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0/14

聚水坪夜話 九 鑰匙

道路的兩旁是蒼翠的相思樹林,花季剛要結束,風一吹粉黃的小花球便悠悠地飄落,空氣裡有淡雅的甜香。

一群小學生三三兩兩踏在樹木的影子上,高聲調笑著彼此的模樣。許多朋友整個暑假不見,一開學便如雲雀般吱吱喳喳地談論起暑假,步伐也輕快。

小女孩走在學生群後頭,國小二年級的她卻仍是矮小,彷彿一年的國小生涯並沒讓她多增高度。她遠遠望去像尊穿著舊卡及制服的娃娃,小臉上沒有多少表情,一雙澄澈如晴空的眼卻是意外的靈活,反射著初秋的天光。

開學的時候正好天氣轉涼,這年的秋季來的特別早,原本叫得嘶聲力竭、宛若無所不在的蟬鳴也將占據的樹梢還給鳥兒們,失去了整個暑期的重擔,被微風帶動的樹影也輕快許多。

微風輕動,樹影娑婆,藍天邊緣有雲絮點綴,這是個心曠神怡的好日子。

美好的開學日。

阿華的小學是所全校師生約略四百人的小學,每年級各有兩班,每班的人數約三十位,校長是位削瘦安靜的老先生,據說已屆退休年齡。校長很少出現,阿華印象深刻的一次,經過校長室時平常緊閉的門卻敞開,校長室裡無燈,校長坐在桌前透過從門口曬進的日光批改公文。阿華經過時特意放緩了腳步,校長突然抬頭和她四目交望,那一霎那校長清瘦的臉龐、嚴肅的神情彷彿和他頭頂的國父像重疊,除了一雙炯炯的眼睛卻是發著青光,阿華加快腳步避開他的目光。

然她對校長的印象也只有那次無意中的對望,其他時候像是開學典禮等等的場合,校長總是神情厭厭提早離座,於是很多傳聞都指出校長的身體很差,還有學生信誓旦旦地傳他得了癌症,學生則是從身為醫生的父親那裡聽聞。

對於這種傳聞阿華只是聽過就忘,她也不懂,妖怪會得癌症嗎?雖只真正的見過一眼,阿華卻對這位校長感到親切,如果她有爺爺的話或許會像校長一樣,目光耿直、面容威嚴,不擅和人交際往來。

愉悅的時間總過得快,原本不短的路程一下子便走完了,學校就在不遠的地方聳立於視線之上。小學比道路高上許多,一條斜坡連接著道路與學校,要進入學校必須要爬上不緩的斜坡後才看的到草坪和紅土跑道,校舍則是呈L狀包圍著中央的橢圓草坪和跑道,遊戲器材稀疏地散落在跑道的另兩頭,校舍底端一棵年邁的松樹將盪鞦韆和校舍隔開。

阿華跟著幾位同學身後爬上斜坡,才剛看到校舍一角,視線便讓一高大黑影遮擋。

那是位陌生的青年,他對著阿華前面的同學們露出傷腦筋的神情,輕聲詢問自然教室的所在。

「鞏老師要我直接去自然教室找他,可是……」他有些迷糊地拍拍腦後:「同學,能不能告訴我自然教室在哪區?」

在他問話的同時,原本經過的女學生紛紛停下圍了過去,然後七嘴八舌地告訴他怎麼走,有些羞澀有些爽朗,她們對陌生人露出比平常更多的好奇。

路被停步的同學們擋著,阿華只能繞過人群,一面好奇地打量那位陌生人。

第一眼的感覺,那是位外貌乾淨的青年,年紀介於哥哥與叔叔之間,或許更接近前者吧?他的身上彷彿還留著肥皂的香味,衣服上似乎還駐留著早晨陽光的溫度,有著涉世未深的單純氣質,迷糊而莽撞。

被他問話的同學嫩臉泛紅,一馬當先地領路在前,堵住路的好奇學生群才漸漸退去,微風遠遠地帶著幾句飄忽的對話。

「你是老師嗎?」

「我現在還只是實習教師,要當半年的實習老師後才能當老師……不過實習老師也可以算是老師啦,呵呵。」

「那老師,你會教我們班嗎?」

「那要看看鞏老師給我帶哪些班級,我是自然科學的代課老師……可能還會兼任其他課,應該每一班都有機會吧?」

「真的嗎?太好了!」

開學典禮上,教務部長簡單地介紹了這位新來的林姓自然老師。從學生們的鼓掌音量聽來,他第一天就贏得全校師生的好感,只能說人長的帥還是有好處的,還沒開始上課就已贏得女學生的一票。

不過,這些似乎都和阿華沒有關係,新老師帥不帥她也看不出分別,阿華向來都不太能夠分別人類的樣貌。即使過了一年她仍是無法分辨許多同學,只要身段差不多的她就會認不明白。反正她和同學間也少有互動,這個缺陷也沒引起太多注意。

只要新老師不要太喜歡考試就好了,對於阿華也沒有太多期待,她還是喜歡自己看書。



荒原上,溫和不猛烈的陽光透過雲絮在大地上玩著影子遊戲,佈滿細小砂礫的黃土拓到視野的盡頭。

懸崖在土地上烙下沉著的影子,三個年齡相仿的小女孩躲在陽光照射不到之處,三顆小頭湊在一起蹲在沙上圍成一圈。

「其實我也記得不多了,我只能認出其中一幅地圖,因為角落有沙漠和懸崖,看起來就像這樣……」三人唯一的人類女孩拿細枝在沙上畫著符號,筆觸卻也和語音一樣,遲疑不清。

「看起來的確有點像我們的守護地,可是懸崖上那是什麼?是樹嗎?」

「萱,妳確定那看起來像我們的守護地嗎?形狀不太對呀,而且邊緣的小屋也不見了,窪谷在哪裡?」

「等等…… 好像有窪谷……」阿華拿著細枝補著細節,她的神情卻是猶豫而困惑,最後只得將手中的細枝一把丟開:「我忘記了…… 不過我覺得那個應該是荒原的地圖……」

「小姐姐,妳只是直覺上覺得是荒原,還是看起來就像是荒原?」

兔小妹椿不耐煩地打斷姐姐的問題:「應該是直覺吧,小姐姐又沒看過整個荒原,對吧?」

兩雙又圓又亮的大眼盯著她看,阿華只能兩手一攤:「我也不知道,我是用猜的啦,看來要等到下次月圓才會知道了……」

這次三個小傢伙會湊在一起,是因為上回月圓時發生的一個小插曲。

上次月圓,阿華跟著鳴木忙了大半夜,等到人群裡不再有人對著月亮流淚後,阿華便拿出許久沒見到的古書,撫摸著上頭的光滑印記。

褐色的書皮上泛發著熟悉的溫柔,這本書是羽毛般的輕,阿華小心地打開書頁,輕淺的月光一落入書頁上便被吸入,手腕一沉古書有了重量,蟬翼般輕薄的紙張微微顫動,月光色的字跡從書頁中浮出如水光。

