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04

聚水坪夜話 六 小麻煩

明淨窗台中映著嫩綠,竹几上的紫砂壺嘴冒著輕煙,矮几旁兩人相對雙跏而坐,一派平和景象。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註)

中年比丘尼將茶倒入茶海,再分添到三杯薄磁茶碗中,動作優雅而流暢:「來來來,請試試這茶,這是我老家所產的,清前的新茶。」

「嗯,這香味這色澤,手捻精選的雀舌,好茶。」轉頭:「小草,來試試惠慈師父的茶。」

清潤的聲音將遠遠站在窗邊的小女孩喚了過來,小女孩不情願的緊挨著喚她的人坐下。

阿華安靜而直接的看著對面的尼僧,一目不瞬,眼神有著穿透人般的清澈。惠慈法師微笑,將茶碗夾在兩指間遞了過來,這時阿華才發現原來這位語音爽朗帶著外地腔調的師父竟是雙眼不能見物。

望著她那雙透白的青眼珠,阿華忙伸過雙手捧過茶碗,彷彿被抓到做錯事的孩子般,動作慌慌張張,她也沒想到茶碗那麼燙,用手直接捧住碗身,驚呼一聲便要鬆手落下茶碗。

糟了!

阿華眼睜睜地看著茶碗從手中落下,但惠慈法師的手腕一沉,動作優美俐落地接住了茶碗,一滴茶水也沒濺出,一點也不看不出目不視物的樣子。

她對著阿華微笑,阿華則是看得傻眼,在隴的示意重新接過了茶碗,這次學著惠慈法師的樣子用大拇指及中指分別托著杯緣及杯底,小心翼翼地將茶碗端到面前。

「很可愛的孩子。」她垂眸微笑:「小妹妹,你叫小草嗎?多大了?」

「叫我阿華。」阿華將目光隱在冉冉的煙氣中,稚嫩的聲音有些疏離的冰冷低沉。

一室尷尬的靜謐。

「這孩子,有點怕生。」溫潤的話語中有著淡淡的無奈。

修長的手掌撫上細細的童髮,小女孩依賴地靠在青年的身邊,低頭小口啄飲著茶。

「惠慈法師,以後還煩勞妳多關照著這個孩子。」

阿華抬眸,正好看到惠慈法師和煦地笑著,她有些不開心地扯了扯隴的衣角,她才不需要那個人的關照呢。

對面的師父雖然目不視物,但阿華就是可以感覺的到讓她不舒服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銳利地探測著她的內心。阿華不喜歡那道看不到的目光,雖然非人多多少少也喜歡用這樣的覺知探測,但她就是不會如此反感。

好吧,她就是偏心啦!

她不喜歡讓同樣是人類的對方探測自己的心靈,尤其是這種將自己的心關的緊緊的,卻這樣長驅直入地探測著別人的思緒的人。如果不能連自己的也開放給別人閱讀,那就別亂讀別人的思緒啦!

正好鳴木教了她簡單的結界之法,她便不客氣地發出拒絕,將對方的感知彈了出去後,又築了三道隔離,再往隴的身後一躲,捧著茶碗像隻小貓的喝了起來。

惠慈法師卻也不在意,安然地拿起茶碗,閉眼聞香。

但在那之前,阿華卻聽見了,她在她心底留下的心語。

『如果需要幫忙的話,尼庵的大門永遠為妳開啟,隨時可以將這裡當成是妳的家,小草。』



一大一小的影子在沙灘上拉得很長,時近黃昏,倦鳥在頭頂鳴叫盤旋。

夕陽將被浪潮浸濕的沙灘染上玫瑰色的紅暈,清爽的海風調皮地抓亂她的髮梢,一小搓髮絲鑽到鼻尖讓阿華打了個噴嚏,她用嘴巴試著將落到面前的頭髮吹走,就是不肯放手去撥開頭髮。

阿華緊跩著青年的衣角,另一手提著一雙小鞋,邁大腳步跟著青年舒緩的步伐。

赤腳踏在冰涼的沙灘上,她低頭看著兩人大小差很多的腳印,從鬆軟的沙灘蔓延到冰涼的海波旁。

她揚頭,偷偷看著化成人形的隴,他平靜地看著遠方,目光寧靜而悠遠。

和夜晚那毫無人氣、公正嚴明的龍神不同,偶爾會在白日化成人形的隴是那樣的平和近人。

他有時會這麼在坪上釣魚,可以和漁民相聊甚歡,也可以和小孩子玩成一片,可以和附近的農夫聊起種田經,亦可以和鄰近尼庵的師父相對品茗。

漁民、農民,小孩子,不管大人小孩都很喜歡這位住在附近的青年,會很自然地去親近他,就像是親近最愛的海濱一樣自然。

他一定是在這裡長大的,所以對這片大海這麼了解,漁民如是說。

他一定也喜歡自己種菜植果,所以才會這麼了解這片土地能種好什麼,能長好什麼,農民如是說。

大哥哥身上的味道很好聞,像是晴天的大海一樣,而且好會游泳喔,還會教我們怎麼游泳,大哥哥最好了,小孩子們如是說。

附近的住民也喜歡這位偶而會在傍晚黃昏時,帶著小妹妹在沙灘上漫步的青年,他們的剪影美得像一幅畫,那是屬於海濱的美好記憶。

但大家都會很自然地迴避一些問題,像是他們從來不問他的名字,不問他的住處,不問他的年齡,不問他的職業,不問他的家庭,就是不會問他任何私人問題。

明明都是人與人交往中常問的問題,但人們就是很自然的規避這些疑問。

為什麼不問呢?

若這麼問他們,他們也只會奇怪地聳聳肩,為什麼要問呢?

一切都是那樣自然。

就如他們都喜愛親近這位風姿過人的青年,他們也會不自覺地尊重他的一切,本能地和他保持一定距離,這距離卻是敬重和潛意識的畏懼。

就像是某種禁忌一樣,人們不會在他身後談論他,自然的就像漁仔坪上種種奇怪的禁忌。但人們也不覺得奇怪,只有偶而當他又很久沒出現時,人們才會互問一句,最近有看到那位年輕人否?

不知道名字,漁民都很直率地叫他年輕人。

他們倒是知道,年輕人旁邊的小女孩是那間孤兒院裡的孩子,也只有她會那樣親密地拉著他的衣腳,乖巧的像只毛色可愛的貓咪一樣。

那青年不住大屋,為什麼會有個這樣的小妹妹?

人們也不問,這位風骨清幽的青年人人都愛親近,小女孩愛黏著他也不是什麼奇怪的事。又小女孩和他有著相似月影般的氣質,長得又是那樣漂亮可愛,就說是年紀相差一輪的兄妹也不會有人懷疑。

漁民們也都喜歡這個愛海的小女孩。
他們時常看到她在漁仔坪上玩耍,趴在水窪旁看著螃蟹打架,若是找到顏色艷麗的海葵也會拍手笑得清脆,有時坐在海邊坐著看海就是幾個小時,很少有孩子有這樣的耐性了。

只不過她似乎頗為害羞怕人,剛開始有漁民抓了奇形怪狀的魚要給她玩耍,在魚仔坪上她卻和陌生人玩起捉迷藏,說要比熟悉大概很少有大人比她還熟魚仔坪的每一寸土地。

幾次之後,或許她發現這些粗曠的大叔並沒有惡意,也能低頭接過漁民們的好意,將那些奇怪的魚放進水窪裡觀察,最後又放回海中,童音軟軟地謝過這些善良的漁民大叔。

氣質溫潤的青年和娃娃般可愛的小女孩,他們在漁仔坪上散步的背影成了附近的一道風景。

即使過了很多很多年,人們還是模糊地記得,海濱的沙灘上曾經有過這麼一位青年和依賴地拉扯著他衣腳的小女孩,踏著夕影遠去的模樣。



學校生活其實也沒那麼糟嘛。

阿華用鉛筆在課本上畫著重點,專心聽課,跟著同學們大聲念著課文。

這是個平靜的學期,阿華也漸漸習慣規律的課表,一天七堂課,中午還有半小時的午覺時間,學習各種知識是件很愉快的事,上學不再是可怕的災難。

她不喜歡國語,但國語這門課卻能讓她學會自己的語言,畢竟她答應了鳴木要好好學習族人的文字,這也可以讓她讀懂更多的書。

數學一開始很無聊,她找不到加加減減有什麼趣味,但在延姐姐--啊,她沒說過嗎?她常常找院長女兒聊天借書,她現在都叫她延姐姐--提早教她九九乘法之後,她驚訝地發現竟然有這樣的神奇的規律,數學像是魔術一樣,數字組合起來是那樣的複雜,但組合的方式卻又是那樣魔 術般的單純,她一下子就喜歡上這種複雜的單純。

語文有些無聊,但她仍是可以學到點新知識。所有學科裡,她最喜歡的則是級任老師上的生活課了。可惜上了半學期後,新學期的生活課因故交給專任自然老師來上,生活課頓時變成很無聊的課程,儘管生活課本比其他課的課本要來的活潑許多。

