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09/15

Wind whisperer【2】

風的世界是很微妙的。

十月初,秋蟬靜默,晚秋的風爽涼,將若有若無的滬子花香到處放送。

只要時間允許,我可以坐在陽台上聽風聲就過一天,連用餐都感浪費。冬風到達前,這時節的風特別多變活潑,就如剛圓了又缺的月亮似的,時時刻刻都在改變。

大概是夏季的沉悶重熱終於被秋季洗盡,這時候的風特別清爽也特別輕盈。風兒從很遙遠的地方而來,當它們碰到彼此時,或是纏綿交舞,或是密密交語,但不一會兒卻又毫不留戀地分道而行,往很遙遠的未來行去。

秋季的風兒,它們俱是悠悠然的行旅者,又似不願停留的哲學家,沙灘上留不住的腳印。

周末時,我喜歡給自己泡上一壺紅茶,紅茶只是便利商店就可以買到的茶包,簡單的味道很適合我。

奶奶是個很懂得享受生活的人,每天下午,她總是在院子裡準備下午茶,奶奶喜歡有香味的高山茶。若要平嚐到最好的香氣,泡茶實在是很講就功夫,溫度高低尤其重要,就是煮水也只能魚眼沸便起,這是奶奶說的。

奶奶泡的茶,香氣低調而不張揚,不若外頭品茶師所泡的茶那樣濃郁,就恐你聞不到香氣似的綽綽逼人。奶奶的茶,回香還會在舌尖上打轉,我喜歡極了。

我泡不出那樣的茶,一套功夫茶具讓我拿了恐怕打破的會比完好的多。況且我寧願將泡茶的時間用來聆聽風的交語。

我喜歡秋季,喜歡這種炫爛後歸於平靜的感覺,一切過往都將成煙,沉寂的季節就要來到,若不及時行樂,還有什麼好計較?

我喜歡這樣舒服地半趴在陽台上,聽著學府裡風之脈絡的鼓動。

雖說是聽,但也不是真正的聽,請原諒我語言的貧瘠,我就是無法形容我的感覺。或許是聲音,或許是味道,但或許兩者都不是,是我無法用既有知覺的歸類來形容那種未被分類的覺知。

一開始,我會專心地去碰觸風兒,聽風兒的絮語。
我會去觸摸它們,辨認它們的味道,我或許會聞到土地的芬芳、森林的潮濕、大河的濕暖、雲氣的攪動。若風兒也回應我的碰觸,它們會環繞著我,和我玩耍遊戲。最後,我會進入一種難以形容的恍惚狀態。

當我清醒的時候,我無法形容那時的感受,經過數年的觀察後,我只能勉強用『風之脈絡』來解釋我所感受到的一切。

這個世界充滿了風的道路,如葉的脈絡般巧妙精緻,如水系般在大地上拓展開來,可以深入地表數呎,可以奔馳雲端之上。

這個世界充滿了風,風兒出生於雲端,出生於海面,出生於大河小溪之上,也出生於森林的土地裡。

於是,整個森林的土地都在呼吸,吞吐著煙氣,孵出潮濕的暖風,吹拂於地表之上。

大河在河上孵出溫柔的和風,夾帶著水氣,漂浮於水面上,時徐時急,它們累了便在水面上沉睡,喜在大湖上安靜盤旋。

從大海誕生的風是最強健的了。它們越過重重大海,於九天上呼嘯而過,矯健如傳說中的龍,吟鳴如故事裡的巨鷹。它們總愛帶動風雲推動雷雨,在天空彈奏驚人的交響,我總一面感到恐怖駭怕,卻又同時無法控制的如癡如醉。

又風是有心跳的,若妳仔細去感覺,再微細的風也有微妙的鼓動,細微的顫動。

於是風脈便如樹葉般,它是活生生的,生命力在風脈裡竄流,它也如樹葉般會隨著四季變化,有枯有榮,風的道路會生長也會衰退,嫩葉般脆弱易傷,被撕毀的樹葉會有難以復原的傷,風脈亦復如是。

我小時候成長的大城市,風脈慘烈的破損著,我時常因風兒微弱的哀嚎而睡不著覺。
幾近死亡的風脈,所有城市人的雜思與想念便會如糞坑裡的臭味般積著,沒有風來清除這些惡臭,也難怪城市人的心跳總是沉悶鬱重,住在大城市裡的都市人總快樂不起來。

奶奶雖然住在空氣清新自然的鄉下,但那裡的風脈也受了傷,畢竟風脈環環相扣,被城市戳破的風脈也會影響到整片大陸的風脈,於是在奶奶家我仍可以感到風所受到的傷害。

學府裡的風道卻是這樣的古老而完整,這麼的健康活潑,又是我從未碰到過的複雜。

坐在陽台上,我可以透過風道感覺到森林,感覺到清影湖上的水氣,感覺到重重峻嶺間奔騰不斷的雲海。

透過風脈聽取這世界的秘密,就像玩拼圖一樣有趣卻也累人。雖然我沒玩過拼圖,但我玩過七巧板而且覺得實在有趣,從四巧板開始、我還玩過五巧板、七巧板、九巧板、蝶巧板和各種變化七巧板等等……

但這風道實在太複雜了,我彷彿突然從最煩雜的變形燕几圖一下子升級到上千片的拼圖,無比複雜的廣大迷宮,就是窮盡我一輩子的心力也探索不完其中奧秘。

在這麼複雜精緻的風脈之前,我屏息了。
我彷彿正站在世界最精密的迷宮大門前,如果可以,我願意在此終老。



學府的生活漸入佳境,我每個周末都過的愉快非常。
但我在班上的日子,卻是越來越難過了。

自從上次和裘莉鬧的不愉快後,班上的同學都站到她那邊,連原本居中,既不喜歡我也不討厭我的同學都毫無猶疑地選了邊,我成了全班最大公敵。

我從黑心的巫婆升級成為狠毒的巫婆,這也算是種進步吧?

