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4

聚水坪夜話 八 黑芽

悶熱的午後,竹葉青青的院落是那樣陰涼,暑熱被拒絕在竹林外,連無所不在的蟬鳴都被竹葉的沙沙聲所模糊。

陽光透過綠葉落進落地窗,竹蓆邊緣被曬的暖暖,阿華起身揉揉小臉,粉嫩的頰上印上紅印,她迷迷糊糊地往裡挪去,又鼻息細細地睡了過去。

佛堂裡的婆婆們將她當自己的孫女一般寵著,特地在陰涼的茶室裡為她舖了張蓆子。

茶室靠後院,一整面的落地窗收入整個後院的翠綠,地上鋪著塌塌米,居中的矮茶几上整齊地歇息著茶具,格子門一關,室內的寧靜幾近凝固。偶啼的鳥聲在空寂的背景裡發散模糊,茶室實是午睡的好地方。

漫長又悶熱的暑假,惠慈法師的尼庵是阿華的避風港。

累人的學期結束,一整個學期積累的精神壓力湧上,再加上之前累積的可怕夢境和血童的想念,阿華是那樣的疲倦渴睡。不若在大屋裡總繃緊神經,她幾乎一只要被佛堂沉靜的氣氛包圍,便會無法控制地睡去。

夢境像肥皂的泡沫一樣,越搓越多,將滲入深處的疲倦洗出。她做了很多夢,許多許多的惡夢,那是長期累積的精神塵埃,隨著夢境被緩緩排出。

雖說茶室是睡覺的好地方,但阿華更喜歡待在佛堂裡。對她來說,誦經的音調是那樣的單調,聽起來像是某種陌生的語言,嗡嗡地宛若容易入眠的海潮音,她時常不自覺地靠在牆邊打盹。

這段時間是最輕鬆的了。

有時讀書,有時喝茶,困了就趴在蒲團上縮成小獸狀睡著,被背景的唸佛音所擁抱,這種寧靜實在舒暢。

休息了整整一周,阿華才覺得精神又重新健壯起來。

於是惠慈法師很快便發現,阿華總是問題很多。

阿華翻著架上經文,她驚訝地發現原來難明的誦音是中文,師父天天都是誦同樣的經文,一遍又一遍。

「師父,為什麼妳常常在唸經?而且念的都是一樣的經?」
一等慈惠法師誦完經,她忍不住問了。

「因為師父很笨呀,」惠慈法師微笑,「這些經文是佛所說的道理,但是師父太笨了難解深意,只能誦過一遍又一遍,誦唸多次,多多少少也能有些體悟。」

「可是,念久了不煩嗎?不會覺得無聊嗎?」

「阿華,如果一個人能專注一個念頭上,就不會覺得煩躁也不會無聊。誦經是能讓人專注的好方法,阿華要不要試試看?」

無奈地攤攤手,阿華指指擺在蒲團前的厚書,那是向研姐姐借來的百科全書,她也有自己的經典要讀呢。

「對了師父…… 」阿華攀在佛桌邊緣盡力墊著腳尖,桌上素白的瓷罐安靜的幾乎毫無存在感。

「他還在嗎?還是已經不在了?」

惠慈法師默然。阿華等不到答案,勉力盯著瓷罐看,瓷罐卻只是瓷罐,無聲也無息,她也無法確定裏面是否真沉睡著怨氣很重的孩子。

看著瓷罐時,阿華總會感到種奇妙而陌生的感覺,會讓胸口很悶,那是種令人困惑的情緒。一直到很多年後,她才知道這是哀傷,雖然她仍是並不懂為何會感到哀傷。

「師父,」阿華出神地看著眉目慈祥的佛像:「唸經就像是說故事吧?他聽得到妳的故事嗎?」

惠慈法師透白的瞳仁望進虛空,鄭重地點頭。

■ ■

日落前,海風吹動廊前掛著的風鈴,海浪的轟鳴聲隱約在窗外震動著晚風。

阿華安靜地坐在餐桌邊幫忙撿豆子,婆婆們七嘴八舌地交換八卦,鎮上所有的八卦都在討論範圍,一桌人可以抵半個菜市場。

她們偶而還會逗逗阿華,這些婆婆們都很喜歡這個不善表達情緒的孩子,這麼小的孩子會主動幫忙家務,她們都很不捨她的過份成熟。

她和她們的孫子孫女也不過差不多的年紀,自家孫兒還正是愛撒嬌胡鬧的年紀,阿華的臉上卻看不到那種無憂無慮的憨嬌,稚嫩的臉上只有過分冷靜的淡然,偶爾皺著小小的眉頭,稚氣的臉上少有孩童的笑。

很難和人打成一片的孩子,她卻很喜歡這樣和婆婆們一起撿豆子,聽著她們吵鬧的討論,這是她想像中家的溫馨。

阿華幫忙撿完豆子後時間也不早了,她只能不情願地告別婆婆們,在晚餐前回到大屋。還沒回到大屋,她遠遠就聽見遊戲間裡的喧嘩聲,院童們又笑又跳的影子在窗邊一晃而過。

暑假開始不久,大屋來了三位義工哥哥和兩位義工姐姐,除了瘦高的青年他們都是高中生,其中四位是院長的遠親。

她從大門溜進,經過遊戲間時歡笑聲如熱浪般撲面而來,就是室內轉動中的風扇也吹不散興奮的氣氛,她好奇地停步觀看。

其中靠牆邊笑嘻嘻發牌的大哥哥很眼熟,他高高瘦瘦如竹竿,臉上有雙豆般的黑眼睛,他的笑容讓人很不舒服,阿華會想到卡通裡豺狼看到獵物的笑。

據說是研姐姐的遠房表哥,但他第一天來到大屋就引起了一陣騷動。

那天早上院長女兒難得離開房間到樓下找零食,她懶洋洋地走下樓梯,細長鳳眼下方是日夜顛倒的黑眼眶,她如往常般披著一頭雜亂如草的長髮,滿臉旁若無人的恍惚。

她扶著樓梯,混沒注意到玄關處的喧鬧聲,幾位客人正笑鬧著入門。

細瘦的青年靠在門邊抬眼看她,嘴角浮起明顯的笑紋。

「唷,研夕梅。」

院長女兒迷迷糊糊地望向他,她似乎無法認出眼前人地愣在原地,突然間她的眼睛越睜越大,嘴巴也圈成O形,彷彿剛從惡夢醒來一般。

他又抬手搖了搖。「怎麼?看到表哥不會叫一聲?」

這句話像按下了某種控制鍵,院長女兒突然便從呆滯狀態中醒來,她發出尖銳的尖叫聲往樓上跑,驚恐中還被絆了一跤,最後跌跌撞撞地消失在眾人眼前。

這個意外在大屋裡引起熱烈討論,阿華沒親眼看到整件事情,她也是在餐桌上聽見院童們掩嘴嘻笑地討論才知道。

頑皮的院童們還偷偷給那位青年取了個綽號,狼哥,大野狼的簡稱,當然院長女兒是故事裡的小紅帽。剛開始他們還私底下偷偷這麼稱呼,後來那位義工哥哥聽到了也只是無所謂地笑笑,院童們就開始大方地叫起他狼哥。

另外幾位大哥哥大姐姐也被取了小名,長相甜美的是小蝶姐姐,大嗓門的率直少女是雅翊姐姐,另外兩位大哥哥則分別是搞笑的偉明哥哥和文靜的孟翎哥哥。

或許是暑假的緣故,又或許是義工哥哥姐姐的出現讓大屋的氣氛變得輕鬆活絡,院裡的阿姨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給予院童們平日更多的自由,連原本的熄燈時間都鬆懈許多。

熱絡輕鬆的氣氛,阿華卻覺得格格不入,她每日早餐一吃完便離開大屋,由義工哥哥們帶領的遊戲她從未參與過,她原本就不是院裡團體的一份子。所以她一直都沒能弄清楚他們在玩些什麼遊戲,就是靠在門邊看了許久也只是被跑來跑去的院童們弄得眼花撩亂。

她突然感到有些暈眩,耳邊一抹鬼魅的啜泣聲彷若幻覺。不是研姐姐的哭聲,那是稚嫩如鳥兒夢囈般的啼叫,並不透過耳膜直接出現在腦中,這樣的熱度裡仍讓阿華起了一陣寒顫。

怪異的哭聲只出現一瞬,一回神,阿華卻發現手臂上的寒毛都豎起,她低低喘息宛若忘記呼吸的魚,頭腦一片空白。

她一抬頭便對上一雙黑豆般的眼,靠在牆邊的青年正盯著她看,消瘦的臉頰上揚起令人不舒服的笑,阿華驀地被強大的厭惡感擄獲。她也不管走廊上不能跑步的規則轉身便跑,穿過曬進長廊的落日餘暉中回到房間。