這一次,她小心翼翼地如面對豎起身子的蛇,那些文字可比暴怒的蛇還可怕,因為那是宛如洪流般的力量會將她的情緒都沖刷殆盡,而現今的她並沒有足夠的力量去守護她那些著根淺浮的情緒。

她屏息著,小心地翻著又輕又薄的書頁,書頁在她指間簌簌抖著,她一路翻了過去,才翻過半本手指僵硬地停下。

那一頁,裡面不再是神秘優美的文字,而是一幅地圖。

阿華雖沒見過太多地圖,但她仍能分辨出眼前的圖畫是幅地圖,可她從來都沒見過如此精緻的地圖。地圖最上方有和書面上一模一樣的徽印,下方有一小塊空白被填上文字,金線彎彎曲曲宛如就飄浮在深褐色的頁面上,阿華得強忍著不去碰觸那美麗的線條。

地圖本身就是一幅優美的畫,她宛如從很高的空中鳥瞰地面,阿華可以辨認出山稜崖線,山谷間有小溪匯聚成大河然後曲折地穿越城鎮……是的,城鎮。

數個城鎮在山谷間最開闊之處相連如蛛絲上的露珠,中心有最大的城鎮,旁邊有優美如月影的文字標註,這幅畫的線條雖簡單卻是那樣立體,她幾乎可以從畫中就看出群山的高度及山谷的平整度。

阿華又翻過一頁,又一頁,接下來每一幅都是地圖。有的是森林的地圖,有的是海濱之城的地圖,她一頁頁翻看下去,直到熟悉的圖像映入眼簾,她不禁低呼一聲。

「阿華?」

鳴木正在附近不遠處觀看著人群,他將手指放在額上做出詢問的手勢。

阿華忙將書本闔上,對鳴木搖頭,有些心虛地。

鳴木看著她半晌,阿華感到他似乎看穿了自己的慌張,但鳴木微微一笑就將頭轉開,阿華鬆了一口氣。

再次將書頁翻到之前的那一頁,雖然阿華沒看過整個荒原的樣貌,但她的直覺暗問,這難道不是荒原的地圖嗎?看,這豈不是沙漠和沙漠旁的懸崖,過了黃土礫原後是阿土伯和鳴木的守護區.....廣大的礫原、熟悉的大石區、狹窄的懸崖區……

簡單的線條宛如從書頁中跳出和她所熟悉的大地相對應,但這也只是整幅地圖的一個小角落,幾乎只有一個指甲大。但沙漠卻擴展到整個地圖的邊緣,宛如地球的地圖總是被海洋所包裹,荒原卻是被沙漠包圍。

阿華忍不住偷偷在沙上畫下書上的圖形,要瞞著鳴木畫圖在沙上實在很辛苦,大半夜她也只描下一小角圖。荒原上無風,她料想這畫應該不會消失,但臨要離開前她卻見到荒原的土地悄悄地吞噬了她的圖畫。

隔天再回到荒原,她前晚的記憶已消失大半。每穿越在現實與夢境間一回,她的記憶就會變得不可靠,宛如她只能透過毛玻璃觀看昨夜荒原的記憶,現實生活裡的記憶也是如此。一切都變的模糊隱晦。

她試著要回想起古書上地圖的模樣,卻只餘下不確定的線條。月圓已過,再翻開褐色書頁也是空然無字無痕,阿華頓時感到沮喪。

那是荒原吧?阿華腦中還留有些奇怪的圖案,雖然她也不怎麼相信自己的記憶,但好奇心已被勾起,她忍不住找了萱椿兩姊妹一起討論。

或許她們可以問領行員關於地圖的事情,但孩子嘛,總是愛冒險也喜歡保持些友伴間才知道的秘密,三個人便趁著領行員都不在的時候湊在一起私下討論。這是獨屬於她們的待解謎題。

「還要等到下次月圓呀?」像來缺少耐性的萱嘟著嘴巴:「小姐姐,除了地圖上有沙漠,妳還記得什麼嗎?」

阿華看著剛畫下的簡圖又緩緩在沙上消失,暗暗嘆氣。

她伸指,這次在沙上寫下歪歪的大字:小氣!字跡很快消失在沙裡,荒原對於吞噬文字卻很是快速。

「我不是很確定,不過我記得,」她在沙上重新畫下鄰近的懸崖:「沿著邊邊一直走到底,繞過懸崖底的三角後,往上走會一直走到一片森林,森林邊緣又有一整片的山丘,過了山丘後是高原,高原上有這樣的符號……」

阿華在應是高原的地方畫出併起的細長雙手上捧著十字,線條簡單俐落。

兩姊妹對看,她們從和自己一樣的眼睛裡看到重重的疑惑。

姐姐萱先開口:「荒原裡應該沒有那樣的森林…… 聽說荒原中心處有樹林和一棵快要枯掉的神木,可是沒有森林……」

椿接口,她有些漫不精心地摸著毛茸茸的耳朵:「可是那個符號我看過,那雙手和十字代表沉默者…… 我也聽說沉默者的確住在北方,可是……」

「沉默者?那是什麼?」

兩姊妹聳聳肩,她們也不是很清楚。「啞吧吧?」椿彎彎嘴角,老成的姐姐重重打了她一下:「不可以沒禮貌!」

「還有什麼嗎?」椿嘟著嘴吧,萱就是這麼死板開不起玩笑。

阿華對著沙地上的圖案皺眉,她努力地回想,好一回兒眼睛突然一亮。

「妳們的守護地靠近沙漠的地方不是有面懸崖嗎?懸崖後面,我看到這樣的符號。」

她在沙上畫下一個符號,有著兔耳朵的姊妹倆都睜大了原就不小的眼。

鑰匙。

幾筆勾出個鑰匙的符號,三個女孩彷彿看到一把金色的鑰匙,沉重、厚實、神秘。

鑰匙向來都是神祕的,它守護著一道門或是一個盒子,在打開前誰也不知道裡面藏了什麼?

但,這把鑰匙究竟是能用來打開哪扇門?

女孩在彼此眼中看到躍躍欲試的興奮情緒,阿華卻傷腦筋地嘆氣。

「我只記得懸崖後有鑰匙的符號,但懸崖後那麼大,我也記不得……細節……」她側頭作思考狀,卻很快放棄地搖搖頭:「還是要等下一個月圓,等我確定細節……鑰匙會在的地點?」

她將褐色的書本從包裡取出,兔姐妹一看到那本書卻驚恐地往後跳去,誰讓之前銀蛇的記憶仍如在眼前,她們發誓不再碰觸阿華從其他世界帶進的異物,誰知道那本書的真實是什麼?

