘴看著那個暗影將瓶子貼在耳邊,用力搖著玻璃瓶。那黑影蹲著的樣子很怪,他隱約看出過分細長的四肢幾乎一點肉也無,大頭沉重地微垂身前,看起來像隻畸形的大青蛙似的。

大嘴緊張之下不小心碰到門板,門呀地往後大開,黃昏的夕光將那人的形影照的清晰。
沒有皮膚的血紅童子抬起滿是紅絲的眼睛,貓般的眼睛上挑看他,手裡搖晃的動作停了下來。

大嘴幾乎就要停了呼吸,他想跑卻兩腳發軟,就是動一步也難。

血童直直地盯著他看,細細的手卻抓著玻璃瓶一下又一下地往地上砸去,宛如正用火石生火的山頂洞人般野蠻。

空空空!
敲打聲打在大嘴心臟上,大嘴的心臟也撲通撲通地幾乎就要跳出喉嚨。

他一下重過一下,血童死盯著他的眼神讓大嘴感到他在砸的其實是他的腦袋。

他的手勁那麼大,玻璃終於被打破蚊子紛紛飛出。血童仍是盯著他宛如飢餓的狼,看也不看地用種可怕的速度抓住飛出來的蚊子,沒兩下就捏了一大把死蚊子在手心,塞進嘴裡津津有味地吃掉。

大嘴感到腿間有溫熱的熱流滑下大腿,等他回過神來他已經尖叫著衝出長廊,嘴裡喊著沒人聽得懂的喊叫。

於是,大屋裡出現了新的怪談,然而這個怪談總是以大嘴的膽小尖叫和濕掉的褲檔為笑話結束。

王立強總是笑得很大聲,但和他熟悉的院童都能看到他眼底的恐懼,王立強本來就不是個懂得掩飾心情的院童,他只是仰仗拳頭大才能壓下其他院童疑惑的神情。

同樣的恐懼也出現在所有曾經折磨過小麻雀的院童臉上。就說那個小女生一定有問題!他們卻不敢和其他院童交換疑惑與恐懼,只能狂嘲笑大嘴來掩飾情緒。

但恐懼仍是默默地擄獲了心虛的院童們。那黑影該不會是死去麻雀的鬼魂?牠會報復這些傷害牠的人吧?

院童們首次因欺負小動物而感到不安,彷彿任何陰暗的角落都有亡靈的窺探。怪胎養的鳥也是怪鳥,或許死掉就變成了恐怖的鬼也說不定,大屋裡怪談從來都不少,麻雀鬼的傳說在大屋的餐桌上悄悄滋長。

討厭王立強等院童的孩子們幸災樂禍地將怪談越炒越大,大嘴口中的血紅童子多出了鳥喙及斷掉的翅膀,牠會在荒廢長廊上拍著斷翅尋找弄死牠的小孩,夜晚長廊上的風聲其實就是牠怨憤的鳴聲。

怪談越炒越兇,王立強和同伴也越來越焦躁不安,。他們仍是會以欺負其他院童取樂,仍是會喧鬧作樂,但他們對於阿華明顯的恐懼回避。

怪談在大屋裡轉了一圈後已變了調,阿華的人緣更差了。

大屋的飯桌上雖然有嚴厲的規定像是只能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碗裡的食物要全部吃完,院童間不能互換位置等等規矩,但每次吃飯時阿華兩旁的院童都會在規則中往旁盡量挪遠,硬是要和阿華保持三十公分以上的距離,彷彿小女孩是某種病源的帶原者似的。

謠言傳來傳去,阿華也略有耳聞,走在大屋裡院童紛紛繞路走遠,她只能苦澀地彎彎嘴角,這種被討厭的感覺實在很不好。暑假期間院裡有很多小活動,阿華卻都沒有參與的心情,她也不想壞了眾人興致。

於是她白天總在外玩耍或拿著書本到外頭閱讀,聚水坪、土地公廟和慧慈法師的尼庵都是很好打混時間的場所,大屋對於阿華只是個提供睡覺及吃飯的地方,從來不是家的地方現在更對她發出排斥氣息,每次要回到大屋前她總會垂頭喪氣,做足心理建設後才踏入大屋去面對院童厭惡的目光。

還好現在不是冬天,阿華只能如此自嘲,白日能在外閒晃讓她苦悶的日子也好過許多。

■ ■

生命是不公平的。

非洲吃不飽的孩子太遙遠,就是透過薄薄的電視螢幕也碰觸不到那份真實。
但大屋裡的鬼童卻是那樣真實,他們也是手腳細長,肚子微鼓起,周身的皮膚更是斑斑血痕,淌著腥臭的血。

也許對看不到的人來說,鬼怪純屬虛談,但這是阿華從小便接觸到的世界,就是沒有人相信也無所謂。這些別人眼中的虛幻於她是真實,鬼童們和她一樣都是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但他們的的存在卻是那樣的悲哀,血淋淋卻不被現實承認的真實。

和他們相較,阿華覺得自己的確幸運多了,飯飽衣暖,她的小小腦袋裡無須裝填太過複雜的東西。

阿華隱隱約約知道,他們嚐過人血,若是要殺人也不會遲疑,他們並不像外表看起來的那樣無辜。但當他們睜著貓樣眼睛,抱膝恍惚地聽著故事時,阿華卻覺得他們是那樣的稚幼孩子氣,他們只是群應該待在電視前看天線寶寶的小朋友。

習慣夜夜為他們念故事,不長的故事似乎給這群命運殘酷的小朋友一點奇妙的慰藉,阿華有時會感謝寫下這個故事的大人,他是否知道他的故事會給這些孩子一點光芒?