他們的自然老師是個年紀頗大的伯伯,他的上課方式就只是念著課文,念著念著就能催眠整班學生。阿華曾經打足了勇氣,拿著課外書去問他問題,他卻只是放下了書本在點名單上找著她的名字。

「妳是三十五號吧?」自然老師點點頭:「妳上學期的成績不太理想呀,書不是這麼讀的。妳只要上課好好聽,我給你們劃的重點都背起來,考試就會考好。」

他拿起了阿華帶來的課外書搖搖頭,遞給他:「這次考試不會考這本,好好讀課本就可以了,三十五號,記得喔,我上課劃的重點會考到,要背起來。」

阿華接過書本緊緊抱在懷裡,她不喜歡自然老師那種憐憫的目光。

上學期,她完全搞不清楚月考到底是什麼,紙上的問答題、填空題,問題對她來說是那樣的模糊,或許課本中有答案,但對她而言卻只是另一個問題的開端,她不喜歡就這樣輕易地寫下答案。

一年有四季?但季節是由氣候變化所界定,有些國家甚至沒有四季,她便打了叉叉。人可以分成男人與女人?她誠實的打了個問號,因為她還不清楚要如何界定男人女人,就她看來,男生女生似乎沒有太大差別。如此這般,她得到了張滿是紅字的試卷,她在題目旁小小的註解似乎惹惱了自然老師,他的叉叉也打得特別用力,力透紙張。

她喜歡上學,但她不喜歡月考,她非常的不喜歡,也一直都弄不懂月考的意義在哪裡。

為什麼要背熟課文?為什麼要照著課本回答問題?為什麼課本給的解答就是答案?

她很早便不滿足於課本裡的真實,反而更困惑了,這就是正確答案嗎?老師說的話就是對的嗎?

這些都困擾著她。

有一次,她忍不住將這個問題問延姐姐,她只是吃吃地笑著,她從未上過學也沒考過試,她怎麼會知道?

不過阿華也不覺得考不好有什麼關係,反正她不像同學們有父母在後頭盯著,拿到考卷塞進抽屜,五分鐘後就忘了不快,又被書裡的廣大世界給吸引住,發出小小的驚嘆。

她總有一天會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的,她也不著急。這個世界有更多的美好,她只想將時間花在挖掘這些美好,至於考試,到了再說吧。

她還是沒有交到半個朋友。

新的學期,班上小圈圈都已成形,她從一開始便被排除在外,現在更是被明顯孤立。

她的鄰座在桌子中間畫下楚河漢界,對著好友大聲抱怨當她的同桌有多倒楣。每次要分組討論、分組遊戲她都被推來推去,被明顯嫌惡著,就怕她會害的自己也讓老師討厭。

但這些已經都不能影響阿華的好心情。她就是喜歡上學,喜歡接觸新的知識,喜歡窺探這個世界的秘密。

知識美好得如同第一場春雨,她用雙手接著雨水,一但被甘甜的知識所滋潤,她再也停不下追尋的腳步。

即使她現在只能跨著小小的步伐,追趕著大人們大大的步伐。



國定假日,小學生不懂為什麼要放假,放假本身才是重點。

這是個風和日麗的一天,春天到了盡頭,夏季的暖風已提早到來。阿華在聚水坪上玩了一上午,沒料到春末的陽光頗烈,這樣曬了一個上午有些頭暈,大概是中暑了。

於是午餐過後,她便待在房間裡午睡,睡得頗香甜舒服。

但有句話說得好,春天後母臉,原本的好天氣一過了中午便變了調,阿華才睡了場午覺,醒來卻發現烏雲低低地壓在樹頂,空氣也潮濕悶重,早上的太陽就這樣不見了。

窗外有院童的喧嘩聲,阿華揉著眼跪在床上探頭望外看,她只看到以王立強為首,一群院童正喧鬧地從她窗前往院子裡的樹叢跑過,不知為了什麼而興奮?

從她的窗子正好可以看到院子裡的那整排相思樹,她仍是有些渴睡,便將額頭靠在玻璃上看他們在做什麼。

她看到院童們拿出一根用繩子綁住的筷子,一個廚房用的洗菜籃,很快地搭起一個簡單的陷阱,王立強在中間灑了一把偷出來的米,院童們便一哄而散,躲到樹叢後偷偷露出期待的小臉。

王立強拉著細線往後退,一直退到不遠的樹叢裡,對著院童噓了一聲,便安靜地蹲在樹叢裡,眼神專注地盯著剛設好的陷阱看。

他們在做什麼?

阿華好奇心起,院童間有種興奮緊張的氛圍,她也被染上那股莫名的緊張感,她幾乎半個人都貼上了玻璃,仔細地觀看著他們的行為。

院子裡很安靜,只有麻雀的鳴叫和樹葉沙沙的響聲。漸強的風兩次將洗菜籃颳倒,王立強跑了出去將陷阱很快地恢復。一直到院童們都快沒耐心時,一隻小小的麻雀落在洗菜籃前,振著尾翼輕巧地在陷阱旁探頭跳動。

阿華總算知道了,他們要抓麻雀!

手裡揣著一把緊張的汗,她幾乎就要對著窗外驚叫。

不要進去,快走快走!

或許聽到她無言的警告,又或許感到院童間緊張的氛圍,小麻雀對空鳴叫,跳遠幾步,又叫了幾聲便飛到鄰近枝頭。

阿華才剛鬆了一口氣,卻又有另一隻小麻雀落到陷井邊探頭,這一次,牠卻發現了菜籃底的白米,歡快地叫了數聲,一頭便鑽了進去。

同一時間,王立強用力扯動繩子,筷子飛出籃子落下,小麻雀就被關在洗菜籃裡,徒勞地發出尖銳的求救鳴叫,原本在樹枝上及附近探看的麻雀都被驚走。

院童歡呼地圍到洗菜籃旁,院裡的孩子王王立強驕傲地抬高著頭,這可是他從同學裡聽來的辦法。他拿出早準備好的細線,小心地將麻雀從洗菜籃裡抓出。

麻雀在他手心裡啾啾地叫著,小小的一團握在掌心裡有溫度會鳴叫,他愉快地笑了。

他指揮院童將細線緊緊地綁在麻雀腳上,緊緊地打了個死結。



風箏有什麼好玩?會自己飛的風箏才有趣呢!

跨坐在樹枝上的王立強大笑,在樹下仰望他的院童也大笑。

原來麻雀那麼小,握在手心像陀會顫抖的毛團,這些平時又吵又囂張的小東西總是在課堂外嘲笑他,這次終於抓到了,也該是時候讓牠也嚐嚐失去自由的滋味。

一隻麻雀,可以讓他們玩上一下午,一隻麻雀的價值也不過如此,牠只值一個下午的快樂。

坐在樹ㄚ上,他抬起握著的手,院童們都屏息看著他的動作,直到他大叫一聲將麻雀往上拋去,院童們發出興奮的呼聲。

麻雀一被拋開便往下墜去,似乎還沒意識到突來的自由,牠幾乎快落到地面時才驚惶地振翅而起,往熟悉的天空飛去,發出欣喜的鳴聲。

但鳴聲還未消散於風中,牠很快便發現牠的腳被什麼拖住,不管牠怎麼努力都飛不出樹葉遮蓋的範圍。不管牠飛往哪個方向,樹下都有院童追著跳著,等著牠落下。

牠往上飛,一股大力便會將牠扯下,牠飛到東,院童們便會追到東,興奮地往上抓著跳著,不管牠怎麼飛,都飛不高飛不遠,底下滿是令牠驚恐的噪音,到處都有無爪的手在撲抓牠。

烏雲壓得很低,牠聞到了雷雨的味道,牠得趕快回巢,任何有翅膀的生物都不還會在雷雨將至的時候還在飛翔。不能待在樹椏上,會被大雷追上,但牠卻怎麼也逃不出去,一股大力扯得牠差點落到樹下,牠只能啾啾地叫著,不停地鳴叫著,拼命拍著翅膀,拼命卻徒勞的逃。

牠終於累了,落在樹枝上歇息。但還沒喘口氣,一股大力將牠粗魯地扯下樹枝,牠又被抓住,緊緊地抓住。

「飛呀!好懶惰,不要停下來啦!」王立強用力將手中的麻雀擲出。

麻雀撞到樹枝上彈了兩下,胸骨很痛,樹下有很多噪音,牠只能在慌亂地鼓動翅膀,啾啾地叫著,試著逃離掌控牠的力量。

但大雨近了,遠方有悶雷的鳴聲,牠也越恐慌了。最後,天性終究戰勝了恐懼,牠停在樹椏間蜷起身子,雙爪緊緊抓著樹枝。

王立強看到麻雀又停了下來,拉了拉細線卻沒能拉動牠,不禁有些著腦。這一次,他不再輕扯細線,嘴裡發出不明咕噥,他極粗魯極用力扯下長線,麻雀被大力扯下樹椏撞上樹幹,痛苦地拍翅發出尖銳的鳴叫。