膽子大的萱首先跳回,神情戒懼地看著阿華手中的書,兩只耳朵不安地垂下。

「一個月好久欸……我們先去探探吧,最近領行員常常不在,我們就找天他們都不在的時候,在懸崖邊的小木屋前見面,就這樣決定了喔。」

「好吧。」
西斜的陽光將遠方人影拉長,卻是她們的領行員出現在地平線上,阿華將書收進隨身背包後站起。



地圖上深綠的線條一圈又一圈描出山稜的走向,河流宛如樹枝般展開紙上,圓點和文字標出城市,番薯狀的島嶼有些孤單,包圍島嶼的阿華卻看不出是熟悉的大海。

上課時,阿華在桌下攤開本地圖集,她翻到台灣全圖的那一面,平常很擠的台灣在紙上卻顯得有些空曠,中央的山脈可愛地皺摺著,那是阿華還未曾踏足過的世界。

她曾經去過的大都市,印象中只是片裝滿人及高樓大廈的土地,在地圖上顯得異常空曠。她又翻過一頁,這次公路如蛛網般覆蓋了地圖上的每片土地,張牙舞爪、密密麻麻,這才接近她見過的城市,強烈的壓迫感在紙上直迫著她,她忙又翻了一面又一面。

數學老師在黑板上寫著習題,粉筆答答答地刮著光滑的板面,她抬頭起來瞄了一眼又埋回書裡,她的座位在最後一排,適才一眼中班上的同學都各自為政,桌下或藏漫畫或藏電動,只有前三排的倒楣同學可憐的危坐聽課。

回到地圖本上,她的手指碰觸到地圖上密密麻麻的公路網時如觸電般收回,這些將大地分割成醜陋小塊的線條是那樣的粗魯,她不自覺地擰起纖細的眉頭。

她想起了那本褐皮書上,地圖上都描繪著不同的地域,原來世界如此廣大,如此多樣。她還記得,許多地圖中也有城鎮,但這些城鎮看起來都是那樣的親切,那些世界的人們似乎更珍愛他們的土地,並不將大地醜陋地分割碎裂,而是隨著山谷水文的走向安居其中。

她很好奇,她的世界若在古書上出現該是如何的模樣?

但她更想知道,若她是繪圖之人,她該如何將她所見的世界真實的描繪下來?她該如何用簡單的線條來表達出如此多的訊息?

阿華的好奇如沸水般滾燙滿溢,她一下課便直奔圖書館,在書堆裡找著所有館藏的地圖。花了幾個下課時間後她才想到,自然教室似乎有幅很大幅的地圖掛在角落,她便在午間跑進空蕩蕩的自然教室,站在世界地圖前看得出神。

抬頭觀看高掛的地圖好一回兒,阿華動動因仰首而痠痛的脖子,她這才發現講台邊的木桌前坐了個陌生的大人,正笑吟吟地看著她,卻不知道他在那裡多久了?

阿華幾乎感到手臂上的寒毛都豎起,他在那裡多久了?她一定看得太過入神,渾然不覺他是怎麼進來的。穩了穩心神,阿華這才想起似乎學校裡來了位新的自然老師?這個人大概就是那個還沒帶到她們班的實習老師。

她勉力將驚嚇壓下,僵硬地對新老師點點頭便跑了出去。



漫步在荒原上,阿華漠不專心地看著四周景象,一面想像四周的荒蕪單調要如何被描寫在地圖上。若她是繪圖者,她該如何描繪荒原的地形?她該如何判斷距離?她想得出神,手指輕撫著背包宛如觸碰包裡的書本。

「阿華?」鳴木喚了她幾聲,看到她恍神的厲害,便停下腳步擋在她面前。

怎麼了?阿華不自在地將眼睛偏開,她怕鳴木會看穿她的所思所想,這時她才發現鳴木的手臂上停了隻鴿子。渾身雪白的鴿子和鳴木一起看著她,大小兩雙眼睛都有相彿的透明與單純。

「阿華,我有事得先離開一會,可能會久一些。」

他頓了頓,藍黑的眼睛直直望入阿華的眼睛,阿華垂下視線避開他的目光。

「在這附近等我,別走太遠。」

等他走遠,阿華邁開小腿便跑,抄捷徑、過小丘,但她卻感覺到背後有不舒服的視線,一轉頭卻什麼也沒有。她繃緊神經,一面加快腳步一面注意著身後的情況,特意繞了點路試著弄清後頭是否真有跟人,或許只是幻覺,她最後也只能下了這樣的結論。

走走藏藏間,她穿越狹長昏暗的峽谷,出了一線天後眼前驀然一亮,懸崖邊沙漠一望無盡,不遠處厚實木牆的小木屋前,萱椿兩姊妹坐在木樁上搖著小腳。

「小姐姐,每次都好慢。」萱輕輕施力便躍到她身前,笑吟吟地抱著她的手臂,小鼻子在她肩上親密地蹭著,阿華苦笑著將她推開。

「我們走吧?」

「小姐姐,等一下!」椿神色戒備地嗅聞空氣:「附近有人……」

小鼻子微微抽動,椿閉眼良久,這才睜眼微笑。

「阿秋哥哥,別躲了,我們知道你在那裡。」椿對著幾人不遠的大石揚聲, 笑靨如花。

纖細的人影從大石後走出,幾個月不見,阿秋又抽高許多,他正是介於男孩和少年間的年紀,眉目間仍有故作老熟的孩子氣。他的細眼裡比往常多了股慵爛的倦意,漂亮的臉上仍是堆滿熟悉的不悅。

「阿秋哥哥,你幹嘛偷偷跟著我們?」萱雙手抱胸,故做訝異狀:「沒想到阿秋哥哥原來是跟蹤狂,就知道阿秋哥哥老是想來偷看我們……阿秋哥哥可以大方點,我們可是心胸寬大的乖孩子。」

「哼,誰在躲了?誰在偷跟?」阿秋撇撇嘴角,一雙過分好看的眼睛停留在阿華身上,冷笑:「我看到有人偷偷摸摸地溜過我的守護地,就跟了過來,看你們三個慌張的樣子,就知道一定有鬼。」

「阿秋哥哥就是喜歡亂猜,我們只是準備和小姐姐遠足去,帶她在這裡附近逛逛罷了。這次沒邀請阿秋哥哥,只好等下次了。」萱和椿一唱一彈,兩人對著阿秋露出歉意的微笑,小手勾著阿華轉身就走。