她彷彿聽到了不該存在的笑,土狼般的嚎笑聲追在她身後。

她用力的將門關上,將惡鬼般的笑拒在門外。

■ ■

暗藍的天際最後一束霞光就要消逝,食物的香氣和熱絡的笑語在餐桌上浮動,院童們興奮地討論著今日的遊戲。

幾位義工哥哥姐姐另坐一桌,許多院童都偷偷地看望著不斷傳來笑聲的圓桌,一段時日的相處後,幾乎所有院童都很崇拜這些大哥哥大姐姐,他們就像不同世界的人。

他們很有自信,既會玩又什麼都懂,大家都希望長大能像他們一樣。小男生們更是不斷偷看著小蝶姐姐。他們只在電視上看過這麼漂亮的女孩子,她又高又瘦,綢緞般的長髮挑染上些許橘色,淡妝讓她的五官立體而鮮明,她說話的語調嬌聲嬌氣,偶而蠻橫的個性在男生眼中也很可愛。

院裡的小女生們一面暗暗希望長大後能像小蝶姐姐那樣漂亮,一面又偷偷地注意著幾位大哥哥們。偉明哥哥很幽默搞笑,孟翎哥哥很斯文俊秀,看似陰沉的狼哥似乎什麼都難不倒他,小女孩們都偷偷喜歡這些大哥哥,最初的情愫總是微妙得怎麼也說不明白,那是女孩們最重要的秘密。

自從王立強走後,院童間的氣氛變了很多。

院童間的小霸主,王立強原本只是父母寄養的孩子,前一陣子他夜夜做惡夢,最後哭著打電話求父母來接回家。沒有他的領頭,喜歡欺負人的院童們收斂多了,大屋裡的勢力重新洗牌,幾位客人的出現讓院裏出現短暫平靜。

輕鬆的氣氛將整個飯廳烘的暖暖,普通的食物似乎更好吃了,大家吃完仍是不願離座。院裡的阿姨們睜隻眼閉隻眼,任由幾位客人插進院童之間,和大家隨意談天。

阿華仍是吃得很慢,這天她的胃口尤其糟糕,主因是拉了張椅子坐在對面的青年。

「狼哥,你可以幫我看看我的手心嗎?」

他身邊的小女孩怯怯地伸出手掌,狼哥似乎懂得看手相,女孩們總喜歡圍著他讓他算命。

「當然可以,」他露齒笑笑:「男左女右,來,給我另一隻手。」

「我也要!我也要!」另一邊的女孩鼓譟起來。

「狼哥狼哥,幫我看看我會不會活很久…… 」

高瘦的青年臉上維持一貫笑容,他頗有耐性地回答著四周小女孩的問題,但阿華就是知道他那雙如黑豆的眼睛正興味地在她臉上巡弋,目光充滿種她也無法形容的惡意,強烈得讓她幾乎就要反胃。

她只能勉強架起精神結界將他的念頭擋在外頭,厭厭地吞下最後一口米飯,勉力壓下上湧的胃液。

然而在她拿起碗盤離座之前,她感到青年豺狼般專注的眼神,有些灼熱地燒灼著她的結界,無法抑止的寒意竄上背脊。

她不退縮地回瞪,竹竿般的青年將帶笑的眼睛瞇成一線,混若不覺地轉頭和旁邊的小女生繼續聊天。

走了王立強卻來了更討厭的傢伙,空氣似乎也被染上莫名惡臭,阿華逕自將空碗盤洗淨放回碗櫥,作點簡單的家務似乎能讓她感到平靜。

大屋的氣氛更怪異了,她有種風雨欲來的不安,阿華寧願這只是錯誤的幻覺。

阿華不喜歡大屋的氣氛,每次遇到高瘦青年時,他的目光總讓她很不自在,討厭還不足以形容她的感受,阿華也說不清她為何會如此厭惡那位青年。

陌生又熟悉的厭惡,阿華似乎不久前才接觸過的醜惡,但她就是想不起來。每次在大屋裡看到那青年,他總是會對她露出那種露骨的目光,赤裸裸地燒灼著她的精神結界,那種目光實在很討厭。

於是,阿華待在惠慈法師處的時間越來越久,總是早出晚歸,院童們的遊戲她從來都不感興趣。

她或許曾經渴望加入院童的遊戲,渴望成為笑語的一部分,就如她曾渴望和同學們一起玩跳繩,曾渴望過能和大家打成一片。然而,自從接觸過血童的想念之後,她突然像是失去胃口的食客,那些歡笑和遊戲變得好沉重,她驀然失去了好奇心及加入的興致,曾經的渴望變成海面上正消融的泡沫。

赤子之心,阿華聽過這句成語,真正『赤子』的心卻是那麼沉重,她一碰觸便被感染上赤裸裸的疲倦。

她很困惑,當時曾經一閃而過的問題重新縈繞腦海,她無法抑止地不斷自問,究竟什麼是正確的什麼又是錯誤的?

血童做過很多不好的事,若在地上畫條歸類好人與壞人的線,他應該毫無疑問蹲在壞人的那一側。

然而阿華又沒辦法將他當成壞人,他只是個被命運玩弄,不由自主的孩子不是嗎?

又,那些被他傷害過的人呢?

惡人手上的刀一但染了血,就是染血的凶器,他做過太多無法被原諒的事,許多傷害一造成便沒有修補的可能。

阿華很困擾,若是非對錯不能二分,她該如何去評斷是非?她又該如何去相信大人們所謂的正確與錯誤?

再也不能夠單純地分辨對錯,阿華困惑於現實中的灰色地帶。為什麼世界不若她以為那麼簡單,對就是對錯就是錯,單純的不須多想?

如果她再也不能分辨好壞,她要如何討厭壞人喜歡好人?她再也不能理直氣壯地去厭惡那些做惡的壞人,說不定他們也有所謂的「苦衷」?

小小的腦袋打了結,她抱膝坐在圃團上,望著佛桌上的瓷罐發呆,試著將混亂的思緒理出個頭緒。

「師父,如果我有個問題,我怎麼樣都找不到答案,我該怎麼辦?」一次喝茶的時候,阿華這麼問了。

「阿華,」惠慈法師溫煦地問她:「為什麼妳的心雜亂了?」

「心雜亂的時候,即使是最簡單的問題也無法看到答案,」她捧起茶碗放在手心:「就像是這碗茶,如果我的手抖了,茶湯表面動得很厲害,阿華可以看的清茶的色澤嗎?」

茶面晃動濺起輕煙繚繞,霧氣遮掩視線讓她看不清茶色,就像往常一般,阿華總是忘了惠慈法師目不視物,安靜地搖搖頭。

惠慈法師微微一笑,將茶碗安置桌面:「那現在呢?」

阿華湊過去聞了聞茶香。

茶面平靜無波,茶色如琥珀般透亮,茶香溫和淡雅。

「有一首詩是這麼說的,」惠慈法師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文字:「水清澄澄瑩,徹底自然覺,心中無一事,水清眾獸現。」

阿華跟著念了一遍,其中的詩意她只是隱隱約約的理解一點,但她還是將這首詩背了起來。

「『覺』就是看到答案,妳的答案在妳心裡,阿華,只要將心靜下來,妳就能夠知曉。」

於是,待在寧靜的庵堂裡,阿華靜靜地聽著風聲鳥聲、經誦聲海潮聲,時常整日一句話都不說,試著沉澱被困惑攪動的心湖。

庵堂裡的婆婆們和惠慈法師溫和地放任她的沉靜,偶爾看著她對著窗外發呆,纖細的眉頭微微皺著,簷下風鈴在微風中無聲晃動。

不說話,緩緩地忘卻語言,她很自然地聽著風聲鳥聲,任由海濤聲拍打著腦海中偶而冒出的雜絲。她宛如從陌生海域回溯原生地的小魚,原本模糊的不安情緒都淡化於熟悉的感知中。

這一年來她逐漸習慣的語言又宛如輕飄飄的棉絮一般,風一吹便失去蹤影。

隨著腦中語言越來越少,心裡雜亂的緩緩退散露出底下真實的波動。擾亂視線的雲被撥開,她卻感覺到了,熟悉的寧靜心湖上有沉重且強烈的情緒。

不再受遮掩,一股赤裸裸的憤怒拍打著心湖,阿華卻只能安靜地聽任這股凝重的情緒在心湖成形成沉重的氣壓,微感困惑地試著解讀憤怒的源頭。

她曾經感受到這麼強烈的憤怒。當她在荒原上面對銀蛇的時候,她就曾經感受到這股恐怖的情緒如風暴般捲襲她的所有理智。

這種憤怒卻不是熱烈如艷陽的孩子氣,卻宛如冬湖裡反射的月光,那是一種過分清澈的冷冽,將原有的稀薄情緒凍結。

為什麼她會這麼生氣呢?這些冷冰冰的怒氣又是從哪裡來的?

