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2/25

聚水坪夜話 十 霧季

下課鐘響,講台邊仍是聚著一顆顆好奇的小頭,對著帥哥老師問東問西,雖然大多問題都和課堂所上的課程無關就是,這幾乎都快成了學校的新風景了。

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女孩子都喜歡圍著他轉,或是一面紅著臉一面私底下討論著這位新老師。

新老師除了中高年級的自然課以外還代了二年級的數學課,為此班上的女生都開始喜歡上無聊的數學課。

雖然還只是實習老師,但學生們自發地將他扶正為真正的自然科學老師,才來沒多久就擄獲學生的歡心,剛來那星期更是到處都聽的到談論他的聲音。

阿華對於八卦沒有太大興趣,女孩們的話題她也從來沒有參與的資格,她只偶而聽到鄰座一些新老師肯定比某某明星還帥的八卦,不過那些明星她一個都不認得也無從比較,她最先注意到的是新老師的笨點。

剛開始幾堂課,他說話總吃螺絲,上課的方式實在很笨拙,一個簡單的算數題花了半小時還解釋不清,不時還傻笑打著哈哈在講台上狂翻書,阿華很不給面子的在桌下翻起課外書來,印象中頭幾堂課都讓她直打哈欠。

人正真好,女學生們從一開始就忽略掉新老師的笨拙,自然課反倒成了學生們最專心的ㄧ堂課,雖說底下只有一群捧臉發花癡的同學。

不過,偶然抬頭起來看到揮汗努力解釋的新老師,時不時拿出自製的卡片用遊戲來帶動教學,雖然仍常常讓人摸不著頭緒,但這樣的努力看在眼裡,阿華的注意力也漸從書本被吸引到講台前,偶爾新老師的遊戲還是很有趣的。

自然老師摸索了幾堂課後,漸漸地,同學們的注意力也從新老師臉上往黑板上移動。之前的自然老師也只是上課念著枯燥課文,原來自然課不只是課本上的無聊內容,同學們相爭舉著小手七嘴八舌,光是個連連看的小遊戲讓課堂氣氛high翻天。

自從實習老師來後,自然老師觀察了一陣子後便直接將手中的班級慢慢交給他接,剛開始還會在旁輔助,很快便不見人影。私底下以不干涉教學為由,但實際上只是偷懶罷了。根據老師們私底下的八卦,似乎自然老師也過了退休年齡,他乾脆直接待在家帶孫子,偶爾才來關注一下教學進度。

也是,若有個如此認真的實習老師接任,自然老師當然也就安心地含笑而去(誤)。

這位新來的實習自然自然老師雖然有些迷糊,一開始也頗為笨拙,但他是那樣用心準備教材學校的校友發現,教職員辦公室裡總有一盞燈亮到深夜,新來的教師總是準備教材到夜半才回。

過了半個月後,他教學的方式也順暢多了,所有的學生都極喜歡這位年輕的自然老師,每堂課後他的身邊總圍滿了問問題或聊天的學生們。

才剛從師範學院出來的老師,幾乎從一年級到六年級的小女生們都喜歡臉紅著私下談論他,熱烈度可比追星族。又他從不會排拒學生,所以下課時間教員辦公室總有學生去敲門問問題,小小的辦公室變得熱鬧無比。

新老師很快便發現鄉下孩子大多個性爽朗也放得開,一黏起人來個個像是牛皮糖般,話語天真又可愛,他一下子便喜歡這些孩子極了,沒多久就像個小孩群中的大孩子,總是耐心十足地回答著各式各樣奇怪的問題。

夏日的暑氣剛退,學校卻迎來新一波熱絡氣氛。實習老師為這個偏遠的鄉下小學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其他科的老師也受到影響而在教學上漸花心思,那卻是後話了。



突然便颳起了一場大風。

那場風來的毫無徵兆,阿華印象中似乎在夏末秋初都要來上一場,將夏末殘餘的暑氣吹散。

大風颳了兩日一夜,天空是萬里無雲的晴,但風卻將樹林刮得凌亂,像是有看不見的手壓著樹頂讓樹低頭,淡黃如小繡球的相思花飄的到處都是。

等到大風過去了,空氣中飄散的花粉仍是濃郁,學校裏孩子都因此噴嚏連連,許多孩子還犯了花粉症,小鼻子和小眼睛都因此紅通通的。

阿華班上的班長更是這些孩子裡花粉症最嚴重的,平時精神十足的兩根小辮子都不動了,那把總在班上趾高氣昂地指謫其他同學的女王語調也不見了,兩隻眼睛更腫得像金魚眼,誰看她便會被她氣嘟嘟地回瞪。

討厭的花粉症讓公主班長的心情更糟了,她開始對著周邊的同學發小性子,每天放學前的打掃時間總能聽到班長發火。

每天第六堂課和第七堂課之間的休息時間是學校的大掃除時間,每個人都被分配固定工作,除了督促同學掃除的衛生股長,就只有班長沒有打掃工作,指揮的聲音卻遠過衛生股長。

阿華慢吞吞地擦著玻璃框,一面看著女王班長雙手插腰指著臭男生大罵,髒死了,這邊沒掃到那邊沒擦乾淨,男同學氣的將竹棍一把丟到地上,引得班長的支持者紛紛站出指謫不聽話的同學。