走了幾步,卻發現阿秋陰魂不散地在後頭跟著,萱椿壓低了聲量討論如何甩掉阿秋,阿華卻不覺得阿秋跟在後頭有什麼關係。

「反正領行員都不在,阿秋也不能把我們怎麼樣,他愛跟就給他跟吧。」阿華抬頭看著懸崖頂,腦子裡開始計畫攀爬的路線。

「討厭鬼!」萱暗暗做了個鬼臉,她向來都不喜歡愛管閒事的阿秋。

「我們應該先爬到懸崖頂,看看懸崖後頭有沒有路……那把鑰匙應該不會太遠,我猜啦。」阿華的話語裡沒什麼信心,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三個小女孩又湊在一起咬了陣耳朵,嘰嘰喳喳地宛如幾隻小麻雀,在他們身後的阿秋不耐地靠在石上,不論那個年紀的女生都很吵很聒噪。

她們終於又笑又鬧地說完話,小臉上都帶著笑。

「好了嗎?」

阿華輕聲吐息,眼睛緊緊盯著崖面的盡頭,這是面很高很高的山壁,據說是荒原裡最高聳的懸崖。

她深吸一口氣,屏息著便往懸崖上竄去,懸崖的表面佈滿手腳可攀的小洞,她幾乎不需要用眼睛看便能攀抓到適合的凹洞。她的速度很快,上次那對雙子領行員曾帶她爬到一半,秘訣是要憋著一口氣往上竄爬,意識游離於上方便能不懼高度。

她是那樣的輕盈,輕盈地宛若一抹緩緩上升的煙氣。

雖說這只是個夢境,夢境中的一切本就毫無重量,但阿華卻覺得她之所以會這般不現實的無重量,是因為荒原太沉重巨大,而她太渺小如塵,於是她在荒原上便輕得宛如空氣。

很舒暢的感覺,背上宛如長了翅膀,她在岩面縱躍如飛。美好的時光總過得快,她似乎攀爬了不長的時間,在崖邊一按便上了崖頂,雲絮在腳底浮動。

懸崖頂到處都有一人合抱的石柱,石柱褐中泛白,用指節輕敲石面會發出清脆的空空聲,隱約仍能看出樹皮的紋路,這些俱是樹木的殘骸。

她往遠離崖邊的方向走去,原本稀疏的石柱隨著步伐越來越密集,樹幹也從一開始的一人高變成數層樓高,一人懷抱長至數人懷抱。她彷彿漫步於一大片殘破的森林裡,炙陽將破碎的白堊樹幹照得通亮,巨大的影子卻遮掩了阿華的細小身影,這是連時間都失去形體之地,任何生靈在此都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從崖底看不出懸崖上有這麼大片化石森林,阿華訝異於這樣的古老竟能被保留下來。也只有無風乾燥的荒原才能保住這一塊森林遺址吧?

阿華來自的世界裡,風改變山的形體,海改變大地的形狀,所有可見的一切都是善變且充滿生死的變化。生機勃勃的世界,不斷改變的世界裡載滿了喜悅與悲傷,留不住的東西總是最珍貴。但這個地方卻是恆久不變般的寧靜,缺乏生機的世界也缺少一絲絲的情緒,阿華一開始還對著高大的樹骸張嘴結舌,久了便覺得很是無趣。

孩子長得很快,似乎時時刻刻都在長大,也追逐著所有色彩鮮明的善變之物。於是阿華很快便對這片枯燥寧靜的森林失去探索的興趣。她加快了腳步,幾乎半跑著往太陽的方向行進,直到穿越了大半片化石森林來到邊緣,這裡的石柱回到原先的一人高,其中一石上坐著一對面貌相彿的兔耳女孩,阿秋靠著石柱閉眼假寐。

「小姐姐,妳老是好慢喔。」萱坐在石上微笑。

「是妳們跑得太快,我是人類喔。」

「那阿秋哥哥呢?他就不是人類嗎?」萱笑吟吟的回嘴,馬上就被阿秋瞪了一眼。

「我們接下來該往哪裡走呢?」眼見太陽就要下山,椿忙停下就要爭吵的兩人。

阿華攀上鄰近的石柱上挑望,時值黃昏時刻,顏色單調的石柱被染上玫瑰色的夕照,稀疏地散落在視線所及的丘谷內。

她用太陽猜測出北方的所在,遲疑地抬起小手指著北方:「這個方向走走看嗎?不知道那邊有什麼,說不定有山洞?」

萱神秘一笑:「沒關係,偷偷告訴妳們,我帶了秘密武器出來。」

她從懷裡掏出一枚金色的懷錶,表面反射陽光燦然。

「萱!這是媽媽的懷錶,妳怎麼偷出來了?」椿大叫,幾個躍步便來到她身邊,一把搶過懷錶。

「不要說偷那麼難聽,是借啦,只是還沒跟媽媽說而已。」

「媽媽知道了會很生氣的!」

「可是這是最方便的方法了,我們只要趁媽媽還沒回來前放回去就好了……」

「又我們,妳老是沒和我商量就將我扯進來,」椿認命地嘆口氣:「真拿你沒辦法,我們趕快走吧!」

相對的兩人宛如一個鏡子兩面的影子,她們從一出生就是依著對方的形體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她們相依而存,就是要做壞事也綁在一起,雖說萱弄出的麻煩總是較多,但椿總是默默地跟她一起扛下責任。

「姐姐最好了!」萱將懷錶從姐姐手中取過,她深深望了姐姐一眼。

阿華安靜靠近,仔細打量兩人手中傳遞的懷錶。懷錶約巴掌大小,殼蓋有圓型玻璃,怎麼看都是很普通的懷錶,既不舊,也不新。

她還沒反應過來,萱就踮起腳尖將懷錶戴上她的脖子,順手調了調錶鏈讓它垂在她胸前。這時她才發現這懷錶比外表看起來沉多了,壓在胸口很不舒服。

「這是『兔子大公的錶』,它不是指引時間而是指引方向的錶,只要想著妳想去的地方,它就會給妳一個方向……」椿將懷錶握在手心解釋,抓起阿華的手心將懷錶置入,雙手將她的手和懷錶合握:「現在,妳只要回想那份地圖,回想妳那時看到地圖裡的鑰匙時的感覺……」

和飛揚跳脫的妹妹相比,椿的話語總有種安撫人心的力量,阿華雖是滿腹疑問,在椿寧靜的目光下閉上眼睛,試著回想她曾見過的地圖與鑰匙。但記憶卻模糊的幾近不存在,阿華暗自後悔,她如果當時能伸手觸碰地圖上的圖紋就好了,她有種直覺,觸碰地圖上的鑰匙能讓她知道更多關於鑰匙的真相。