她淡淡地望向天空,原本明朗的晴空出現一角灰雲,推開窗,悶雷響動於遠方海面上。

毫無警訊地,大雨轟然打下。

■ ■

海水柔和清澈,海面滑如絲綢。

剛下過午後雷陣雨,海風吹散悶熱的空氣,小女孩坐在黑色巉岩上遠挑,清澈的茶色眼瞳裡卻沒有多少情緒。

所有的情緒都被冰冷的怒意壓下,她卻有種過份的清醒,宛如頭上長了兩根小小的觸角,所有感官不可思議的敏銳。

當她坐在這裡聽著海濤時,世界充滿了聲音和氣味。

攀走岩石間螃蟹的腳步聲細碎,淺水窪裡小魚苗碰觸水面,雪白的浪花破碎的聲音,海水的味道是那樣親切。她還可以捕捉到大氣裡的微細變化和海鷗叫聲所傳達的訊息,於是她知道,平靜的海面只是暴風雨前的假象,就如同她此刻內心的無聲一般。

無法解釋,阿華就是很清楚,這種感覺這不是真正的平靜,而是情緒麻木下的錯覺。

水清眾獸現。

是的,她可以感受到心湖底下那股蠢動,有野獸沉睡於心湖深處。雖然惠慈法師曾對她解釋過,這句詩裡的眾獸指的是水裡的小蝦小魚能被看得更清楚,但阿華卻能感覺到心湖裡沉睡著龐大的力量,透過如此平靜的心湖,她可以清楚地感覺到牠的存在。

她就是牠,牠是她的力量,她是牠的身體,她們本就是毫無分別的一體。

但,為什麼當心湖一絲漣漪都不起的時候,當她和那股沉睡中力量只和隔著薄薄的湖面時,她會突然感到很恐懼,在那股力量前她是如此的渺小。

突然間,小腹一股灼熱的火舌升起,一口焚風卡在胸口,她感到身體的血肉都宛如吸水的海綿般脹開,但她也清楚那只是錯覺……她痛的眼前發黑,整個背脊都痠麻的幾乎失去知覺。

意識裡她正隔著湖面和底下的獸對望,沉睡的獸睜開朦朧的眼,一瞬,又復陷入長眠。

一回神,她已經跌落水坑裡,狼狽地喘息。

眼睛底的黑潮退去,她只來的及看到海鷗群驚恐飛遠的景象。一低頭,手背上的寒毛整片豎起,四肢仍是麻木無力。她很害怕,真的很害怕,那是股她無法控制的能力。那股力量是那樣巨大無情,她可以感受到牠眼中那毫無情緒的冷漠,冰冷地宛如要凍結一切。

恐懼是種警訊。

她不想要牠醒來。雖然還不是能夠分辨善惡,但她本能地畏懼這份力量。她從很小便隱隱知道,只要她願意,她有著什麼都做得到的力量……但這股力量是那樣的冷漠,非善非惡,阿華恐懼於那種毫無情緒的力量,那不是如水般守護的力量,而是火焰般毀滅的力量。

懼火是天性,她恐懼那火恐會燒了自己,燒了她所珍惜的一切。

她頹然坐在水坑裡,映在水面上的五彩霞光宛如打翻的水彩盒,阿華卻沒有欣賞的心情。

越來越頻繁了,她對著水面變幻色彩發呆。

這陣子牠睜眼的次數越來越多,尤其當她的心湖越平靜,憤憤不滿的情緒越清晰時,牠便會呼應那股月光般澄澈的怒意,細長的眼睜開一縫。

然後,她便會被體內升起如風旋般的力量所逼,她的身體只是血肉之軀,這股微微甦醒的力量總會讓她很難受,久久無法平復,只能盡力將牠壓下,要不恐會被狂暴的力量所焚燒成灰燼。

海面上彩雲翻飛,變換萬千的霞光將大海染上天地間所有的顏色,倒映在阿華明徹的瞳仁裡。
適才的驚恐宛如剛做過的夢境般,一醒來就忘了,阿華又回到原先淡漠冷靜的平靜。

人生除死無大事,有什麼好怕的呢?

她溼答答地從水坑裡站起,緩緩爬上礁岩上,跳著礁石往大屋的方向而去。

■ ■

阿華回到大屋,她先去洗掉一身的髒汙,這才在晚餐鐘聲響後坐到桌前。

轟轟的笑鬧聲宛如潮水,阿華的嘴角不愉快地緊抿著,身處人群中她的目光警覺面容冷漠,她無法抑止地對人感到厭惡。

這段時期,她對人的情緒更敏感了。

比往常更敏銳的感官將所見的一切都放大,悶重的空氣裡食物的氣味相互混雜,人們笑語中最細微的情緒底透著虛偽做作,夜晚覓食的精魅如蝗蟲大軍密密麻麻地附在食物上,細小的小精魅黑壓壓地附在疲倦的院童身上汲取生氣……

人們外露的思緒、人們身上的臭味、人們眼中只倒映著自己的影子,這一切都在在讓她厭惡。但更多的卻是她也弄不清的微妙情緒,平靜湖面上掀起冷冰冰的躁風。

她甚至好幾天都沒去惠慈法師的尼庵了。

即使平日那麼親切的師父和婆婆們,她仍是無法抑止那種冰冷的厭惡,看到她們仍是會感到股不熟悉的陌生與排斥,讓她的眸光冰冷,氣息冷漠。

又來了…… 她將顫抖的拳頭藏在桌下,唇瓣血色盡退,灼熱的風在深處甦醒,她的背脊也被染上熱度。

她安靜地坐著,瞳仁卻是如夜般的漆黑,視野醒覺而銳利,身體深處的力量在躁動,四周覓食的小精魅驚恐地逃逸遠去。她一面壓制那股灼風,胸口卻是暖洋洋的很是舒暢,冷冽的喜悅讓她蒼白的唇瓣浮起冰冷的笑。

燒吧!燒光眼前所見的一切醜惡!燃盡這一切虛偽!

恍惚微笑間,她卻彷彿聽到了不該出現的拍翅聲,她似乎聽見了小麻煩的啼叫,啾啾,啾啾。

一咬牙,她將嘴唇咬出血來,這才將那股不羈難已控制的狂暴力量壓下。這時她才無法控制地脫力發抖,原因卻是恐懼,她恐懼於適才的情緒,那種喜於毀滅的快樂是多麼恐怖?最恐怖的卻是那股情緒是那樣的自然,自然地宛如是她真正的情緒。

無情,冷銳,連喜悅都是那樣的冰冷無情緒。

喜悅怎麼會是無情緒的呢?

阿華不懂,但適才的喜悅是她從未曾接觸過的感受,那是從心而出的單純,不為什麼的快樂,和這種快樂相比,從前曾有過的喜悅都如夢如幻,虛假如泡沫。

但這份喜悅又是毫無情緒的,這讓她很害怕,她不要這樣冰冷無情的喜悅,那是一股想將所有一切都毀滅掉的喜悅。

在那份喜悅之前,所有真實的存在都彷彿只是夢幻泡影,都是瞬間可燃盡的虛偽。

她一面發抖,吸收了光線的黑潮從眼中退去,桌上的飯菜卻還沒開動。旁邊和對面的院童都已吃了大半,一面偷偷看她又互相打著眼神,神經有問題呀,她們的眼神交流著新一輪的八卦暗嘲。

她終於壓住顫抖,慢吞吞地拿起湯匙吃飯,冰冷指尖仍是克制不住地顫抖著。這時王媽媽突然拍桌讓大家安靜,鎮公所已發布隔日的颱風動向,她簡單說明颱風來襲的防護措施,所有院童都得整天待在遊戲室裡,一個都不能少。

颱風又要來了嗎?

