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5

Wind whisperer【1】

我披著黑紗,黑紗摸起來很粗糙,我剛死了母親,最愛我的母親。

這十五年來,我的母親用盡心力保護了我,若不是她豐沛的愛,我想我應該是沒辦法長到這麼大,畢竟我只是個瞎子。

當個瞎子需要放棄很多東西,她們這麼告訴我。
但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放棄了什麼,所以就是想要難過也無從難過起。

但她出殯的那天,我的繼父,那個據說只要是女人都會上的噁心男人,差點就侮辱了我,也侮辱了我的母親。

我本來也不懂母親怎麼會改嫁給這種只有錢,除了錢以外卻窮得什麼都沒有的大肥豬,每次聽到他血液流動的聲音我都想吐,那麼的濃稠,還發出黏膩的惡臭。

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我才知道我母親為了我做了多大犧牲,她拼死守護著我幾乎算是奢侈的寧靜。但那時候的我卻是懵懵懂懂的,剛死了母親,還沒弄懂死是怎麼一回事,我的繼父便將狼爪放到我身上,我又是驚恐又是困惑,我一下子便失去了反應。

說穿了,我當機了。

我不太記得當時發生的事,一切都是那樣的混亂,那樣讓我無法反應的怪異。

當繼父撕開我的衣服時,繼父的母親,也是我的奶奶衝了進來,憤怒地給了他一巴掌,怒氣沖沖地帶著我離開了。
我的奶奶是個生命力充沛的女人,她對我們母女非常好,我猜想,媽媽會改嫁給那隻豬囉,大概奶奶的存在也是原因之一?

奶奶就這樣帶著當機的我離開那個已經不算家的家,我窩在她溫暖的懷裡,心中卻有個無法填起的空洞,不停地流著眼淚。

你看不見我的眼淚?
是的,我沒有眼淚,但我還是會哭泣,又酸又澀,只不過這眼淚人們看不見。

奶奶卻看見了。

她抱著我,溫柔地撫摸著我的額頭,親吻著我的額髮。

「汝汝,」她悲痛地喚著我的小名:「妳這樣該怎麼是好?奶奶不能看著妳一輩子。妳母親太寵妳,我不該讓她那麼寵妳的,妳又沒上過啟明學校,未來怎麼辦呢?」

她將我的手握在手中,她手心的溫度實在暖活。

「看看,妳的手這麼嬌嫩,如果去學按摩奶奶會捨不得的…… 可是,妳不能這樣一輩子什麼都不學呀,女人都要學會自食其力,汝汝。」

「現在妳媽媽不在了,妳該怎麼辦呢?」

可是奶奶,我不懂,媽媽明明就沒有離開呀?
這整個喪禮,所有的一切都讓我困惑,明明媽媽就一直在我旁邊。雖然她的心跳是那樣的悲傷,那樣脆弱地宛如蝶翼的扇動。

我躺在奶奶的溫暖的懷裡,車子微微晃動,規律的律動讓我平靜下來,媽媽正在我身旁擔心地看著我,她的目光還是如往常一樣帶著溫度,落在肌膚上幾乎像月光一樣冰冷。

但我靜下心來,我突然便聽見了,她身上纏滿了鎖鍊,沉重地壓著她的胸口、扯著她的秀髮。

我也聞到了,她身後有股惡臭,那是股腐爛的惡臭,彷彿已經腐爛了很久了,還是會繼續腐爛下去的味道。
媽媽被那股惡臭抓住,痛苦地流著淚,我聽到淚水蒸發的聲音,我也想哭了。

無力地躺在奶奶懷裡,我開始張口唱歌,那是第一次我唱出能夠引導引領者的歌聲。

我用虛弱的氣音,帶著灰燼般的心境唱歌,唱出充滿死氣的歌,幾乎將我的生氣都蒸發掉,沒有歌詞也沒有調子,我卻知道應該唱怎樣的歌,那是我早已聽過無數遍,充斥著這個世界的死亡之歌。

我是那樣專心的唱著歌,我記不得我唱了什麼,也不記得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一直到很久的將來我才知道引領者出現,將母親帶去她該去的地方,從死神的手裡。

實在很疲倦。
唱完後,我昏昏欲睡,全身軟綿綿的,所有力氣都被榨乾,我累得連奶奶的心跳都聽不見。

我想我又當機了。

「奶奶,我想唱歌。」
我這樣說,彷彿夢話。

「好。」

奶奶摸著我的額頭,她的眼淚落在我臉上,滾燙。



等我醒來,媽媽不見了,我拉著奶奶的衣襟哭鬧著要見媽媽。

到處都沒有她的聲音,沒有她的味道,沒有她溫柔的氣息,沒有她柔軟的觸摸。我在奶奶的屋子裡跌跌撞撞地摸索著,媽媽怎麼不見了,我這時才第一次在喪禮後抱著奶奶做沒有眼淚的嚎哭。

我知道,我再也見不到她了,因為她不曾離開我,一離開便是永別。

十五年來,我和母親就像雙連的靈魂般,我們是那樣親密,親密地宛如對方的一部分。於是,我心裡最重要的部分被生生地刨掉,留下一個淌血的大洞。

空空蕩蕩地,我的胸口出現了一個大洞,伸手就可以碰觸的到。

但卻不會痛。

麻木了,我想,當痛楚到極點時,那傷口的痛就不見了,被疲倦的麻木所覆蓋。

失去了重要的一部分,我被孤寂的大洞吞噬,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我吃不下,奶奶只能抱著輕得只剩骨頭的我流淚。