「沒辦法,我想不起來。」她嘆了口氣,睜眼,兔姐妹在她眼前笑的燦爛如一,她手心的懷錶射出一抹金光向北沒入盡頭的丘陵中。

「小姐姐,妳以為妳忘記了,但其實妳早就記起來了……其實我們的頭腦都比我們以為的還要聰明……其實忘記遠比記得困難。」

阿華困惑地望著椿,為什麼她的話語宛如嘆息。

「不多說了,我們走吧。」不耐煩等待,阿秋領頭往前走去。



太陽隱到山頭之後,天幕暗淡地低垂頭上。

三個女孩跟在少年身後穿越了空曠的石林與緩緩起伏的丘陵區,繁星隨著夕照的隱滅而明亮,月亮還未升起,星星鋪滿了整個天空,有生命似地閃爍著光芒。

「小姐姐,妳知道嗎?我們族裡的傳說,每顆星星都是一個願望,只要能撈到星星就可以許願。」
椿的語音有種奇妙的空靈感,彷彿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又如夢囈一般輕盈。

「撈星星?要怎麼撈星星?」阿華的眼裡反射點點星塵,這樣美麗的夜空真是百看不厭。

萱聳聳肩:「傳說只不過是傳說,哪裡有撈星星的人?奶奶還說過,星星被用來許願太多遍後會變暗甚至失去光芒,所有還有些人專門打撈星星,將快要熄滅的星星撈起來洗乾淨後放回天空,真是不現實了。」

阿華手中握著一道金光直入前方的黑暗裡。女孩們於夜空之下跟隨著不比手電筒的燈還亮的光束步入未知的黑暗裡,雖說只要有同伴相隨總是能壯壯膽子,但三個女孩仍是對前方的黑暗還滿是混合著興奮與恐懼的情緒,她們只能東扯一句西扯一句來放鬆緊繃的神經。

老實說,阿華對於這個懷錶並沒有太大信心,她不認為金錶的光是指向她們想去的地方,但姊妹倆似乎很有信心。就當是傍晚的散步,不過她們似乎越走越遠了?

阿秋領在前頭,他的黑髮在黑暗中宛若黑夜的一部分,他踏著貓一般的步伐,腳步無聲如幽靈,幽暗的背影卻是有些寂寥。

「欸,妳們真的覺得,阿秋是人類嗎?」萱壓低語音,聲線轉為八卦模式。

「和我一樣的人類呀?不是嗎?」
除了人類還能是什麼?阿華困惑地回問。

雖有著金黃直豎如爬蟲的眼瞳,少年的外表也漂亮的不似人類,但他的個性有人的複雜和人的矛盾。當阿華看著他的眼睛時,那雙不似人類的眼睛卻有人類的情感,會本能的避開她的視線,光是這點就很人類,只有非人才會喜歡拿她的眼睛當鏡子照。

阿華本就不是靠外貌來辨認人而是藉由更深的、阿華也無法解釋的感知,所以她不曾弄錯,阿秋本來就是人類呀。

「可是他身上有妖怪的味道呀…… 很混雜,說真的還滿香的耶。」

「除了阿秋,小姐姐,妳身上也有很混雜的味道,為什麼呢?」萱攬著她的肩膀,語音卻是微醺:「為什麼妳的味道會這麼複雜呢?小姐姐,是不是所有人類都是這樣混雜,可是媽媽說過,人類是很臭很臭的…… 臭的我們的鼻子會爛掉的耶。」

「媽媽說過,如果用植物來比喻,我們妖族是碧綠的草,簡單、乾淨,像草地一樣芬芳,可是不會開複雜的花,我們活得很簡單,各種綠草都能比鄰而存。而人類是侵略性很強的藤蔓,會開複雜的花,有些花很香,但大部分的花都很臭,是為了要吸引蒼蠅的存在。人類這種藤蔓地域性很強,會勒死其他的草,只有自己開的花才是最重要的存在。」

「那領行員呢?」阿華輕輕掙開同伴,她有種萱就要在她肩上咬下的可怕感覺。

「妳說呢?」萱笑嘻嘻地回問。

「他們,也是人呀。」

「是呀,他們也是人呀。」

兩人陷入長久的沉默

阿華抬頭望著夜空,頭頂的星光閃爍宛如好奇窺探的眼睛,一閃一閃。

是呀,他們也是人……但,若,他們是人,那阿華的種族又是什麼呢?這個問題近來時常來敲敲腦門,她有種明明就是在做夢,卻發現夢境比清醒的現實還要真實的可怕感覺。如果阿華的種族是人的話,和領行員們相比,彷彿就像複製畫一樣,她的存在比夢境還虛假。

若妖族是草,人類是佔有性強的藤蔓,那領行員們呢,應該就是一棵棵挺直的樹了吧?

究竟,什麼是人?什麼是真正的人?
阿華苦惱地嘆口長氣,她的小腦袋拒絕去猜想太過複雜的謎題,但這個世界卻總是因複雜而美麗,她卻是很喜歡這樣的複雜。

明明就只是個夢境罷了,她只能這麼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

夢境和現實,阿華一直以為她能夠分的清楚的。大屋,聚水坪,她的親族--人類的世界,這些屬於現實的一部分;而荒原、面容麻木如人偶般的人群和領行員們,這些是她夢境的一部分。即使是樹也是她夢境中的樹,夢境總是比現實完美,阿華只能如此解讀。

椿對於人的情緒很是敏感,便隨口轉了話題打破僵冷的氣氛。

「那小姐姐,妳的世界有關於星星的傳說嗎?」

「喔,對了,我不久前才讀到這個故事,傳說銀河……就是頭上那條……」阿華揮著小手指著穹空:「那是天上一條很寬很難游過的河流……」

她向來都沒有說故事的天分,平板而簡單地說完了牛郎織女的故事,尾音一落四周又陷入了寂靜。良久,細細的啜泣聲在兩旁鬼魅般地響起,兩姊妹分別勾住她手臂,眼淚就嘩啦啦地落在乾燥的土地上。