晚了一個月才進來這一班,現在的我就像是入侵的外來病菌,全班同心協力的抵抗病菌入侵,這種明顯的不受歡迎,總讓我不知所措。

走路會被絆倒,桌子總被移位,時常撞到不知何時出現的椅子,我身上的烏青以級數增加。

然而,身體上的傷總沒有心裡的痛。

這種被孤立的感覺,實在很難受。但最難受的,還不是同學們惡意的疏離,而是被冤枉的感覺。
明明就是裘莉先欺到我頭上,為什麼到頭來卻是我是壞人?

我沒上過學,這是我第一次的團體生活,很多事情我都懵懵懂懂,我不知道如何和同學們好好相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我實在不懂。

我的個性,本來就懂得不會主動去接近不熟悉的人,母親向來都將我保護得太好,第一次落在這種處境裡,我真的不懂該怎麼做。

被絆倒了,我只能自己爬起來,假裝沒聽到同學們私下的嘻笑。撞倒不知何時出現在走道上的椅子,我只能一面揉著痛處,默默將倒地的椅子歸位。

又,討厭是種會傳染的情緒。

被同學們討厭孤立的我,也開始被一些老師討厭孤立。
當然,這也要感謝各科小老師,私底下和老師聊了很多班上新進來的病菌,如何欺負班上最溫柔善良的小公主。

很快地,我不管做了什麼都會被惡意醜化,一點小錯也會被誇大成故意的行為,甚至是惡意的陰謀。

我下課總是找老師們問問題,被解釋成故意接近討好老師的手段,我不理會同學被曲解成我瞧不起其他同學的惡質,還有,我其實偷偷在暗戀弦樂老師所以總是找他聊天,我最忌妒的人是裘莉,因為她和我天差地遠,我忌妒她幾近發狂……

人盲就算了,連心都如此醜惡,真是可憐……
她們都這麼說。

於是,原本對我不錯的鋼琴老師,現在對我很是冷淡;樂理老師還在我面前溫柔地拍著裘莉的手安慰她,幾近公開地表現支持;其他老師們也多多少少對我表現出低調的疏離或明顯的厭惡,連應該公正的班導師也冷淡對我,個性直率的曼夫人更是對我不屑一顧 ……

也許只有弦樂老師還會對我溫柔說話,但當他已經兩周用『忙碌』為由來推遲原本說好的課外輔導後,我也不是那麼確定了。

這種氣氛,我實在覺得很難受。
好孤單的感覺。

但我也只能挺直背脊,一跌倒便趕快站起,不管這些人情雜務,專心吸收著所有的新知識。
畢竟我答應奶奶,我要學會唱歌,我要唱歌給她聽,和這個目標比起來,似乎這些挫折都不重要了。

但,無法控制的,我開始討厭上課。

每天早上起床,我都賴在床上不想起來,上課成了苦差事。每天夜裡入睡前,我都希望夜晚能夠長點,能讓我逃避這個現實的世界。

好累,但是奶奶,我答應過的,一定會堅持下去。
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我了,我也只能相信自己。



奶奶讓人送了把大提琴給我,說是晚到的生日禮物。
這是比雪中的碳還珍貴的禮物。

我的生日是農曆七月半,正好是入學前不久。因為母親的喪禮剛過,我也沒心情慶祝這個悲傷的節日。
但奶奶總是記得的,即使已過了這麼久。

我撫摸著這珍貴的禮物,心情應該是激動的,但我卻平靜的不像真的。
我想,我已成了沉寂的風煙,就是快樂也是平靜地快樂著,內心的麻木讓我再也無法體會到真正開心的感覺了。

我感受著大提琴溫潤的琴身,許久,這才拿起弓弦來,緩慢地拉了一首月光曲。

我滿足地嘆了口氣,美好得不像真實。

真是好琴,我愛煞了它的聲音。
不是新琴,琴音中沒有新琴特有的乾澀,卻有時間打磨過的溫和質感。

我輕輕地放下琴弦,垂著頸,溫柔繾綣地抱著大提琴,從琴橋開始細細撫摸,宛如在撫摸著我最美好的情人。琴頸側邊似乎有微細的刻痕,就是我細緻的手指也分辨的有些吃力。

是個外文單字。

我沒學過外文,那個字是什麼我當然無從得知。後來我請石蘭幫我辨識,我才知道這把琴的名字。

Persephone。

波賽芬,掌管死亡秘密的王后。

奶奶還讓人給我帶了口信,她說,這把琴是一位好友的贈饋,是友人用了一輩子的愛琴,只可惜他沒機會再使用了。

我懂,波賽芬上還殘留的溫暖的影子,那是股淡淡的鬱金香氣,波賽芬的原主人家裡大概種了很多鬱金香吧?觸摸著琴身,我似乎可以感受到他的陰鬱氣質,可以碰觸到和我如出一轍的傷口,死亡的氣味,和長年壟罩在死亡陰影下,被磨出的麻木與平靜,無可奈何的堅韌。

我們都是同一種人,才會被波賽芬挑上,我想。

而我一拉弦就愛上她了,我知道,她將比戀人還要親密,比姐妹還要貼心,我永遠最好的朋友。

無眠的夜,我拿布細細地將波賽芬擦乾淨,又因為我的窗子西曬,我拉上了百葉簾又找了很久才找到個陰涼的角落來安置波賽芬。

從此時起,波賽芬,她將是我的聲音,也將是我的傾聽者。
每當我拉弦的時候,我將對她毫無保留,將心赤裸裸地攤開在她面前,連同最痛苦的那部分。

於是,波賽芬也將是我所有秘密的掌管者。



推遲了三個星期,課後輔導終於開始了。

許久沒私下和老師聊聊,這時我才發現他的心音中夾帶著發條就要鬆弛前的緊繃,那是疲累到頭的結果。

但弦樂老師仍如往般帶點不擅言詞的笨拙溫和,宛如在呵護某種脆弱的小花般對我,我暗暗鬆了口氣。

我猜想,老師會這麼忙碌又這麼疲倦,大概是唱詩一班的班務太過繁忙吧?