班上的小團體涇渭分明。男生的團體並沒有那麼清楚,但女生的團體三五好友圍成一個個小圈圈,就像沙上畫下的圓圈般能多複雜就多複雜,被風一吹卻又玩起大風吹,遊戲規則讓人看得眼花撩亂。

阿華想了想,大屋的孩子也是喜歡分團體,每有新來的孩子總會被拉來扯去,也只有她從來就不屬於任何小團體,卻也不曾交過同齡的朋友。

但有時候看著大家打打鬧鬧,心裡還是有微妙的情緒升起,但她還是只能如往常般將目光從吵吵鬧鬧的同學身上挪開,繼續擦她的窗戶。

沒多久,教室裡的吵鬧被煮沸升級成男生女生間的追逐戰,對於有人竟敢挑戰班長權威,班長氣得拿掃把追打頑皮的男同學,她的同伴則是在一旁鼓譟擋住男同學的去路。

幾人打鬧間,高大的身形在走廊上投下黑影,班長原本哇哇揮著掃把的動作瞬間定型,然她一抬頭便脹紅了小臉,自然老師微笑地看著幾的孩子玩鬧。

公主班長都快哭了,平常小心維護的形象毀之一旦,她恨死班上的那些討厭臭男生了!

臭男生幼稚死了!和又帥又溫柔的老師根本沒辦法比,可是老師看到自己這樣粗魯,一定會將自己當成和其他女生一樣的普通小女生吧?明明她就比較高貴、比較可愛,她一直都是很喜歡、很喜歡老師的,她才不要被老師討厭!

沒有人知道,才幾眨眼的時間裡班長的小腦袋裡就轉了幾轉,淚水在眼眶中滾動,將掃把丟在地上一轉身便跑回教室裡。

頑皮的男生故意發出曖昧的笑,班長的朋友們忿忿回瞪。

自然老師原本笑瞇瞇地看著她們打打鬧鬧,班長突然發怒跑進教室,他頓時感到手足無措,不清楚究竟發生什麼事情?

自然老師左右看了看,正好阿華這時候和他相對,他揚起一抹潔白的笑走了過去,抬頭望著站在窗櫺上正拿舊報紙擦玻璃的女孩。

「同學,妳知道剛剛我有沒有作錯什麼?」

老師困惑地摸摸鼻子,他向來都是好問的,作為實習老師,如果有什麼不對的地方當然要弄清楚再改進。

阿華搖搖頭,用種面對陌生人的戒備眼神回望,就是遲鈍如自然老師也知道自己碰了一鼻子灰,他只好摸摸頭傻笑兩聲離開。

這些小女孩在想些什麼,他可是完全弄不明白,自然老師苦笑搖頭。

將目光投向天際,黑雲壓得極低,怕是要有大風大雨,老師才想到自然教室的窗戶未關忙疾步離去,適才的小插曲又忘得一乾二淨。



夜晚被疾風驟雨驚醒,轟隆隆地,窗外雷光閃爍。

阿華揉了揉眼睛,閃動的雷光照亮院樹,炸開的雷聲那麼近,她用小手緊緊地壓住耳朵,這聲音實在好恐怖。

窗外碰得轟隆一聲,光一閃將房裡照出崢嶸影子,雷打得這麼近,地面因此微微顫動。

阿華被驚得睡意全無,抱著被子躲在角落,天花板上微現騷動,大屋裡的孩子也都被狂雷驚醒,哭聲和尖叫聲卻被漸強的雨聲掩蓋。

斜雨重重擊在窗上,像是無數隻拍打著玻璃的小手,阿華將被子揣得更緊了。

不怕!不怕!

除了要自己不要害怕,阿華不知道能夠如何反應,哭也沒用,畢竟她沒有能夠撒嬌的父母,她的眼淚也沒有能夠打動的對象,又何必白費力氣?

房裡的小精魅也都躲到陰影處,閃光粗魯地將整室的影子拉長,大屋裡所有影子都在發抖,眼前晃動的一幕幕被映在眼底,宛如洗不出照片的黑白底片。

轟轟然,雷聲震動著整個大屋,打在每個喘息間,打亂了呼吸也將一個個尖叫聲從中切斷。

風聲、雷聲、雨聲交錯,大屋和睡不著的小人兒都反覆不成眠。

夜很長,恐懼很短,遮騰了大半夜風雨才過,阿華一直到雷聲遠去的清晨才能夠小睡一會。

不成眠的夜,渴睡的孩子在早晨揉了揉眼睛,阿華才因風雨後的寧靜而鬆了口氣,剛想倒回被窩補眠,但窗外的景象讓她又驚又喜地拋下溫暖的棉被,小臉上的睡意已被笑顏取代。

起霧了!

她趴到桌上貼著冰冷的窗戶,滿足地嘆了口氣。

大風大雨之後便是霧的季節,也是一整年內阿華最喜歡的季節了。

剛刮過大風不久,秋天便完全取代夏天,天氣一下子便轉陰涼,而靠海的小鎮雖本就多霧,但只有入秋這一段時間每天都會起霧,這樣的霧季通常會維持個十到二十日左右。

就如往昔,這是個霧的季節,每日從清晨起小鎮便起了霧。有時是濃得化不開的霧,有時又只像輕紗般的薄霧。阿華通常都會醒得比往常早,幾乎是天剛破曉便迫不及待地起身,簡單的梳洗過便往外跑。

霧氣是很奇妙的。

起霧的時候,那麼凝重的水氣充斥的大氣間,又不像雨那麼沉重的打在身上,讓身體又濕又重還黏答答得很不舒服。霧是那樣的輕盈,應該就像落到地面的雲吧?