但王立強也同時一個不穩,差點便從跨坐的樹枝上掉下,他忙以一個難看的姿勢抱住樹幹。心臟被嚇的蹦蹦亂跳,他卻更加氣惱了,都是那隻麻雀的錯。

他像是釣魚一樣將麻雀拉上來,狠狠地用力抓住小小的柔軟身軀,抬手就準備將牠像砲彈遠遠拋出,當然是用上了洩恨的力道。

「等一下!」
樹下有稚嫩的聲音,話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道停下了他的動作。

掌中的麻雀露出一隻翅膀辛苦地拍著他的大拇指,叫聲尖銳刺耳。他停下拋擲的動作,其他院童都停下了嘻笑,不耐地看著打斷遊戲,壞了興致的小討厭鬼。

小女孩身上有股不容忽視的氣質,就算在一群男生裡個子是那麼嬌小,但院童們還是不自覺地讓道給她,隔了點距離地圍著她和王立強。

磅礡的大雨夾帶大雷,刷一聲就打了下來,毫無預警地。

院童們紛紛又叫又跳地往屋內奔去,雨越下越大,他們玩了一下午也玩夠了,最後院子裡只剩兩人仍不退縮地對望著。

王立強在樹上,阿華在樹下。

雨幕細細的遮住視線,人影在雨中宛如模糊暈開的色塊,鳥鳴尖銳的穿透轟轟的雨聲,偶有震耳的閃電在背景閃動。

頭髮睫毛都被大雨打濕,阿華辛苦地將懷中抱著的鐵盒子對著王立強高高舉起。

「我用這個跟你換,那隻麻雀。」

她吐出咬進嘴裡的髮梢,定定地透過雨幕看著樹上的人。

王立強居高臨下,大雨將一切罩上朦朧薄紗,這種濕淋淋的暢快,他興奮地將手中的鳥抓得更緊了。或許是他的錯覺,他似乎聽到微弱的骨折聲。

「那是什麼?」

阿華將鐵盒子打開,盒內發出輕脆美好的敲擊。

「我收集的貝殼,裡面有幾種你想要的貝殼。」

院童們都喜歡收集貝殼,總是喜歡在空餘時拿著各自的收藏,比賽誰的貝殼比較大,誰的比較完整,誰的比較美麗。

王立強冷笑,他才不相信那個小女生會有什麼漂亮的貝殼,哼。

抓緊了麻雀就要爬下樹幹,他看了看手中的麻雀,突然便改變了主意。

「好,我跟妳換。」他一面攀下樹幹,很乾脆地就答應了她。

阿華抹了抹眼睛,眼裡的霧氣讓她看不清楚,她只聽見麻雀惶急的啾啾叫聲裡有不祥的痛楚。

手中的鐵盒子被粗魯的奪去,阿華反應很快的抓住了鐵盒子一角:「麻雀給我。」

「挪,給妳。」
一團東西便從雨幕中穿出打在她身上,撲撲地拍打翅膀落在她腳邊。

她放手,王立強一拿到鐵盒子便跑進大屋裡,笑聲遠遠地穿透雨幕:「笨蛋,玩壞的玩具給妳吧,大笨蛋!」

阿華忙跪在被雨打得泥濘的地上,小心地捧起撲騰的小動物。這時她才發現,麻雀用一種奇怪的姿勢仰頭鳴叫,背上那雙翅膀縮不回去似地拍打她的手心。這種怪異的姿勢,彷彿麻雀的胸膛被利刃剖開,牠再也無法維持正常的姿勢,一邊的翅膀也被折斷。

那剎那,阿華也覺得自己的心臟都快跳出胸膛。

牠就要死了!

怎麼辦?她頭腦一片空白,大屋裡沒有人會幫她,她該怎麼辦才好?

衣服都被大雨打的黏濕,額髮也不舒服地刺著眼睛,天地間只見一片灰濛濛的雨幕,被隔離的孤寂感湧上心頭,她茫然地站在雨中,捧著一隻快要死去的鳥。

大雨裡,她和生命都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孤獨。

但,手心裡仍有熱氣,麻雀仍在撲騰著翅膀,就是再痛苦牠還是想活著。

在她回過神來,她已經將痛苦撲打翅膀的麻雀護在交捧的手心裡,穿過雨幕艱難的跑著。撲打手心的力道漸弱,阿華因著急而在沙灘上跌了一跤,馬上又跌跌撞撞地站起繼續跑。

她穿過聚水坪,穿過沙灘海灣,穿過一大片竹林,最後停在鐵門前用力敲門。

開門、開門、快快開門!她不要小麻雀死在她手上。

敲到幾乎都要哭了,門才慢吞吞地打開,惠慈法師拄杖站在門前,青白瞳仁無生氣地落在她身上。

「師父,拜託……」她動動發紅的鼻子:「能救牠嗎?」

惠慈法師嗅到她身上的水氣,溫和地往旁邊一讓:「進來,怎麼都濕了?乖,別哭,先進來再說。」

於是阿華捧著麻雀,踩著濕漉漉的泥印子進了乾淨的尼庵。



柔嫩的小小手心裡,麻雀直著脖子尖喙後仰,牠用種奇怪而痛苦的姿勢微弱地拍翅,啾啾地叫得急切。阿華坐在椅子上,手中捧著麻雀發抖,顫抖的原因卻不是因為冷。

情況都這麼危急了,但惠慈法師仍是慢吞吞地在隔壁房找些什麼,只偶而發出一點敲擊聲,卻是柺杖敲在牆邊探路。

上次來的時候,尼庵裡還有幾位婆婆住著,照顧惠慈法師的起居。今天似乎只有她一人在,但惠慈法師熟的不需要指引,一點也看不出她眼睛不方便。

都都都,僧袍出現在門口,惠慈法師走來,空下的手拿著醫藥箱,手彎裡還抱著一件暖暖的大毛巾,不急不徐地走來。拐杖輕輕碰到阿華的椅子,她停下將大毛巾披在阿華肩上,用手勢示意她擦乾身體。

阿華愣愣地看著她走到桌子對面坐下,緩緩伸手包住她的手,在她還沒回過神便輕柔地接過手中的小小雀兒。阿華這才趕緊拉住了就要滑下肩膀的毛巾,毛巾的觸感是那樣柔軟活暖。

明明眼睛就看不見,但這似乎不妨礙她的診療。她輕輕的撫摸的小雀,專心地聽著她的鳴叫聲,動作是那樣的舒緩輕柔。然後宛如魔術般的,她用雙手拇指在小麻雀的胸口一推一壓,小麻雀的脖子便縮了回來,垂著斷翅安靜地窩在她的手心。

「胸骨斷了,」惠慈法師解釋道:「看來至少要養個一個月才會好。」

阿華張了張嘴,忍不住問道:「師父,妳好像鳥醫生,妳以前有治過小麻雀嗎?」

這樣魔術般的手法,像是治療過無數小麻雀似的,她都看呆了。

惠慈法師搖頭,微微一笑:「只要妳靜下來聽,妳自然就知道該怎麼做……」

「現在,我們得將牠的斷骨固定住……阿華,幫我拿出繃帶打開,我需要一點幫忙。」

接下來,她指揮著阿華幫忙用繃帶將麻雀的胸骨固定住,又將翅膀的斷骨接起,做了個夾板固定。她的動作是那樣的緩慢優雅,卻又精準輕柔的不會弄痛麻雀,麻雀睜著骨溜溜的眼向她,彷彿忘記了傷痛忘卻了之前的折磨。

惠慈法師說話有種奇怪的腔調,但聽久了阿華便也能聽懂七、八分,她的動作是那樣緩慢,帶種沉甸甸的舒緩,捧著小麻雀和捧著茶碗似乎沒有太大分別,都是那樣的專注。她的手像是長了眼睛,那麼輕柔的觸摸便能比阿華看到更多東西。在她身邊,阿華也放下了所有驚恐不安,專心地幫她將麻雀的傷包紮固定。

很快的,她們完成了包紮固定,小麻雀輕輕地啾啾叫了兩聲便閉眼疲倦睡去。

阿華吶吶地從惠慈法師手中接過宛如濕毛團的小雀,低低道了聲謝,心中也暖暖的踏實許多。

如果小麻雀就這樣死掉了,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自己。

說實話,她並不怨恨王立強和其他的院生,她只是覺得他們很可憐。
他們得靠著欺負比他們弱小生物,才能得到一點蒼白的安慰,才能找回一點失去的自信。

人類並不是唯一喜歡欺負弱小的生物,許多獸類的小孩在學會狩獵前,也是從欺負比自己弱小的生物開始,就此建立起狩獵者的自信。

所以王立強與院童的行為,她雖然感到厭惡,卻也不覺困惑。這是掠奪者的天性,就像是院狗小黑抓到老鼠時會玩弄上半天,院童們會欺負其他弱小院童一樣,她所認識的同類本來就有『獸』的本性與本能,只不過惡劣度還要加倍。