阿華悶悶地抬頭,正好看見高瘦的青年正彎腰在對面桌的一位女孩耳邊說話,那是正要升四年級的小英。他靠在小英耳邊,說話時氣息吹動一絲鬢髮,女孩的頰上揚起紅暈微笑點頭。

感受到阿華的目光,瘦高如竹竿的青年猛然將豆大的黑眼睛轉向她,兩人目光相碰時阿華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將視線轉開前,阿華看到他裂嘴微笑,微黃的牙齒細細碎碎,竟有種狼般的銳利。

阿華胃口全無。

殺了他!心底有這樣的聲音一晃而過,伴隨著女孩淒厲的哭聲。

她只能勉強將飯菜都塞進胃裡,匆匆地離開熱鬧的飯廳,躲回空蕩蕩的安靜小間裡。

一回到房間,她將地上的鐵罐撿起放在門旁的櫃子邊,連接著鐵罐的是一條綁在門上的繩子。這是她自己做的簡易警告器,小間的門無鎖,若是有人晚上從外面打開門便會扯動繩子拉下鐵罐發出噪音。

上回王立強被嚇得不輕,夜夜打電話懇求父母來將他接走後,阿華就簡單地弄了個警告器,至少能杜絕同樣的事件。

不過,自從客人們來到大屋後,童鬼們已經好久沒出現了,房裡又回到一貫的空蕩寂靜。這樣也好,阿華這段時間實在只想獨處,她的困惑恐懼本就沒有人能分享。

雖然時間還早,一天內幾次力量的萌發讓她很疲憊,她還沒熄燈便蜷在床邊沉沉睡去。

眼角不自覺地濕潤,她睡得宛如受驚的孤獨小獸。

■ ■

誰在哭泣?

嗚嗚宛若風兒的哭聲,是誰在哭泣?

阿華睜開朦朧的眼,渴睡地揉揉眼睛,眼角卻是乾燥。

窗外漸強的風將玻璃拍得嗡嗡作響,日光燈將房裡影子印在泛黃牆上宛如洗不去的汙漬,她迷迷糊糊地從床上坐起,這才想起之前太累就睡去,卻是還沒有刷牙就上床,連房裡的燈都忘了關。

抱起櫃子裡的盥洗用具,她仍是困倦疲軟,每次那股力量萌發後她總是會被抽去精神似的,她是那樣的疲倦渴睡,總要比平時更久的睡眠時間,睡眠也難得的深沉。

屋子將風聲擋在外頭,房裡的寧靜卻是隔音不好的材料,細瑣破碎的嗚咽聲鬼魅般飄入,阿華不由得駐足聆聽,原有的睡意也瞬間消失。

那哭聲是宛如貓叫般細碎,在深夜裡透出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氣息,阿華仔細聽了一會,哭聲裡卻是恐懼多過一切,最後貼在門板上和哭聲只隔一層薄薄的木板。

究竟是什麼在哭泣?莫是受驚的小雀、受傷的小貓?

這樣孤獨的夜晚,她是該害怕的,但阿華的情緒冰冷而麻木,她早忘了要害怕,沒多想便順手將門邊的金屬瓶取下,將門一把打開。

蹲在門外的是一抹蒼白而恍惚的影子,女孩比阿華高不了多少,背靠著廊邊抱膝哭得聲音都啞了,兩條辮子鬆垮而散亂,微敞的領口露出白皙頸上的烏青一片。

她一面哭著,身體卻是緊張地繃著如蝦仁,小手不斷拉扯著睡衣裙襬卻怎麼也遮不住裸露的腳丫子,露在裙外的腳趾頭不安地蜷曲著,粉色的睡衣又皺又髒隱約沾著污漬,她垂著沉重頭顱,瘦小的身子抖得如片風中將落的葉。

原來是院童。

雖隔著幾步的距離,阿華卻能聞到一股惡夢般的臭味,逼得她後退一步。她也說不出那臭味究竟是真的氣味抑或是精神上的錯覺,她得將湧起的胃液壓回,強烈的厭惡讓她眸色冰冷。

阿華眼裡凝著冷漠,女孩的恐懼感染不上她,她逕自拿了盥洗用具去洗手間,回來時女孩已經不在了。

熄了燈,房裡只有玻璃在風中顫抖的聲響,阿華卻睡不著覺。

女孩恐懼的哭聲不斷在腦裡盤轉,和血童唯一的哭泣重疊,阿華困惑了,他們悲泣聲中的情緒竟是那樣相似,充滿著看不到未來的黑暗,她隱隱約約地感受到,那都是生命中難以承受的醜惡與疼痛。

殺了他!殺了他!她的腦海中又晃過女孩的尖叫聲與哭喊聲,阿華按著額頭將那股蠢蠢欲動的憤怒壓下。

她也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那女孩不顧不管。她實在累了,女孩的痛苦像是炙烈的火焰,她不願再去碰觸那股恐怖的情緒,她已成懼火之人,一旦被血童的想念灼傷,她淺意識裡只願背離那火,躲避火源已是動物天性。

最後是怎麼睡著的,她也不記得了。然而夢境裡卻有許多女孩的哭泣,嗡嗡地融入背景的風聲裡,又聒噪又急切,卻再也沒有人聽的見她們稚弱的哭聲。

■ ■

門窗緊閉,昨日封起的窗戶前窗簾緊閉,颶風在窗外轟轟地嘶吼著無人能懂得憤怒。日光燈照不亮暗沉的氣氛,悶重的空氣讓院童們昏昏欲睡。

有氣無力的吃著早餐,院童們人人斜坐半趴餐桌上,手中的饅頭啃了半天還剩半顆,桌上的豆漿也放到半涼,大家都懶洋洋地提不起精神。

颱風天,空氣悶實沉重如吸飽水的海綿,窗外風雖大卻攪不動屋裡過於頹重的氣氛。阿華抬眼望去,宛如塵沙般的小精魅占據了視線中所有空間,簌簌地騷動如風中的蘆葦,連日光燈也如被罩上無影燈罩,原應俐落的光線也紊暗不明。

阿華的目光在院童的大頭間鑽動,最後停在綁著辮子的女孩身上。兩條又粗又黑的麻花辮梳得整齊,女孩的雙眼無神地盯著桌面,但鄰坐的女孩和她低語時兩人都露出貝齒而笑,她身上也沒有絲毫昨夜的緊繃與恐懼,阿華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記憶,或許她沒弄清夢境和真實的區別?

阿華收回視線,小口小口地將豆漿喝光,捧起碗盤推椅站起,特意繞路從那女孩的身後走過。經過她時阿華放緩腳步,匆匆一瞥間那女孩頸間的一小塊烏青很是刺眼。她不由自主地抓著碗盤緊靠胸口,快步走出飯廳。

飯後,雖說所有院童都聚到遊戲室,阿華卻避開人群躲進院長女兒的房間,趴在地毯上盯著書頁發呆。

背景播放著奇異的樂音,那樂音清脆爽朗宛如竹葉鳴動,轉折間卻又是那樣的纏綿黏濡,帶著些許春雨般的清涼,曲意卻是又香又甜,宛若麥芽糖又像蜘蛛絲般,一纏上便黏答答的很不舒服。

研姐姐對她解釋,這是種名為葫蘆絲的樂器。在很遙遠的地方,山區的男女隔著難以穿越的山水,他們的山歌高亢,他們的葫蘆絲細膩纏綿,用樂音傳載著高山流水中男女的濃密情意。

「怎麼了?」說了半天,她卻看到阿華對著樂音皺起纖細的眉頭,茶色的眸子裡閃著過份清醒的光芒,在昏暗的光線下閃晶晶地宛如星塵。

「妳也不過是個孩子,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眼神?」院長女兒頗感有趣地瞇起細長鳳眼,趴在手背上和她平視:「妳為了什麼悲傷?告訴研姐姐,妳的小腦袋裡在想些什麼?」

阿華垂下眼睛,她無法解釋梗在胸口間的那股情緒。她不悲傷,悲傷的卻是這歌。這甜蜜蜜的樂聲明明就是那樣的哀傷,哀傷地就像是即將要衰敗的花朵,那樂音裡的快樂卻帶著自欺欺人的脆弱和對未來的不確定感。