晚風吹動濕髮,雖然剛沖過冷水澡仍是因暑氣而暈眩,悶熱潮重的空氣讓阿華有些懶懶得不想讀書,一直到鬼童們出現後房間變得陰涼後她才將桌上的故事本取過放在腿上。

翻開厚實書皮,阿華讓紙頁在指尖沙沙地滑動,粗糙的頁緣刮著指腹,直到熟悉的章節出現眼前。插畫中,兩隻鴨子正爭著一隻蚯蚓 ,母鴨帶著一群小鴨在風光明媚的院子裡覓食,形體怪異的醜小鴨則是遠遠落在後頭。

開始念書前,阿華的注意力被窗戶上奇特的鳴聲吸引,一隻壁虎從玻璃上踩過。壁虎是可愛的,牠們有著大頭、圓滾滾的身子和一碰就斷的尾巴,當牠們踩在玻璃的另一面,肥厚的足底有複雜紋路宛如樹木的年輪,阿華總喜歡爬到桌上觀察牠們腳底紋路和覓食的行為。

彷彿看到許久不見的老朋友,阿華將書本在膝上有些出神地望著壁虎悠悠往窗角踩去。然而微笑還沒在嘴角化開,啪的一聲一只赤裸著血管的小手拍上玻璃,阿華還來不及阻止,血童已經將壁虎緊握手中,露在拳外的半截身子連同尾巴辛苦地扭動拍打掌沿。

「快放開!」

血童蹲在桌上,無動於衷地望著她,低頭咬斷了小壁虎的半截身子,津津有味地咀嚼著,握著剩下半隻屍身宛如電影開場前的爆米花。

阿華滿臉通紅地瞪著他,額角一跳一跳地疼痛著。血童只是反覆看看她和她膝上的書,似乎不解她為何還不開始?

等了許久,血童又抬手咬了一口壁虎,新鮮的粉色血液答答地滴在桌上,他伸出細長的指頭搖指了指她膝上的書,用手勢催促著她趕快開始。

太過分了!

阿華啪的將書闔上,蹲坐在地上的鬼童們困惑而遲鈍的看著她,其中一童鬼神情恍惚地抓住腳邊竄過的小蟑螂放進嘴裡,喀滋喀滋地咀嚼著。從他們那近乎麻木的神情看來,這些似乎都是反射動作。

所有的生命,不管大小不都該被尊重?生命本是那樣珍貴的脆弱。於是怒火就這樣燒了起來,阿華喉嚨乾得宛如要著火,她張口吐出沙啞的聲音。

「你們……我討厭你們!」

內心滿溢難以形容的厭惡,阿華將書任性地扔在一旁。

「我不要唸了!」

偏著頭宛如迷路的小動物,鬼童們不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六雙貓樣的眼只是愣愣地盯著她看,圓眼中滿是摸不清頭緒的困惑。

血童從桌上躍下回到一貫的角落,縮在陰影中的身影越發細小了,暗影吞食了他眼中原有的亮度,讓他宛如擱置錯位置的雕像一般。

「我不要唸了,出去!都出去!」

阿華將臉側開不再看他們,胸膛裡仍燒著滅不去的怒火,她才不要和這些孩子妥協,錯就是錯,她沒有容忍的義務。

她不再理會他們,逕自拿起童話書安靜地翻閱著,等她從書中再度抬頭,房裡已經空蕩蕩的只剩下她一人。

小小的房間突然因空曠而顯得過分寬大,空氣又復悶熱潮濕,阿華有種剛睡醒的感覺,彷彿剛剛她的憤怒只是夢境一場。他們一消失她的怒氣宛如隔夜的氣球,氣不壯地鬆扁著。

空蕩蕩空蕩蕩,窗外的微風仍帶了絲未退的暑氣,所有聲音都因暑熱而懶懶睡去,房間裡是那樣的安靜,靜得彷彿鬼童們從未曾出現過。

唯有桌上幾滴稀薄的鮮血證明他們曾經出現過,阿華取過張面紙將他們留下的唯一痕跡擦去。

重重地倒在床上,阿華試著不去想鬼童離開時的神情,但血童的眼神卻在腦子裡鬼魅般地徘徊不去。

那是種困惑和疼痛都蒸發掉的空無,近乎麻木的眼神。

也不知道是因為血童的眼神還是空氣太悶熱,阿華因此一夜無眠。

■ ■

淡淡的檀香味在鼻尖繚繞,佛堂裡的空氣因檀香味而飽滿沉重。

阿華有時覺得檀香味似乎會吸收聲音讓大氣變得安靜。

明明佛堂裡的念佛機從未停過地播放著未曾改變過的語音,一遍遍一遍遍,迴圈般的無趣,在檀香的壓制下佛號彷彿早已失去了形體與涵義,化為背景一抹無關緊要的震動。

這種寧靜很舒暢,阿華非常喜歡這種不受時間影響的寧靜,外界的一切變動都無法干擾這份莊重的沉靜。

時間在此無比緩慢卻是那樣的優雅,焦躁的心跳都會被無聲的力量所安撫。

清涼的不是空氣而是在此安坐的人心,阿華喜歡拿書來這裡閱讀。

阿華跪坐在角落的圃團上,面前安放著一本厚重的百科全書,她讀累了就抬起頭看看佛龕上眉目慈祥的佛像,看看在前方閉目誦經的惠慈法師。

和惠慈法師相處的次數多了,阿華發現她是個自律甚嚴的人。

佛堂裡的一切都是都有其歸處,圃團被整齊地擺放宛如棋盤,桌上永遠一塵不染,架上的經書用黃布蓋著以免染上塵埃。佛桌上總供著兩把怒放的鮮花及一盤淨果,淨水則是每日更換。

惠慈法師雖然動作緩慢但卻很精準,阿華從不曾見她撞到桌椅或是進來時不小心踢亂圃團,她向來都是不焦不躁,對於環境的乾淨整潔更是有些過份龜毛了。阿華就目睹惠慈法師在用完廁所外的洗手台時還會順手用布將洗手檯擦乾,她對於佛堂裡的一切細節更是注意非常。

其實是位很嚴肅的師父,但她對阿華很是和藹,親切地容忍著個性莽撞的小女孩。

但近來每次阿華出現在佛堂時,惠慈法師總會對她凝起眉頭,鼻翼聳動。阿華知道,她身上沾染了童鬼們的惡臭,這種氣味瞞的了別人卻瞞不了惠慈法師。惠慈法師卻也不說破,只是默默地將佛堂前的淨水取下,用指尖彈了幾滴在她身上後就繼續回去原位誦經。

檀香味也沖淡了童鬼們的氣味,隨著味道漸淡,阿華也不像原先那麼懷念他們。

自從那晚過後,他們已經好幾個夜晚都沒出現了,阿華將書本展開念了故事一遍又一遍,曾經熟悉的訪客卻不再圍著她聽著故事。

過份安靜的夜晚,阿華總會感到有些寂寞,他們原本是她在大屋裡極少的同伴,她卻對他們無端生氣將他們趕走。

她反省著自己的行為,她或許確是過分了點,他們根本弄不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

對他們而言,獵取比自己還弱小的生命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他們從有知覺起便是這樣的生活著,活著從來都沒有太過美好的事物,弱肉強食,生存就是如此簡單。