開學這麼久了,我也從同學間的耳語中拼湊出關於唱詩班的故事。

所有人都知道,學府裡有個神祕的唱詩班,但聽過唱詩班演出的府生卻很少。

唱詩班只有固定四十位成員,每年都會接受國外邀請作巡迴演出,待在國外的時間卻是比國內還長。聽說,唱詩班的成員每位都在音樂上近乎天才,能夠進唱詩班是莫大的榮譽。

唱詩班的成員,出於不明原因代換率出奇的高,有時一年可以換超過四分之一。唱詩班又有條不成文的規定,唱詩班的成員待上五年便得退出,許多舊成員都退居二線成為音樂學院的老師或高級研究生,就如曼夫人,就如弦樂老師。

而唱詩一班二班三班的存在,就是為了幫唱詩班補充新血,選出能替代舊生的新生。

聽說遴選的過程非常艱難,又這三班的學生都是天才型人物,競爭激烈且同學間的衝突也會與時俱增,這大概給弦樂老師不少的困擾。而唱詩三班間也會互相比賽,班際間的競爭甚至比同班同學間的競爭意識更強烈,每一班都認為自己是最好的,這也加深了麻煩的程度。

「坐近一點,這樣比較容易換音樂。」

弦樂老師在音響旁調整機器許久,這才將我引到鄰近的座位。

我放開按著他手臂的手坐下,將雙手安靜地在膝蓋上,等著。

「憶銜,告訴老師什麼是節奏?」

我想了想,將樂理課裡的定義拿出來。

「節奏包括節拍和速度這兩個概念,節拍是由固定頻率反覆出現重音的模式,每種節拍都有固定時間的單位,就是拍子;速度就是節拍的速度,勉強可用慢快和適中來分,精準點則是要遵照樂譜上的記號。」
我理解不行,樂理課那套倒是背熟了,不過我想應該沒有繼續背下去的必要。

老師有些傷腦筋地抓抓頭,我不解,難道我說錯了嗎?

「那妳自己的定義呢?妳覺得什麼是節奏?」

我低頭想了想,很努力的想,最後卻只是搖搖頭。
老實說,我就是不懂什麼是節奏,我只知道我不喜歡。

雖然我知道節奏是音樂最基本的構成要素,有了節奏後音樂才會和諧。
但我覺得若音樂是風,節奏就像將流動的風分隔起來,將音樂的流動性固定起來。就像是規定風不能隨心所欲的流動,必須按照一定軌跡行進……

很不自由。

明顯的節拍就是會讓我很不舒服,像是流動的風被打斷般會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大概我我沉吟太久,弦樂老師拍拍一面小手鼓引起我的注意。

「憶銜,沒關係,我們直接來練習吧,這樣會比較清楚。」

他遞給我一個手鼓,自己也拿了一個。

「等一下我會放一段音樂,用手鼓打節拍給妳聽,妳仔細跟著我的節拍聽音樂裏的節奏,如果可以跟上就跟著我一起打拍子,好嗎?」

我點點頭,挺了挺背脊,將手鼓緊張地抓在手裡。

老師輕輕笑了起來:「憶銜,放輕鬆,這是妳很熟的鋼琴曲目,其實妳早就很清楚這曲子的節奏只是妳沒注意到罷了。」

他按下撥放鍵,我屏息等著,熟悉的樂音流瀉滿室,是莫札特的小星星變奏曲。這首我已經練得很熟了。

老師咚咚鼕鼕地打著節拍,規律的鼓聲讓我覺得很不舒服,我有氣無力地跟著打著節拍,身體裡卻似乎有股力量在抗拒,我想將手鼓直接扔掉掩起耳朵。

「很好,」老師停了鼓聲,我也鬆了一口氣:「我就知道妳沒問題的,我們換難一點的……」

接下來,老師連接放了幾首鋼琴曲讓我自己打節拍。我忍著不舒服的感覺,辛苦地打著節拍,最後老師滿意地拍拍手。

「妳看,打節拍不是很難的事,規律很容易便能聽出來,對吧!」

我勉強地點點頭。

「現在,我們回到小星星…… 我要妳邊打節拍邊唱小星星,可以吧?」

老師又放了一次小星星變奏曲,讓我跟著打著節拍直到確認我不會出錯,這才停了音樂讓我唱歌。

我先打著節拍,規律的節拍,許久,這才張口唱歌。
但我一唱歌,節拍便無法控制地亂掉了。被我的歌聲拐走,節拍失去了規律,我突然感到失去禁錮的暢快,我唱得更愉快更緩慢了,將一首簡單的兒歌唱得既精緻又空無。

老師也很有耐心,安靜地讓我唱完整曲,這才苦惱地抓抓頭。

「很好…… 那,我們再試一次,不過這一次我來打拍子,妳的歌要跟著我的節拍走,可以嗎?」

我聽著老師打著規律的節拍,他還特意遷就我地放緩了節拍。

「一閃一閃亮晶晶…… 」

我張口唱,專心地聽著那節拍,心跳很不舒服地被牽引著。

「滿天都是小星星……」

那節拍似乎每下都打在我心跳之間,心跳的節奏被硬硬擾亂,我感到心臟不舒服地緊縮,有種引擎空轉,又像是溺水時吸不到空氣的感覺。

「掛在…… 掛在…… 」我突然便啞了,我很不舒服地抓著胸口,額上的冷汗淌了下來。

「 憶銜?怎麼了?」老師忙停了音樂,有些緊張地打量著我:「怎麼臉色這麼糟?嘴唇都反白了?不舒服嗎?」

我鬆喘了幾口氣,這才覺得好過許多。

「老師,對不起,我辦不到。」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我又讓他失望了。

老師愣了一會兒,這才溫聲勸慰我:「沒關係,妳先休息一下,我們改天再試試,好嗎?」

相對於老師我卻沒有多少信心。
向老師一鞠躬後,我落寞地離開了練習室。



接下來兩個星期,弦樂老師試著要找出問題,課程卻一直都沒有進展。

老師發現更多關於我的缺陷,其中最糟糕的,就是我完全受不了鼓音。

應該說,節奏比我心跳快的鼓音,不論規律與否,都會引發不規律的心顫。那不是身體上的問題而是心理上的缺陷,說白了,我有鼓聲恐懼症。

手鼓也好,太鼓也好,電子鼓也一樣,我就是無法忍受擊鼓的聲音。

那好,弦樂老師換了鐵三角來打拍子,這次我又出現了三角琴恐懼症…… 於是他試了許多種敲擊樂器來打拍子,我都會對之產生或輕微或嚴重的恐懼症。

但若他用鋼琴或是大提琴來打拍子,我就像沒聽見般的,仍是繼續用我那糟糕的節奏感唱歌,就是無法照著他的節拍走。

那種感覺,彷彿打擊樂器的拍子是牢固的監牢,我一遇上便會無法克制的想要脫逃,撞著牢杆直到無法呼吸。而我習慣的鋼琴及大提琴發出的拍子就像漏洞很大的柵欄,我無須費力就可輕易躦出。