被霧包圍就像是走在雲裏面,原來雲朵不是棉花糖做的,阿華很好奇,濃霧是不是雲朵摔到地上化成的?

霧氣實在很美。

尤其是天剛破曉時,薄光在霧中如墨落入水中渲染開來,清晨一睜開眼便是又沉又濃的藍色,就像是從海底看出來的顏色。

但阿華最喜歡霧季的原因,卻不是因為霧景的關係,而是因為這是最容易聽見樹語的時候了。

樹會唱歌,或是應該說樹林會唱歌,只可惜她這麼說都沒有人相信。

研姐姐總笑她想像力豐富。

第一次這麼告訴研姐姐時,研姐姐看著她的眼神很怪,最後嘆了口氣。

「阿華,植物只是植物,它們不會動沒有感情也不會說話,更不會唱歌。」

但研姐姐不是喜歡和人爭辯的人,這麼一句後她卻又搖頭笑道:「算了,不用管我說什麼,就相信妳所相信的吧。」

她抬眼望著被厚重窗簾遮住的窗戶,一雙細長的鳳眼黯下。

「真會想,果然還只是個孩子,如果真像妳說的那就好了……既然如此,只要相信妳所相信的就足夠了,不要管其他人相不相信。」

當她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神情落寞單薄得宛如由紙剪成的影子,目光被窗簾遮阻,心神卻像穿透了窗戶和雲霧到了很遠的地方。

阿華覺得很可惜,那麼美的聲音研姐姐原來聽不到,難怪研姐姐總是露出那麼寂寞的神情。

她無法想像自己再也聽不見這個世界的聲音,完全無法想像,那比耳朵聽不見還糟。

如果她再也聽不到的話,那真的會很寂寞、很寂寞的。



於是,偶然周末霧氣遲退,阿華一大早便吵醒研姐姐,拉開窗簾讓她能看見霧色。研姐姐向來晚睡,阿華花了很長的時間才將她搖醒,當滿臉睡容的少女拖著不甘願的步伐來到窗邊時,阿華永遠都記得她那一刻的表情。

蒼白的臉上,那抹不耐渴睡的神情定格,像是無法理解窗外的景象,她困惑地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神情茫然地如突然在課堂上被搖醒的同學,又像是睡醒了卻發現自己仍在夢裡未醒。

鳳眼瞇成細細一線,研姐姐的眼神虛無如夢遊者,她從來未從見過真真實實的霧。

原來霧是活的,會動的。

她無法動彈,無法理解眼前所見的一幕,晨光與薄霧穿插交織,光影緩緩移動著舞著,一刻也停不下來,卻又如此的安靜。

攝影書上的霧氣太飄渺太遙遠,沒想到奇蹟就隔著一個窗戶。不舒服地緊抱著手臂,少女站了很久很久,直到霧氣將退,直到陽光在肌膚上烙下疼痛的溫度她才醒來。

阿華看著研姐姐將厚重窗簾拉上,夢遊似地踩回床前倒下就睡。

接下來幾天,阿華偶然跑到研姐姐的房間找她,卻碰到她正在寫歌唱歌。

沉溺與音樂裡的研姐姐什麼都看不到,但她的歌聲裡出現了潮濕的霧氣和晨光,黑幕圍起的黯淡房裡裡出現了沾染霧氣的聲音,捉摸不著地多變。

但聽著那樣幾乎可說是美麗的歌聲,阿華卻感到股莫名的擔憂。歌聲中染了薄霧,但研姐姐是那樣用力地唱著,就像想要驅走濃霧那麼用力,於是歌聲也有種即將失去平衡的壓力。

她卻感到股寒意。研姐姐的歌聲帶了種力道,嗓音中糾纏著霧氣,但她的力道卻透出即將失去平衡的危險,透出一股又矛盾又恐怖的美麗。

阿華懵懂地感到一股不安,研姐姐就像是……前一陣子讀到的那個故事裡的角色一樣,戴著以蠟沾黏的翅膀,只是想,離太陽更近一點。

這時她才真正意識到,研姐姐痛恨所有遮住陽光之存在。

阿華糊塗了,原來她所看到的美好,延姐姐看不到,她眼中的霧比外面的霧還要濃,所以她看不到阿華看得到的美麗霧氣,也聽不到樹林的歌聲。

阿華偷偷溜到三樓看了幾次,然研姐姐在認真創作的時候,什麼都聽不到也看不到。

所以阿華的注意力很快便被窗外的霧氣吸引。

總之霧季短暫,行樂要即時。

一醒來,飽滿大氣的歌聲在呼喚她,她總是等不及天大亮便出門。

大家都在唱歌呢!