他們是不同世界的存在,阿華並不認同他們的生活觀,她知道他們的無奈卻不能夠理解,於是他們的理所當然便激怒了她,當然因暑熱而焦躁的脾氣也是主因之一。

幾天沒見到這群孩子,阿華有默默在後悔了,幾個夜晚她還懊惱的睡不著覺,就怕那些孩子會出了什麼差錯。

可惜她的煩惱卻沒有傾吐的對象。

又熱又煩惱,她睡得很不好,眼睛因黑眼眶而變得又大又亮,白天偶爾坐在佛堂裡都會不小心蜷縮在團圃上沉沉睡去。

經過幾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後,吳媽媽貼心地在她房裡擺了一只電風扇,阿華終於能夠睡得著了。

又是一個過份安靜的夜晚,大概不會來了,阿華跪在床邊準備將桌前的小檯燈熄滅,風扇呼呼的響聲是夜裡唯一的聲音。

手指按在開關上,阿華卻愣了一下,她似乎聽到不該出現的聲音?

水聲滴答地落在角落,令人掩鼻的腐臭味宛如碎蛋般暈開,詫異地回頭,阿華看到最小的孩子捧著斷掉的左手蹲在角落發抖。其他孩子身上都有輕重不一的傷,腐臭的血啪啦啪啦地滴在地上,他們的眼神是那樣的驚恐。

似乎有什麼在追逐他們?阿華有種很不好的預感。

夏季的夜晚向來都很熱鬧,蟲鳴蛙鼓少不了,因暑熱而焦躁的狗叫聲彼此彼落,從村鎮的這頭傳到那頭,敲打著因熱氣而失眠人們的耳膜。

但這時阿華才注意到不對勁的地方。

太安靜了,窗外蟲鳴止息樹影如如不動,黑幽幽的空氣失去了應有的聲音竟會變的如此沉重壓迫,阿華屏息地抓著衣角,額角被緊張的汗水沾濕。

窗櫺被噴上沉重鼻息,所有的鬼童都縮在最遠的角落發抖,一股莫名的寒意爬上背脊,阿華一把將窗簾拉上退到床角,警覺地看著緊閉的窗簾。

突然出現在角落的血童用種怪異的姿勢,四肢著地爬上牆壁,宛如蜘蛛般地攀上天花板。他飛快地爬到窗前,倒鉤著身子對著窗子張嘴齜牙,背對著他的阿華看到了他光裸的後背上幾道深深的爪痕。

阿華從床上跳下,血童突然轉頭對她露齒咆嘯,血紅的眼裡滿是受傷野獸的不信任。然而他一回頭,巨大的爪子突然穿透窗簾,眨眼間血童已經被巨力打到門邊,重重地撞在角落縮成一團。

那是什麼?野獸的爪子卻沒打破窗子或在窗簾上留下痕跡,阿華忍住想揉眼的衝動,剛才應該不是她眼花了吧?

深深的恐懼突然擄獲了她,隔著窗簾,她可以感覺到一股令她無法動彈的目光,那是真正野獸打量獵物的銳利目光。

現在,血童被擊到後方角落,阿華首當其衝地對上了窗外的野獸,窗子和窗簾都不成籬藩,她感受到一股赤裸裸的寒意,但她知道自己沒有退縮的餘地,小小的鬼童們都縮在後方恐懼發抖,血童更是痛苦地在角落嘶嚎打滾。

那股目光不受窗簾阻隔地透進房裡,房間裡的空氣因那野獸巨大的影子而變的陰暗模糊,阿華感到自己的腳正微微顫抖,她只能抓緊了胸口的護身符,頭腦卻是一片空白。

突然間,狗吠狂暴地在窗外響起,小黑將鍊子拉的鏗鏮響亮,那野獸被驚得往後退去,似乎對小黑的吠聲很是忌憚。

阿華緊張地聽著窗外的聲響,小黑的怒吼像子彈般打穿安靜的大氣,那野獸不安地噴著鼻息發出沉重的呼吸聲。

不久,窗外又歸於平靜,小黑的吠叫聲也止息,那野獸應該離開了,阿華感到肩膀一鬆幾乎脫力地跪坐地上對著窗外發愣。

糟了!大家還好嗎?

阿華忙從地上跳起,拍拍膝蓋上的灰塵,角落的童鬼恐懼的縮成一團宛如懼冷的小獸,看著她的神情像是被拋棄的小貓小狗,空洞的疏離卻多過應有的哀怨,這讓阿華很是難過。

他們身上都有深刻的傷,每一道都幾可見骨,翻捲的傷口泛著黑氣,這些孩子的嘴唇都已泛黑,個個抱著手臂懼冷地顫抖著。

她看著縮成一團的鬼童,那些鬼童因她的目光而恐懼退縮,緊張中最小的孩子還嚇得拋下斷手退進鬼童堆中,原本會親暱的圍著她的孩子看著她宛如修羅,阿華忙搖手退後。

「好好,不要怕,我不會碰你們的。」

血童這時正蹲踞在另一角,安靜地垂著沉重的頭顱。原本鮮紅的血肉都退成泛灰的淡粉,他那無肌膚覆蓋的身體上滿是傷痕,彷彿永遠都流不盡的鮮血在足下滙成一小塊血泊,發出驚人的惡臭。

他應該是傷得最重的孩子,一想到他背後幾乎可以斷去脊骨的傷,阿華緊了緊拳頭。

阿華在他面前蹲下,小心地不踩進血泊,放輕聲音。
「你,還好嗎?」

血童終於抬起大頭,唯一的一只紅瞳惡狠狠地瞪視著她,應是鼻子的地方只剩黑幽的空洞,半張臉也彷彿被卡車壓過般血肉模糊,他露出一嘴半透明的銳齒咆嘯,雙腿如青蛙般用力一彈便向阿華撲去。

大口,銳齒,黏稠的小手握上她細細的脖子,細齒沒入肩膀,喀擦。

劇痛末入肩頭,尖銳的犬齒穿透薄薄的肌膚,阿華張手環抱著像空氣一般輕盈的血童,他小小的掌心緊貼著她的頸子,手力重的幾乎可以掐斷她的脖子,如果時間久些。

剎那便是永恆。

心臟沉重得幾乎跳不起來,時間幾乎凝結住,阿華卻沒有太多的恐劇疼痛,血童的感情想法透過穿透她肩頭的犬齒及兩人相貼的肌膚傳了進來,沖刷而來的影像宛若收勢不住的大水幾乎淹沒了她。

她睜大了眼,瞳孔無意識地聚焦移動,彷彿夢遊者般盯著虛空不動。於是她並沒看到瞬間被淺藍電光彈出的血童狠狠摔在牆腳,模糊血肉將房間一角染紅。

阿華向來非常厭惡和人有肢體上的碰觸,因為人們的思想太外放,光是握個手都能接收到不屬於自己的思念,當事人赤裸裸欲保留的秘密。渥萊君封起的是她閱讀虛空中思念的能力,卻阻擋不了太多透過肌膚相交而傳遞的訊息,更何況是穿透她肩膀直沒入血肉的各種想念?