「好可憐喔!一年只能見一次。」

「喜鵲好善良,萱以會不會再欺負牠們了,嗚……」

原來兩姊妹的淚腺比阿華想像得要發達多了,隨著兩人的哭聲漸響並將眼淚鼻涕往她肩上抹的時候,阿華就很後悔說了這樣一個糟糕的故事。

「不要哭嘛,」阿華挖著腦袋裡的安慰詞彙,卻只是一片空白,她只能聳聳肩:「反正每年都會見到面,又不是永遠都見不到了,其實我覺得呀,他們是很幸運的。」

「吵死了!」前方的阿秋停了腳步,冷冷地回望,眼角反射著冷漠的星光:「愛哭鬼,不就是個騙人的故事嗎?」

「愛哭是我的權利,有問題嗎?」萱驕傲地抬起下巴,晶瑩的淚珠掛在尖下巴上宛如將垂落的星塵。

「隨妳,只是想提醒一聲,我們應該到了。」

「到了嗎?」萱換上燦爛笑臉,蹦蹦跳跳地跳到前頭。

穿過夜幕,他們不清楚自己曾走過怎樣的地形,眼前的黑暗更是濃郁。陰涼的風從無光的幽口中撲面而出,而阿華掌中的ㄧ束金光沒入其中。

沒有風的世界裡突然起了陰冷寒氣,四人的小手心裡沁著冷汗,世界被黑暗擠縮,而唯一的路被陰冷的黑洞吞食。

「是山洞吧。」椿抓著妹妹的衣角,對著前方大開的洞口皺眉。

「要等白天再進去嗎?」總不能摸黑進去吧,阿華撫摸著冰涼的錶面,

「沒關係,我們早有準備。」

萱很得意,在懷中掏了許久後,暖光躍於手上,她正握著一根點燃的蠟燭,隨手交給阿華。

椿搖搖頭:「萱,妳還準備了多少東西?怎麼我都不知道?」

萱拍拍背包:「妳也知道,我們世界的東西是帶不進來的,又不能像小姐姐那樣在別的世界亂撿東西進來,這些都是我磨著阿大領行員給我的,其實準備了很久,總算能派上用場了。」

「我才想問妳呢,媽媽的懷錶妳又是怎麼偷渡進來的?」椿雙手抱胸,這件事她得弄清楚。

萱攤攤手:「我也不知道,就是帶的進來呀。只要戴在脖子上就戴進來了……就像是小姐姐的項鍊一樣嘛。」

阿華困惑地抬手撫摸頸上的護身符,她之前都沒有注意到她在荒原上也戴著它。手指觸感和暖,她頓時心境寧靜許多。

燭光照亮黑夜中的洞穴,洞穴森森開口如獸口,荒原上少有如此陰冷之地,這讓阿華想到她世界裡的墓地,被活者離棄的悲涼相彿。

「我們進去吧。」萱也放輕語音,就恐驚擾了沉睡中的洞穴。

「我覺得,我們還是不要進去吧?」椿緊張地拉著妹妹的衣角扯了兩下,明滅燭光照亮她臉上的擔憂。

「我們不應該進去,我感覺到……我怕……」

「可是……」萱拍拍姐姐的手背安撫她:「小姐姐和阿秋都進去了耶。」

轉角處,人類少年的背影被洞穴內無處不在的黑暗所遮掩,她們對看一眼,椿只好和萱小手相牽著踏入未知的疆界。



越黑的地方,光就越明亮;越寧靜的地方,心底的聲音便越清晰。

搖曳燭光將石壁映得通亮,阿華持著沒有溫度的光,燈光驅的走黑暗卻趨不走無處不在的黑暗。石壁僅一人寬,石面凹凸不平觸手卻很溫暖,長年無光的洞穴一點也不冷,只有在洞口處的風才帶寒氣,真是奇怪。

這個通道很窄,若體積大些的大人也許就進不來了,對還是小學生的阿華則是走得很輕鬆。偶爾肩膀會擦到石壁,大部分的時候都能不閃不避的穿越。阿華暗吋,這個通道領行員大概都能輕易進入,但人類大人或許會走得很辛苦。

她或許該害怕黑暗的,畢竟狹窄的山穴東拐西彎,充滿了手中的燭光也照不明的陰影。但她只覺得燭光將心緒照得一片寧靜,無所不在的黑暗與陰影宛如某種絕緣體,害怕恐懼的情緒都被擋在外面,真相是,所有的情緒都不見了,她也無雀躍喜悅的情緒。

她的心緒很寧靜,那是在黑暗中浸漬良久的寧靜。

這種感覺,自從學習非語之後便時常出現。

非語的最基礎一步,就是關掉腦海中的文字、語言等旁白,於是腦子裡寧靜無聲,心湖上所有的一切都清晰可見。

用非語作思考是很有趣的。如光似電,一眨眼的時間便能做大量的思考,可以同時三、四條平行或串連的思緒一起運作,很暢快,卻也很累人,最難的則是要記起所有思緒。

當初鳴木曾經提過,她的種族在先天上已經不適合非語,記憶力短缺是文字發展無法避免的缺陷。她或許能使用非語來思考,但她也清楚感到自己在先天上的不足……大量的資訊如潮水般沖過,而她的大腦只能撈取一小瓢水,這一小瓢水就很重,她很快便因此疲倦。

而且,使用非語作思考很容易受到情緒的影響,一點點偶發的情緒都會讓天平失去平衡,讓所有的思想都糾結交纏。

但她還是喜歡非語,對她而言,那才是最自然的溝通方式,彷彿在她出生前就已經熟習的法則。

使用非語後,她時常有無法解釋的感覺出現。很微妙,那是無法解釋的悸動,就如此時感受到的一樣。洞穴深處似乎有什麼正吸引著她,她宛如撲火的飛蛾,不受控制地往洞穴裡深處而行。她不知道洞穴的盡頭有什麼,但遭遇一個又一個的叉道時她又無須深思便能選擇道路,通往吸引她的無形火源。

腳步輕盈,她宛如影子般帶著一抹燭光滑過黑暗,背後阿秋和萱椿的腳步聲若有若無,無聲的黑暗宛如實物,很快便吞食他們曾走過的路徑。



山腹小道中行走著奇怪的隊伍,那是由小觀察者們組成的探險隊。

人類小女孩持燭緩步在前,人類少年踏著輕巧無聲的步伐在後。

暗影中,一只小手拉住阿秋的衣角,阿秋的眉尖不悅地壓下,他卻也沒將她抖開。於是三人宛如粽子般相串,椿拉著阿秋,萱又拉著椿,在狹窄的山道裡安靜地穿梭著,連呼吸聲都因壓抑而細微。

「阿秋哥哥,你為什麼要跟著我們呢?」椿輕輕打破無聲的氣氛。

阿秋沒有回應,只是粗魯地抖落她抓著的衣角。椿微微一笑,阿秋就是這樣,情緒明顯的宛如觸手可及,一點掩飾都懶惰的個性。

「這還有什麼好問的?阿秋哥哥太無聊了,看到我們三個人玩得開心,都沒有他的份,所以也想要湊一腳。畢竟在荒原上都沒有可以一起玩的朋友實在好可憐,阿秋哥哥想加入就說一聲,我們可是寬宏大量的小孩。」

阿秋的腳步一頓,步履聲多了些煩躁。

「呵呵,被說中了吧?」疾步中也不妨萱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阿秋哥哥真是傲嬌,跟小姐姐有得比,可惜看不到,肯定臉紅了?」

「不說話?那就是默認了?」只可惜手空不下來拍掌,不過萱的笑聲就足以刺得阿秋惱羞成怒。

「討厭的夢境。」阿秋低聲咕噥,跟著阿華加快了腳步。

阿秋很困惑。

他已經不是三個小毛頭那樣不懂得質疑的年紀,他正好處在滿腦子問號的尷尬時期。

邊緣世界只是個夢境嗎?現實就是所謂的真實嗎?