說實在的,我也不懂我是否真想修復缺乏節奏感這個缺陷?
我真的無法理解為什麼要使用硬梆梆的拍子,那是像是要扼死音樂的牢籠,我一點也不喜歡。

但弦樂老師是那樣用心再幫我,我卻一再讓他失望,所以我會努力的嘗試,只因為我希望老師能為了我的努力與成長而驕傲。

尤其隨著時間越久,我越覺得自己是在浪費老師寶貴的時間,我一直在等待他失去耐心的那一天,放棄我的那個時刻,緊張地等著。

但老師一直都沒有放棄我。

反而是老師總要我絕對不可以放棄,總是那樣溫柔地幫我打氣,他的語氣真摯心跳真誠,我每每被感動得不輕,咬緊牙繼續嘗試下去。

「不是所有的進步都是看的見的,憶珩,要有耐心。」
他總這麼說,溫和得讓我幾乎就相信了。

為了這份珍貴的信任,我會一直嘗試著去修復我的缺陷,我將會擁有我不曾有過的節奏感,我這樣確信著。

只要老師一天不放棄我,我就沒有放棄的權利。



音樂學院是棟龐大的建築,若沒人引導很容易便會迷路。

我只知道音樂學院似乎是一個環型建築,中庭是個有著荷花池的花園,建築本身露出地表的卻只有兩層樓高,據說學府校本部的建築除了主樓的鐘塔都不能超過固定高度。

音樂學院的學生本就不多,學院裡的練習室大多都空置,放任學生自由練習。

所以每次早到,我都會找間空練習室練習,一直磨蹭到快上課了才進班級。實在很討厭班上的氣氛,我總是那個最後進教室,最早離開的學生,當然也因此招了不少口舌。

管他的,反正不管怎樣都會有人說話,我對於流言已經麻木了。

沉浸在排斥的空氣裡久了,我也會偶爾悲觀地看待自己,開始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就是討人厭的病毒。

有時候,我也會突然感到困惑,也許我就如同學們所認為的惡毒,或許我天生就是這麼壞,就是這麼喜歡欺負人,就是有著強烈的忌妒心。

我想,不管怎樣,我都算不上是好人吧!

我不是在發好人卡,但我覺得真正的好人就應該像弦樂老師那樣。
而我永遠都無法像他那樣,溫柔,無私的關懷,彷彿長著寬大的白翅般,可以為不幸的人遮起一小塊無雨的立足地。

我永遠都不會是那樣的人。

我從來都不相信人性本善,我看到的一切都讓我下了人性本惡的結論。道德、品格、良善都是社會加諸於人的後天性質,有時成為種虛偽的扭曲。

明明就很討厭一個人,卻要在表面上稱讚對方,明明心底不斷腹誹,但卻口口聲聲以好姊妹相稱。

我冷耳旁『聽』裘莉和其他同學的互動,我得承認或許是先入為主的關係,我對於這樣的虛偽更是厭惡且敏感。

我永遠都不會是好人,我更永遠都不會成為那樣虛偽的好人。

我知道,或許變成那樣的人,我的日子會好過許多。
如果,如果我願意對裘莉低頭,低聲下氣的道歉,如果能夠像其他人一樣將她捧的天高,虛偽的和她互稱好友,我的情況會順遂許多。

但我不會變成這樣的人,就如同我奶奶和母親也不曾變成那樣的人。

終於在期末考前的某一天,我有些疲倦地趴在桌上休息,那時是飯後的休息時間,同學們湊在一起聊天談笑。我聽著他們的八卦,盲人間本來話題就不多,每次聊到沒有話題時必會扯到我身上,拿我在課堂上的表現來當笑點繼續做沒有創意的嘲笑。

我的心情卻沒有激動,只有銳利的冷漠,我這才發現我身上長滿了安靜的刺。別人若遠遠嘲弄我還無所謂,但他們若伸手挑釁只會抓了滿手痛苦的刺。

動口可以,但動手我一定會不君子的反擊,就算對手是天之嬌女,就算這麼做會給我無盡的麻煩。
我寧願被當成惡毒的巫婆,我也不要做對著裘莉搖頭擺尾的姊妹。

我趴在桌上,卻沒有睡意,只有靜止般的疲倦,死水般的寂寥。

那一刻,我突然便了解母親的感受,很多從前我無法理解的問題都出現了答案。
我們都寧願被當成壞女人,被唾棄被侮辱,也不願拋棄我們僅有的自尊。

漫長又緊促的學府生活,我花了數個月終於找到了尋找已久的真相。
明明是個悲傷的答案,但我卻鬆了一口,那是我找尋已久的謎底。

我曾經誤會過母親,甚至在心底默默責怪她,不肯原諒她,但當我獨自處在這麼尷尬的處境裡,我卻解開了當初那個苦思不解的問號。

媽媽,我想我終於懂了。

我因此哀傷了數日,幾乎是瘋狂的練琴,一回到公寓就將自己鎖在房間裡,不吃不喝也不睡,只是抱著波賽芬拉著弓弦,發出如哭泣般的嗚嗚低鳴。

和之後無數個夜晚一樣,我抱著波賽芬坐在陽台上,緩緩地拉著琴弦,一面和波賽芬和音。
我們對話般一唱一和,有時又彷彿如一,我和她共用一個靈魂,那時我就是波賽芬,波賽芬就是我,我們是分不開的雙子。