血童的困惑就是她的困惑,血童的想念還是不久前才碰觸過的,她很困惑,這些大人……男男女女只看到眼前一小角幻覺,明明心裡就積滿了搖搖擺擺的問號,卻沒人肯傾聽心裡真實的聲音。

「研姐姐,」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的問題,阿華生硬地轉了話題:「那個人…… 就是很高又很瘦的人,為什麼妳會那麼怕他?」

院長女兒一僵,手指下意識地扯著黑髮,過了許久才重新開口。

「那傢伙從小就很陰險,老是躲在暗處陷害別人…… 那傢伙還喜歡裝聰明樣,其實只是一個戀童的變態、大色狼、噁心的傢伙。」她不屑地地悶哼一聲。

「喔。」

「你們那個王立強不是也很喜歡欺負女生嗎?和這傢伙比起來根本就是小卡司,欺負人的手段不是同一個等級的,這傢伙是天生的變態……以前在本家就聽過他的傳言,他做了些很不好的事情被處罰,但因為他有很硬的靠山所以處罰也沒重到哪裡,真是討厭。」

院長女兒在此止住,似乎想起不好的回憶。阿華想了想,伸出小手在她面前揮了揮,院長女兒將恍惚的目光收回,瞇著眼睛宛如困倦的貓。

阿華也不知道為什麼,她低聲對研姐姐說了昨晚的怪事,院裡女孩夜晚在她門外哭泣,白日卻又是那樣的平靜。

一面聽著她說話,院長女兒細細的眉凝起,她不高興地抿著薄唇。

「阿華,這屋子裡有狼,晚上要將門窗鎖好。」她最後這麼說了。

「狼?」阿華困惑地搖搖頭:「狼不會開門吧?」

「哼,是我說錯了,那是比狼還可怕的東西。」

「可是我的房間沒有鎖……」

「我知道了,」院長女兒愣了一下:「晚上還有什麼奇怪的事情嗎?」

阿華搖頭,除了哭泣的女孩,童鬼都不曾再出現,夜晚總平靜的不像真的。

不再說話,院長女兒逕自起身,抱起琵琶跟著葫蘆絲的樂音唱起歌來。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池春水向東流。」

她的歌聲中有種奇妙的情緒,又甜又膩,阿華從她的歌聲中彷彿看見一個模糊的粗曠背影,手裡握著一把多變的琴。

院長女兒沉浸在樂音裡,混沒注意到阿華眼中的詫異。

原來研姐姐也被染上了那種又黏又膩的情緒,就像是九叔身邊那位大姐姐所懷抱的情緒一般,那難道是種容易染上的傳染病嗎?

院長女兒忘我地唱著歌,歌聲柔軟而疼痛,阿華默默地起身退了出去。剛將門輕聲關上,阿華卻聽到隔著一個彎道的客廳裡有人在說話。

「欸,別在這裡玩的太過分,我是無所謂,若是讓大少爺知道了,你這次可不能像上次那樣混過去……」

「別一副不相信我的表情,千萬別小看大少爺……如果只是以為他嘻嘻哈哈一副好相處的模樣,那你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成熟的女聲懶洋洋地發出警告,青年唯唯諾諾稱好,但就是阿華也聽的出他語音裡卻沒多少誠意。

「聽阿姨的話,收斂一點,至少別在院裡打混、別亂碰這裡的女孩子……容易被抓到問題。」

兩人的語音遠去,阿華等他們下樓後才舒了一口氣,踏著安靜的步伐回到房間。

隔天,小房間的門上多了個安全鎖,阿華知道,這是院長女兒無言的溫柔。

■ ■

潔白土地上,折翅的雀兒摔落地上,睜著圓黑的眼望著她的眼神只剩恐懼,畏縮而疼痛的恐懼。

她邁著赤裸的足跑了過去,無色的地面宛如棉絮,她的步伐有種搖搖欲墜的不踏實感,跪在折翅的小麻煩前張手捧起痛苦拍翅的毛團,卻怎麼也提不起過於沉重的小小身軀。

她最後只能跪在小麻煩的身前,痛苦的折翼雀兒張口發出女孩的哭聲,那哭聲是那樣恐怖的熟悉,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掉下來了,掉下來了,更多的鳥兒墜落了!

拍翅聲在四周響起,七八隻折翼的鳥兒止不住墜勢生生地落在地面上,鳥嘴裡發出的是女孩嗚嗚的哭聲。

殺!

殺死他!殺死他!

殺!殺死他!求求你殺了他!女孩的哭聲是那麼的震耳。

她顫顫地起身,急切的拍翅聲夾著殷切的哭聲包圍著她,她轉身看著那麼多小麻煩拍著單翅,神情茫然地聽著與畫面不搭的哭聲。茫茫然,她不知所措,只能緊抓著衣角困惑地舉目四顧,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小麻煩……發出人類的哭聲?

驀然身後一道哭聲轉為尖銳的鳥鳴,她趕緊轉身,卻見到高瘦如竹竿的青年正蹲在她身後。他四肢著地如獸,嘴裡還叼著一隻傷鳥,尖銳的牙齒如獸齒般陷入血肉,豆大的黑眼卻貪婪地盯著她看。

阿華眼神一凝,蹲著的青年正好和她平行對看,她的胸臆間湧起無法克制的厭惡,一股灼熱的風從身後將她的黑髮吹得四處飛散。

不必回頭,她就看到巨大黑影遮住了乳白色天空,聳立她背後的是條比夢境更巨大之蛇,即使還未睜開眼,牠的目光將是無情的恐怖。

倦眼睜開一縫,阿華大驚。

不能醒來!不能醒來!

她便醒了。

醒來那剎那,她彷彿聽見大屋發出一聲嘆息,那是鬆懈的嘆息。她睜開眼,在黑暗中盯著模糊天花板,胸口空蕩蕩地一點情感也無,僅存的情緒都被適才夢境中的灼風給燃燒殆盡。

窗外的風聲已然平息,房裡只剩下空寂的聲音。

她感到清醒而疲倦。

疲倦的是小小的身軀,身體沉重麻木的連動一根指頭都無力,但精神卻是那樣的醒覺,她的感官宛若被磨利的劍,打磨光滑的劍面映照出事物應有的模樣。

她睜著眼盯著天花板不動。

窗簾緊閉,房裡一切形體都墨暗昏沉,但這陣子隨著那股力量萌發越頻繁,一切事物的形體都不再固定,所有物體在眼裡都宛如洋蔥般,她所見的不再只是外層的皮與毛,所有曾經熟悉的一切都不再熟悉。

當她望著人們的時候,她不再看著那層薄薄的皮,人們內裡充滿著流動著的、變換不定的影子,時時刻刻波動如浪濤,或攀附或吞食他人的黑暗為生。她還看見了,院裡有許多女孩的深處有被埋藏的傷口,流著泊泊的毒血,泛發著令她恐懼的邪惡。她知道,時間到了,這些傷口便會從深處腐蝕而出,扭曲她們內裡的一切,化為黑暗與慾望。

這些腐麋的傷口是從哪裡來的?阿華很是困惑。

但她更加困擾的是這股力量。她懼怕牠、恐懼牠,她彷彿站離深淵很近的地方,那力量想要壓制她、駕馭她,她只能勉力不聽從牠的低語。

她很困惑、很恐懼,在一切都昏暗的夜裡,她是這麼的孤獨無助。她沒有能夠談論這份恐懼的人,沒有人能夠教導她如何去面對深淵。

聚水坪的主人離開好一陣子了。即使他在此處,他也不會給與阿華意見,但只要在他身旁阿華就能感受到安寧的力量,似乎只要在他視線可及之處那道力量就會安穩而乖巧地沉睡。

而惠慈法師,阿華雖感親切卻在此時無法去接近她,阿華也能撥開洋蔥似地看到她表皮下的汙穢,所有人類皆有的汙穢,她不自主地厭惡排拒,她只能選擇遠離。

她也好久都沒再做關於荒原的夢境了,在這種恐怖無助的時期,她真希望老師般的鳴木能給她一些建議。但她知道,她進不去荒原,因為真實與夢境,原本蹺蹺板上的平衡被打破,她現在正站在現實的這一頭,荒原在很遙遠的地方。

她甚至會懷疑曾有過的夢境,荒原或許只是小時候的臆夢,沒有荒原沒有鳴木,那是和泡沫一樣虛幻的記憶。這個念頭讓她感到恐慌,她忙將這股不安驅出腦海。

角落有影子變幻著形體,那是流逝的時間所驅動的,光和影不停歇的對抗。寧靜的空氣卻不是無聲的,寂深的夜裡是不平靜的,影子在流動,目光在窺探,這些暗影卻紛紛在她的目光下恐懼退卻。