樹歌混著海潮,濃濃的晨霧從地上堆到天空,從腳到頭浸染著整個樹林。

周末,她很早很早便跑了出來,這一日起了好大的濃霧。踏在潮濕的田埂上,壓在剛收割完的稻田上是一片茫茫的白,水面倒映著天光,就是很多很多盒水彩都倒進水裡,也染不出這樣的顏色。

很安靜,像是所有的聲音都被霧給吸走了。

但是,卻有耳朵聽不見的聲音,盪漾著,靜悄悄地震動著心湖。

阿華無法解釋,但有些聲音不需要用耳朵便能聽見,就像是有些顏色不需要眼睛便能看見。

站在田埂間,她抬頭安靜地聽著,這比人類的語言還要親切的聲音、還要熟悉的語言。

她聽著,半藏在霧裏,水田旁有一大片相思樹林,所有的樹都唱著一樣的歌。

安靜的歌,緩慢的歌,透過潮濕的霧氣斜過天際,就像是在水面上蕩開的漣漪般擴散開來,一點一滴,潮濕的霧氣浸染著長著翅膀的歌,整個大氣充滿這樣的聲音。

她也聽見了遠方森林的回應。
不同的歌交融如水乳,又像是懶懶的招呼聲,一前一後默契地相互唱和,卻又熟悉地宛如從同一身體發出的聲音。

她踩著小小的輕快步伐,鞋子都被露水沾濕,秋天的涼氣滲入衣服中,她任由偶過的微風幫她梳理長髮。

驀地,她停下腳步,望著肚白的天空半晌,又看看相思林的樹梢,突然便拔腿往回路奔去。

她感到沁涼空氣拍著臉頰,小鞋子微微陷入鬆軟土地中,她只得放緩腳步。過了一條小徑,她穿過一大片竹林,竹子被霧氣洗得格外碧綠,綠得宛如有生命的玉石一般。

竹林裡很安靜,連平時沙沙的磨葉聲也平息,只有她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的聲音格外清晰。

所有的樹林都有不一樣的聲音。竹林的歌聲冰冷而漠然,就像是目光嚴厲的長輩一樣,阿華向來都有些害怕肅靜的竹林。

白霧繞著林間壓得視野也昏暗不明,沒有風,走動間便只見搖晃的綠,她摒息著放輕腳步穿越大半竹林,直到鄰近盡頭她才邁開小腳,頭也不回地跑出竹林。

出了竹林,霧卻更濃了,她不停步地穿過一小片矮林,空氣滲入鹹味,大片黑礁布落在視野內如某種未知的動物殘骸,她小心翼翼地踏了上去,透過濃霧努力地辨識應該要熟悉卻看似不熟悉的礁岩區。