那一次,我當機的很厲害。

等我終於清醒一些,終於能夠自己進食時,奶奶告訴我她幫我報名了一間音樂學院,但要通過校長的面試才能進去。

「好,我去面試。」我的聲音平靜地像潭死水。

「汝汝,妳確定嗎?」奶奶的鼻音很重:「如果進去了,奶奶就不能照顧妳了,妳會過的很辛苦的。」

「奶奶,」我疲倦地吐出一口氣:「我可以的,我要像媽媽一樣堅強。」

奶奶握著手帕低低哭了起來,我知道,她的眼淚是為了無法哭泣的我而流的。

面試那天,奶奶帶著我去那個陌生的學校,在一個大辦公室裡讓校長面試。

我從來都沒有上過學,但從媽媽的故事裡,我一直都以為校長一定都是老頭子才能當上。所以,隔著一個半公桌和校長相對,我困惑地微微睜開了眼,顫動著睫毛。

雖然我的眼睛看不到光影,但當我困惑時我的習慣便是睜開眼睛,這算是種奇怪的習慣吧?

真是很奇怪,我聽著他的心音,他的心臟是那麼老了,比奶奶的心臟還老上許多,但他的心跳又是那樣的穩定強健,活潑地宛如不到十歲的頑童,充滿盈裕到不可思議的生命力。

但最令我訝異的,是他心跳的平穩。

心跳聲是最誠實的了,它反應著最細小的情緒變化,就是連測謊器都能騙過的謊言也會反應在細微的心跳聲裡,媽媽也總訝異她從來都騙不過我。

但這個奇怪的校長,他的心跳聲平穩地連最微細的情緒變化都沒有,就是會作夢的植物人,心跳中的變化還比他來的複雜。

但他又不是沒有情緒的,此時,他從肢體語言、身上發出的氣味到嘴裡一直叨唸的話語,都散發著強烈的情緒,這些都在在告訴我,眼前的男孩只是位不到十歲,正在賭氣的小朋友。

「討厭!人家想出去玩,天氣那麼好!為什麼要在這裡改公文?」

他一面簽看著文件,剛簽好的紙張被他到處亂丟。

「煩死了!」

「校長,先不要管這些文件,客人在你前面很久了,你不是要面試她的嗎?」

說話的是位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女…… 應該是……. 如果不是她身上的味道實在太怪,我大概也會認為她的確是位少女。

「面試完了就可以出去嗎?」

「當然不行,校長,還有這些文件要改,就要開學了,您就辛苦點吧。」

「煩死人了!」

他丟下印章拿起桌上一份文件,開始閱讀。

我垂著頭,雙手安靜地在膝蓋上,等著他判刑。

「啊,隨便啦!」他似乎無所謂地抓著頭髮,我聽見頭髮上靜電的霹啪聲。

「既然慈姑妳都來了,妳的孫女就分到音樂系的五班好了。」
他在紙上沙沙的寫著什麼,奶奶客氣地稱謝。

我想,我也應該要謝謝他吧,但我實在太疲倦了,每次和陌生人相對我都會有些當機,所以我就說了不該說的話。

「老爺爺,謝謝你。」

氣氛突然便凍結住,房間裡的雜音都不見了,只剩下奶奶和那位少女的心臟無法控制地亂跳著,跳的是那樣緊張大聲。

校長的心聲仍是那樣的平穩,但他手中的筆卻停了下來,我可以感覺到他的目光凌厲地落在我的臉上。
我的頭垂的更低了。

他停了停,又繼續在紙上寫著。

「我改變主意了,」他將寫好的紙交給身後的少女:「妳叫阮憶珩…… 所以是跟著母姓?這樣好了,開學後直接到唱詩班報到。」

我感覺到奶奶幾乎寒毛都立了起來,她拍桌站起:「唱詩班?她的情況不適合進唱詩班……」

校長打斷她的話,笑嘻嘻地說道:「欸,慈姑妳不知道嗎,唱詩三班全部成員都是盲人喔,怎麼會不適合呢?」

奶奶的心跳鬆了許多,但仍是充滿不安與遲疑。

「不過…… 」校長拿起蓋章用力蓋著文件:「妳孫女要進的是唱詩一班喔,我決定好了。」

他的語音,怎麼聽都像小孩子在鬧彆扭。

「汝汝,我們走。」

奶奶突然便激動得拉起我就要出去,她是那樣的生氣,我想我們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但臨要踏出門口前,校長卻叫住我們,對著奶奶涼涼地說了一句話:

「慈姑,該放手了。」

這麼短的一句話卻像是一桶涼水,奶奶的氣燄頓被澆熄,她停下腳步,有些疲倦地環著我的肩膀,緊了緊。

她沒說話,但我也已經知道她的決定。

一週後,我便被送進陌生的學校,也是我第一次上學。

他們都管這裡叫學府。



一切都很陌生,我的生命就這樣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奶奶幫我租了間有兩間房間附帶廚房的小套房,還請了一位音樂學院的女學生和我一起住,讓她照顧我兼帶我上下學。

奶奶臨走前,還細細地吩咐著那位叫石蘭的女學生要怎樣照顧我,三餐要營養,天氣冷了要加衣服,她一個勁地答應稱好。
但奶奶一走,她便冷了下來,將自己關在房間裡打電動。

我拖著椅子到陽台上,就如往常般抱膝聽著風聲,聽著這個學校裡的風細細交談的聲音。
我總是可以這樣一個人安靜地坐上半天,畢竟媽媽也常有她要做的事情,我也有我自己的世界可以沉浸。