影像如洪水般淹沒了她,她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阿華還是血童?各種血腥汙穢的影像將她往血池裡的記憶漩渦裡拖去,她張口想要尖叫卻出不了聲,世界黑暗汙惡的讓她幾乎無法承受,她只能選擇相信自己就是血童。

他是不到足月前便已經出生的孩子,母親在他出生前就已將他賣給養鬼者。

母親不要的孩子,一到這世界便得背負不屬於自己的罪。

每天他都要死上一次。

他的肌膚被強酸腐蝕殆盡,那是每天都要經歷一次的痛苦,一日的起始都從難以忍受的痛苦開始。

那種火炙熱烤鑽心的痛,就是經歷了這麼多年他也不曾習慣過,反而覺得每天每天的痛苦更烈,只有內心越來越熱烈的恨意能稍稍壓下那種痛楚。

他恨這個世界,他從出生便開始仇恨這世界,這個暗黑的世界。

他沒有活著的理由,恨意是支撐他唯一的力量。

他每天磨牙霍霍,他要咬斷養鬼者的頸子,他要他那些沒有責任心的爸爸媽媽負起他們該付的責任。

養鬼者控制著他和其他的鬼童,讓他們替她或偷竊或傷人,若他們不聽話她便會將他們關在小小的符室裡,直到他們被電的皮焦血乾,直到他們只剩半條命。

他們的能力並不強,一開始也只能做些偷竊的工作,或是到指定的女人夢中下饜。隨著時日越久,血童的能力也越強,現在他已經能碰觸的現實裡的物品,他的牙齒能咬破小孩的血管。

平日,養鬼者並不將他們嚴厲地看管著,只有交代任務時才會將他們喚回。

原本,他沒有絲毫道德的觀念,就是要殺人也不是他的錯,只是一個指令一個動作罷了。
一直到某天在大屋裡閒晃時進入了小女孩的房間,她正在學拼字,一個字一個字將書上的內容念出,稚嫩的聲音讓他在牆角聽得出神。

於是他夜夜躲在她的房間一角偷聽,他學得很快,許多字句從耳裡敲進恐怖的思想,他開始懂得分辨是非。

這是恐怖的改變,他在無人的房間裡敲著自己的頭,用頭撞著牆壁直到血流了滿地。

他在為惡,這一切都是不對的,他原來是惡人手中的鈍刀。

他本該像其他有父母的孩子一樣,快樂的上學,輕鬆的讀書,他是個和其他孩童一樣的孩子,他為什麼卻要日日生活在血腥與痛苦裡?活在無邊的罪惡中,逐漸被罪惡感所侵蝕?

不!背起這份罪惡的不該是他,這個世界從他出生就不曾公平過,那他寧願將一切都毀滅,連同不該存在的自己。

但首先,他要找到他的父母,他咬著指甲陰測測地笑了起來。於是他時常在白日與夜裡無目的的漫遊,進入房間裡觀看男女的交媾。

不只他,許多想要入胎的孩子都在等著、看著,但只要他一出現他便會將那些孩子通通趕走,他是那樣的激動粗暴,即使要將他們的魂魄都咬碎毀滅也不惜。

寧願他們逝去不再有生而為人的機會,他也不要其他的孩子在女人的子宮裡被利刃活生生的剪成碎片,被如此廉價的生出女人體外。

他蹲在床邊看著男女野獸般的交合,恨恨地看著。

為什麼?

如果不想要生小孩就不要做會生小孩的事情,為什麼你們的罪總要我們來承擔?野獸交合後還會將孩子珍重的生下扶養,但這些男男女女呢,卻是比野獸更加不如。

他不懂,為什麼他們會如此愚笨,就是他也懂得男女交媾是為了要生出子息的基本邏輯,為什麼這些大人會不懂呢?

他恨這些女人,更恨那些男人。

女人們多多少少都會為了他們的逝去而愧疚,但男人呢?哼,那是些比蟑螂都不如的生物,他們從不曾悔過,他最恨的就是這些毫無責任感的大人。

終於,他最後找到了生父與生母。

他的生母早就死掉了,原來當時他那罪惡的出生後她仍是付出了代價,她因止不住的子宮大出血而死去。

他的生父像隻醜惡的種馬,找到他的時候他正趴在個年幼的女人身上。他也不急,安靜地跟了他幾日,直到他受不了生父的醜惡而決定動手。

那一日,他躲在生父房間的馬桶邊,安靜地躲著。夜半,生父起身上廁所時他攀在馬桶邊偷偷探頭。他的生父睡眼矇矓地脫了褲子準備小便,他便張口用盡全力--一把將他的生殖器咬斷,鮮熱的血噴了他滿臉滿嘴。

他滿意地聽著他的生父哭嚎大叫,站在馬桶蓋上嚼著難吃的部位,他還故意露出一截在嘴外讓他看見。

他的生父終於看到他了,他兩眼一蹬便昏了過去,當晚便因腦溢血及流血過多而亡。

成功報了仇,他卻沒有成功報仇的喜悅,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他生父的死亡而改變。無數男男女女仍是夜夜製造著不該出生的孩子,每日墮胎的人潮永遠不減。

他受不了這種汙穢,這種不被尊重的感覺宛如被螞蟻纏上的傷口越刨越深。

他開始喜歡躲在賓館的廁所裡面,趁著野獸男人上廁所時咬斷他們腿間那塊難吃的肉。真的很難吃,那應該是人肉裡最難吃的部分,最好吃的當然是股肉,他將酸澀難嚼的肉塊吐出按下沖水鍵,那些男人哭嚎的樣子實在難看。