他們欺負弱小不是為了滿足食慾,不是為了生存下去,而只是因為自己沒有自由,看不下去小鳥的自由,他們得靠著欺負弱小來顯示出自己紙糊般的強大。

她只是氣自己,當時她在房間裡看到了一切,她卻選擇了旁觀,她以為,她得遵守人類的規則。

在她還小的時候,她就曾在聚水坪上見過闖入聚水坪的人類,被坪上的各種狩獵者追捕分食。那時的她還小得不懂要恐懼或是抗拒,她只是淡漠地看著那人被分吃掉,拉著渥萊君的袍角對著大海繼續發待。

一直到長大一點她才懂得要恐懼,但她也隱隱約約地懂了一點。

那是聚水坪的規則,就是人類也得遵守,即使她不喜歡,規則就是規則,在渥萊君身邊越久她便越是明瞭。

而人類也有自己的規則,雖然阿華並不懂人類規則的分界,她也不喜歡人類的規則,這些規則讓她困惑,她卻抓不定什麼該遵守什麼該背離,她就是知道自己沒有打破或是改變的能力。

規則,她從很小便發現到了,這個世界充滿了規則,宛如齒輪般層層相切相疊。

大人有大人的規則,小孩子有小孩子的規則,大屋有大屋的規則,學校也有學校的規則。有些規則她能夠了解,但大部分的規則都是那樣的怪異,很多在她看來都沒有道理,許多規則還相互牴觸。

就如考試與比賽,她就不懂老師和同學們總將之看的很重。又如遊戲,本來應該是快樂的事,但加入了競賽的因素,同學們還會因一分兩分的差距吵架。班長對這半分一分的差距尤其重視,曾經有好友在某科贏了她半分,她拿著對方的考卷檢查了半天,這才喜出於外地將考卷拿去給老師看,上面有題明明就錯了。但她們的友誼因此破裂,班長的好友和她切八段後還哭了一整天。

考試是種規則,讓學生乖乖讀書的規則;遊戲是種規則,讓團題能夠更加愉快的規則;友誼也是種規則,將個體串聯起的規則。但這些規則混在一起後,阿華便困惑了,規則畢竟不是一加一那麼簡單。

人類的規則太多了,太繁雜了,又混亂地宛如一團理不清的絲,她總是不知道該怎麼遵守,又為什麼要遵守。於是處在同類中她常常感到困擾不已,被絆手絆腳的規則弄的駐足不前。

王立強抓到了麻雀,就像她不能在聚水坪上從獵者口裡搶下被抓住的人類,她也不能從王立強手中搶下麻雀。

就是她想搶也沒有那個能力,她太弱了。

所以她只能看著,只能聽著,只能任由眼眶莫名地溢滿淚水。

但麻雀的哀鳴聲越來越急切,她再也看不下去了。

她沒有打破規則的力量?不,她其實是有變更規則的籌碼的。

她從床下拿出藏起的寶藏盒,那是她收集了好多年的貝殼,小小的盒子裡裝滿了好幾的夏天的回憶。

抱著鐵盒,她掙扎著,她掙扎了很久很久。

都是她掙扎那麼久,小麻雀才會傷得這麼重。她厭厭地垂著眼睛,對於自己之前的遲疑很是厭惡。
老實說,一直到現在她還對於失去的鐵盒耿耿於懷,心裡像是被刨去了一塊肉,但貝殼還可以再撿,小麻雀如果死掉了,她會恨死這麼小心眼的自己的,她原是個卑劣的人類。

安靜的腳步聲緩緩接近,惠慈法師手裡拿了個小紙盒,裡面已經鋪好層乾淨的布。她讓阿華將困頓的小麻雀放進盒子裡,阿華捧著盒子發呆。

「有擦乾嗎?」惠慈法師摸摸她的頭髮及衣服:「沒有擦乾可不行,身體擦乾才不會被濕氣侵入。」

空氣中有股淡淡的檀香味,能夠讓她放鬆的味道,後面的佛堂還傳來規律的念佛聲,時間在這裡是令人心安的緩慢。

「我來煮水,喝點茶等雨緩了再回去。」她也不等阿華的回應,便又悠悠地煮水去了。

最後,茶還未過三巡,住在尼庵裡照顧惠慈法師的婆婆們熱熱鬧鬧地買完菜回來,屋裡地上的一行泥巴腳印便引起了騷動,但看到阿華後這些婆婆們又拿餅乾糖果又找乾淨的衣服讓她換上,圍著她像是疼愛著自己的孫子。

不管是什麼種族,冰雪般可愛的小孩總是吃香。



漆夜的夜是鏡底,蒙上灰塵的窗戶明鏡般地反射著桌燈暖黃的光線。

小女孩半趴在桌上,她身前還有小小的紙盒,不安地顫動著。

阿華坐在桌前寫作業,小麻雀在紙盒裡的巢裡扭來扭去,將用布鋪成的小巢弄得混亂一團。
麻雀就是知道,這裡是欺負牠的動物們居住的巢穴,牠的斷翅被緊緊固定起,牠只能恐慌地啪動完好的翅膀,卻將自己卡在不大的紙盒裡。

阿華忙停下筆,探頭將小麻雀的翅膀收好。麻雀越發不安了,小盒子擋住了視線,牠一個衝撞幾乎將紙盒撞倒。

阿華想了想,在雜物堆裡找了隻長長的水彩筆和膠帶,將水彩筆用膠帶固定在紙盒上方,再將小麻雀輕輕抓出放在水彩筆上。

小麻雀緊緊地抓著水彩筆像是攀著大水裡的枯枝,能看見房間裡的情形似乎讓牠安心不少,牠安靜地看進阿華明亮的眼睛裡,試探地啾啾叫了兩聲。

一人一鳥,眼睛裡反射著彼此的身影,只是小麻雀仍看的出不安。阿華拿出準備好的水和飯粒,放到小麻雀嘴邊牠卻緊閉嘴巴,明明渴了也不肯張口。用手想要摸摸牠,小麻雀飛快地避了開,身體緊繃地縮成一團。

小麻雀是那樣的緊張,於是阿華放下食物,輕輕地唱起了小星星,溫柔地唱著這首她最熟悉的歌,一遍又一遍。

就如她在聚水坪上唱給渥萊君的那樣,只不過更加輕柔,更慢更緩,她還小心地觀察著小麻雀的肢體,看著牠逐漸放鬆下來。

音樂果然是很奇妙的。

這麼簡單的歌,就安撫了小麻雀的不安,幾乎是魔術般地,牠放鬆地縮著翅膀,就在水彩筆上閉眼打著盹,看似睡的頗香。

但阿華一停下歌聲,小麻雀便張開眼睛,瞬眼閃了兩下,牠張口發出疑問的啾啾聲,怎麼不唱了,牠問。

阿華愣了一下,繼續一遍又一遍唱著小星星,將裝滿水的小茶杯放在牠面前,阿華有些緊張地微微顫抖著手,但牠卻毫不猶豫地從微顫的水杯裡喝了幾口水,頗為香甜地仰頭動了動喉嚨。

她的歌聲不停,聲音中滲進了愉悅的星光,她的小小聽眾頗給面子地張嘴發出讚美般的鳴聲,又閉起眼睛渴睡地點著小小頭顱。阿華一邊唱著歌一面伸手輕輕搔搔牠的脖子,這一次,牠反而舒服地靠在她溫暖的手心,任由她將自己輕輕地抓起放進巢中。

阿華一直唱到累了才停下,小麻雀似乎睡的頗熟。早超過了睡覺時間,她趕緊將上課用的文具收進書包,準備睡覺。



烏雲低低壓在聚水坪上,小女孩疲倦地抓著溫暖的袍子一角,閉著眼睛任由黑髮被吹得飛揚如潑墨。

雲邊有夏季悶雷閃動,不平靜的夜晚,浪潮湧動,驚起波濤拍在黑岩如雪花。

空氣中有靜電閃爍,大雨卻遲遲不下,聚水坪的原住民似乎都躲了起來,連原本在聚水坪上飛舞的夜蝶也收起翅膀,安靜地在石上歇息。

悶濕的夏夜,大海是墨染的黑,偶有電光將海面照得通亮,宛如一捲洗不出的底片。

這樣的夜,藍袍染上深海的幽藍,渥萊君也露出慵懶神態,望著鑲著閃電黑雲的目光中有著無人能看出的情緒,阿華卻能察覺到他似乎很期待大雷的到來。

漫長的一天,雖然有很多可以說很多可以抱怨的,但阿華卻也只想這樣靜靜地看著雲層間閃爍的雷光,伴著他等待即將到來的大雷雨。

然而,毫無預警下,海上出現一抹初燃的火焰,往黑礁邊緣飛來。等到那抹奇異的火花飛得近了,阿華才發現那原來是隻身上燃著火羽的小鳥,只有巴掌大,卻氣勢昂揚地停在渥萊君伸出的指上,婉轉地說話宛如鸚鵡,只不過那語言對阿華來說卻是陌生。

那隻小火鳥有著長長尾翼,全身燃著青紅火焰,空中的濕氣被火羽蒸成四溢的煙氣,一雙鳳眼高傲地顧盼著,小小身軀頗為靈動。牠嘰嘰喳喳地說了一會兒便停嘴,側頭似乎在等著回應。