傍晚的風漸涼,我餓得有些暈眩,石蘭才從房間裡走出來到廚房烤了兩塊土司,盤子重重地落在我面前。

「大小姐,吃。」
她的聲音裡滿是對我的厭惡,我抱著膝蓋縮了縮。

陽台的門在身後重重關上。

隔天一早,我還正熟睡時便被她叫醒。

「要上學了,起來吧,大小姐。」

她將我從溫暖的床上拖起,便逕自出去了,我愣愣地不知該如何是好,便只是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

「早餐好了…… 」她出現在門口,不快地叫了起來:「天呀!妳還沒梳洗換衣服?妳到底在搞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從來都沒自己做過這些事情,自己換過衣服。

「別告訴我妳不會穿衣服,都幾歲的人了?」

她不耐煩地從衣櫥裡拖出一件連身裙丟到我臉上,我又羞又怒地拿起衣服。

「給妳兩分鐘,出來吃飯。」
她如一陣風般出了去,我只能翻弄著衣服,試著第一次自己換衣服。

於是,開學的第一天,我們還是遲到了。

石蘭是三年級的學姊,我們上課的地方不同,都是我害她遲到,她滿身怒氣地將我丟在班級門口便走了。

我手足無措地拿著導盲杖,慢吞吞地走進轟轟然的教室裡。

導師是位語音很溫柔的男子,幾乎是小心翼翼的過分溫柔,我卻覺得好多了。

他幫我安排在第一排,這樣所有老師都能注意到我的需求。

第一次上學上課,我全身上下都爬滿了小蟲子般很不舒服。

我很少和這麼多人一起在同一個地方,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到處都是雜亂的聲音,我幾乎就又要當機了,如果不是導師時不時便停下來對我說話,打亂我的緊張。

我討厭和人靠得太近,因為我會聽見他們心臟跳動的聲音。
心跳聲能傳達的訊息太多了,我幾乎可以透過人的心跳聲,就知道他們有多麼的厭惡我,人們面對我時總是表面和善,心裡卻腹緋不已。

黏稠的血液在心臟裡流動,心臟撲通撲通地跳著,微妙的雜音隨著心臟收縮顫動,最微妙的情緒變化都會在心跳聲表現出不同。

喜歡、討厭、壓抑、哀傷,心跳聲完全洩漏最細微的情緒。

相信我,只要花個十五年聽人們的心跳聲,你也能輕易地聽出各種情緒。

全班坐得這麼近,我可以聽到,我左邊的男生正在對他左方的女生進行性幻想,右邊的女生正在對著講臺上的老師發花癡,後面的男生正在忍著噁心在研究我到底多久沒洗頭髮.....

一下課,新同學們互相打起招呼,我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像是班上的透明人。
所有人都小心翼翼地避開我,就怕會被麻煩纏上,沒有人想在開學的第一天被菟絲草纏上。

表面上,她們的私語中對我深感同情,但她們的心跳洩漏了輕蔑與不屑,那才是她們真正的情緒。

我討厭這種虛偽,非常的討厭。

我就這樣忍耐了一整天,一直到石蘭來接我回去。

回到住所,她又滿身不耐煩地對我,這次丟了塊還沒退冰的比薩給我,像是喂狗一樣,我沒吃。

我很累很想哭,但還是將自己關在房間裡一直到深夜,練習著穿衣穿鞋和自己洗臉洗澡洗頭。

這時我還沒學會調整水溫,我的大腿被熱水燙的通紅,最後還是咬著牙將衣服穿好,這才疲倦地倒在床上陷入沉眠。

我被世界拋棄了。
所以,我只能將被拋棄的自己再撿回來。



一個禮拜後,我已經可以自己起床、盥洗穿衣,也已經能在小公寓裡不需要導盲杖。要記得房子裡所有的陳設位置本來就不是件難事,只要夠專心,將動作放緩放慢,還要石蘭不要亂移動桌椅就可以了。

石蘭是個遊戲狂,周末也都從不出門,她只是打電話讓人外送些披薩麵包等等。她玩起遊戲沒日沒夜,時常連將匹薩弄熱的時間都沒有,就這樣生冷地拿回房裡吃。但我沒辦法吃這些東西,比薩上的起司味我聞了就想吐。

我寧願吃泡麵。

我想,也許我應該要感謝石蘭,因為她對於我那麼真實的厭惡,毫不掩飾的不耐煩,才會激得我暫時忘卻了悲傷。

我的內心仍是麻木,但我可以找到很多事情來暫時讓我忙得無法反芻痛苦。

我要自力,我不要再看石蘭的臉色,於是周末一到,我將自己整理整齊便出了門,持著導盲杖一路問人,原來我們的公寓區附近便有幾間餐廳及商店,我甚至驚喜地發現在不遠的轉角便有家便利商店。