後來養鬼者知道了,他受到非常嚴厲的處罰,整整三個月都離不開睡覺用的小棺材,差一點就連魂魄都被強酸融的不剩。

最後被放出來,養鬼者給了他的任務就是那個樓下的小女孩。他得在一個月內讓她無聲無息,無病無痕跡的死去,要不然他就得死。

他早就死過一次,再死掉便是魂魄消散,他再也沒有投生的機會,那是對鬼童們最嚴厲的處罰。

那個女孩是他很小的時候就曾經失敗過的任務,他就是知道,她本該是他們其中的一員。真不公平,她是如何不被捲入這種悲慘的命運中?他恨恨地盯著她的背影,命運為何如此不公?或許將她也拖下水不算太糟糕的決定。

不過是個女孩嘛,這實在不是什麼困難的任務。

但這麼簡單的任務他卻失敗了……讓他失敗的不是護身符而是那個好聽的故事。

■ ■

醜小鴨也會變成美麗的天鵝。

他從來沒聽過這樣的故事,聽著聽著心裏就會柔軟下來,身體裡有種神秘的情感在滋生。
那或許是他從未曾碰觸過的希望?

其他的鬼童大概也有同樣的觸動,他們都是沒有父母要的醜小鴨,從小便得東奔西波,做自己不願做的事情,過自己無法控制的生活。

人們嫌惡他們,恐懼他們,就是什麼都不做也是人們眼中的邪惡。

被世界拋棄的孩子,他們是孩子裡的醜小鴨,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惡,從一出生便承載著人們不願承認的罪,就是蟑螂也活的比他們光明。

但醜小鴨並不醜,他只是被擺錯地方的孩子。

天鵝的孩子落到鴨子群裏就成了醜陋的醜小鴨,原本應該是尊貴的天鵝們所珍愛的孩子,他只是不幸出生在不該出生的地方,被不屬於自己的族群所驅趕。

於是他會這麼懷疑,或許他只是被生錯了地方,他只是被擺錯了位置。這些都不該是他應承受的罪,或許有一天他也會突然蛻變,回到屬於自己的族群裡。

內心因美妙的故事而柔軟下來,每聽一次故事,希望便會在內心一吋吋滋生如蔓草,毫無理由地讓他的想像力奔馳。他該屬於的族群該是如何的模樣?他的真正模樣應該會如何?

希望滋生的同時,他的恨意慢慢如冬末的融雪般消散。

仇恨支撐著他撐過一次次剝皮蝕骨的痛,失去了強烈的仇恨,那種痛楚更難忍受,他漸漸無法承受那種椎心之痛,他意志上的軟弱讓他的肉身也隨之衰敗。

半個月下來,他的肉身腐蝕的比過去六年還快,一開始他還洋洋自喜,他以為這是蛻變的前兆。
但很快他便慌了,他的身體像是快燒盡的蠟燭般融化,軟趴趴地浮在酸水裏宛如一塊乳酪,他靈體的血肉也漸漸融化,

他的內心充滿恐懼,只有女孩的故事是唯一的救贖,除了相信醜小鴨也會變成天鵝的傳說,他沒有其他的浮木可以攀扶。

只要聽著那個故事,他就會鬆下一口氣,莫名的信心會充滿心胸,他便不再發抖不再恐懼。

但最後那個女孩也用那種厭惡的眼神看他,將他們趕了出去。

不要那樣看他,不要那樣嫌惡地看他!

他躲在陰影中不由自主地顫抖著,他能感覺到自己的血肉像融化的冰淇淋般淌下,他的時間不多了。

最後,離開那女孩房間的那剎那,他突然就懂了,醜小鴨永遠不會變成天鵝,那只是牠在冰天雪地裡臨死前的幻覺,這是個騙人的故事。

他就要死了,他的死亡是永恆,是所有希望的消滅,他永遠都沒有蛻變的機會了。

然而他還沒想到解決的辦法,他正在腐敗的肉身是那樣的惡臭,這天晚上便引來了飢餓的野獸。

■ ■

劈哩啪啦!

淺藍的電光閃動,光網在視網膜上烙印下交錯複雜的線絡,阿華恍惚地看著光網的暴動。

她究竟是阿華還是血童?

她搖搖頭,腦海中仍是裝滿了恐怖的影像,她試著將意識拉回卻無法自主地被影像的洪水撼動。

對了,她是聚水坪上的小草!她突然便清醒過來。

好噁心的思念,她實在很想吐,但更多的卻是無盡的悲傷。

真的好複雜,她本來以為世界很單純的分成日與夜,黑與白,對與錯。

養鬼者利用這些孩子是錯的,血童傷害人是錯的,她將他們無情地趕出是錯的。但現在阿華卻不那麼確定了,是非對錯似乎難以被分成對立的兩端。

她實在很苦惱,除了二分法她不知道該怎麼區分善與惡,對與錯。她頓時感到有些手足無措,七年來的價值觀受到殘酷的考驗,如果不能討厭壞人她還能怎樣?

又是一道電光閃爍,阿華這才回過神來,她似乎有更應該要煩惱的事情要注意?

一團血肉模糊的人形之物摔在牆上,半面牆上黏滿血塊,阿華驚的站起,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驚恐中,她看到那塊人形之物睜著一只眼睛向她,眼中有著她熟悉的倔強。

是血童!

他勉力扶牆站起,身上露出帶著血肉的森森白骨,臉上的肉已經融化大半,他嘴裡的牙齒也剩沒幾顆。阿華看到她腳邊落了許多透明的細齒,他在咬進她肩膀的時候似乎就已掉了大半。

等等,他要做什麼?