她困惑地爬上高處遠晀,風平浪靜,一片霧茫茫只能隱約見到怪岩輪廓,四周死寂般的寧靜,她最後失望地垂下了眼睛。

但再抬頭時視野突然像是展開的卷軸般往外鋪去,數人高的黑礁長出海面,遠方有黑色岩條堆成無數個門延伸入海中,大片海藻蔓生於腳邊的水池中。

像是黑白世界突然有了顏色,死寂中長出了勃勃生機,連原本靜默的霧也有了生命般地顫動。

白霧纏繞著她,黑礁處處皆有南已察覺的呼吸聲,或者說,腳下踩著的礁岩其實是活著的。

她很快地攀上大石,巴掌大的螃蟹刷地躲入隙縫,她在偌大的海坪上奔跑,最後終於看到參差巨岩堆成的王座,和一襲幾乎就要融化於霧裡的藍。

她奔了過去,小臉因剛運動過而泛著蘋果紅,她一把撞進溫暖的袍間,一抬頭卻看到有預期外的客人在。

平緩無浪的海上壓著濃霧,霧中有獸靜立海面,那是一匹像馬一樣卻黑如墨染的動物,四蹄穩穩地踩在水面上,身上不斷有水氣蒸發成霧,卻是因為寒冷的緣故。

那隻黑色的獸看起來極落魄,身上的黑毛東掉一搓西掉一搓,鬃毛也參差不齊,像是生了奇怪的病而掉毛,黑色的毛髮看起來很髒,像是滾了汙泥一樣。

牠很瘦,瘦到肋骨都突出將皮毛撐開。

但阿華卻覺得牠又是漂亮的,或者曾經是非常美麗的,即使今日仍保有著外貌遮掩不住的漂亮的姿態和高貴的氣質。

牠挺著脖子的姿態是那樣的高傲,高傲的頭顱仍是透著讓人無法輕視的壓力。

半包在濃霧間的獸有雙紅如寶石的眼,但她望著那雙眼時,卻覺得希望都飛走了,陽光都不見了,只剩下恐懼在心底發酵。

她覺得好冷,無法克制地退了一步,這一小步卻引起那獸的注意,牠突然直直地瞪著她不放,低頭用腳煩躁地踢著水面,聳動鼻端噴出更多白霧。

那獸的憤怒更是透過眼睛讓她無法抑止地發抖,像是天空的光都不見了,大地只剩下無止境地黑,她只能勉強站直,身體卻顫抖得宛如秋風中的葉子般,她幾乎無法呼吸。

直到一片柔軟的布蓋在她頭上遮住了那獸的視線,她才發現自己跌坐在渥萊君的腳邊,躲在溫暖的袍腳之後,她才找回自己的喘息聲。

「喔,小朋友怎麼進來的?」

石影的聲音在一端響起,阿華偷偷撥開袍子一角,石影的形體在霧裡透著光,像是一道銀色的影子。

「石影叔叔,那是什麼?」她從縫隙中偷看水上的獸。

「那是……用你們的語言,應該可以稱作疫馬吧。」石影乾脆坐了下來,壓低了聲音和她說話。

「意馬?」

她緊緊靠著渥萊君,所以她便感覺到了,那獸帶著從深海處的絕望和死亡而來,但整個聚水坪的勃勃生機將那黑馬抗拒在外。

「牠想要上來嗎?」

「牠每年都只有這個時候可以趁著起霧的時候上來,一年只有幾天的機會可以上岸,但這已經是第七年了,每年都被渥萊君擋在外面直到霧退。」

「牠上來會怎樣嗎?」

「這個小島已經失衡了,受不了這麼猛烈的疫,妳所看到的人和動物通通都會死掉喔。」

「啊?」

「本來渥萊君也不該管的,畢竟他也是自然的一部分,他也只能順其自然,但他究竟還是不忍,而且幾片土地的自然精靈又達成共識,決定十年內不讓疫馬上岸直到小疫馬斷奶……」

「小意馬?」

阿華好奇地往疫馬探去,這時才發現黑馬後還跟了之小黑馬,只不過一來實在是黑馬的存在感太強,小黑馬又怯生地半躲水中,所以她便一直沒注意到小馬的存在。

半隱在霧裡,黑色的小馬只露出了小頭在水面,一注意到她的視線便躲回水中。

「為什麼要等牠斷奶?」

「那跟疫馬的習慣有關係了,很難解釋,我只能說,等牠斷奶後一對疫馬如果要上岸,造成的衝擊會小很多,也能夠維持一定的平衡。」

「老實說,我是希望讓疫馬上岸的,但是這些大人們都達成協議啦,好可惜看不到動盪與滅亡……」石影淡淡地笑了。

這時候,原本因阿華的出現而焦躁不安的黑馬終於平靜下來,然後渥萊君便開始說話了。

那是把宛如深海底撈出來的聲音,沉靜又具有龐大壓力,一開口整個海面的霧氣都沸騰了,風也都停下來傾聽,大海從很深的地方發出共鳴。

奇怪的語言,不像人類的語言那樣高低不平變換不定,那樣的寧靜平穩,阿華注意到所有的樹都安靜下來,但這語言終究還是對人類太緩慢,阿華不禁打了個哈欠。

阿華揉揉眼睛,努力地保持清醒。

「石影叔叔,你聽得懂嗎?」她用氣音小聲問。

「當然啦,這是深海居民的語言,只可惜大家都很少用了。」

「在說什麼呢?」

石影側耳聽得入神,過了很久才回答道:「故事,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渥萊君將疫馬擋在海上的方法就是說讓牠們著迷的故事,也就是牠們曾經擁有的世界、曾經活過的故事……」

「那是怎樣的故事呢?」阿華咬著大拇指試著保持清醒,但睡意仍是越來越強烈。

他安靜了很久,直到阿華幾乎就要睡著了,他才幽幽地回道:「人類不會記得,就連深海的居民也都快忘記了,已經太久了……」

阿華的頭點了一下,實在太睏了,她瞇著眼只看到越來越濃的霧氣,濃霧中石影一雙金黃色的眼睛炯炯發亮。

真是奇怪,這個時候霧應該退了,太陽應該也出來了,但此時的霧卻是那樣又濃又重,水氣重得令她感到有些呼吸不順,像是附近的霧全都靠過來了。

她看到那隻黑馬垂下高傲的頭顱,一動不動,似乎也正專心地聽著故事,在霧裡宛如一道無生命的黑色剪影。

「深海是很遠很遠的海底嗎?」

阿華記得研姐姐有本深海魚類圖鑑,裡面的生物奇形怪狀,有的會發光,有的長了張銳齒大嘴,有的還有跟會發光的釣魚棒,有的細小而柔軟,有的粗糙而兇惡,乍看下像是來自不同星球的生物。

「是的,深海很遠很遠……但是渥萊君正在說的故事可不是深海的故事,而是淺海曾有過的森林,被趕到深海轉變成疫馬之前牠們存在過的世界……」

「喔。」

阿華聽不明白,但石影語氣中的微妙情緒讓她不願意追問細節。

渥萊君繼續在她頭上繼續說著緩慢到難以理解的話語,她的小手抓緊袍邊,眼皮卻沉重得需要兩根牙籤才撐得起。

她又重重點了頭,迷迷糊糊地打了個噴嚏,這才感到清醒些許。

「石影叔叔,再跟我說說話好嗎,我不想睡著。」

她往外望去,那對燦如初生太陽的眼睛已經不見了,她迷迷糊糊地走了出去,四周都是濃到化不開的霧,她也只能隱約看到自己的雙手罷了。

好安靜,她這時才發現什麼聲音都不見了。

茫然地站在大霧裡,這才發現自己已是一個人,她困惑地仰頭向天空望去,水氣拍在臉上濕濕冷冷。

好睏……
她又打了個哈欠,真是奇怪,難道在夢裡也會想睡覺?

她睏倦地將視線轉向天空。

好奇怪,世界原來是藍色的?