進了便利商店,我買了一些泡麵和果汁。便利商店的服務小姐心跳很誠實,我拿了一張千元大鈔給她,她並不像我曾經遇過許多人那樣將千元當成百圓來找。

她有著坦蕩蕩的心跳,我想我以後一定會常來。提著雜物就要出去,那位小姐卻追了上來,領著我到冰櫥旁對我解釋他們新推出的營養簡餐及冷凍飯盒。

「泡麵吃太多不好。」
很少服務生還保有這麼可愛的雞婆個性。

「我不會用微波爐。」
我誠實地自白。

「我們店裡有微波爐,可以幫妳微波喔。」她想了想,很熱心地告訴我附近的餐館各家的特色菜餚,和她所推薦的簡餐。

「這幾家餐館都物廉價美,輪流吃也不錯,尤其是小李麵店,就是這條路走去會碰到的第一家,她的老闆娘人很好,麵食也很不錯喔。」

「這裡吃的很方便,不要老是吃泡麵喔,ok?」

她的同情撲面而來,我的面頰有些不舒服的滾燙。

離家後,第一次感受到陌生人的真心同情和好意,我卻有些不適應地感到害怕。我謝了她,卻逃跑似地離開了這家便利商店。

我想,我以後來這家便利商店時,我會避開這個時段。



回去後,我和石蘭約法三章。

我們在屋裡兩不相干,我可以自己煮飯洗衣服,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她唯一需要做的就是帶我上下學,還有絕對不能在沒有告知我的情況下變動寓所的任何布置。

她第一次愉快地笑了,和我握手立約。

我開始學習很多我從未做過的事……

第一次自己煮水沖泡泡麵,在幾次熱水溢出燙傷了手後,我終於學會了如何在不燙傷手的情況下煮出一碗能夠入口的泡麵。

第一次自己洗摺衣服,雖然有洗衣機及烘衣機,但我從未使用過洗衣劑的手開始脫皮起裂痕,將打結的衣服分開也花了我一整個下午的時間才弄清楚技巧。

第一次自己到餐館裡吃飯,小李麵館的老闆娘果然如便利商店店員所說的那麼親切,她乾脆幫我記帳一個月再總結一次。她的招牌餛飩麵有媽媽的味道,我忍了很久才忍下想大哭的衝動,之後我仍是每次都點招牌餛飩麵。

我忙碌地學習著著所有的第一次,學習著獨立自主。我身邊的人都曾誇獎過我的專注力,或許是專心一致的原因,我學得很快,兩週後我便能不餓到自己,也能料理自己的生活。

但音樂班的課程,我卻是鴨子聽雷,而且越來越糟。
每堂課我都只能發呆,上頭老師們說的話我一句都聽不懂,彷彿是種難懂的密碼文。發音練習我也都張口出不了聲音,下課後同學們熱烈討論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而遙遠。

本來只是怕會被我麻煩到的同學們,現在則是很明顯地露出鄙夷。

我像是被丟到某個陌生的國家,四周的人都說著我無法辨認的語言,除了對著窗外發呆我不知道該做些什麼。

我根本就不屬於這裡。

我伸手接住一捧窗外吹進的涼風,貼在臉頰邊,閉眼去感覺風的碰觸與耳語。身後傳來女孩們壓低的私語聲:看,她不但是個瞎子而且頭腦有病。手中的微風被我的哀傷驚走,我覺得更孤單了。

在班上,我除了是個瞎子外,我還又聾又啞,我看不到歌譜,聽不懂課程,發不出聲音來。

終於,導師在某個午後找我到導師室裡,我不安地坐在他對面,等著他的審判。

導師仍是如往常般,語音溫柔地宛如三月的風。他的態度也仍是帶種小心翼翼的親切,這種始終如一的態度讓我很舒服,而且導師的心跳穩定中又夾帶著大提琴般的緩慢琴音,好聽極了,那是種很令人心安的音調。

「憶珩,妳以前沒學過音樂,也沒學過樂理吧?」
他說話很緩很慢,每個咬字及轉音間都有些可愛的笨拙。

我垂下頭,小小的點了點頭。

「憶珩,是這樣的,我想當初在分班大概出現點問題,我相信妳一定很有天分才能進來學院,但學府的唱詩班的情況有些特別。」

他小心地選著措辭:「怎麼說呢,唱詩班所收的學生,光有天分還不夠,她們都得在歌唱上有某種特殊的天賦,而且還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且現在的一年級還只不是真正的唱詩班,只算是先修班,我們會在這三班裡遴選最後能夠進入唱詩班的成員,每一年能進入唱詩班不到五分之一…… 」

他繼續說著事實:「除了競爭激烈,我也覺得妳不適合進唱詩班,音樂五班會較適合妳…… 」

我可以感覺到他正傷腦筋要怎麼勸我又能不傷到我的自尊心,我彎彎嘴角,直接告訴他在校長室發生的事情,他專心地聽著我的話語,我可以感到他鬆了一口氣。

他溫柔地笑了笑:「我們校長的年齡比女人的年齡還要神秘,妳這是踩在他的痛腳上了,他這個人呀,報復心又強,故意將妳分到唱詩一班想讓妳吃些苦頭…… 請別放在心上。」

「 憶珩,那我就將妳重新分到音樂五班,妳可以接受嗎?音樂五班所有成員都是…… 盲人,課程裡會從最基本的樂理開始教起,還會教妳如何閱讀點字板及點字樂譜,這樣對於妳的基礎也會有好的幫助,好嗎?」

在聽了我的故事後,他仍是那樣小心翼翼,慢吞吞的放柔了語音,對待我宛如對待著脆弱的小花,對此,我並不討厭反而覺得很親切。

我鬆了一口氣,感激地對著唱詩一班的導師深深一鞠躬,這時候怎樣的話語都無法表達我的感激。

「那好,等回妳回去收拾書包,下午我帶妳去妳的班級…… 」他翻了翻手中的紙張:「三年級的石蘭是妳的室友吧,她會接妳上下學對吧?我會通知她妳換了班級,還有沒有我沒注意到的?」