阿華的心跳如失序的列車般撲通撲通的響著,她動彈不得地看著小血人往她奮力衝來,最後被電網無情的彈出重重撞在牆上,宛如一片剛切下的牛肉被一把貼在牆上,帶著血塊緩緩滑下。

阿華剎地失去血色,她知道他在做些什麼了,他不想活了。

觀看著血童不顧性命的自殘,其他鬼童縮在一角發抖,小臉上卻沒有多少情緒。

真正的死亡從來都不曾太遠,他們也早失去了哭泣的本能,他們沒有能為同伴而哀傷悲懼的真情,只能漠然看著,他們將來也許也會遭遇的現實。

「不要過來!」

阿華大叫,但血童又一次衝了過來,被狠狠地彈到牆上,左臂隨之折斷。

「拜託!不要再過來了!」

阿華的語音中滲了哭聲,血童扳著牆壁站起,小手在牆上印下變形的紅手印,獨眼裡空蕩蕩的沒有情緒。

「求求你們,再聽我說一次故事……」

她顫抖著在桌上翻開故事書,指尖冰冷麻木,她看著血童一面找著正確的書頁。

故事絕對不是騙人的,只要活著就有希望,她向來都是這麼認為的。

「這個時候的鄉下是多麼迷人,更何況夏天到了!小麥是黃色的,大麥是綠色的,乾草堆疊在綠色的牧草地上……」

血童又衝了過來,又被劈啪地彈了出去,這次向後重重倒在地上,許久都站不起來。

「最後一個又一個的蛋殼裂開了。『嘰嘰!』所有蛋黃都長成鴨仔,他們從蛋殼中伸長了脖子……」
一滴兩滴水滴落在紙張上,阿華眼角捕捉到血童的動態,他又顫顫地站起,獨眼中只有固執的死意。

阿華用手背擦掉鼻尖的潮濕,繼續唸下去。

「『這個世界好大呀!』所有的小鴨都這麼說。和躺在蛋裡相比,他們現在感到舒服多了。『你們以為這就是整個世界嗎?』母鴨這麼問……」

啪啦!血童又一次被彈出,半個身子黏在牆上滑下,他的血液幾乎就要淌光。

「『這最後的蛋花了我好長的時間,』正在孵蛋的母鴨這麼說:『它就是不肯破蛋。但讓我給你看看我其他的小鴨,他們是我看過最甜美可愛的小鴨了……」

阿華蹭蹭發紅的鼻子。

對了!她怎麼這麼笨?她突然眼睛一亮,一把將脖子上的護身符蛻下掛在窗戶上。

「好不容易,最大的蛋終於破了。」阿華大聲地念出故事:「『嘰!嘰!』小鴨這麼叫,一面從蛋中擠出。」

冰冷的小手攀向她的肩膀,蝕骨的寒意讓阿華無法克制地顫抖,但她仍是不停地念著故事:「他是那麼大又那麼醜!母鴨看著他說:『多麼可怕又大隻的小鴨?其他的孩子都不像他……』」

那隻手失去支點地垂了下來,半掛在她身上,阿華不停地念著故事,椎心的冷意讓她的牙齒忍不住答答的相擊。阿華得承認自己是個笨拙的人,她只能盡力忍耐著將故事念好,這是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細細的啜泣聲悄悄地出現在故事的朗誦聲中,血紅的童子終於趴在她腿上像個真正的孩子哭了起來。

「於是,半跑半飛地,他越過了籬笆……」

命運雖總殘酷,但只要活著就有越過的障礙的機會,活著就有希望,她是如此確信著。阿華將故事翻過新的一頁,繼續朗誦這個充滿希望的故事。

阿華沉浸在故事當中,她是那樣專注的朗誦著故事,等她唸完後已近深夜。

她困倦地從書裡抬頭,這才發現血童和鬼童們竟然都不在房間裡,原本滿室瘡痍的模糊血肉都不見了,小房間只有風扇轉動的聲音。

她頹然地放下書本,有什麼辦法呢?她只能希望他們還會再出現,讓她為他們念完整本安德生故事。

漫長的一夜,她累得沉沉入眠。當她躺在床上睡覺時,腦海中卻不斷地回想著血童眼中的情緒。

她說過討厭他們,但她不是真的討厭他們……很多時候阿華也不確定自己的想法,但話語總是先一步出口。說過的話就如同潑出去的水,她就是想要道歉也已經太晚,可能永遠都沒機會了。

■ ■

透明的容器裡漂浮著一團腐爛的肉團,隱約只能看出是未足月嬰兒的形狀,又像是一團水中泡了很久的乳酪,原本血紅的膚色都退成灰白。

嬰孩半張臉都融掉,只剩下失去眼瞼的獨眼無情緒地朝著上方。阿華發現自己正蹲在容器的後面,房間的另一側有一男一女正在說話。

「壞掉了,能夠用上這麼多年也不枉了。」女人的聲音很耳熟。

「阿姨,不是早說過了,煉製血童至少要四歲的孩子才有效用,嬰靈雖然好控制但實在沒什麼能力,年紀夠大才有足夠的恨意……」男人的聲音有些陌生,卻是冷酷的讓阿華打了寒顫。

「我身體的情況……唉,已經不如從前了……」

「也是,這樣的血童比較好控制,反噬又小……其實他們的能力比我想像的還好,也只有阿姨才能調教出這樣的鬼童。」

阿華悄悄地探頭,透過裝著嬰屍的容器她看到和女人對話的男人,那是個二十出頭的青年,單眼皮下是雙豆大的黑眼睛,身材又細又長像根竹竿,看起來讓人感到很不舒服。

「少來,」女人笑吟吟地看著他:「誰不知道你就快拼過全盛時期的我了,後生可畏呀。」

青年露出惶恐的神情,女人無所謂地搖搖手。

「不能再放這裏了,恐怕會引來饕餮……」

「我累了,幫我拿出去處理掉吧,最好是埋在院子裡,別太隨便處理,在這裡請低調點。」

青年唯唯諾諾地稱是,將透明容器用布包起抱起走出,阿華忙偷偷跟了出去。

一到走廊,那青年便沉下臉淬了一聲,和適才惶誠惶恐的模樣判若兩人。阿華跟著他走到樓下,那青年很快地晃進廚房打開後門,將容器一把丟進後門邊的垃圾桶裡,拍手走人。

「不要丟掉!」阿華突然醒來,躺在床上微微喘息著。

身體很沉重,她艱難地動動指頭,身體才慢慢恢復知覺。她勉力從床上坐起,這麼大熱天她卻出了冷汗。外頭的天色微亮,看時間大概是凌晨四時,阿華跳下床穿了拖鞋便往外跑去,穿過陰暗的長廊進入廚房,墊腳將喇叭鎖拉開打開後門。