當我們旁若無人地唱著歌,風兒就會圍繞著我們,加入和絃之中,整個學府的風道都會分享我們的心情,懷抱著我的悲傷與喜悅,發出令人心迷神眩的鳴奏曲。

到最後,我會停下和聲,和波賽芬一同恍惚地聽著虛空中的小夜曲,一直到天明曲歇,我才疲倦而麻木地上課去了,這種哀傷正好能麻醉我的感官,同學們的細語我都聽不見。

不想說話,我只希望母親還在,她是我唯一想說話的對象。

我欠母親一個道歉,我想她永遠都聽不到了。



哀傷之後,是沉寂般的麻木,然後是黑洞般的空寂。

我越發安靜了,在班上也越發失去存在感,同學們也越來越少注意到我的存在,關於我的中傷也幾乎快熄滅。
畢竟,同樣的流言傳來傳去,傳到失去新鮮感後便會像燒盡的火般只剩餘燼。

雖然現在平靜宛如暴風雨前的寧靜,但能夠讓我喘口氣也好。

之前的惡意傳言會傳那麼久,是因為裘莉喜歡聽的緣故,在惡意傳得最盛的時候,她甚至還會虛偽地替我說話,我冷耳旁聽著幼稚的對話,真是很小女孩,我搖頭。

我早就失去了那種幼稚的純真,小女孩的心態。
這也許是那些惡意無法傷害到我的原因吧,因為就像是旁聽著小孩子的遊戲,我實在生氣不起來。

雖然和她們的年紀相仿,但我在心態上已經不是個孩子了,我想。
我能夠撒嬌的對象已經不在,能夠容忍我幼稚傻樣的母親離開我了,我只能選擇很快的長大。

很難想像,去年的這個時候,我比班上所有同學都還癡嬌孩子氣。我似乎從不需要擔心生活,我甚至不會著衣穿鞋,不曾自己做過一餐…… 那時的我愛撒嬌,喜歡鑽到沙發底或床底等著母親來找到我,若晚上母親沒為我唸書我還會發脾氣。

那時的我被母親的愛保護得太好,仗著母親和奶奶我甚至敢對著繼父大吼大叫,只要有母親在就沒什麼可怕,我被寵的比裘莉還像公主。

恍若隔世。

我突然便長大了。
沒有了大人撐起一片天空,孩子也只能很快的長大,很快學會人情冷暖。

我成長得很快,畢竟我是媽媽的女兒,我也該和她有相同的堅韌。而我的琴聲與歌聲亦是如此,成長的速度總讓我驚喜,這大概是四個月來我最大的收穫吧。

這時候的我,已經能控制歌聲裡的力量,不再像上次那樣出現無法控制的風流。

我的歌聲宛如漸漸綻放的花苞,當我歌唱時,微風會駐足聆聽,輕輕地環著我,碰觸著我的歌聲。歌聲自然的流動,自然地就如環著我的微風,那是種很暢快自由的感受。

只有在拉奏大提琴及唱歌的當下,我才會暫時忘記真實生活中的一切,我彷彿嬌柔地倚著母親,宛如回到孩童時後被寵的宛如小公主似的,這一刻我才會找回點就快要遺忘的純真。

我雖然沒學過外語,就連國小學生都會的英文我也連最基本的拼音都不會,但我說過,我的模仿力很強,不需要去分辦德文或意大利文,我就能硬生生地背起歌詞的音調,相當精準地。

雖然不懂歌詞,但我能從曼夫人的示範裡聽懂這些歌的情緒。我會偷偷帶著錄音機上課,將曼夫人所有的示範都錄下來再回去好好揣摩。我是那樣仔細揣摩她歌聲中每一句的情緒,每個最細微的轉折,一遍又一遍,直到我的腦中充滿了她的歌聲,直到我的歌聲中也能出現同樣的情感,雖然有些稚嫩仍過於單純。

我知道,我和曼夫人的歌聲仍是天差地遠,我的聲音中缺少很多重要的東西,更缺少重要的生命力和複雜,但現在我已經不會刻意要求要攀上高牆,只要這麼唱歌我就會感到滿足快樂。

我珍愛我的歌聲,就如我珍愛波賽芬一般。
這是我的天賦,除了她我一無所有,我並不理所當然的認為我會一直擁有這麼美麗的歌聲,美麗的事物總是脆弱。

我聽著自己的聲音日漸綻放,隨著我聲音的復甦,我對自己的聲音越來越有信心了。
這時我才突然發現,原來班上同學的歌聲都只是普通,連裘莉被捧上天的歌聲也像是乾燥花般缺少觸感。

有時候,我聽著同學們的發聲,我也想唱,喉嚨中有不甘寂寞的聲音,蠢蠢欲動。
但我答應了弦樂老師,絕不在課堂上唱歌,雖然不願意,但我仍是乖巧的遵守約定。

弦樂老師是我在音樂學院裡唯一的聽眾,每次我學會一首歌,我總會第一個唱給他聽,期待而雀躍地。

每週三的下午是音樂五班的自修時間,弦樂老師總會拿一個小時來幫我作課外輔導課,如往常般,每次他都會拿著一本冊子做紀錄。

弦樂老師實在是個不焦不躁的人,他總是溫吞而有耐性地幫我找尋我沒有的節奏感,就是一再碰釘子也不擔心。

沒關係,慢慢來。
他總是這麼安慰我。

之後只要有時間,我會唱最新學會的歌給他聽。這天,一曲終了,我仍是沉浸在歌裡的氣氛,陷入有些茫然的情境中。

老師翻了翻記錄,低低地嘆了口氣。

「憶銜,妳有聽過這麼一句話嗎?上帝關了一扇窗,必會為你開另一扇窗。」

我愣愣地回神,老師又重複了一遍,我只是冷冷扯動嘴角。
我不信上帝。

「是個比喻啦,」他抓抓頭:「我是說,妳對於音樂的敏銳是天生,妳是我見過最敏銳且成長最快的孩子。除了缺少節奏感的缺點,妳的歌聲幾乎和我班上最好的女生可以相較高下。」