渥萊君安靜地看著天際不語,阿華好奇地揚頭看看火鳥又看看他,他唇邊漾起一抹古遠的弧度,那是被時間模糊的悠然與懷念,阿華忍不住看的出神。最後,渥萊君只是簡單地回了兩句如拍岸波滔的話語,火鳥便尊敬地低下頭,振翅而起,飛繞了他三圈後便離去。

「隴,是不是有客人要來?」

阿華忍不住扯了扯衣角問。聚水坪上時常有奇怪的客人,他們出現前多會派使者來知會,這隻驕傲的小火鳥大概是某位客人的使者吧,阿華暗吋。

然而她還沒聽到回應,啾啾聲突然在耳邊響起,伴隨著奇怪的撲翅聲吹動她鬢邊的童髮。

阿華一愣,身體一重便回到了大屋裡的小房間,耳邊的鳴叫更加不安而尖銳。她實在很想嘆氣,被驚醒的感覺實在很不好,身體沉重的連一根指頭也懶得動。

頰邊有毛茸茸的觸感,冰冷的鳥喙還不斷張合,或許是做了惡夢,小麻雀恐慌地從桌上跳到床上,在黑暗中好不容易在枕頭上找到她的氣味,便靠在她的小臉邊啾啾地叫了起來。

阿華渴睡地揉揉眼睛,抬手輕輕摸了摸小麻雀,小麻雀依賴地貼在她手心裡,安靜下來。
她側頭,小麻雀的身影映入眼簾,蓬鬆的羽翼摸起來柔軟而舒服。

實在很想睡覺,她掙扎了一下,才從床上爬起將紙盒放在枕頭邊,輕輕抓起小麻雀放進小巢裡。
她可不希望睡到半夜,一個翻身將小同伴壓死。

朦朦朧朧睡去,但她還是被小雀兒吵醒數次。小麻雀睡不安穩,總是一醒來便從巢裡跳出,依賴地縮在她髮側,發出輕柔的鳴叫聲。

原來照顧小動物是這麼麻煩又煩躁的工作,阿華無奈地嘆了口氣,她真的很想睡覺而且小麻雀實在好煩喔。但每次她要失去耐心前,小麻雀映入眼簾的圓眼是那樣的單純明亮,是那樣毫無戒心的依賴,在陌生的環境裡,她是牠唯一的依靠,阿華完全能理解牠的不安恐慌,因為她也是這麼過來的。

之所以會接下這隻受傷的小雀,除了不想和良心過不去,主要原因卻是她實在放不下。她在牠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從牠眼底看見自己曾有過的恐懼,於是她無法旁觀。

養寵物?老實說,阿華從來都沒有這樣的想法,自己都養不好了,她既缺乏同齡女孩的愛心,她也不喜歡禁錮其他生物的自由。

她原也沒有料到照顧受傷的麻雀會這麼麻煩。她以為麻雀是種堅韌的小生物,放在房間裡給牠食物及水即可,等牠傷好了便放出去任牠自由飛走,計畫原本就只是這麼簡單。

但既然接下了這份不小的麻煩,她也只能繼續下去,上課老師也有教到,半途而廢可不是種美德。

於是一整晚,她只能一次次地將小麻雀輕柔地放回枕邊小巢裡,半瞇著眼唱歌哄牠入睡,這樣折騰到清晨,阿華無精打采地弄了點食物給牠,這才上學去了。

「小麻煩,你要趕快好起來,那我們就互不相欠了。」

臨走前,阿華簡單的檢查了小麻雀的夾板與繃帶,打著哈欠對小麻雀這麼說著。



彷彿被蟬鳴喚醒,夏天就如剛睡完午覺的孩子,一醒來便精神奕奕。

突來的暑氣讓學生都無精打采,就是開了風扇也驅不走昏暗的瞌睡蟲,上課時老師們也有些提不起精神,一直到午後更是難熬。

但明明早上艷陽高照,午後卻下起了大雷雨,烏雲低低壓在窗外,潮熱昏暗的空氣讓學生們更渴睡了,午休時整間學校宛如睡去,少有的寧靜。

趴在桌上,阿華卻睡不著。明明就很睏倦,雜思在腦子裡來來去去,她仍是會想到自己失去的寶藏盒。

早上在學校,她看到王立強拿著她的寶藏盒到處獻寶,拿著她好不容易找到的霸王貝殼在學童們的擁簇中露出驕傲神情。那是她在颱風過後花了一下午才找到的寶貝,比巴掌還大的貝殼完整無缺,放在耳邊還會發出浪濤的空響。還有幾顆珍貴精緻的貝殼,那是她幾個暑假的勞動成果,很多還是和隴一起找到的,對她來說裝載了更加珍貴的記憶。

雖然,她知道用那個寶盒來換取小麻雀的自由是對的,但很多時候,對錯和喜惡不能在同一個天秤上衡量。

雖然,她不想難過也不願多想,每次看到王立強拿著她珍愛的寶盒四處炫耀,她的心裡就會有種無法抑止的悔意,那是她不該有卻無法控制的情緒。

也是這個時候阿華才學到教訓,失去的東西總是最珍貴的,而珍貴的東西總是會輕易地被奪走。除了在能珍惜的時候就珍惜自己最珍貴之物,她就只能在那樣東西成為心中最珍貴之物前放棄,她找不到這兩個選擇之外的第三個抉擇。

或許老師的考卷上能出現第三個甚至第四個選項,但阿華卻不知道哪個是真正的答案,她早就發現,很多時候就連老師的正確答案也無法信任。

小麻雀躲在她房裡已經數日。第一天上學回到大屋,她一回到小房間卻看不到小麻雀的身影,最後才在儲藏櫃的角落找到身上纏著蜘蛛絲、縮成一毛團的小雀,因她的碰觸而恐懼地發抖。

她最後只能一遍遍地唱著小星星來安撫牠的情緒。奇怪的是,她的童歌宛如暖陽,很快便會融掉小雀的冰雪,小麻雀在她的歌聲中止住顫抖,偶爾張嘴和她唱和,最後依賴地窩在她的手心中沉沉睡去。

但只要小麻雀一睡去,她便馬上將小雀兒放回盒子裡,日日檢查牠復原的進度,期待著能將牠野放的那一日。像是接到塊燙手的山芋,書上是這麼形容的吧?阿華將視線從沉睡的小麻雀上轉開。

每當感到小麻雀的依賴與信任,阿華卻只覺得沉重,她無法對牠付出同樣的依賴與信任,她就是無法放開心胸去接受小麻雀,去珍愛小麻雀。

牠只是個受傷的過客,牠只屬於天空,只要想到牠遲早會離開這一點,阿華就無法放下戒心去珍愛牠喜愛牠。

小麻雀不是她的寶藏盒,牠會動會痛會鳴叫會恐懼,牠是活生生的,有一對翅膀,會吃會喝也會拉--在一次小麻雀在她的作業簿上拉下一坨熱烘烘的青白糞便後,不知道該生氣還是自認倒楣,阿華只能無奈地看著越來越麻煩的小麻煩,雙手插腰嘆氣。

對一隻小麻雀有戒心實在很奇怪,但阿華就是無法放下心防親近小雀。相對於小麻雀的信任與依賴,阿華只能將牠當成麻煩的義務,扳著手指猜測小麻雀能夠再次飛翔的日子。

然而每天傍晚,當阿華坐在書桌前寫作業,小麻雀蜷縮在紙盒上的木棍打盹時,阿華有時會放下壓的手指頭很痛的筆,複雜地看著睡的香甜的小雀兒,心裡升起奇異的情緒。

雖然很矛盾,但被這樣的小生命所信任,這種感覺實在很奇妙。好復雜又好麻煩喔,她最後只是將頭轉開,暗暗嘆了口氣。

周末午後,阿華剛帶著小麻雀到惠慈法師的精舍,惠慈法師仔細檢查過小麻雀後告訴阿華,或許再過一個星期小麻雀便可以拆夾板試飛了。

幾乎是雀躍地,阿華蹦蹦跳跳地回到大屋,她突然心血來潮將小麻雀藏在口袋裡偷渡到三樓,敲開了院長女兒的門。

院長女兒仍是披著一頭糾結亂髮,懶懶地半躺在地毯上,有些意興闌珊地翻著深海魚類圖鑑。房間裡開著冷氣,音響裡放的是頗有現代味的三味弦創曲,宛如午後春雨般細密急驟,又有種春雷將至的壓迫感。