喇叭鎖很難開,她花了好大力氣才將門打開,還弄得滿身是汗。一開門,清晨的風滲入月桃香氣,沁涼得讓她打了個寒顫。

她打開垃圾桶,臭味和蒼蠅撲面而來,她就著微弱的天光在垃圾桶裡找著那個容器,最後弄得滿身狼狽後才將容器找出。

那個容器其實不大,約莫是醬瓜甕的大小,捧在手裡阿華不由自主地背脊發涼,手臂上的汗毛紛紛站起,一股酸意從胃裡湧出,阿華無法抑止地蹲在垃圾桶旁乾吐了起來。

等她終於能忍住那股想要嘔吐感覺,她的視線已被津津的汗水打濕,她小心翼翼地捧著透明容器往外走去,現在就是輕微的搖動也會讓原本就腐爛的肉團更加碎散。

臨到門口,小黑卻突然擋在面前,緊盯著阿華手中的容器從齒縫中發出低沉的咆嘯。

黑色的大狼狗宛如認真的武士,牠酒紅的眼睛裡有著不可置疑的力道,牠不會讓阿華通過,牠會撲上將容器弄碎,那是不該存在的東西。

「小黑……」阿華將容器抱在懷裡,看準了小黑的鍊子長度不可及的距離跑了出去。

小黑追過來,卻被不長的鍊子拉住脖子,牠將鐵鍊扯的響噹噹,暴怒地狂吠。

「對不起啦,小黑,回來再好好向你道歉了。」

遠遠地,阿華站在轉道前對牠喊著,便再也不遲疑地從牠的視線中離開。

當她急切地敲著尼庵的門時,惠慈法師剛做完早課,庵裏的婆婆們正忙著做早餐,一看到阿華便親切地邀她一起吃早飯。

「師父呢?」阿華站在門外卻不肯進門,只是一個勁地問著。

「怎麼這麼早就來了?還這麼慌慌張張的?」惠慈法師持杖走出,露出令人心安的微笑。

「師父,拜託妳出來一下。」

「先吃點早餐,總是這樣慌張,金婆的粥熬的可好了。」惠慈法師仍是一貫的不驕不躁,卻快急壞了阿華。

「師父!」阿華幾乎沒在門口跳腳。

惠慈法師笑吟吟地持杖走到門口,伸手往她頭上探去。

「怎麼跑得滿身是汗?嗯?」

她突然愣住,阿華便將懷中的容器抬高讓她碰觸。惠慈法師碰到容器的那剎那手抖了一下,阿華看到她手背的血色都霎地退去,但她卻沒收手甚至將容器摔下,反而堅定地接過了容器。

她也不說話,逕自往外走去,阿華緊緊跟在她身後,兩人安靜地穿過院子裏的竹林,直接進入了院子後方的鐵皮儲藏室裏。

儲藏室裏很暗,微弱光線透過一扇高處的小窗曬入,惠慈法師本就不需要光線,輕聲讓阿華從儲藏室的大箱子裡取出一疊舊報紙鋪在木桌上。

木桌上鋪了層厚厚的報紙,容器安然擺在上頭,惠慈法師將手在瓶蓋上不語,表情是那樣的專注而穆肅。

阿華屏息著,她原想著惠慈法師或許會大怒,或許會要她解釋,但她卻一句也不問便接下這份麻煩。很安心的感覺,惠慈法師身邊的空氣是那樣的寧靜平和,阿華原本的焦躁恐懼都飛走了,一種無聲的信任在她心中滋長。

阿華看著惠慈法師半天不動,她張嘴想發問,卻不願打破這份寧靜,最後便安靜地看著惠慈法師的動作。

惠慈法師終於將容器的蓋子打開,閉目凝神後便突然將雙手緩緩地伸進瓶中,小心地將嬰屍取出。

看到這幕,阿華很是動容,她知道師父是那樣的愛潔,那瓶中的液體又是腐蝕性液體,她的指頭一伸進去便不自然地泛紅。一定很痛吧?但是惠慈法師卻沒露出絲毫痛意,只是十分專注地將嬰屍取出,神色莊重地宛如手中捧著的不是腐臭的屍體,而是一朵落入汙泥的花。

她將嬰屍放在報紙上包起,合掌念了段頗長的經文。她剛念完,阿華便拉著她的手臂將她半推半拖出儲藏室外,拉著她到水龍頭底下開水沖洗著她那雙又紅又腫的手。

實在忍不住了,阿華蹲在一旁不斷用袖子擦掉溢出的眼淚,惠慈法師取笑她:「原來阿華也是個愛哭的孩子,害怕嗎?」

一個晚上的擔心害怕恐懼全化成眼淚流出,她再也停不下來,這種安心的氣氛讓她再也無須忍耐,她抓著惠慈法師的袖子哇地大哭出聲。

哭累了,她才抽抽噎噎地問著:「師父……他還在,他不會死,對吧?」

惠慈法師卻不回答,只是將水龍頭關上,對著她靜默半分。

最後,她們將嬰屍在焚化爐裏燒了,佛桌上多出個小小的骨灰罈,白瓷上無字也無記號。阿華知道,那個從未曾被取過名字的孩子正在裏面沉睡,他總算能安心地睡上一覺了。

阿華合掌對著眉目慈祥的佛像拜下,她相信惠慈法師會照顧好這個孩子的。

他也許連活著都不算,只要存在就有希望,至少阿華是這麼認為的。

(後記)

大屋之餐桌規則之一,每個人有固定位置,不能隨意交換位置。

飯鐘響了三下,院童紛紛拿了盤子排隊領取晚餐,王媽媽那雙嚴厲的眼睛在院童臉上掃過,原本大聲吵鬧的院童趕緊噤聲。

大屋的飯廳裏有四排平行的長桌,男生兩排女生兩排,座位分配又以院童的年齡來分配,年紀最小的孩子坐在離院裏阿姨最近的前方,又大孩子的對面坐著小孩子以方便照顧。

阿華的位置居前段,但兩旁並坐的女孩都盡量將坐位挪開和她保持距離。這天四周的院童紛紛探頭偷看她,實在是她脖子上的烏青太明顯,若仔細看還看得出是個孩子的手印。

手印狀的黑青被白皙的頸子一襯,隱隱透出種陰森感,近看更是嚇人。

阿華身旁的院童們一面偷看她一面咬著耳朵,新一輪的鬼故事已在餐桌上成形,懸疑的八卦總是食欲的好配菜,八卦越多院童也能趁機多添幾碗飯。

這些,阿華如往常般聽而不聞,她只是慢吞吞地吃著飯,她從不在餐桌上說話,如往常般專心品嘗飯菜的滋味,享受飯廳裏鬧哄哄的人氣。她其實很喜歡和大家一起吃飯的感覺,餐桌是唯一她和院裏的同伴們有所連繫的地方,除此之外,她和院童們幾乎沒有交集。