我搖搖頭,又對著他感激地鞠躬,很快地回去班級趁著午休收了書包。



我的新班級很安靜。

之前的班級有四十幾位學生,班上一下課便熱鬧的宛如菜市場,我的新班級只有十六位學生…… 在我進來之前,和之相較下氣氛安靜而凝重。
但我很喜歡這樣的寧靜,平和的氣氛讓我感到很舒服。

我沒有說過吧?
盲人的內心比一般人還要安靜許多,雜音也少了很多,但情緒卻是更纖細複雜。

若以湖來形容人的內心,我想,一般人的心湖上充滿了各式各樣的氣壓及變幻莫測的天氣,一下子刮風下雨,一下子堆滿了雜念的氣旋,人們很少意識到心湖的波動,直到累積成無法忽略的滔天駭浪。

但我們的心湖沒有太多外來的雜音。我們既不能上網也不能看雜誌,我們不能玩遊戲來打發時間,不能看電影來拓展視野,能做的戶外運動也少得可憐,我們也不能透過外表來分別其他人。

於是我們的心湖寧靜少有干擾,就因為如此,一點小小的波動都會引起情緒的變化,一點心湖上的小雨便會引起波滔,化為脆弱的情緒波動。

於是,我們容易忌妒,占有力強,易自傷自感,卻也自卑,容易放棄。
在我小的時候,我時常因一點點小事便對著母親大哭大鬧,有時候母親離開的時間長一點,我便會自傷的以為她不要我了,情緒時常像失控的馬般,一點點心湖上的小雨都會讓我抓狂。

但隨著年紀越長,我越來越能控制這種莫名的情緒爆發。我的時間越漸緩慢,心湖上若是有了波浪我會靜靜地看著浪潮的擴散,安靜等著它又復平靜。
因為,沒有聲音的哭泣又有什麼用?大哭大鬧只會讓大人更討厭。

剛開始,我很喜歡這樣清淨的氣氛,同學們的心音都是那樣的安靜纖細,世界又回到我所熟悉的模樣,時間緩慢而靜謐。

但很快的,我便發現自己像是外來的一滴油融不進水裡。

班上的小團體早就成形,兩位三位好朋友緊緊地聚在一起宛如相互取暖的貓咪,因為大家都是那樣的纖細易感,好不容易形成的小圈子間有著微妙的平衡,沒有人願意讓我打破原本的平衡重新洗牌。

上課那麼久才進來的新生,感覺就很討厭……
妳敢理她就不要理我了,作業的問題也不要問我……
聽說她是被唱詩一班趕出來的,如果不是太笨就是太跩……
可是能進去唱詩一班,說不定很厲害?
妳敢再誇她的話,就去和她做朋友呀,我不要理妳了。

低低的咕噥聲在背景轟鳴,我認命地退了一步,有些落寞地坐到無人地帶的窗戶邊,不再嘗試打入他們的世界裡。

對了,我忘了一提,因為視野難以擴展,我們也有些小心眼地纖細著,能夠握在手裡的石頭總不會輕易放開,即使也許外面的石頭更大更好。

但我仍是很高興能被調到這個班級。
只要能好好學習音樂,就是感到如何的孤單寂寞,就是被同類孤立遺棄,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像是掉進水裡的海綿,沉浸在無止盡的汪洋大海,怎麼吸也吸不飽水。

我的進度緩慢而穩定,也許是個性的關係又也許是經歷的因素,我的個性有些溫吞,就算進度落後許多也不急躁。

慢慢來,比較快。
這是我從小便學會的道理,這道理對於我而言更是重要。

一步不穩就會摔倒的人,我從每一個步伐中學到專心的教訓。
我寧願花時間踩穩每一步,總比因為趕時間而什麼地方都到不了,來的好。

所以,我花了很多時間專心學會閱讀基礎的點字板,直到我能幾乎不經思考的閱讀樂譜。我也用了很多精力學習基礎樂理,雖然一開始的進度緩慢的幾乎看不見。

同學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底子,只有我是從零開始。每周都有隨堂測驗,我的成績總是淒慘,總是全班的墊底。

老師們也很無奈,只有弦樂老師看的到我的緩慢進步。忘了一提,我們的弦樂老師就是之前唱詩一班的導師,那個溫柔非常的老師。

同學們面對老師都很害羞,反正我就是死豬皮不怕開水燙,一有問題便會在下課時到台前大方地問老師,問的都是基本問題。
又大概因為和弦樂老師有點熟悉,有時下課後我會到台前和他聊兩句,有一次他這麼問了。

「妳為什麼選大提琴呢?」

音樂系的第一年,我們還不能選擇專屬樂器,而是各種樂器都會嘗試學習。弦樂課過了半個學期,老師讓我們暫時先選種弦樂器,我想也不想便選了大提琴。

「大提琴很好聽呀。」我準備打混過這個問題。

「可是,妳的個子…… 」他有些為難地抓抓額頭:「小提琴會比較舒服…… 」

我也知道我個子嬌小瘦弱,使用大提琴宛如小孩玩大人的玩具一樣可笑,但我就是想學大提琴。

「老師,我實在不喜歡樂器在耳朵邊響…… 好大聲……耳朵都麻掉了…… 」
我給了個似乎說得過去的理由,弦樂老師也知道我的苦衷,沉吟不語。

從第一次接觸小提琴,我剛拉了幾個音就覺得耳朵快聾了,極度不平衡的感覺讓我放下小提琴衝到窗邊就吐。弦樂老師一直認我多練習幾次就會習慣,但我卻仍是每次拉每次吐,因此成為同學間的笑柄。