「不過,」他誠實地坦承:「真要打分數的話,妳的節奏感會被扣上二十分。」

我垂頭,節奏感果然是我的致命傷。

「憶銜,並不是說妳的歌聲不好,即使沒有節奏感,這樣仍是很好聽,很有妳自己的感覺…… 」他忙安慰我:「我的意思是說,若在歌唱比賽裡,節奏感總是要列入考量,不管妳的歌再怎麼動人……」

「不過憶銜,妳最近發生什麼事了嗎?」突然便轉了話題,他正色:「妳最近的歌聲突然成熟起來,生活中有什麼問題嗎?」

我只是安靜地搖搖頭。

「我的意思是…… 」老師有些笨拙地找著詞彙:「是不是…… 有什麼傷心事?妳的歌聲裡有從前沒有的…… 嗯,悲傷…… 是被同學們欺負嗎?」

我微微一笑,老師的信任讓我很感動。
在惡意的謠言滿天飛,所有的老師都討厭我的時候,弦樂老師還相信我是被欺負的那個學生,我將會一直在心底珍藏這份信任的。

「沒有什麼,老師,謝謝。」我忍不住微一鞠躬,頗為感激地。

老師吶吶地似乎想開口追問,我打斷了他的問題:「老師,我再拉一首曲子給你聽好嗎?我昨天拉到中段有些不穩,可以幫我聽聽是哪裡錯了?」

只要有這份心意就足矣,我不想弦樂老師淌入這灘混水,我自己可以應付的。

母親曾有過自己的戰場,現在我也有了自己的戰場,我是母親的女兒,我必須能夠自己應付。
已經沒有人能幫我遮風擋雨,我的問題只能自己解決,老師的這份關懷,我心領了。

將大提琴抱在懷裡,我微笑拉弦。



俗話說,見怪不怪,其怪自敗。
原本我以為我可以平靜對待,我可以不理會他們幼稚的遊戲,但我還是被激怒了。

長期累積的怒氣一但就要爆發,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脾氣。

太過分了!
我滿手的惡臭,大概洗上一個星期都洗不乾淨了,我氣的雙手微微顫抖。

椅子被塗上強力膠,椅腳被鋸掉一斷,或是桌子被藏起也就算了。
但當我一早來到學校,卻發現抽屜裡被塞進死老鼠及一大把腐爛的樹葉,這已經超過了我的忍耐範圍。

我很討厭,非常非常的討厭,死亡腐朽的味道。
這幾乎踩中我的死穴,將我原有的平靜都踩得粉碎。

不吭聲,我靜靜地聽著,專注地聽著,裘莉的心跳出現得意的笑聲。
我是聽說過,我們的裘莉公主不像大部分盲人那樣安靜不愛社交,她交友廣闊,在音樂學院裡還有很多乾哥哥。

乾哥哥們替乾妹妹報仇似乎很尋常,但我可不是好欺的,既然裘莉就是要和我對上,我忍無可忍無須再忍,我奉陪。

我再也受不了班上的氛圍,受不了到處都有擋不了的暗箭。
同學們,既然那麼討厭我,拜託就明著來吧,我受夠這些無聊的小動作了,我決定將事情放上檯面。

無比鎮定,我抓著開始腐爛的老鼠尾巴,啪地拍在裘莉桌上,引起一陣尖叫。

「妳的禮物我不接受,原物退回。」
我冷冷地丟下這句話,她哭得像是我對她下了毒咒。

「以後再玩這種無聊的小把戲,我會將死老鼠摔在妳臉上,妳可以試試看我敢不敢。」我冷笑:「我沒有什麼不敢的。要在後面說我壞話儘管來,我不怕,要整我,妳先衡量看看自己有沒有被我搧巴掌的膽子。」

惹得公主哭了,同學們交頭接耳地數落這我的不是,我竟敢抓著老鼠來嚇她,還說出那樣嚇人的威脅話語。

「哼!我聽同學們說妳總欺負裘莉,原來是真的。」
卻是不知道什麼時候進來的曼夫人,語音中燃著一把火,重重拍桌。

裘莉哭得淒慘,哭得那麼慘烈還有力氣說話,我實在佩服。

「她…… 因…… 因為夫人說過,她……唱歌難聽得像烏鴉…… 她就…… 拿我出氣…… 嗚…… 」

太會裝了!我才沒有拿她出氣!

「她還說過…… 」她的聲音抖得像朵嬌弱的小花:「她希望我能唱不出聲音,那就和她一樣了……老師,我好怕……」

我會忌妒妳?!我會因此想要害妳?
我為什麼要忌妒一朵假花?

我想,我實在是個受不了挑釁的人。
一口無名氣起,我一下子就失去了理智,渾忘了和弦樂老師的約定,在毫無預警下張口就唱。

我唱的是夜女王的復仇曲。

我不懂歌詞,只是胡亂地唱著歌調,這樣激昂的曲子正適合我憤怒的心情。

歌聲越來越高亢,我的理智失去控制,其實我也不太記得了,那時究竟發生什麼事,因為我是那樣專注地將所有怒意都灌注進這首曲子裡,毫無保留地。

教室裡起了大風,將我的歌聲包圍在狂亂的風道裡,我的憤怒就是風的憤怒,明明波賽芬就不在這裡,但我是那樣的恍惚,我以為我抱著波賽芬,我張手拉出充滿殺意的無形弦音,激的風弦更狂亂了。