耳朵裡很安靜。

沒有海浪的聲音,霧氣卻反射了海水的藍,從地面到天際逐漸染色,各種藍層層疊疊地堆到了很遠的天空。

但她還是聽見了,樹的歌聲繚繞,像是水面上的漣漪般相交、毫不費力地盪漾開來。

她放鬆地仰頭,身體異常輕盈,像是浸泡在海水中,腳尖不著力地緩緩鬆弛,宛如飄浮在大氣中的小小蒲公英種子,那樣的渺小,自由的飄浮於空。

她像是做了夢,或是想起來不曾做過的夢,一切都是那樣的熟悉,卻又是從未見過的陌生。

這時她才發現,原來周圍冰涼的觸覺是海水。

一腳踩空,身體卻感受不到應有的下墜感,她這才被驚得清醒過來。

她這時才發現自己正懸浮在幽藍的水中,上下左右分不清楚,昏暗中透著沉重壓力。

遠處有隱約微光,她往微光處游去,但光彷彿在不可及的地方,又可能是她游得太慢。然而她沒游多久,驀然被一陣水流帶動,那是一道溫暖的海流,帶著她往微光處而去。

水流很暖很舒服,像是過於陌生的懷抱,她有些不習慣地縮起身子,任由水流推動她靠近那充滿著光的地方。

離光源越近,她發現水流裡也滲進了流光。一道道淡金色的流光宛如路引,又像是飄動於風中的細長彩帶,勾勒出海流的浮動與轉折。

當那一大片發著光的森林出現在視野中的那霎那,她屏息了。

海中有光,光卻不像是從海面而來,腳下的樹林發著柔和的淺光,海水則將這光芒媿染開來,目光所及之處皆透出淺色光亮。

大片的光壟罩在森林上方,遠遠望去就像是……她在書上曾經驚鴻一瞥的銀河系圖。但那光卻又不是如星星般固定不動,卻是由多到無法數清的金色流光構成,海流環著這一大片森林之上,在不遠處直轉而下穿過森林上方,繞了大半圈後帶著流光又復往遠方而去。

這一大片的流光讓她想到那本古書上的文字,於是她不敢太接近,離樹林不遠處她便掙脫暖流往下方游去。

然而她一游出暖流的範圍,眼前銀光閃耀,她險些就撞入一大片銀色的雲朵裏。

時聚時合,眼前那像是一大片銀梭組成的雲朵刷刷地從眼前掠過,她得猛地往後退去才能看清那片雲朵的真實面貌。

一大群銀梭似的魚聚成球狀,每尾魚都有她兩個手掌大,魚群裏的魚兒一刻也不停歇地穿進穿出,使得整片銀色的雲朵如奇異的花般綻開閉合又復綻開,好看極了。

她看得出神,不經意間那大片銀色魚群已經往她處撞來,魚群的速度太快,轉瞬間想要躲避已經太慢。

眼前銀光閃動,銀梭般的魚輕易地穿過她的身體,但她卻感覺不到一絲疼痛。這種感覺就像她其實只是個幽靈般的存在,閃神間大群梭魚已經到她的身後,逐漸遠去。

不遠處,發著微光的樹影搖晃,周遭海水飽足光線,即使在水中她也能自由呼吸,因為這是個夢嘛,她微笑。

但在夢裡也會感到疲倦嗎?她掩面打了個哈欠,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疲倦。

這時她才發現她正背著平常在荒原上慣背著的草色書袋,她從中掏出那本古書,奇怪的是這本書也沒有被水打濕,在水中卻多了些重量,捧在手上書背微微壓著手腕。

她一翻開古書,褐色的書頁被流著的海水簌簌翻動,她忙用手掌將蓋在書頁中央停下不安份的紙張。光滑書頁反射微光,竟像吸收了海水中的流光一般,從書頁很深的地方浮出金色的文字。

她嚇得連忙放開手差點連書都拋開了,小手將書頁猛地合起。她知道現在的她沒有能夠閱讀這本書的能力,這一嚇讓她的睡意都跑掉了。

阿華將書放回書袋裡,又拍了拍書袋確定書在裏頭,這才往森林處游去。她游得很慢,一面觀察著那篇森林,她這時才發現不時有魚群穿梭樹叢間如飛鳥。

各種顏色的魚,大多她都認不出來,安靜地滑過幽藍海水,消失在森林底部。

等她終於游到可碰觸到樹木的地方,她才發現這些樹也很奇怪。

本來就是嘛,樹怎麼會長在海底?海底的樹林實在太不合理了,老師才剛說過植物需要水、日光、空氣,但這裏沒有日光也沒有空氣,這麼多的水,聽說太多水樹又會被淹死?

但是看到這些樹木的時候,阿華卻覺得,樹木本來就應當長在水底。

樹幹色如琉璃,又像是會呼吸的琥珀一樣,柔軟地往上方身展開來。陰暗處長了翠色水藻宛如最柔細的毛毯,被微細的水流撫動。水嫩的葉於水中招展,巴掌大的葉子暗處藏著窺探小魚。

這是一片生機勃勃的森林,卻又是如此的寧靜,這些樹都沒有開花,但是翠綠如軟玉的葉卻搖曳如花。

樹與樹間的距離很寬,她慢慢地游進幽暗的森林裡。

茂密的葉阻住了森林上方的光,森林底部格外幽深靜謐,地面鋪著柔軟的海草,不時有樣貌奇特的小魚從她面前舒緩地游過直至消失於海草叢中。

森林邊緣的樹木矮小,但越往深處,樹木便越發粗壯高大,種類也多樣。

她的心神卻沒有放在周遭的景致上,因為她聽見了樹林的交歌從上方傳來。這片樹林在唱歌,透過樹林上方的光流和遠方的樹林交歌著,美好和諧地幾乎讓她恍神,她必須努力克制才不會忍不住游上去觸碰樹林上方的光流。