「那中提琴呢?」

「老師,我的音準有進步吧?」
我生硬地轉了話題。

「妳的音準一直都很好,和從很小就學習音樂的孩子一樣棒,」他有些困惑:「可是妳的節奏感卻是…… 」他貼心地停在這裡,有些尷尬地咳了兩聲。

我也知道,我的節奏感簡直是糟到谷底。
說不定就是一隻狗的吠聲都比我有節奏感。

「曼夫人…… 私底下有說過什麼嗎?」
我垂著頭小心問。

曼夫人是我們的美聲老師,她的聲音又美又有力量,我實在很崇拜她。但是最糟糕的是,我也不知道到底出了什麼問題,我在聲樂課都發不出聲音,後來曼夫人便從來都不會點我出列練習,我猜她放棄我了。

「憶珩,妳才剛起步,像現在這樣穩定的進步就很棒了,不用給自己太大的壓力。」
弦樂老師實在是好人。

「可是,」我大概看起來頗垂頭喪氣:「聲樂課我從來都沒有進步……」

「不是所有的進步都是看的見的,憶珩,要有耐心。」
他的語音是那樣的溫柔,我幾乎就相信他了。



又是一堂聲樂課。

曼夫人的身上有種油膩的味道,又混了點薰衣草精油的香味,複雜的就像她的歌聲。

她的磁性嗓音總是中氣十足,一張口便能發出驚人的歌聲,連整室的玻璃都嗡嗡地震動共鳴。
我尤其喜歡她歌聲中的轉折,又甜蜜又纖細,就像我母親的心跳一樣美麗。

她們都說,我的母親是極美麗的,可我一點都不像母親,她們這樣嘆息著。

美麗是什麼?
當我靠著母親,她的心跳聲是那樣的輕柔,細緻,又帶種我無法忽略的脆弱,宛如和弦將斷前那纖細的雜音。
她的心跳是那麼好聽,卻殘酷地脆弱著,讓我總想逃離迴避。

那時我便知道了,美麗是脆弱的,脆弱的就像是春初的第一道風,很快便會消失的珍貴。

曼夫人的歌聲就是那樣的美麗,美得宛如將熄滅的火,又甜蜜的宛如母親親手泡製的蜜茶。

我總像個呆子般闔不上嘴巴,我實在太崇拜曼夫人了,我實在很想唱出這樣的歌。
但我卻連最基本的發聲練習都過不去,就是再努力也只能像個啞巴般發出難聽的荷荷聲。

曼夫人並不是個有耐心的人,她很快便放棄徒勞的指導,她是個很乾脆且喜惡分明的人。

她最喜歡的學生是班上叫裘鈴的女孩。我不知道裘莉姓什麼,大家都叫她裘莉,她的聲域滿廣的,但我就是不喜歡她的歌聲,彷彿被關起來的金絲雀,她的歌聲美麗卻缺少生氣,缺少了最重要的靈魂。

不過我也沒有批評的資格,班上最差的學生怎敢暗中評斷最好學生的歌聲?
是的,她不但聲樂課表現亮麗,在其他每堂課裡都是全班第一第二的好學生,在班上的人緣也很絕對。

我之所以一開始便被同學們孤立,她或許要負上很大的責任。我聽到她不准其他人和我說話,我是靠關係進去唱詩一班的謠言也是她傳出來的。之後成為班上最差學生之後,我偶而會聽見她在底下和友人的無情嘲弄,難聽到令我難堪的臉紅。

所以我討厭她,她也討厭我。

一開始便立下這樣的敵人也不是我願意的。但是當挑釁的劍都指到鼻尖的時候,很抱歉,我不是會忍氣吞聲的品種。

所以我反擊了。

那一次,中午午餐的時候,她不再壓低聲量,反而尖銳地嘲笑著我喑啞難聽的歌聲。
她平時都表現的乖巧安靜,就是要嘲弄我也只是私下和幾位好友低調的笑鬧。但那天她卻反常地大聲嘲笑我,充滿惡意的嘲弄。

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所以刻意拿我來開刷,不知道什麼是觸動了她纖細的神經,她又酸又苦地拿我當成笑料嘲弄,幾乎有些刻意地放開音量,就像怕我聽不見一樣。

但我不是任何人的出氣包,我沒有必要要滿足她的嘲弄。

我站起,步伐穩定地走到她前面。

「裘鈴小姐,」我開口,嘴角微揚:「請問妳今天的火氣這麼大,該不會是因為被喜歡的男生拒絕了?」

「妳…… 妳這個…… 」她心跳很快,猛地站起撞歪了桌子。

「我怎樣?我是進過妳一直都進不去的唱詩班啦,用不著這樣針對我……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妳喜歡的男生就是在唱詩班裡吧?所以妳才總針對我…… 」我殘忍的將事實說出,滿足地聽著她心跳聲出現恐慌的律動。

「妳亂說…… 」她的指謫卻是無力。

我彎彎嘴角,果然猜對了,因為她的心音又酸苦又青澀,甜蜜中又帶著悲傷的無奈,我在單方面苦戀的女孩身上聽到過這樣的顫動。

我繼續:「當然啦,妳根本沒有告白的勇氣,所以怎麼會是因為被拒絕而難過呢?是我弄錯了…… 」

我聽到她離開座位,撞倒了椅子往外面快步走去,壓抑的哭聲隨著慌亂的步伐溢出。全班同學都尷尬地噤聲,但他們的心跳都透出聽到八卦後的興奮。

我安然地坐回座位,繼續平靜地用著午餐。
沒有同情,我想我永遠都不會體會她的心情,但是為什麼入口的食物那樣苦澀?