「過來,」她拍拍身邊的抱枕,神情有些慵懶困頓:「陪我一起看看這本新出的圖鑑,看看這些奇怪的魚,真不像這世界的生物。」

「研姐姐,我有小朋友要介紹給妳,這只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喔。」

阿華在她身旁坐下,小心地將小麻雀從口袋裡取出,一小團毛球在她手心左顧右盼,露出不安恐慌。

但更恐慌的卻是院長女兒,她幾乎是一反常態地一跳而起,在床上拉起被子掩著嘴鼻。

「那是什麼?」她幾乎就要尖叫了。

「研姐姐,這是麻雀。」阿華鎮定回答,一面輕撫著小麻雀安撫牠的緊繃。

「麻雀?」她更尖銳了,露在被子外的眼睛像是看到髒東西似的:「受不了了,這東西上滿是細菌,說不定還帶著禽流感,快拿走!」

「研姐姐,小麻煩很健康的,」阿華覺得有些受傷:「妳看看,是不是很可愛?」

她轉動著細細鳳眼,近乎不屑地將目光落在小麻雀身上,冷笑:「麻雀沒辦法養的,反正一定養不活的,還不如就給牠個痛快。」

「誰說養不活的?」阿華不快地凝著眉頭。

「書上說的。」

「等牠能夠飛,我就會放牠出去,我也不打算養牠。」

「哼,不用等牠好了就會死掉的,書上說過,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麻雀沒辦法養,天生賤命吧,被人圈養就會不吃不喝而死掉。」

「妳還不如就這樣讓牠死掉,這樣拖下去只是自私……妳這種仁慈呀,」用袖摀著嘴鼻,她將細眼轉開:「實在很殘酷。」

「可是,我餵牠,牠都會吃也會喝呀。」

阿華試著辯解,但院長女兒卻任性地掩耳。

「我說牠會死掉就會死掉!」她往床角躲去:「受不了了,這東西滿是細菌,快拿走,以後不准帶這種東西進來,要不然我就告訴王媽媽,讓她處理掉!」

於是,阿華不愉快地離開了,原本想要和人分享的喜悅一下子便被沖得乾淨,一絲也不剩,她突然覺得有些寂寞。

站在走道上,她有些茫然地用雙手捧著小麻雀,一人一雀的眼中映出彼此身形。阿華頓時有種空蕩蕩的錯覺,彷彿整間大屋裡只剩她和小麻煩,兩個同樣不起眼的小生命彼此相伴。

小麻雀試探地啾啾叫了兩聲,阿華這才搖搖頭自嘲地笑笑。

小麻煩不是她的朋友更不是她的同伴,等傷好後牠將屬於天空,而阿華永遠都離不開地面。

等牠得回該有的自由後,窗外無數的小麻雀在她眼裡都將一模一樣,她將分辨不出小麻煩和其他麻雀有何不同。而她在小麻煩眼中也當和其他欺負牠的人類一樣,牠將鼓動翅膀飛得遠遠,兩種截然不同的生命再無交點。

有些無精打采地,她將小麻雀放進口袋裡下樓,剛到一樓卻遇到了院裡的孩子王王立強,王立強一看到她便揚起兩條粗眉。

「唷,沒想到妳還滿會撿貝殼的,還有嗎?給我看看,我可以用其他貝殼跟妳換。」

王立強比阿華高了將近兩個頭的高度讓阿華很感壓力,她很快往階梯上退了兩格,這才差不多和王立強平高,她戒備地搖搖頭。

「騙人!」王立強打量著她半响,這才啐了一聲:「要不然我再去抓隻麻雀來跟妳換。」

「我沒有貝殼,如果有的話我也不要跟你換!」

阿華不想和他多廢話,飛快地跑下階梯從他身邊竄過,衝進小房間裡就要將門關在身後。

然而門闔上的那一刻,阿華感到有股力量正抵著就要關上的門,門外王立強的語聲很不高興:「妳敢給我關門?笨豬,給我妳最好的貝殼,要不然妳會後悔!」

阿華重重地用身體將門碰地關上,王立強最後的怒吼從門縫中不甘地鑽出。

「妳這隻笨豬,妳給我記著,妳會後悔的,妳會後悔的!」



天黑黑,要下雨。

據說颱風將至,才上了半天課學校便放學生回家。

明明才過午後,天空卻陰暗地宛如黃昏,空氣很潮濕悶重,阿華只覺得就快喘不過氣來,厚實的雲層和漸強的風,所有學生都笑鬧著往家的方向行進,愉快地宛如校際旅行般。放假總是好事,小學生都因即將到來的颱風而雀躍,渾沒注意到家裡大人正對著颱風動態發愁。

看看天色,似乎雨還下不下來,阿華便在土地公廟停留一會兒,蹲在屋簷下陪著大老虎看著漸黑的雲層。

強風不規律地打轉,將阿華的童髮打得散亂糾纏,她一面狼狽地抓住不聽話的額髮,一面還得壓著百褶裙不讓裙子亂飛。

「好奇怪欸,」阿華撥開被風吹來的竹葉,忍不住抱怨道:「這和以前的颱風都不一樣,感覺好奇怪……」

大氣中有種失衡的感覺,明明空氣中水氣重得令人幾乎無法呼吸,但大氣中也同時有悶熱的火象。宛如水與火正試著相容,水火之間正在尋找微妙的平衡點。

白虎的尾巴無聊地拍打著地面,虎鬚不爽地顫動著,虎爺神色厭厭地看著天空。

「那是因為來了很大牌的客人,希望他不要待太久,吼,真麻煩。」

「客人?是隴的客人嗎?」阿華突然想起之前在聚水坪上出現的火鳥。

「阿華,別去湊熱鬧,那位客人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他說不定連這個世界的規則都不懂,很危險。」虎爺動動鼻子,壓低的語氣很是慎重。

「喔。」

「阿華,趕快回去了,不要在外面閒晃,要乖。」

大老虎起身趕人,眼見天色很快便暗下,阿華只得乖乖地回到大屋。

或許是颱風將至的緣故,整間屋子擠滿了小精魅,密密地宛如灰霧般讓日光燈的光線黯淡,整個大屋裡的氣氛灰暗而壓抑。

阿華一踏進大屋,她便發現幾位院童在門後偷偷看她,看好戲的惡劣眼神,院童們的神情讓她很不自在,經過長廊時王立強還裂嘴對她笑了笑,那笑中卻沒有多少歡愉。阿華心跳得很快,似乎有不好的事情發生了,在她不在的時候。她很不安。

房間沒有鎖!她臉上的血色刷地退去,小跑過長廊推門進去做為房間的儲藏室。

心跳的很快,身後有腳步聲及悶悶的笑聲,但她管不了太多,逕自將門關在身後跑到桌前。

做為麻雀窩的小紙盒是空的,阿華鬆了一口氣,將書包慢吞吞地脫下坐在椅上用手壓著胸口,適才的緊張讓心臟一抽,很不舒服。

「小麻煩,小麻煩……」她有些疲倦地拍拍桌邊,輕聲呼喚。

大概又躲起來了,她想,小麻煩每次躲起來都要翻遍儲藏架的角落才能找到牠,她得休息一下再來慢慢找牠。

窗外的風漸強,天際的雲宛如鋪滿了剛剝下的茶葉蛋殼般,又黃又黑,大風就像看不見的大手,將院裡的樹頂押出波紋,偶有碎葉枯枝被風帶得撞上玻璃,就似冥冥中有小手正拍打窗戶求救似的。

阿華看著窗外一會兒,空氣中的潮熱更濃了,她幾乎要使勁才能呼吸,於是她疲倦地將臉靠在桌上。

房間裡除了窗外的風聲,還有外面長廊上的低語,阿華知道,剛才那些院童正躲在門外偷聽,他們的怪異行為讓她很不安。

她抬眸,視線顫顫地在房間巡弋一回,最後停留在床上,她只覺得血液剎然凝固。

她之前沒有看到,因為灰撲撲的一大團精魅附在上頭,密密麻麻地,一直到大風拍響窗戶將膽小的精魅轟然驚走,她才看到早該看到的東西。

羽翼雜亂,小小的身軀用種奇怪的姿勢半展著翅膀,頸子僵硬不自然地側向一邊,小小的鳥頭頂著床單,鳥嘴微開,鳥眼卻是無神地圓睜。

阿華頹然從椅子上滑下跪在床邊,小手無法控制地顫抖,手指一碰到小雀兒便下意識地閃電收回,硬梆梆的觸感卻是和記憶中的小雀不符。

記憶中的小麻煩很柔軟,捧在手心只是小小的一團毛球,怎麼會這樣硬梆梆地宛如石雕?

小麻煩的翅膀開展得很不自然,頸子也宛如極痛苦地頂地,這種姿勢很不舒服吧?

阿華的視線一片模糊,她抖著手想將小麻煩的翅膀收回身側,但小麻雀的翅膀就如鐵鑄卻是收不回去,小身軀也僵硬地彷彿石化,那是因為溫暖的血液都凝結的緣故。

她輕輕捧起小麻煩,化成石頭般的小麻雀,竟是那樣的輕,輕的如一團墮落的雲絮,又那樣的冷,冷得像一團從天上落下的雪。

明明那麼輕,但她的手卻抖得像是捧著千斤之石,又像碰到了不潔之物般的不舒服,小麻煩原有的鳥羽味都化成濃重的死亡氣味,被悶熱的空氣一逼更讓她幾乎難以呼吸。

明明該難過的,但阿華卻只覺得心口空蕩蕩的,沒有傷心也沒有憤怒,因為這不是小麻煩吧?