無數風弦圍繞著我,彈奏出幾乎震破耳膜的憤怒,它們包圍著我,卻無法控制力道地在我肌膚上劃出道道血痕,我的血讓它們更興奮了,爆發出更驚人的力量。

但更強大的歌聲插了進來,毫不留情地將尚稚嫩的風道切開,幾近完美的女聲中有股力量逼得我呼吸不順,將我正要出口的憤怒硬生生壓在喉嚨裡。

我的歌聲乍停,耳朵轟隆隆地,半邊臉幾乎麻木。

原來,曼夫人突然出手給了我重重一巴掌,打斷了我的歌唱。

我愣地呆站不動,嘴角有鹹澀的味道,我想我咬破了嘴唇。

曼夫人站得這麼近,我可以聞到她身上因汗水而更加油膩的味道,和濃郁的薰衣草香味。
她的憤怒如焰,我幾乎可以感到那股燒灼般的目光正落在我臉上,火辣辣地疼痛。

那又如何?
就算是我最敬愛的老師,我也不會退讓,在我的原則之前。

誰都不能欺凌我。
我驕傲地抬起臉,明明胸口是那樣的難受,我卻彎起嘴角微笑,挑釁地張嘴就要歌唱。

「閉嘴!」

她又怒的給我一巴掌。
這一次,我站不住腳,被她大力揮出的巴掌打倒在地,頭腦裡轟隆隆地響著,我的手足無法抑止地顫抖著,卻是適才毫無保留的歌唱讓我脫力。

半張臉都麻掉了,我半趴在冰冷的地板上,耳朵幾乎都聽不見聲音,只有嗡嗡的聲音,好安靜。

我就是反骨,不讓我唱我更要大聲唱。
我將唱得比裘莉還美、還甜,讓她永遠都再也說不出我忌妒她這種無聊的話語。

我微笑,甜蜜地微笑著,張口準備發聲。

「你們發生什麼事了?」弦樂老師突然出現在門口,他的急切語音切斷了我就要唱出的歌。

「哼!」曼夫人將高跟鞋踩的響亮,怒氣沖沖地往外走去:「你問她吧,我沒有這種學生,氣死我了。」

弦樂老師也跟著離開一會兒,再回來時帶了幾位音樂系的學生,來幫忙收拾殘局。

這時候我已經站起,將自己隱在牆邊的暗影下,抱著膝蓋蹲在座椅邊發抖。

我受不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我一定是瘋了,就讓我瘋了吧!我討厭這些人,我受不了這些人了!

「嘻嘻…… 嘻嘻…… 哈哈……」

明明這麼難受,但我卻無法控制地一面發抖一面笑了起來,我的肩膀抽動,笑聲卻是諷刺的
歡快,這一切都像個醒不來的噩夢,我想我一定是瘋了才會覺得這麼好笑,才會唱出這樣恐怖的歌。

我感到一股被命運玩弄的無力感,除了笑我還能怎樣?

一隻手突然碰到我的手臂,我有些反應過度地將之揮開,像隻受驚的貓一樣張牙舞爪。

「憶珩,」弦樂老師的語音幾近嘆息:「和我來一下好嗎。」

我突然便平靜下來,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該來的還是躲不掉,都是我的錯,我就要失去學府裡最後一個會對我好的人了。

我像個木頭人一樣,拿著導盲杖跟著他到了導師室。
平常他都會抓著我的手臂引導我,但這次他似乎不願再碰我,只是頗有耐性地陪著我慢慢摸到導師室裡,在他的辦公桌旁的沙發坐下。

我緊緊抓著導盲棒宛如抓著最後的浮木,等待判刑。

我聽到他在辦公桌的抽屜裡找著東西,然後是瓶蓋轉開的聲音,一股甜橙的香味便如潮水般湧了出來,那是股很能讓人放鬆的氣味。

「憶珩,不用怕,我幫妳擦點藥好嗎?妳的臉都腫了。」

他等了等,沒等到我出聲便將手往我被打腫的右臉伸來,感到他手指上的溫度,我不自覺地往沙發背縮了縮,他忙撤手。

「好好好,老師不碰妳,妳自己來好嗎?」

我的右手裡被塞進藥瓶,藥瓶是好攜帶的大小,握在手裡剛好一握。

「之前看到妳總是弄得手臂上都是黑青,我就請朋友配了這罐藥膏,活血消腫,藥性溫和對皮膚又不刺激,所以這本來就是要給妳的,只是最近忙便一直忘了。」

他見我只是緊握著藥瓶,一動不動地,便續說道:「那妳拿著,現在不想上藥也沒關係,回去讓妳室友幫妳,這藥很好的,記得一定要用。」

我扁扁嘴,終於忍不住了:「你…… 不生氣我打破約定嗎?」

這時候我才被我的聲音嚇到,我的聲音像是被砂紙一樣粗啞。
大概是因為適才太過激昂,又在完全沒暖聲的情況下唱那麼高亢的曲子,現在一放鬆下來便啞了。

「憶銜,這件事就別放在心上了,我本來就覺得要妳認真遵守約定有些過分了,忍耐不住就別再忍耐,想唱就唱吧。」

「我希望妳別在班上唱歌只是希望能幫你省些麻煩……」老師的話語幾近嘆息:「不過妳的麻煩似乎已經夠多了……」

「憶銜,如果有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儘管開口。」
老師很認真地看著我,我幾乎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暖意。

我點點頭:「老師,你這裡有洗手檯嗎?我想洗手。」
我實在受不了滿手心幾乎快凝固的臭味。

弦樂老師忙引導我到導師室一角的洗手檯,我將手心搓到發紅,卻怎麼也搓不去那股惡臭。

一直到鐘聲響起,我拿起導盲杖就要告退,等會還有課要上。

「下堂課我幫妳請假,妳在這裡休息一下吧。」

我搖搖頭,我懂老師的顧慮也很感謝他的貼心。

但我已經累了,我不想逃避也懶的逃避,反正臉都拉破了,情況還能再糟嗎?
這種感覺很奇妙,發洩過一場後,我突然便又有了力量,有了面對更艱難處境的決心。

只要想到母親的堅強,我總是能找到前進的力量。

不再猶豫,我對弦樂老師尊敬鞠躬,持杖而退。



回到教室,班上的氣氛有些微妙。

那時,當我發出聲音,突來的大風嚇到同學們,或許是包圍著我的風道將聲音打亂了,慌亂中同學們大多都沒有聽到我的歌聲。
但那道大風將歌譜吹得四處飄零,同學們撿回歌譜時卻發現,歌譜已被風切成難以拼起的碎片。