除了樹木,交歌中還滲入陌生的聲音,卻又是那樣的和諧。

她不知道為什麼會知道,海的深處有大物遨遊海中,和樹木唱著一樣的歌。

這是她從未見過的美好,一股古老的熟悉觸動內心很柔軟的部分,可為什麼她會覺得這麼疼痛?那是幽靈般的痛覺,像是她身體裏有重要的部分被切除了,她卻在此時回憶起失去的知覺,她痛得像隻蝦子般縮了起來。

她也不知道是否流了淚,畢竟在海裡就是流淚了也不會有人知道。

驀地,不遠處出現奇異的鳴聲,像是馬鳴又像是吹螺,她將注意力從樹木的交歌中移開,這才發現在不遠處樹林空曠處有幾隻獸相依而立於海草上,低頭吃著海草。

越來越多這樣的獸從樹林中走出,小心翼翼地端詳著四周。

海底怎麼會有馬呢?但看到牠們的時候,阿華立即就相信了,馬本來就是該在海底奔跑的。

那些獸介於鹿與馬之間的體型,潔白得宛如剛出生的海沫,長長的鬃毛幾乎等身長,尾巴如水色的火焰般攤開舞動。非常美麗的生物,在林光之下幾乎是令人無法移目的耀眼,明明就從沒見過這樣的生物,但阿華就是覺得很眼熟。

牠們緩步踏著水流而行,時不時用脖子親暱地相擦,其中最高大的同伴卻從頭到尾都沒有低頭吃草卻是警戒地觀望四周,時不時發出鳴聲要眾獸跟在牠身後。團體中央有幾隻淘氣的小獸,總愛展蹄奔跑將海藻踢得凌亂,其他的獸會低鳴警告,或用頭將牠們輕輕頂回團體中央。

非常安詳的氣氛,這群海獸像是個溫暖的大家庭,阿華一面看著也感到羨慕及幸福。

阿華還注意到了,那如領袖一般的獸肚子卻是鼓起,或許已經懷了小獸?

那領袖不知道是否看到了她,在經過她附近時警覺地望她的方向盯著,許久才將視線偏開,嚇得她心臟砰砰地跳著。

那領袖有一對凌厲的紅色眼睛,那雙眼睛阿華覺得好眼熟,她似乎不久前才剛看過,那種熟悉的感覺讓她很在意,伴之而來的是強烈的矛盾感。

一直到那群海獸都走遠了,她這才靈光一閃。是的!她之前才在海坪上見過的,那黑色潦倒的獸,那幾近虛無恐佈的目光,和這時看到的完全兩極,難怪她會感到如此矛盾。

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麼寧靜美好的世界,那麼美麗安詳的生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阿華覺得心裡空蕩蕩的很不舒服,她很傷心,卻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傷心。

視野漸漸模糊,她揉了幾次眼睛卻仍是看不清楚,模糊間海的顏色慢慢褪去,她像是看著舊照片被水浸濕一般,所有的景致都暈開不明。

最後她也不再擦眼睛,只是仰頭望著樹林上方,透過重重樹影看著樹端的流光。

樹影退去、海的漸層被單薄的天空取代,搖曳的海藻被硬梆梆的黃土取代。

她一時還回不過神來,腦中仍有搖晃樹影和寧靜的海色,但眼睛裡已經只剩下荒蕪的漠原,黃土單調地平展到遙遠的地平線。

她仍是維持著仰首的姿勢,但臉上卻有冰涼的潮濕。

一時過於兩極的景像讓她回不過神。她像是正睡得迷迷糊糊,才剛作了個過於美好的夢境,卻醒來時發現自己處在的現實是那樣的殘酷醜陋。

不是做了惡夢的孩子才會哭。

做了美夢後醒來的孩子哭得才更加傷心。

腳踩著硬梆梆的土地,空氣乾燥無風,大地只剩下幾近被抽空生氣的虛無。

荒原過份安靜了,如此空洞,處在空寂之地的阿華腦中卻還裝滿適才所見那個充滿生機的世界。她覺得好傷心,像是心裡有什麼東西被打破了,她哭得像是被夢饜困住的小孩般,一開始小小聲的啜泣著,蹲在地上,不久化為嚎啕大哭。

她不懂,究竟發生什麼事情了,但她很怕、非常害怕。

一條細長的影子出現在朦朧的視線中,她吸著鼻子抬頭,鳴木已經安靜地站在她旁邊,一雙凝著水光的藍黑大眼裡透著淡淡的同情與理解。

這時她才發現不遠處有一堵數層樓高的懸崖,她也認出來了,這裡是鳴木守護地的邊緣,他們之前曾經來過兩回。

她很想問鳴木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但她張口卻說不出話來,因為哭得太厲害而忍不住打嗝,望著枯燥荒蕪的四周卻有種隔世之感,胸口的那股疼痛更難過了。

「這個世界……到底怎麼了?」過了很久,夕陽垂掛在懸崖頂如紅色大球,她才抽抽噎噎、斷斷續續地將問題問出來。

鳴木默然,只是用安靜的目光看著小女孩,直到她因為哭累了而緩緩睡去,身影同即將消逝的陽光褪去顏色。

荒原上又回到往常的空曠無聲,像是剛剛那道小小的、心碎的哭聲從來都不曾出現過。

(後記)