我知道,我的骨子裡充滿了對於人們的嘲諷,我就是克制不住這種冷血的酸嘲。

一直到聽到她的哭聲,我的心臟才不安地在胸膛裡跳動,為什麼我會吐出如此蛇毒般的話語?

但我不後悔。

從今日起,我絕不放任人欺到我頭上,媽媽,這樣是對的吧?



剛進教室,我站在空蕩蕩的書桌前,椅子卻不見了。
實在很想嘆氣,我給我自己找了很大的麻煩。

上次那件事過後,裘莉更討厭我了,但對我卻忌憚許多,不再冒然地直接挑釁,但絆馬腳的幼稚小動做卻越來越多。

她表面是個乖巧的好學生,但像我們這樣一路走來的盲生,哪個沒有些小心機的?
她又是天之驕女,天生的好資質讓她習慣被稱讚被寵愛,又因為眼睛的關係又有染上自哀自憐的公主病,我變成了公主的敵人,黑心的巫婆,她們私底下都這樣叫我。

曼夫人對我的態度也跟著變差,據說那日她哭著出去時碰到走道上的曼夫人,狠狠地哭訴了一番。
不管怎樣,我其中考的聲樂課得到了一顆圓潤的大大鴨蛋,和曼夫人毫無情面的批評。就說曼夫人是位喜惡分明的夫人,這讓我心情低落許久,這也讓裘莉的歌聲更加愉悅。

但我也有了很大進步。

我的大提琴越拉越好了。

因為我的進度遠落後班上同學,弦樂老師讓我在午休的時候去練習室找他,幫我補強基礎工作。

我喜歡大提琴的共鳴振動胸膛的感覺,彷彿大提琴和心臟連在一起,我總是靠著心音的引導來拉弦,任由弦音的振動感染心跳的振動,傳導至全身。

那種感覺非常美妙又非常可怕。

如果弦音拉得好的話,真的是美妙得宛如全身都和大提琴成為一體,所有的細胞都在振動。但若弦音拉得不好實在是非常的可怕,彷彿是地獄的聲音,我整個人的心情都會受到影響,就會拉得越差。

可惜的是,也許是經驗和技巧不足,我總是拉出可怕的聲音居多。

最近我一天總花上將近四個小時練習大提琴,我的進步也飛快,當基礎技巧已經熟悉得不需要思考時,那美妙琴音的發生就越發自然了。

這一天,我拉完一小段致愛莉絲,琴音停了,我卻仍是無法平復那份心弦的震盪。

弦樂老師也不說話,過了很久才打破寧靜氣氛。

「妳的節奏感還是…… 」我想他應該在搖頭:「可是妳這樣隨性便能拉出這樣的聲音,很有天分…… 而且是很可怕的天分。」

「如果節奏感能再好些,我會希望妳進唱詩班,這裡不適合妳,呵呵,沒想到校長偶而也有矇對的時候。」

「節奏感不好…… 不能進唱詩班嗎?」我忍不住插口。

「唱詩班的音樂需要唱詩班所有人的歌聲都要一致,要不會變得不和諧,和諧很重要…… 說實話,妳適合獨奏,雖然妳的樂音有唱詩班成員所要求最基本的要求,能夠讓鬼神都停駐的聲音,但是現在將妳放進唱詩班可能會破壞唱詩班的和諧,因為妳缺少了最基本的節奏感……」他的話語中有著濃濃嘆息。

「就是不知道為什麼妳會這麼缺少節奏感,是太隨性的原因嗎?如果是這樣我反而希望妳維持現狀,這樣就很好了。」

「那,老師,你可以拉大提琴給我聽嗎?」
我突然很想聽老師的樂音。

上課時,弦樂老師會很用心的幫我們矯正姿勢、矯正手勢,但他只會放示範CD給我們聽,他上課從來都不拉琴,一個琴音也沒拉過,就是同學們懇求他也只是說以後再拉。

我不懂,為什麼弦樂老師這麼迴避拉琴這件事?

他安靜了一會兒,這才反問我:「聽說,妳在曼夫人的課堂上發不出聲音來?」

我沉默地垂下頭,我想我永遠都無法唱歌了。

「我就是怕那樣的情況會發生,」他低低地嘆息:「我怕像妳這樣的同學聽了我的琴音之後,就拉不出琴了……」

我困惑地睜開眼睛,顫動著睫毛。

「曼夫人曾經是唱詩班的首席,她非常的有力量…… 雖然她在教學的時候已經很克制了,而且將大部分的力量都封印起來,但憶珩,妳的問題就出在妳的天賦……」

我不懂,我更困惑了。

弦樂老師頓了頓,繼續:「妳聽到她聲音中真正的力量,所以妳一面畏懼一面又想要模仿,就像是嬰兒一開始就想要飛,妳連爬的姿勢都不對,當然會一直跌跤。其他同學聽不到她聲音中的力量,所有他們可以很輕鬆的唱,但妳…… 妳的天賦讓妳裹足不前。」