她總是吃得很慢,總是院裏最後幾名,她已經習慣吃完最後一粒米時,一抬頭面對的是空蕩蕩的飯廳,悠悠然地將碗拿到廚房裏放進水槽。

洗碗是很無聊的苦差事,也是院童們都討厭的工作。

在院子裏,飯後總會有幾位院童留下洗碗,洗碗在院裏是種懲罰,不乖的孩子當天接到洗碗卡就得在晚餐後乖乖留下幫忙洗碗。洗碗也無須手洗,將碗簡單的沖淨後放進洗碗機即可,洗碗的院童要作的也不過是將洗淨的碗取出擺回碗櫥裏。

和王媽媽不對眼的王立強總會接到洗碗卡。

這天又是他和同伴留下洗碗。當阿華將碗盤拿進廚房時,負責洗碗的院童懶懶地接過髒碗盤,隨便刷了兩下便放進洗碗機裏按下洗碗鍵,隨口抱怨:

「好慢喔,每次都這麼慢,妳就不能吃快點嗎?」

王立強原本坐在流理桌上打哈欠等另一台洗碗機洗完碗,一看到阿華差點就從桌上跌下。

她脖子上那是什麼!

腦海中出現『鬼手印』三個大字,王立強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脖子,整條背脊發涼,他頓時無法抑止地頭皮發麻。

看著正往外走去的阿華突然停步,他睜大眼倒吸一口氣,這口氣便卡在喉嚨不上不下。

他看見了,門口攀著幾隻青白小手,兩個大頭從門的左右探出,一看到阿華便抬高了有著斑斑血痕的小手招呼,布滿血痕的小臉露出個怪異的笑。

驀地,其中一位樣貌可怖的孩子轉動佈滿血絲的大眼,視線對上了他,他裂嘴對王立強做個頑皮的鬼臉,王立強便宛如脖子被無形的手掐住般,喉嚨發出科科聲響。

雖只是一兩秒的遭遇,王立強卻覺得時間過了好久,他的心臟都快從喉嚨裡跳出來了!

阿華頓了一下,她加快腳步往外走去,原本的鬼童們很快往長廊的方向跑去,王立強甚至以為他聽見了孩子的笑聲。

「王立強?」同伴語音遲疑地喚他,實在是他的臉色太難看。

「有鬼!X的,我看到了,跟那個傢伙去了!」

「你沒睡好啦,」其他的院童嘲笑他:「剛剛那麼暗,一定是眼花。」

「花個頭啦!」王立強大怒:「我看到了,是真的!」

王立強實在是受不得激的人,原先的恐懼頓時背拋在腦後,他將擦碗布一把丟下。
「你們跟我去看看,走!」

「不要吧,老大。」
院童們眼神飄移,在晚上走過廢棄的長廊可要很大的勇氣,而此時,他們寧願被罵孬種也不想裝勇敢給自己找罪受。

「哼!膽小鬼!你你你,和我一起去。」

王立強怒氣沖沖地點名,被點到的院童臉都垮了下來。

但凡每間大屋,都總有一扇神秘的門或是一道陰森的長廊藏著孩子的夢饜,躲著傳說中會吃人手指的虎姑婆或是無名的妖魔鬼怪。而大屋裏最可怕的,莫過就是一樓那道西曬的長廊。

進入長廊之前,王立強將玄關和長廊的燈都打開,有了燈光的加持,長廊從這端望去似乎只是普通的長廊,但另三位院童都感到不自然的風從長廊吹出。

王立強後悔了。

但身為這些院童的老大,他只能裝作啥米都不怕地踏進長廊,另三位院童也緊緊跟在後面,只要跟緊老大總是比較安全。

緊張的隊伍在狹窄的走道中移動,空曠的長廊燈光暗暗,視線也昏黃。緊張的時刻總過得慢,明明走廊就沒多長,王立強卻覺得走了好久才到,四個孩子磨磨蹭蹭地來到改為房間的儲藏室門口,王立強一馬當先貼在門上聽著門內的聲息。

隱隱約約,房內似乎有絮絮叨叨的人聲。王立強豎起兩道濃眉,怪女孩在院裏沒有朋友,那她到底是和誰在說話?

將手放在冰冷的門把上,王立強小心翼翼地將門開個細縫,清脆的童聲隨著冰冷的空氣流出門外,王立強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每個人都盯著可倫的紅鞋看,連所有的畫像都盯著,而當可倫跪在祭壇上將嘴唇放在金色的聖杯上時,她的腦子裏只想著那雙紅鞋……」

「所有人都離開教堂後,老婦人也進入了她的馬車。當可倫正要踏進馬車時,那位老兵說了:『看看那雙漂亮的舞鞋!』可倫無法讓她的腳乖乖不動,她再也無法忍著不跳個幾步,然而她一但開始,她的腳便不停的跳,就好像那雙鞋子控制了她的腳……」

原來她在朗誦故事?

鬆了一口氣,王立強無意識地靠在門上,門被他的重量推動,他伸長了手卻已挽不回呀然開啟的門。

糟糕!來不及了!

然而他還沒想好要跑還是要進去嗆聲,隨著視線的開闊,他卻被眼前所見驚得無法動彈。

昏暗燈光下,小女孩抱著故事書坐在床邊,神情是那樣的專注。一群赤裸的孩子圍繞著床蹲坐地上,一動不動地垂著大頭,光裸的背脊上遍布淌血傷痕,無血色的浮腫肌膚和怪異的姿勢讓他們遠看像是被群被剝皮的田蛙。

王立強倒吸一口冷氣,他恐怕嚇傻了,他似乎聞到死亡的氣味?

故事被入侵者打斷,阿華落下一個重重的頓點,從書中抬起的茶色瞳膜裏浮出不掩飾的詫異及領地被侵入的不悅。

她抬頭停頓的那一刻,圍坐地上的孩子紛紛無聲地轉頭,動作整齊劃一宛如早就排練了許多遍。

貓樣的大眼,泛紅的瞳仁,深深血痕將小臉分割成塊。

裂嘴,他們對他微笑。

「大哥哥,你要陪我們玩嗎?」

【童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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