伸指將眼角的一滴淚水拭去,阿華勉力坐起安靜地下了小床,赤裸的雙足落在地上,細嫩的腳底可以感覺到灰塵的沾染。她在黑暗中緩慢行進,摸黑到門邊將門打開走了出去。

長廊裡,幾個女孩踏著鬼魅般的步伐,她們縮著肩膀雙手抱胸,周邊泛著淺淺靈光。夜裡遊盪的人魂,她們俱是大屋裡的院童在深夜裡迷失的魂魄,一睡著便無目標的在屋裡游走。她們的目光空洞,步伐散亂,似乎在逃避著什麼,又似在找尋著什麼。她們身上有阿華不喜歡的氣味,她逕自從她們之間穿過往長廊底走去,黑暗中有浮動的強烈情緒在召喚她。

小女孩宛如靜靜燃燒的烈火,發著淺光的女孩們紛紛穿牆避開,長廊重新被黑暗吞食。

長廊裡無光,阿華如夢遊者般走進黑暗,最後站定在一片漆黑的影子裡。即使這麼暗的空間裡,她仍能看見院裡的阿娟正穿著睡衣蹲在角落,不是漂泊困惑的人魂,有實體的女孩將拳頭放進嘴裡咬著勉力不哭出聲,但眼眶裡滿溢的淚水卻是不停地滑落。

阿娟是六年級的大姐姐,也是這群女孩裡年紀最大的。不像其它哭泣的女孩子滿是弄不清楚的困惑恐懼,她的情緒更是接近恐怖的崩潰,害怕恐懼羞愧的情緒就要擊潰她了,強烈的怨氣像毒蛇般在黑暗中攀長如雜草,阿華安靜地後退以避開那情緒的攀纏。

殺了他!殺了他!
阿華聽見她的心聲震耳欲聾,原來就是這位大姐姐一直在心底發出的尖叫聲。

女孩將拳頭都咬出血來,哭聲卡在喉頭裡震動著胸膛的空氣,她哭的喘不過氣來最後半昏厥地趴在牆角,一動也不動地像具剛出生的屍體。阿華走到她面前伸手往她額上探去,小手碰到冰涼額角的那霎那阿娟抖了一下,阿華感到她全身驀然緊繃地宛若就要攻擊的蛇一般。

阿華安然無懼,小手仍是放在她額頭上,手心下大女孩緊繃的情緒依然,但她本就沒有反擊的勇氣,她只是抖得如被雨淋濕的小雀。

阿華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只是一遍遍地撫著大姐姐的頭髮像是撫摸著小麻煩的羽翼,她可以感覺到大女孩身體的抖動漸緩,她的情緒也平靜許多,最後便不再咬著拳頭卻放聲大哭,哭到累了便沉沉睡去。

隔天早上,院裡多了幢半夜哭聲的鬼故事,許多院童都信誓旦旦地說他們上廁所時聽到很恐怖很淒涼的哭聲。

颱風剛離開,敞開的窗簾曬進溫暖的陽光,原本猖獗的小精魅都躲回陰影底下。餐桌上笑語歡快,昨夜的怪談在大桌上沸沸揚揚地傳遞著,每轉一圈便會誇張一倍。原本也只有幾位院童親耳聽見那鬼魅般的哭聲,現在卻是半間屋子的人都說他們聽到過,男聲女聲都有。

阿華看到對面桌的阿娟笑語嫣然,只有微腫的眼皮能證明她昨夜曾經哭過,但阿娟似乎忘了一切,只是困惑地向同伴解釋一睡起就發現眼皮腫起來了,也許是在枕上沾了不潔的塵埃。

阿華低頭,出神地看著自己的掌心,掌心白晰宛如豆漿,幾條粉色溝渠淡淡地劃過薄薄的皮膚,她緊緊地握了握手心,乳白色的掌心透出粉嫩的血色。

即使阿娟不記得了,她還記得昨晚摸著她的頭髮,讓她安靜下來時的感受。這種感受很真實,簡單的動作就讓她平靜下來,阿華從中能感受到一股溫和平靜的力量,那是比她深處那股毀滅性的力量還更加珍貴的力量。

好奇怪,那種感覺好奇怪。

她明明就不認識阿娟,但那個時候她的腦海中寂杳無聲,她不是比阿娟還小的阿華,她完完全全屬於清醒的虛空,她伸手撫著阿娟宛如自己的孩子,一切都是那樣平靜、自然。

她彷彿化成了月光,自然地碰觸月亮下的一切靈魂,她能夠碰觸到那份深植魂魄中的痛楚,能夠不含分別情緒地去觸摸她的哀傷和眼淚,引導她將劇痛從深處流出。

很奇妙的感覺,真的很奇妙。

現在阿華已經想不起來她是如何辦到的,她困惑地看著自己的手心,像是作夢一樣,她就是不懂為什麼她會那麼親切而自然地去安慰比她大的姐姐?

想得入神,砰砰的拍桌聲將她的注意力抓回,阿華這才想起盤子裡還有顆放涼了的饅頭。

王媽媽拍桌子引起眾人的注意力後,宣布吃完飯會分配打掃工作,院童們皆是又嘆氣又嘟嘴,颱風過後的清掃最討厭了,到處都是枯枝和被水泡到快腐爛的落葉,討厭極了!

阿華被分配到的是西邊長廊前的水溝。

長長的水溝本來有三位院童一起清掃,然而女孩子愛潔,水溝裡的污泥、腐葉和死去的小蟲子讓這些女孩子尖叫連連,於是另兩個女孩找了藉口跑去支援其他地區,最後就只剩下阿華認命地蹲在水溝邊將枯枝落葉抓進大塑膠袋裡。

藍天白雲,阿華只能望空興嘆。她好想去聚水坪上玩耍,算算時間也差不多要到月圓了,不知道隴回來了嗎?

「喂,小朋友,」高瘦的青年從轉角走來,靠在牆邊看她:「妳叫什麼?」

他是院裡的客人,清理的工作本就不用他操心,狼哥悠閒地手插口袋斜瞄著她,阿華實在非常討厭他的目光。

緊抿著嘴不說話,青年卻笑了起來:「明明就不是啞巴,妳叫阿華吧?」

阿華不理會他,逕自低頭抓出一手半爛的枯葉往垃圾袋塞,青年看了一會兒似乎感到無趣就走了,阿華總算鬆了一口氣,實在是那人的眼神像故事裡的狼一樣,緊盯著獵物的她。

然而才舒心沒多久,那討人厭的青年卻又繞了回來,手裡還拿著一串鑰匙。

「妳知道倉庫在哪裡嗎?王媽媽要我去拿些掃把,妳帶路吧。」他也不讓她拒絕,用下巴指著角落的水龍頭,不耐煩地將鑰匙搖的叮咚響:「手髒死了,去洗洗,快點啦。」

於是,阿華只得帶他到離大屋約幾分鐘路程的倉庫。那間小倉庫是向附近廢棄農田借用的空間,裡面亂七八糟地堆滿了床墊桌椅等物,過年前阿華才和十幾位院童被派去打掃倉庫,對於將倉庫裡的雜物變的整齊有序她也投入了不少氣力,打掃完她還累了許多天,阿華對此印象深刻。

再次進來倉庫,看著架上整齊有序的物品擺設,阿華覺得很是親切。但她突然發現右手邊的櫃子卻很凌亂。原本櫃子裡格子內各種文具整齊地被分類擺放,現在櫃子上的物品凌亂,彷彿有人用手將櫃子上的橡皮擦和鉛筆一把掃到地上,櫃前滾落一地文具。

她走過去蹲在地上將一地的擦子鉛筆撿起,啪的一聲,鐵門重重在身後被踢上,喀啦一聲,裡面上了大鎖。

倉庫暗暗的,灰塵味很重,只有一點光線從高窗上透下。阿華警覺地站起轉身,手掌緊抓著一隻削尖的鉛筆,倉庫中有種悲傷痛苦的氣氛,壓得她呼吸不順。

那股怨恨悲傷,很熟悉,她似乎不久前才接觸過的。心裡頭有警訊在響,阿華從沒有這麼緊張過,抓著鉛筆的手心都滲了汗。

腦中有哭聲不斷迴盪。殺了他!殺了他!殺了他!