他開始懷疑,不會過期的問號只會越堆越多,堆久了思想或許便會發酵成熟,但阿秋本就不是有耐性的人,他要自己找到答案。

他有種感覺,阿華撿到的那本書或許提供了線索,所以跟著她也許會找到答案。為什麼要跟著這個笨蛋?這個直覺真是討厭。

前方的領路人突然停步,阿秋險些就撞到她,才剛停步,阿華突然便奔跑了起來,這時阿秋才注意到原本窄小的山腹通道已經擴成雙手張開還碰不到山壁的寬大墉道,方型的墉道明顯有人為開鑿的痕跡。

透過淺淡的燭光,隱約中墉道上似乎刻有圖形?但他卻沒有走近仔細探看的閒餘。才一晃神,阿華已經帶著燭光跑到轉角處,兔子姊妹也越過他追了上去,他只能快步跟在後頭。

「小姐姐,慢一點……」椿出聲相喚。

「有影子,我看到影子跑過去了……」阿華邊跑邊解釋,不過壓下了重要的ㄧ句話。
那影子不是人的影子。

或許是犬或獸的影子,在轉道處被燈火一照便往黑暗深處逃去,而她想也不想便追了上去。

於是一群人追逐著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影子,惶急腳步聲打亂了原本幾近凝固的寧靜,燭光飄忽閃爍,四人的心情也是既緊張又興奮。奔跑間,石牆上的圖紋很快掠過眼角,阿華卻沒有停下來賞看的心情,她只恐會追丟了不遠處的那抹黑影。

阿華暗吋,她雖然平時膽子頗大,但她卻也不敢在陌生的地方追逐的或許危險的黑影。

是了,大概是因為這只是個夢境,她才會如此無懼,如此大膽。

漫長的墉道終於來到盡頭,一堵緊閉的高大玄色木門擋在墉道盡頭,阿華停步後又踉嗆後退,眼前一隻黑色大狗正擋在門前危險地露牙咆嘯,黑狗的個頭和她同高,銳利的玄齒甚至比小黑的還具威脅性。

黑色的毛如獅子般威風凜凜地蓬鬆,阿華從未見過這樣的狗,氣勢昂揚不似狗類,目光在黑暗中如兩道火炬,盯著阿華就像看著隨時能撲殺掌下的獵物。

「小姐姐……」

隨後跟上的萱椿兩姊妹一看到黑色大狗便尖叫著跳的老高,兩個彈跳就躲到阿秋身後,各自拉著他的衣角發抖。

「咦,是藏獒?」阿秋一看到黑色大犬便頗感有趣地往前走來,渾不理會緊抓著他的小同伴:「不對,雖然很像但不是藏獒,有趣。」

哪裡有趣?阿華看著黑狗的大頭垂下,眼露惡光盯著他們,嘶嘶聲從齒縫中擠出,壓低的身型更具脅迫感,宛如隨時都能撲出一樣,阿華禁不住又退了一步。

雖然和小黑差不多的個頭,氣勢卻宛如守著地獄之門的三頭犬,阿華從牠的眼中看不到多少雜質,敵人或朋友,狗狗向來就是愛恨分明的生物。

「不准動!」阿秋低聲喝住她的步伐:「不能示弱,盯著牠的眼睛,然後……將妳那本書拿出來試試看。」

阿華一愣,但除了聽阿秋的話她不知道該怎麼做,於是她便緊盯著黑狗泛紅的雙眼,小心地將古書從側背的書袋裡取出。

古書在如此幽暗之地看似普通,但阿華卻發現古書和平時不同的地方……這本書竟有了重量!雖然仍是很輕,但這一點重量卻讓她很不習慣。她想打開書頁看看,但一顆黑色大頭安靜地湊了過來,她竟沒發現黑狗已經靠到這麼近的地方,心跳漏了一拍。

她緊張的無法動彈,只能屏息地看著黑色大狗將頭湊到書旁嗅了嗅,這麼近的距離,她看到大狗的眼神很快便柔軟下來,甚至還伸出舌頭舔了舔她持書的那隻手……濕濡的觸感讓她輕聲笑了出來。

黑色的大狗抬頭看她,牠四足落地時和阿華正好一樣高,一雙紅褐色的眼睛在她臉上骨溜溜地打量著,混合著困惑與不解的情緒赤裸裸地顯現眼中,牠終於忍不住打了個響鼻。

「遠看好像很可怕,其實近看很可愛嘛。」萱悄悄地躲到阿華身後,眼彎彎地看著黑狗。

「有點像我家的狗,可惜不夠兇。」阿秋在旁涼涼下著註解,渾忘了適才他可是躲的遠遠的。

「牠的表情怪怪的,好像想要咬人又不知道該不該咬的樣子……看,牠的口水滴下來了……」椿躲得更遠了。

阿華將古書打開,上面卻仍是空無一字,她翻了幾頁後便失望地將書收回書袋裡,和阿秋交換幾個眼神。

「那就進去吧?」

她往門口走近一步,黑狗卻很快地擋在她身前,望著她的酒紅瞳眼在黑暗中熠熠發亮 ,眸色竟是那樣複雜。阿華絕對沒有看錯,黑色大狗眼中滿溢著對他們的同情。

最好不要再繼續往前了,阿華腦海閃過這樣的念頭。可惜這時候的她還太小,小到不懂得退縮和分寸。

「我想進去。」她輕聲對大狗這麼說。

黑色大狗用種當大人看到小孩準備玩火時的神情,又復望了她一眼,阿華安靜且固執地回望。

大狗轉身退到一旁,任由幾個大小孩勉力將厚重的門推開。



厚實幾有孩子半隻手臂厚的木門一開,視野驀然寬廣,大門內是怪異的世界,幾個孩子張嘴結舌地看著彷彿被時間遺忘的世界。

一入門,阿華手中的蠟燭呼地熄滅,但他們卻能看得清清楚楚,因為,巨大的石室裡宛如白晝。

不知道這算是大廳還是大殿?空曠的廳室足有幾個小學的操場大,鐘乳石如樹木的根系貫穿挑高大廳,蕩著水紋的光亮將奇形怪狀的陰影投向四方。此處被恆久的寧靜所佔據,彷彿已經沉默了很久很久,又將繼續沉默下去。