我張了張嘴,我想我是懂得他的意思的。我像是站在一堵高牆前,仰頭還看不到頂點。我不自主的想要模仿曼夫人,但卻連最基本的發聲都發出不來。

但又能怎麼辦呢?
我垂下肩膀,閉眼將臉貼上大提琴的琴面,我突然覺得很疲倦,那堵牆實在太高了。

弦樂老師清笑:「欸,這就想放棄了?這可不像我知道的憶珩。」

「我沒有要放棄…… 」我悶悶地說著。

「那好,挺起胸來,給我一個E。」

我坐好,深吸了一口氣,慢慢地拉了個E音,整個胸膛都被這個音所震動。
很完美,我微笑。

「很好,」他的語音愉快:「現在再拉一次,同時跟著大提琴唱這個E。」

我愣了一下,我唱不出來的。

「將腦海裡的所有聲音都關掉,妳要忘記上課學到的東西,忘記曼老師的聲音,只要專心聽妳的弦音…… 妳的弦音就是妳下錨的地方,妳要很專心很專心,只有妳的弦音是唯一的聲音……」

弦樂老師的溫柔嗓音裡似乎有種魔力,我沉靜心神,抬起了琴弦,無比專注的準備拉弦。

弦動,那樣優美的弦音在振動,我感到我彷彿變成了大提琴的一部分,我就是大提琴,大提琴就是我,我也張口,發出和大提琴一樣優美的聲音,因為那霎那我就是大提琴。

一個長長的E結束了,我仍是沉浸在大提琴的振動中,恍惚地顫抖著。

「好,現在,」弦樂老師的聲音是那樣催眠似的輕柔:「不要拉弦,唱。」

我仰首張口,在沒有拉弦之下唱出了大提琴的E,我將胸口的那股振動化為音聲,一出口便振動最近的玻璃窗,室外的風也被吸引而來,包圍著我發出相同的震動。

驀地,室內刮起一陣風,將面前的樂譜架吹倒,琴架落地發出巨響,我驚得斷了歌聲。

我是那樣的專注,發出聲音時還不知道要怕,但歌聲一停我便被自己的聲音給嚇到了。

我竟然能發出這樣的聲音!

但回過神來,我已經撲向弦樂老師,抱著他又笑又叫。
弦樂老師也拍拍我的背,呵呵地笑著,雖然他的心音中有些不安的雜音,但我實在太高興了,也沒多去注意。

我能唱歌了,我終於能唱歌了!

我還正自沉浸在喜悅中,弦樂老師不自在地咳了兩聲,抓著我的肩膀讓我乖乖站好。

「憶珩,」他有些嚴肅,卻有些吶吶的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嗯,真得很不錯,能唱出這樣的歌來,我們班也有個女孩有類似的力量,不過…… 」

這時我總算比較平靜了,但仍是笑容可掬地抱著大提琴聽他說話,腦子裡還滿是剛才唱歌的感覺。

「嗯…… 該怎麼說呢…… 」他很苦惱地吞吞吐吐:「我希望…… 嗯……. 妳上課的時候還是像往常一樣…… 不要唱歌……」

「為什麼?」我困惑地直起背脊。

「因為…… 」他拍著額頭卻說不出所以然來,最後才誠實地對我說了:「 憶珩,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過請相信我好嗎?暫時在聲樂課裡維持原狀,這樣對妳真的比較好…… 」

他的心跳是那樣的誠摯,我便爽快地答應了。

「那麼…… 」他沉吟一會兒:「打勾勾?」

「老師!」我叫了起來,打勾勾好幼稚!

「好吧,那我相信妳…… 」他的尾音卻是有些遲疑:「從下周起,我幫妳惡補節奏。」

「我想,讓妳能夠盡快進唱詩班,會是比較明智的決定。」
他的話語幾近嘆息。



奶奶,我現在適應得很好,和室友石蘭也處得不錯。期中考剛結束,我的弦樂和鋼琴還拿了高分喔!我現在最喜歡的樂器是大提琴,我只要抱著大提琴拉奏就會很快樂。

就這樣吧,我得去睡覺了,明天要早起,雖然我沒有早課但石蘭有早課,我也想早點去練習室練習唱歌,等我練好了我要唱給奶奶聽。

今天是X月X日,奶奶晚安。

我按下暫停鍵,將錄音機放在桌上。

上學期過了一半,我想我應該算是適應良好。這三個月是那樣的漫長又是如此的急湊,我學到得東西也是比我十五年來的總和還多。

我學會自己打理生活,學會基本樂理,正在學拉大提琴和唱歌,其他得樂器也都頗能上手。鋼琴老師也總誇我有天分,曲子只要聽過一遍就會彈奏,與其說學習力驚人還不如說是模仿力強。

大提琴仍是時好時壞,有時能拉出美妙的聲音,有時候又像是地獄裡的折磨似的。

弦樂老師原本說要教我節奏的,但這周他實在忙碌,課外輔導便延到下周。

學府的生活,一切都很順利。

我抱著膝蓋坐在陽台上,秋天的晚風有些沁涼。
平常那麼忙,我忙得不會去注意自己的心音,但這樣寧靜的夜晚,我便注意到了,胸口的那個大洞仍是不肯結疤,一到夜裡便淌下麻木的血,劇毒溶出更大的傷口。

原來,傷口就算蓋住了,還是會在底下流血。
媽媽,這也是我唯一能懷念您的方法了。

將頭放在膝上,我寂寞地對著虛空微笑。



【第一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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