她抬頭和瘦高的青年相對,面頰削瘦的青年臉上的陰影很重,他瞇著眼睛露出怪異的笑,尖瘦臉龐上擠著獸紋般的笑紋,讓他看起來像野獸多過人。

但就是荒地裡的野獸、聚水坪上的異形也不會讓阿華如此戒懼,只有人才有這樣的恐怖。那人很高,阿華得高抬著頭才能和他的目光相對,她只能緊緊盯著他的眼睛,毫不放鬆地回瞪。

阿華終於知道了,為什麼高瘦青年的目光會讓她感到不舒服,血童的想念中曾出現過的,和那些男男女女眼中的目光如出一轍。不,他的目光裡的慾望更叫人厭惡噁心!

瘦高的青年裂嘴大笑,之前的獵物哪個不是一開始先尖叫奔逃,然後哭泣求饒。這次看似弱小香甜的獵物既不哭也不逃,小白兔竟對大野狼露出爪子了?

他大笑,一面向阿華走去,高大的身影擋住去路,阿華只能被逼著往後退卻,直到硬梆梆的櫃子頂著背脊。

塵土味很重的空氣卻是那樣的安靜,安靜到阿華能夠聽見從來都未曾消失過的哭聲,聞到不該存在的惡臭。她聽見了,女孩們的恐懼與怨恨,有些傷害一旦造成了就沒有復原的可能,那種傷被烙入靈魂深處,就算是死亡也消去不了那種苦痛。

閃神間一隻手便搭到她肩上,她手中的鉛筆被一把奪去。

阿華大驚之下卻沒有動,腦海中的震耳哭聲幾乎淹沒了她。

她向來都有很強的警覺心,這時卻讓人碰到肩膀才注意到那人竟離她那麼近。心裡警鈴響起,但比那更快的卻是經由那瞬間碰觸進入腦海的訊息。

她們在哭,在懇求,他笑的像狼一樣,壓在她們身上啃咬著她們……
他笑的很噁心,露出白晃晃的牙,哭聲不斷,他笑的更歡……

最後他取走她們的記憶,於是只有在深夜惡夢之後,那些女孩才會躲在走道上哭泣。

阿華並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但是她們是那樣的傷心恐懼,那樣的害怕疼痛,那種極深的恐懼怨恨她完全可以感覺得到……

不被尊重的侵擾,那是對於女孩子的純真最無情的消耗。阿華雖然不是很懂,但她卻能感受到那股深淵般的絕望。被弄髒的書本沒辦法清洗,這種污穢卻更加慘烈,和血童他無法忍受的污穢如出一轍,尖銳地充滿血淚斑斑的指謫。

她們都是父母不要的孩子,都是沒人要的醜小鴨。她們被鴨子嘲笑、被野狗追捕、被獵槍的恐怖聲音驅趕……她們擁有的本就不多,為什麼還要奪走她們卑微的希望,生命中所擁有的小小光明?為什麼要將不屬於她們的汙穢加諸於身?為什麼要在她們的靈魂裡烙上永遠都無法癒合的傷痕?

阿華腦海裡滿是小麻煩的絕望,血童的絕望,女孩的絕望…… 折翅的鳥兒和女孩的淚眼重疊,血童一遍又一遍地撲上,他的血肉將牆壁染成一片赤紅……

殺了他!

她很憤怒,她是如此的憤怒,她絲毫沒感覺到那青年正撫摸著她光滑的肩頭,彎起的嘴角露出不懷好意、白晃晃的笑。

阿華抬頭,漆黑的眼珠和他黑豆般的眼睛相對,青年無法克制地打了個寒顫。她的眼睛裡毫無應有的情緒,沒有恐懼沒有怨恨,她彷彿在很高的地方冷漠地朝下看他。這種眼神……他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

他卻沒多想,不過只是個一根指頭就可以壓制的小女孩?肩頭的觸感是那樣的光滑細嫩,他轉動笑得瞇起的眼珠,小女孩的臉蛋宛如一碰就破的細嫩,他忍不住伸手去撫摸她的臉頰。

阿華厭惡他的碰觸,血童的怨恨將她感染的很深,她再也分不清究竟是她自己的憤怒還是血童的憤怒亦或是女孩們的怨恨,她感到體內很深的地方有氣息流瀉而出,彷彿是龍的吐息,她的四肢都感到暖烘烘的。

她不再壓抑那份力量。當那力量甦醒的一瞬間,她有些恐懼,但那份恐懼就被對那雙大手的厭惡所掩去。黑芽從身體深處竄長,火蛇一樣往上瘋長,強大的能量就像要將她從中剖開般,她卻清醒而淡定地觀看著力量漩渦般地擴展開來。

她可以感覺到四肢如充斥了充盈的力量,身體還不習慣這樣的力量,手腳都麻軟,連動一跟手指頭都困難。身體被強大的力量撐得宛如河豚,這當然只是知覺上的錯覺,但她的心裡卻充滿了奇異的愉悅,臉上戴上了燦爛的笑。

火龍般的力量從身體內甦醒,睜開無情的倦眼。

蛻去了長久關著牠的枷鎖,她的力量自由而暢快,發出龍吟般的鳴聲震動著小小的軀體。

像是突然認清鏡中真實的自我,她很愉快,這種冷冽的喜悅卻是毫無情緒的,冷冰冰的很是暢快。

她高高在上地看著那青年豆大黑眸,她就是知道,她什麼都可以做得到。

或許是那笑太詭異,或許是那青年察覺到什麼。阿華看到他的眼越睜越大,驚恐地放開她跌坐地面,恐怖地向後爬行著。

這時,阿華才注意到自己正漂浮於空,地心引力對她毫無作用,她的力量讓她有更多自由。

掌心朝下,她可以感覺到手掌底下有燙手的風緩慢地盤旋,無須用眼睛觀看,她也知道外頭的豔陽已被聚起的雨雲遮蔽,大量的灰雲往頭上聚來。儲藏室裡的光線更加昏黯不明,她臉上的笑容也是晦暗不清。

身後的櫃子紛紛倒下驚起一地塵埃,她吃力地舉起仍是沉重的小手。

死吧。

「碰!」

微笑,她握緊了小手。

■ ■

後來發生什麼事情,她已經記不清了。

她只記得一雙溫暖的手曚起她的眼睛,她像無尾熊般地緊緊抱著他,將大頭埋在他溫暖的衣袍裡。

大海轟隆隆地,海風中有著不祥的腥鹹味道。

陌生人在旁邊用陌生的語言說話。那人的話像是水泡在海上破裂,空空洞洞地急促響著,又像是水壺發出的水滾聲,呼嚕呼嚕。他也用相同的語言在回應著,卻很是空靈好聽,很像夜晚的潮水聲般滾動著。

過了很久,那人離開了,他輕輕撫著她的幼髮,溫柔地在她耳邊說道﹔「小草,不要害怕,不是妳的錯……」

她在害怕嗎?這時她才發現她整個身體抖的如篩子般。

是的,她很怕,她非常的害怕!

她怕她那無情緒的微笑,她怕她那時的毫無情感,她怕她那股可怕的力量。

那力量太強大了,那是她無法駕馭的力量。

當它甦醒時,她完全被它控制住了,她還記得那種感覺……

她在很高的地方,一點感情也沒有地往下看,所有的情緒都消失了,但她卻還是愉快的笑著,儘管那笑也是毫無情緒,那種感覺實在很可怕。

她似乎可以看到自己的眼睛,冷冰冰地一點情緒也無,很遙遠,像冰原底下第一塊冰般寒冷。

很冷,很無情,沒有什麼是重要的……

那是種就算是將一切都毀滅也無所謂的感覺。

似乎只要這樣讓它醒來,就能將一切抹去,最後只剩她一人。

她不要,她真的非常非常的害怕。

空氣中的血腥味很重,阿華再也忍不住傷心,埋首大哭。

大海在不遠處轟隆隆地響著,海風將血腥味沖淡,卻也只能沖淡罷了,曾經發生過的已然發生,造成的傷害就會留下痕跡,摔裂的石頭就已經裂出難以彌補的縫隙。

最後,她懇求渥萊君將這股不祥的力量封印起來。

她不要那股力量再醒來了,她寧願受傷害也不要造成無法彌補的傷害。

那日之後,阿華昏昏沉沉地睡了好多日,直到被王媽媽從房裡拖出,莫名其妙地被扯到院長室裡挨罵。她垂著頭,王媽媽和院長不斷問問題,她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那天究竟發生什麼事情?為什麼那青年會重傷成那樣?他最後又為什麼瘋掉?