於是我是邪惡女巫的謠言,就落實了。

但,我本來以為的報復或更難熬的嘲弄,等了很久都沒有出現,事情的後續和我的假想完全走向兩極。

同學們不敢在我背後說的太過分,就怕我會對她們下什麼蠱什麼降頭的,我的耳根清靜許多。連原本天天都有的絆腳事件及偷桌子椅子的小動作都收了起來,同學們對我明顯表現出恐懼,就連我碰過的樂器都沒人敢用。我有些啼笑皆非地聽著她們在我走過的走道上大噴淨水,沒有同學敢接近我座椅一米以內。

我得到了夢寐以求的清靜,雖然這種清靜總讓我感到好笑。

看來,那兩巴掌我挨的也值得,我如此自嘲。

原本,我還曾有過小小的願望,曼夫人會喜歡我的聲音,會承認我的天分教我唱歌。
我一但捏碎了內心深處小心維護的心願,我突然什麼都不怕了。被同學們討厭也好,被老師們唾棄也好,什麼都不重要了。

上課時,我不再當個隱形人,我開始活躍地參與所有練習,認真地將我的天分展現在老師面前,毫不保留地。

當然我用了點心機,我小心地將我的缺陷藏起,盡力露出我最完美的一面。

我進步的很快,這半年來累積的基礎突然便成了我的資糧,許多老師都露出驚豔。原本討厭我的老師們開始重視我這個原是透明的學生,轉變很顯著。老師們的焦點從裘莉轉移到我身上,現在上課點我示範的次數比裘莉多上許多。

於是,裘莉更恨我,曼夫人也更討厭我了。

雖然聲樂課曼夫人從不點我,但反正發聲練習是全班參與的練習,她又不能塞住我的嘴不讓我唱。我就乾脆放聲唱,將每個音都唱得中氣十足,又美又有質感,將裘莉和其他同學的歌聲狠狠地壓下去,淪為我的配音。

我就是豁出去了,但這樣的鋒頭盡出反讓我的日子好過許多。

我終於懂了,當你能展現出壓倒眾人的能力,就是身處敵人堆裡也能得到基本的尊重敬仰。

同學們一面對我恐懼,卻又露出小心翼翼的尊重,我不但得到和她們平起平坐的資格,她們暗地尊重我更勝裘莉,裘莉的光芒很快便黯淡下去,她不再是天之驕女。

我冷笑 。
就說這是個活生生,血淋淋,弱肉強食的世界。

雖然我仍是同學們所認定的,心狠手辣的巫婆,但我也得到了相應的尊重。

但為什麼?我卻越來越不開心了?
我實在很討厭這樣的自己。

既然無法虛偽地去迎合主角,低聲下氣的搖尾奉承,我就只能讓自己變成主角,讓自己成為能夠燃盡一切惡意的大火。

但我不喜歡,非常的不喜歡……我不要成為第二個裘莉。

母親,這樣好辛苦好討厭,妳是如何能有勇氣繼續這麼走下去?
我不懂,可以教教我嗎?



只有和弦樂老師私下相處的時候,我才能放下那種硬逼出來,綽綽逼人的成熟與精明,疲倦地抱著大提琴嗡嗡地用空指亂彈。

這陣子我的轉變老師也看在眼底,我相信他會理解的。

漫長的學期終於要結束,下星期過完就是一個月的寒假。也許臨近假期,我們的課外輔導也輕鬆許多,我們大半都在隨意聊天,懶懶地消磨過一個午後。

「憶銜,妳寒假會留在學府嗎?」

我搖頭。一放寒假,奶奶會讓人接我到她的住所去過寒假,我也已經期待了好久。

「本來想如果妳寒假還留在學府,我們可以惡補妳的節奏感,一個月的時間綽綽有餘…… 不過,和家人的相聚總是比較重要,你就好好趁著寒假休養一陣子吧。」

「老師,我在寒假裡會乖乖練習,我會將練習的結果定期錄起來,回來時放給老師聽…… 我一定會有進步的。」

「有這種決心就好,憶銜妳向來都很認真,當然一定會有進步的,呵呵。」

「老師,那你呢?該不會整個寒假都留在學府?」我本來就很少和老師聊到這些私人問題,也許是氣氛太輕鬆,我隨口問。

「唱詩班有些事務要處理,不過春節會離開個十天,我和我女兒約好了要帶她環島旅行,如果食言的話會被她捏鼻子的。」

說到女兒,他的語音中有難以忽略的喜悅,獨屬父親的驕傲。

「老師,有個女兒?」我努力將語音中微妙的語氣壓下,但我想我的臉色大概很勉強。

「嗯,今年才十歲,很淘氣呢,老像長不大一樣,本來還希望她能學點音樂,可是小傢伙卻一點也沒興趣,也是我平時太忙都沒時間教她,她和她母親較親,總嚷著她以後也要當小學老師。」

「我們就只有這個女兒,本來還希望能幫她添個弟弟妹妹,可因為內子的健康狀況的原因,我們就沒再添子。這孩子也貼心,和她媽媽親得就像姊妹一樣,平時也懂得幫忙做家事……」

一談起女兒,弦樂老師滔滔不絕,他從桌上拿起一樣東西,我猜測是相框。

我卻都沒能聽進,頭腦裡嗡嗡地響著,最後是怎麼離開我都不記得了。心裡有種莫名的酸澀,我卻分辨不清心底的感受。

是該替老師高興的,為什麼會有這樣又酸又苦的感覺?口裡像含著黃連,我回到公寓後無精打采地將自己鎖在房間裡,抱著波賽芬卻沒有彈奏的慾望,只是愣愣地坐在床邊發呆。

一直到餓得狠了,這才去廚房泡了點泡麵,失神中還不小心讓熱水溢出,手背被燙出好大一顆水泡。

我卻不知痛似的,過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打開水龍頭沖水。

為什麼呢?
我想我是知道的,卻從來都不肯多琢磨。

雖然我已經盡量不依賴老師,凡是盡力自決,但我暗自在精神上卻對他很是依賴,甚至有了不該有的情感,我真是個大笨蛋。
我摸摸臉,臉上卻掛著微笑,我已經習慣用微笑來掩飾一切心情。

於是,我默默吃完泡麵,泡麵失去了味道,竟是那樣無味而乾澀。

就像我從未曾有過的眼淚一樣。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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