小麻煩不該是這樣的……

小麻煩的黑眼睛是那樣的明亮,牠總是靈動地轉動著圓亮黑眸,明鏡般映出她的身影……但她手中硬梆梆的死物卻有雙無神的眼睛,宛如靈魂從眼中硬生生被刨去,那不是她所熟悉的小麻煩。

小麻煩當屬於天空,牠有雙強健的翅膀及自由的靈魂,再過個幾天牠就能再度自由飛翔……但她手中硬梆梆的死物的翅膀石雕般笨重,那不是她熟悉的小麻煩,那隻偶而在夜深人靜時,會振著安好翅膀練習飛行的小麻煩,雖然膽小卻很堅強的小麻雀。 

明明就只剩幾天罷了……

只要再多幾天,只要再過個幾天就自由了。明明就已經撐過了最危險的時刻,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

阿華捧著沒有生命的死物,這種感覺很不真實,她像是才剛發現惡夢是醒不來的,手中的冰冷觸感是那樣虛幻的恐怖。

她突然便起身,一手將門狠狠拉開,木門撞到門邊發出重響,幾位院童尷尬地在門口對上憤怒的她,頑皮的院童轟然大笑地又推又擠,退到一旁,嘻嘻哈哈地躲到王立強身後。

「是誰?」阿華以為她會用吼的,但她的嗓音卻是無法控制的沙啞低沉。

「妳偷藏麻雀,我要告訴王媽媽!」王立強揚眉露齒而笑:「如果王媽媽知道了妳就等著吃竹筍炒肉絲喔。」

「偷藏麻雀!妳完了,而且還是死掉的麻雀!」
「要告訴王媽媽,有人偷藏麻雀耶!」
「之前就有聽到她房間裡有鳥的叫聲,果然有人偷藏小鳥!」
「妳死定了,王媽媽一定會很生氣!」
「有人要被打了,王媽媽早說過不能在屋裡養東西,呵呵。」

院童在後邊起鬨,鬧得大聲,他們個個都比阿華高上半個頭一個頭,擋在長廊一面宛如一道牆似的,阿華的神情被他們的陰影遮得看不清楚。

「是誰做的?」

這次阿華舉高了小麻雀,大叫,沙啞尖銳的語音因滿溢的憤怒而淒厲。

院童們被她的語音嚇了一跳,心虛地縮著脖子互望一眼,過了一响耳語才轟然爆開。

「好兇喔!明明就是她的錯,還敢凶人!」
「對嘛,本來就不能養東西,本來就是她不對呀!」
「凶啥屁?我看她是欠揍,等下我們去告訴王媽媽好了!」
「不就是隻不值錢的麻雀?外面的農夫伯伯也都說麻雀很壞,是害蟲……」
「不是害蟲,是害鳥,她有病才會養害鳥,農夫伯伯知道會生氣的。」
「對呀,麻雀好吵又好多,殺掉了一隻外面還有那麼多,好討厭喔。」

「是誰?是誰?是誰弄的?」
語音裡有控制不住的哽咽,阿華很快抽回一手用手背擦擦眼角,復將麻雀捧在胸前。

原本輕如棉絮的小雀兒突然便變得如是沉重,阿華抬高頭看著院童的臉,背著光,所有人都有類似的幸災樂禍,同樣的愛看熱鬧的眉眼,她覺得好累好厭惡,她沒辦法和他們呼吸一樣的空氣,一口疲倦的怒氣突然卡在胸口,她幾乎無法喘息。

「走開!」
她將僵硬的麻雀抱在胸前,小跑向前,院童們在嘻笑中讓開一條通道。

她從後門跑出大屋,低垂著頭投進了越來越強的風裡,一點也不遲疑地。

風沙夾帶著枯葉撲打在臉上,潮熱的風颳的嫩臉生疼,但被強風一吹她卻覺得好多了,總算能夠呼吸點自由的空氣。

頭腦仍是一片空白,阿華無目的地漫走,狂風卷動枯枝碎葉,沒走多久豆大的雨便沱然落下,打在臉上頗為疼痛。

她的眼眶空洞的乾燥著,落在臉上的雨水卻填補了淚水的空位,視線被洗得模糊不清,阿華也弄不清前方的小徑通往何處。明明這裡所有的道路都很熟悉,她卻彷彿從未走過的陌生,熟識的樹林成為亂枝舞葉的舞台,在霧濕的眼中融化成色彩斑斕的凌亂色塊。

鞋子濕了,衣服也黏答答地貼在身上好不狼狽,但阿華只想逃出大屋逃離那些殺死小麻煩的人,和他們在一起她無法呼吸,再強的風雨也澆不熄胸口那股憤怒。

停步仰首撥開被雨打濕的亂髮,她這時才發現或許是颱風的關係,因風雨而轟亂的樹林裡一抹鳥影都沒有,一聲鳥鳴都沒能聽見。

將僵硬冰冷的鳥屍抱在胸口,阿華對自己很生氣。

為什麼之前要對小麻雀這樣冷血,那樣的戒備?

為什麼她當時會那樣排拒小麻煩的親近,不斷將牠推離,滿腦子只想著擺脫小麻煩,只想著讓自己不會和小麻煩在情緒上有牽連?
她是那樣的自私,只想著如何讓自己不受傷害,如何讓自己在情緒不會依賴小麻煩。

除了將珍貴的事物推離自己,她就是不懂如何去愛惜這些事物,這些或許在她生命中只會出現過一次的美好,一但失去了便再也沒有重來的機會。

如果她能對小麻煩好些就好了,但如果也永遠只是如果,後悔本就沒有藥醫。

她這時才真正體會到,原來,生命是那樣的脆弱、那樣的寶貴。

失去的機會再也回不來,一但失去了,最後便只餘遺憾的灰燼。

將僵冷的麻雀護在手心,她迎著強風,固執地往風強處行進。沒多久她便發現自己正往聚水坪的方向走去,步伐蹣跚卻堅定,心中滿是憤憤不安的情緒,她就是要和大風做對,這樣的風雨能稍稍澆熄她的悔恨。

然而,離聚水坪越近,風就越強,宛如高牆擋住去路。

風是那樣的大,雨是那樣的強,她因強風跌跌撞撞,途中還摔了兩跤,卻因要護住小麻雀而摔得疼痛,滿身狼狽泥濘。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跑來聚水坪,她也知道渥萊君不會干涉生命的生死,但她就是想將小麻雀埋在聚水坪邊,讓牠在她心中最重要之地永眠。

費了好大的勁,她終於闖進風牆內,一踏上聚水坪的沙灘身體頓然一輕,原本無處不在的大風剎然止息。

宛如隔世。

天氣晴朗,天藍地廣,海面平靜地異常,風牆內竟是平和無風的寧靜世界,阿華感到極不真實,這就是所謂的颱風眼嗎?

但眼前的景象讓阿華頓住不動。到處都是鳥。

所有礁岩上密密麻麻站著各式各樣的鳥類,到處都是麻雀、綠繡眼、白頭翁、布穀鳥,還有白鷺鷥、灰鷺鷥、海鷗和無數她喊不出鳥名的鳥類。

最怪異的卻是那些鳥從黑岩上俯瞰她的眼神,詭異的冷漠眼神,被上千對鳥眼這樣死死盯著,阿華感到強烈的敵意,偌大的壓力幾乎壓得她無法喘息。

這麼多的麻雀,成千上萬,活生生的盯著她看,阿華下意識地將手心中的小麻煩護在胸口。

曾幾何時,小麻煩已經和那千萬隻麻雀是不同的存在,她曾經和牠朝夕相處幾個星期,即使阿華不願承認,情感上她和牠也早有了微妙的聯繫。

面對這麼明顯的敵意,阿華卻實在沒有力氣多想……她只是直直往高聳突起的黑礁岩上攀去,經過鳥群時百鳥紛紛飛起,發出尖銳震耳的抗議鳴聲,在她離開時才落回原本的立足地,對著她的背影不悅滴咕。

好不容易攀上岩頂,她卻被一襲紅袍吸引住目光,和渥萊君並立的是位身量高大的紅袍大叔。

他的相貌莊嚴,兩條粗黑的劍眉入鬢,身上有種讓人無法直視的耀眼氣韻,卻不是外表的明亮而是更深更複雜的力量,讓阿華感到自己彷彿正張眼對著正午的太陽一般,只是望著他就有種血液都要從身體裡蒸出的錯覺。

這位客人是那樣宛如太陽般的明亮強熱,他的存在就像是出鞘的利刃,眉目間滿是毫不留情的銳利,但渥萊君卻像是利刃的鞘般,平和了他的銳氣,包容了他那毫不收斂的直銳與光熱。

他們原本正在交談,用種單純而奇妙的語言,無法形容的語言,阿華只覺得那或許是魚和鳥的對語。

遠遠望去並肩的兩人宛如水與火,日與夜同時出現一般,既矛盾卻又是那樣的和諧,強大而安寧的力量壟罩在聚水坪上。

直到站在渥萊君的腰側時,阿華才感到那股不舒服的熱氣消散,她舒了一口悶在胸口的濁氣。或許是他身邊的氣氛是那樣令人放鬆的熟悉,她再也承載不住胸口滿溢的情緒,仰頭讓大滴大滴的淚水安靜流下。