他們在儲藏室裡找到昏迷的青年,他差點就因缺血而亡,一開始他們以為他是被倒下的櫃子壓成重傷,但究竟是什麼導致整間儲藏室的櫃子都斜圮倒塌?然後在細細診治下醫生下了結論,他的傷勢並不是單純被重物所壓傷。

幾天後,有院童透露那日最後看到狼哥時,他曾看到阿華和狼哥往儲藏室的方向走去。於是阿華成了疑犯。

王媽媽厭惡這個總往外跑的女孩,她懷疑阿華在外頭結交些亂七八糟的朋友,這個行為不檢的叛逆小女孩!她或許設下了圈套,王媽媽信誓旦旦地說著,她似乎親眼目睹一群不良少年孩躲在儲藏室裡等著青年出現,門一關便一擁而出…… 他們從身後抽出棍棒將他打倒,最後還狠心地推倒沉重的櫃子,任由那些櫃子砸在他身上…… 而那個時候,那個討人厭的小女孩一定在旁邊拍手大笑,年紀小小就狠心如此實在可畏!

「說!你的同黨在哪裡?」大怒,王媽媽扯著她的頭髮令她抬頭。

不!她很想尖叫,她的心裡藏著比這更恐怖的惡意,沒有其他人,只有她,都是她的錯!

她是真的真的、真的想要殺掉這個人的,她的內心深處有極端恐怖的惡。

但語言還沒出口就融化在口裡,她太疲倦了,連發出聲音的力量也沒有,她只能任由王媽媽將她的頭皮扯痛。

「我們這裡不能容忍殺人犯,」院長開口,嚴肅語音裡卻隱隱有種拋去包袱的笑意:「妳不能再待這裡了,我會安排妳到另一家育幼院。」

阿華張嘴卻仍是發不出聲音,她抬高頭瞪著院長,院長低頭和她對望的眼神裡堆滿厭惡和一絲她無法忽略的恐懼。阿華愣了一下,院長或許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出去吧,將東西收一收,如果沒有意外明天會有人來接。」院長揮手讓王媽媽拉她出去。

不要,她不要離開這裡,阿華頓時慌了起來。但她人小力弱,王媽媽一下子就像提布袋似的將她丟回房裡,厭惡地瞄了房間一眼後將門關上。

阿華這時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恐懼,她像是沒人要的布偶,身不由己地被人們推來丟去。聚水坪是她真正的家,她不要離開這裡,但她又有什麼辦法呢?她完全沒有阻止的力量,沒有改變大人想法的力量,大人們不要她了就可以將她像某種物品般放置在他們想要的位置,她竟然這麼的弱小,她曾經擁有過的力量在大人們的決策前宛若泡沫。

要逃走嗎?她能逃到哪裡?阿華不敢睡,只是對著虛空發呆整夜。

天亮了,她也沒有多少東西需要收拾,幾件衣服一些文具,她連課本都是租借。沒有什麼是真正屬於她的東西,連自由都帶不走的她又能帶走些什麼?

她默默吃完了早餐,餐桌上院童們的笑語歡顏像是從未變調的鮮明顏色,這麼悲傷的日子竟然是個風光明媚的好日子,阿華對著木窗外的澄澈藍天皺眉。

來接她的人還沒到,大屋便來了幾位重要的客人。

其中眾人擁簇的是位樣貌頗秀氣的男孩,他和王立強差不多年紀,些微的嬰兒肥讓他看起來比真實年紀還小。他很愛笑,一笑便露出頰邊深刻的酒窩和兩顆明顯的虎牙。院裡的阿姨連同院長都對這位少年格外尊敬,都稱呼他為「大少爺」。

大人們都對他的尊敬中還帶些恐懼,院童們更是對他既崇拜又恭敬,他所在之處總有成群院童前呼後擁,他也不知客氣為何物地呼前喚後,彷如水簾洞的山大王般,如果手裡拿根金棍子耍玩就更像山猴子了。

他在大屋裡住下,院長也彷彿遺忘了本該被送走的阿華,來接她的人不曾出現。心驚膽跳地過了幾天,阿華終於鬆了口氣,不會被送走了。於是,狼哥就被眾人給遺忘了。

阿華也從阿姨們的耳語間拼湊出事件的後續,狼哥的嚴重傷勢復原後他卻瘋了,不斷恐懼地喊叫著有鬼要害他,被醫生診斷出有自毀傾向後就被送到特別的醫院接受治療。

大少爺在院裡的這段期間,他似乎對阿華很感興趣,總是笑嘻嘻地找機會和她說話,總愛取笑不愛說話的她。那位大少爺就是喜歡在口頭上逗她。但既然阿華對此感受不到惡意,便也不多理會他的捉弄與調侃。

對於這個院長都恭敬已待的貴客,阿華也只能默默忍受他這整個禮拜的捉弄玩笑。更何況,阿華隱約有種奇妙的直覺,她能夠繼續待在大屋似乎和大少爺的出現有關,實在是大少爺對她露出的興趣太明顯,像是在把玩著珍藏的玩具一樣。

那又如何呢?和狼哥不同,他沒有惡意,阿華對他反而有種模糊的親切感,似乎在很久以前就認識這位愛笑的少年,即使被他調侃著阿華也能感到安心。

就這樣,暑假到了盡頭,大屋被慌忙的氣氛所填滿,院童們急著將漫長的暑假該完成的暑期作業趕完。阿華最後的悠閒日子也在趕作業中過了保存期限。

又是新學期的開始,離開學只剩最後幾天,然而對阿華來說開學不再陌生。

終於要開學了,她就要是二年級的學生,阿華很是期待新學期的開始。

雖然對力量的恐懼與困惑一旦被孵出,就如破殼的小雞般再也回不到原本的零,阿華已知曉她的心湖深埋了恐怖的力量,那是獨屬於她的黑暗。

但,就要開學了…… 阿華暫時拋去了原有的不安與疑惑,新學期新的開始--書,知識之海,群體生活--她要學的東西實在還有很多很多!

(後記)

聚水坪上,三個月亮正相互輝映。

圓滿的月亮漂浮在海上,她映在海中的影子亦是圓滿無缺。

海面上有矇矓霧氣,銀白月光將薄霧染上迷濛光澤,漂浮水上的迷霧卻隱藏不了礁岩上的王座,霧氣宛如千百面細小的鏡面映照出海之王攝人明亮的存在,遠遠望去宛若一抹圓滿的藍月。

天際,海面及岩上的月亮,大海的慶典圍繞著這些明月行進,獨屬海之精魅的夜晚,狂歡。

聚水坪不遠處,整排紅燈籠的明光映在海中,與天上明月相映。食物的香氣,川流不息的人流與小販的吆喝聲將夜市的氣氛炒熱,不遠處,海妖在海灣裡唱歌,四周有奇妙的弓彈之音串起寧靜的夜風,一切都是那樣不變的熟悉。

小女孩沉默地蹲坐在礁岩廣座邊,睜著澄澈的茶眸,宛若不會動的影子般觀看著月夜的一切。

過去她花了好幾天,對著渥萊君斷斷續續地傾吐這陣子所感受到的恐懼與困惑,她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最後終於在慶典前將快裝滿的篩子倒光,她將所有能想到的話語都吐的清光,頓感孑然一身輕。

沒有什麼值得恐懼的,她被包圍在安寧的力量裡,曾有過的恐懼都如陽光下的雪般消溶得毫無蹤跡。只有在這裡,她才能放下一切不安的情緒,大海包容她所有的黑暗與汙穢,也容許她存在於真實與夢境的縫隙間,因為她是聚水坪上的一株小草。

直到夜深,慶典如沸水般將聚水坪上的氣氛燒的熱烈,阿華才星眸困倦地扯著海之王的袍角,軟軟的身子在觸感很好的袍子上蹭了蹭。

「我聽到了腳步聲,是荒原上走路的人……」她閉上眼睛,滿足地將頭埋在溫暖的袍中,嘆息。

鳴木在崖上守望著人群,她看到藍天白雲及不變的人群,是時候該踏入許久不見的荒原了。

熟悉的荒原,熟悉的晴空與熟悉的蝴蝶花…… 踏在荒原的黃土上,阿華對著懸岩頂的領行員愉快而用力的揮手。真是好久不見了!



【黑芽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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