圖書館裡陰陰涼涼的,通常孩子們都不肯在課堂之外去拜訪這個充滿著紙霉味的地方,聽說這個地方鬧鬼。

但這一陣子下課時間總有個小小的身影躲在圖書館的書堆裡,直到主管圖書館的老師來趕人鎖門。

而這陣子剛好輪到代課的自然老師負責鎖門,這個脾氣好的老師也不催促這個總看書看到忘記時間的小朋友,最後乾脆邊整理起凌亂的圖書室一面等著小同學讀完想讀的書。

阿華將所有關於海的書都翻過一遍了,卻怎麼也找不到關於海底森林的記載,也沒有書提到海中有像是馬一樣的獸。

書裡的海底是個荒蕪空曠的世界,雖然有奇形怪狀的生物,但大多地方都像月亮表面一樣單調,那是個生物很難存活的世界,不像地球表面卻像是屬於另一個星球一樣。

這個圖書館太小了,她頹然將最後一本書擺回書架上,想著什麼時候到研姐姐的房間去挖書來看。

等她回過神來才發現天色已暗,自然老師正靠在桌邊打起瞌睡,掌下是改到一半的自然科作業。

自從他來到這個學校後,所有年級的自然科都是由他來帶的,不像原本的老師只是用單調的語調將課本念完,新老師每堂課都花了新思設計過課程,又是小遊戲或是動手做做看,一掃原先自然課枯燥的刻板印象。

但沒有人想過他是否太勉強自己了?阿華看著老師淺睡著的面容,很難不注意到他眼下的黑影和唇邊露出的鬍渣。

這個老師真的很認真,但阿華仍是無法對他不警戒。她也不懂自己為什麼對這個老師如此疏離,或許是因為老師姐姐的關係,但她也不是那麼確定,只是隱隱中有種矛盾的感覺讓她不由自主地戒備著。

看著幾乎快趴到桌上的老師,她升起很多的罪惡感,不該讓老師等到這麼晚的。誰讓她一埋進書本的世界裡總會忘了時間,她對自然老師感到很欠咎。

正當她不知道該喚醒老師還是繼續等下去的時候,自然老師原本夾在指間的紅筆滑落桌面,清脆地彈了一聲。就快進入夢境的人被驚醒,這才用手掌撫著疲倦面容緩緩坐正。

他這時才看到個子嬌小的同學站在桌邊不遠處看他,一雙水亮的茶色眼睛裡噙著不安。

「找到要找的書了嗎?」他露出溫和的聖母笑,就怕會嚇到看似纖細的小朋友。

阿華誠實地搖搖頭。

「妳想要找什麼呢?跟老師說,老師說不定能給一點意見。」他盡量放柔了語調,露出如果能幫得到學生會很高興的神色。

被這樣的目光看著,阿華也不好意思推辭不說,畢竟老師都等她那麼久了。

「老師,我在找有關於海裡的馬的書……」

「海馬呀!」自然老師露出很高興的笑容,馬上站起走到書架邊找書:「記得這裡有一本……嗯,海中生物圖鑑一類的……」

阿華忙跟了過去:「老師,不……不是海馬。」

晰長的手指在書脊上停下,他困惑地回望她:「不是海馬?」

她搖搖頭,側著頭想了一會兒才開始形容:「像馬一樣又像是鹿一樣那麼大的動物,可以在水底奔跑,他們只吃海草……一次十幾隻一起出現,身體是白色的很漂亮……」

自然老師更困惑了,苦笑地抓抓腦勺。

「還是妳說的是人魚?故事中的美人魚?」

「不是。」阿華固執地搖頭。

一大一小僵持著相望,兩人眼中有程度不同的困擾。

「有了。」自然老師靈光一現,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翻到其中一頁,攤在阿華面前。

他愉快地念起上面的描述,還一面加入自己的解釋:「海牛是大型水棲草食性哺乳動物,可以在淡水或海水中生活。水棲草食性哺乳動物,也就是說牠們吃水草維生,也像是陸地上的馬一樣是哺乳動物。看起來像是住在海裡的牛所以叫做海牛,看看這個圖片,是不是就像是一隻海裡的牛?」

他的興奮很快被搖頭的小頭顱澆滅,一大一小無奈地對望,如果有人經過或許會覺得這畫面莫名苦悶。

「老師謝謝你。」阿華還是很有禮貌地鞠躬:「有點晚了,我得回家了。」

「我送妳回去吧,現在太晚了。」

「不用啦,我自己可以回去。」

「不行,這樣老師晚上會睡不著覺。」

「我可以自己回家。」

「不可以,太晚了。」

「不會啦……」

「走吧,我的機車停那邊。」

「……」

一大一小的影子淡化在昏暗的夜色中。

阿華這時才發現新老師並沒有那麼可怕,這個老師只是過份認真了,裡面其實裝了個長不大的大小孩。

而且他沒有笑。

是的,他甚至沒有嘲笑她的問題很奇怪,將她的問題當成像大人的問題一樣認真思考,雖然找不到答案,但以後或許有問題可以問這個老師吧?

微涼的秋風撫過微熱的臉頰,天際有幾顆星星悄悄地爬上樹稍閃爍,仰頭看著空曠的天空,阿華終於感到愉快多了。

這個世界仍充滿著許多巨大的謎團,就是現在找不到答案也沒關係,這樣真好。


【疫馬 完】




上一章首頁下一章

0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