頭頂上那兩把咕嚕嚕如沸水般的語聲停頓,溫暖的大手撫上她的髮際。

「小草,這是阿離叔叔。」

抬起霧濛濛的淚眼,阿華卻只是逕自抬高手將小麻煩的屍身展在他面前,淚水宛如水龍頭一打開便停不下來。

「小麻煩,死掉了。」她抽噎。

「如果我願意,我可以讓這隻鳥再活過來,甚至給牠近乎永恆的生命。」

突然開口吐出阿華能懂的話語,紅袍人雙手抱胸,俾倪地看著她。

阿華的小手顫抖,她透過模糊的水氣看著那人,四周的鳥似乎鼓動起來,但阿華只是抬眸盯著他看,被淚水浸濕的眼睛卻是無情緒的漠然。

「可是我不願意,」他笑得頗為張揚:「我的眼淚能夠活物,但憑什麼給你我的眼淚,我從出生過就沒流過的眼淚?」

他伸出指頭接住阿華滑下下巴的淚水,淚水一沾指便蒸發成水氣。

「吾之淚可不是如此輕賤之物,」他揚眉的樣子頗為囂張,語氣中卻有種勸誘的味道:「或是妳有什麼等價的東西可以和我交換,渥萊君的小女孩?」

「阿離,和她沒關係,別扯到孩子身上。」渥萊君的語音中有警告的意味。

「人類的孩子長得很快,一下子就不是孩子了,我要的代價也毋須現即支付,過個幾十年再來收也不遲……」他扯動嘴角:「說不定我只想看看她那時的悔恨,只為了一隻麻雀便付出自己最珍貴的東西,她將會多憎恨這隻曾經如此珍惜的麻雀?我很想知道。」

他轉向阿華:「怎麼?妳能拿什麼和我交換嗎?告訴我,何為妳最珍貴之物?」

阿華只是蹭蹭發紅的小鼻子,不解地搖頭:「我最珍貴的東西不是我的,我沒辦法拿出來和你交換。」

生命是無法交換的,她亦無法用珍貴的事物來交換另一樣珍貴的事物,失去的便已失去,阿華實在怕了,她不願意用剩下僅有的重要之物來交換更多的悔恨。

說她怯弱也好,她已經接受小麻雀死亡的事實,與其讓牠重新活過受更多折磨,還不如讓牠就此安眠。

「哦?這麼小就這麼無情?」驕傲的客人頗感有趣地看著她:「我以為人類總是喜歡活在悔恨裡,不斷濫用現有資源來滿足短暫的快樂,然後用更長遠的未來來悔恨過去的無知,那不就是你們所謂的感情?」

「失去的永遠最珍貴,總不猶豫地拿手中握著的東西去換取讓過去重來的機會,這不就是你們的多情嗎?那是繡娘告訴我的。」

「孩子,告訴我,為什麼給你重來的機會你卻不要?」

他瞇著眼望著她,目光烈烈如日,阿華避開了那道炙熱的視線,只是抬頭疑惑地看著聚水坪的主人。


渥萊君拍拍她的頭要她在天黑前回去,阿華不再猶豫往聚水坪邊的沙灘跑去,又驚起鳥群成片飛起,離去前聽到兩人的對話順風傳來。

「真有趣,呵呵。」

「阿離,這個世界恐怕比你料想的複雜。」

「是挺有趣的,不過青王呀,我不相信你這個小朋友,您別太寶貝這個人類。我不信任這個孩子……」



喧鬧的鳥聲是輓歌,無數的鳥兒是觀禮者。

阿華在沙灘上找到了適合埋葬小麻雀的地方,那是一大叢怒放的苦濱花中央的一小塊空地,她用手做鏟挖出個小坑,將小麻雀放在坑中,沙土卻遲遲不肯灑下。

跪在坑邊,艷黃的苦濱花在旁燦爛紛飛,麻雀的屍身卻是僵冷地扭曲成奇怪形狀,和圍觀的鮮活的鳥群成強烈對比。

阿華知道,就是小麻雀再活過來,她仍是會將牠推的遠遠,她也不會懂得去珍愛牠,牠對她而言只能是無可奈何的義務。

更何況這是個殘酷的世界,她也不願小麻雀擁有無盡的生命,那將會是牠最大的噩夢。不如歸去,不如睡去,不如讓死亡帶走一切,重生的世界說不定會更好?

但,她仍是無法控制讓淌下的淚水將小麻煩的羽翼打濕。

明明就不難過呀,為什麼胸口會這樣空蕩蕩的,難以形容的複雜情緒隨著淚水滋生蔓長。

模糊視線中,她只能推起沙子將小麻煩埋藏起來,連同她那不珍貴的淚水,埋藏在聚水坪的一角。

沒有墓碑,沒有記號,剛埋藏起的是永遠都挖不出的時光囊,在苦濱花蔓長的季節很快便會消失於漫漫花海中。

但心中的那道記憶刻痕一但落了根,便只會隨著時間化為更深的疑問,一隻斷翅將會在漫長的歲月裡在她腦海中撲騰,連同那對失去光澤的眼睛。

(後記)

颱風剛過,大屋的院子裡堆滿了枯枝落葉,院童們都被分配大掃除的工作,小童們一面在院子裡掃除落葉一面追逐玩耍。

王立強為首的大孩子將掃除工作丟給其他年幼的院童,在院裡本就以拳頭大小代表秩序,他們又從廚房裡偷拿了菜籃弄了個小陷阱,躲在院子一角準備再捉隻麻雀玩玩。

阿華將她負責的一角掃乾淨後,便看到王立強鬼鬼祟祟躲在不遠的花圃裡,扯著細小的繩子等著麻雀入籃。

這一次,阿華不遲疑地跑了過去,將籃子拿起來又摔又踩,摔裂了一角還不解氣地跳上去將菜籃踩出凹痕。

管他的規則,阿華決定讓良心來告訴她什麼是規則。

「妳這隻豬!妳在幹什麼?」王立強衝出來將她一把推倒,籃子卻已經被踩的破損。

「壞掉了,她弄壞廚房的東西!」

「我去告訴王媽媽!」

幾個院童跑去通風報信,王立強雙手插腰斜矃著她,阿華不退縮地回瞪。

那個下午,阿華狠狠地吃了頓竹筍炒肉絲,王媽媽氣得打斷了兩根竹棍,只因為當王媽媽問她是否知錯,阿華只是咬著嘴唇說她沒有錯,以後無論多少次她還是都會弄壞籃子。

王媽媽最討厭不懂得反省的孩子,院裡從來不缺竹棍,正要讓人拿第三根竹棍時,院長女兒卻出現阻止了她。

「吵死了,不要打了,吵得我睡不著覺。」

她倚在樓梯的欄杆上,明明房間就有極佳的隔音,她的身分就是讓她可以隨便亂找藉口當台階。

王媽媽又將阿華罵了一頓才離開,院長女兒則是笑吟吟地坐在樓梯上等她罵完,這才招手要阿華隨她到她房間。

細竹棍在小腿上留下斑斑血痕,院長女兒嘖嘖出聲,一面在她的傷痕上敷上清涼的藥膏。

「幹嘛給自己找罪受?」

阿華低著頭不說話,院長女兒受不了地搖搖頭。

「麻雀死掉了吧?」院長女兒出口的卻不是問句:「早告訴過妳,麻雀是養不活的。」

她細細看著失去活力的小女孩半晌,嘆了口氣:「不過是隻麻雀,外面幾千隻幾萬隻,輕賤的像雜草一樣……如果阿華喜歡鳥的話,我讓媽媽買隻畫眉給妳,叫聲好聽又能讓人馴養,好嗎?」

孩子嘛,就是喜歡養寵物玩,她還是喜歡原先活潑的阿華,若一隻畫眉能讓她開心,就是再養死了也無所謂。

但看到阿華的眼神她就知道了,這是個固執的孩子,她不要麻雀她也不要畫眉,她什麼都不想要。

抬起安靜的眸,阿華知道研姐姐永遠也不會了解,她其實想要的,只是小麻煩自由地飛到枝枒上,看著牠混入百千隻同類中,她從此再也分辨不出小麻煩的不同。

既卑微又簡單的願望,卻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

之後,阿華向院長女兒借了本厚重的兒童百科全書便回到房間裡,仔細地讀著書上的文字,連晚餐都錯過。

臨近黃昏,當阿華終於從書中抬眼望向窗外將隱的天色時,一隻有著交叉尾翼的小雲雀輕巧地落在窗前宛如一片雲影,牠靈巧地整理著羽翼,混沒注意到隔著玻璃一個人類女孩正屏息看牠。

生命是如此珍貴,又脆弱的宛如奇蹟。

望著小雲雀又復飛遠的身影,阿華對著漸黑的天際看的出神,不自覺地嘆了口氣。

【小麻煩 完】


註:摘自娑羅館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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