一種孩子們無法理解的莊嚴充斥著冷冽的空氣,鎮攝得四個小觀察者無法動彈。黑色大狗挺直脊骨立坐在阿華身前,像一座守護城堡很久了的雕像,威風凜凜的守著不屬於任何人的寶藏,背影卻是那樣孤寂。

奇異的水光飽滿廣大石廳,阿華卻無法說出那光真實的顏色,或許捕捉了黃昏的色澤,複雜中卻隱含著遲暮的悲麗。石柱與岩壁被鍍上炫麗悲傷的霞色,冰冷而美麗,一個不注意就會消失的顏色,阿華一瞬不瞬看得出神,就恐一晃神這些不斷變化的霞色就會消失眼底。

玫瑰色的光影晃曜,被偷取的霞色在晚間綻放,照亮了沉寂或許千年的隱藏世界。

太過媿麗的光影,阿華一直到眼睛都睜到痠了才回過神來,視線一垂嚇得她幾乎驚叫出聲。

阿華倒吸一口氣,原來這是個墓場,

到處都是遺體!

一圈圈人型骸骨以同心圓的方式圍著中央的柱子,那石柱泛著冷光,即是照亮此間的存在。

至少上千具的骸骨無生命地圍繞在柱子周圍,以跌跏的姿勢盤坐地上,身上的衣物乾燥得宛如一碰就碎,但隱隱仍能辨認出那是領行員的絲質長袍。

她突然便了解了,這裡是領行員的墓場,這些跌跏而坐的骸骨屬於過去的領行員,她突然便不再害怕。

不,這些不能算骸骨,阿華定了定神,往前走近跌坐的遺體,仔細打量著一具具無生命的人體。

乾燥的荒原將屍體保持的很好,乾枯的皮膚貼在骨上,大頭軟軟垂在胸前,死去的人臉上那抹淡漠的笑卻被凝固在時間的縫隙中。即使死去了,成了一具具跌坐微笑的遺體,那股強大的存在感仍是不退。面對他們,阿華沒有絲毫害怕恐懼,死後竟能仍擁有如此安寧,她行走在遺體之間,突然覺得自己不值一提的渺小。

穿越一圈圈安坐著的灰白遺體,她似乎走了很久很久,最後終於走到中央。

中央有一數十人圍抱的石柱,石柱遠看頗像外頭的化石樹木,近看石柱的質地卻非石質而是透著麥茶色澤的晶石,微微透著吸飽水般的豐厚澤地。

這時她才發現,巖石大廳在石柱的上方卻被開了個圓井,隱約能看到星辰閃爍,原來石柱上方便是懸崖之上的夜空。

雖然石壁及鐘乳石柱被渲染上璀璨如黃昏之國的色澤,但中央石柱本身卻不是太陽那樣明亮的存在,更像月亮那般反射著不屬於自己的光。眼睛能夠直視的存在,卻是如此幽微而神秘。

阿華入迷地看著石柱,小手不由自主地伸出往柱體探去。但一個不穩,她被大力撞到在地,黑狗背光站在她面前像堵高大的牆,紅瞳閃著微光。

最好不要碰喔,阿華在牠眼中讀到率直的情緒。

她跌坐地面,抬頭望進石柱上方的天井中,不知何時半月已掛在天井的邊緣,她注意到石柱似乎亮了不少。

斜懸的月光落入石柱中,宛如一陣新風撥動無形的弦,阿華突然便聽見了,森林的私語細細地觸動她的心湖,一份她無法解釋的悸動讓她茫然地望著石柱無法動彈。

椿放輕腳步走到她身旁。

「小姐姐,為什麼這麼傷心?」

「…… 我不知道……」她抽咽:「可是……這是大樹的心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死掉了……大家都死掉了……」

「小姐姐,我們最好要離開了,不對勁,我和椿的直覺向來很準……」萱難得面露鄭重,神色怪異地盯著石柱看。

阿華胡亂擦乾眼淚,試著將猶自震盪的心神壓下:「對了,阿秋呢?」

兔姐妹困惑地互望,異口同音:「對喔,阿秋哥哥呢?」



阿秋第一眼便看出,這具遺體與其他不同。

其他的遺體都緊閉著眼,這具遺體卻微睜著眼,目光溫柔地望進虛空,明明就死去多時,他的眼仍是如初生的鹿眼般美麗澄澈,如果不看他乾瘪的臉頰和枯灰的皮膚,阿秋或許還會以為他仍活著。

不似其他領行員般穿著樣式樸素的窄袖絲質銀色長袍,他穿著立領削肩的潔白長袍,長袍的質料介於絲麻之間,上面浮繡了樣式繁複的圖紋。但讓阿秋駐足的,卻是他胸前用金線串起的一片褸金葉子。

阿秋一看到那片金葉子便移不開眼,他就是知道,那是把一把鑰匙。

是的,他找到鑰匙了!

但那是打開什麼的鑰匙呢?阿秋不清楚,他實在很好奇。

蹲在那具遺體的面前,阿秋定定地看著那雙乾淨的眼睛,最後乾脆一屁股坐在地上和他相對。

他從來都不敢看進領行員的眼中,就恐自己的一切都暴露在那雙過於幽深的眼中。這是第一次,他能夠毫無心防地盯著一位領行員的眼睛不放,儘管他已經死去很久了。

如鹿般的大眼中看不到眼白,瞳孔的眼色宛如多變的貓眼石,每個角度都現出不同的色澤,卻像一盞熄去火焰的琉璃燈,雖然美麗卻是空洞。

阿秋挪動身體,最後終於找到個滿意的角度,他正好能對上領行員柔和的注視。在這樣的注視下他突然感到有些心安,抱著膝蓋對著他的目光發呆。

阿秋不懂,這只是一個夢境,領行員也只是他夢境裡的幻想物,但為什麼……為什麼夢境裡的存在會有屍體?

幻想不會死亡,唯有真實的存在才會在死後遺留下帶不走的身體。領行員不過是他夢境的一部分,他卻看到了如此真實的屍體?這一切都太不合理。

阿秋無意識地碰觸那具遺體,手指才觸動胸口,那具安坐微笑的灰白乾屍宛如內空的沙雕城堡般,一碰便潰落成一地粗糙碎砂。

指間仍殘留著實在的觸感,阿秋維持著手伸向前的姿勢,前方卻已空無。

將那片金葉子從碎砂堆裡撿起,不規則的邊緣刺痛掌心,這股觸覺竟是那樣的真實。阿秋突然覺得很煩躁,無比的煩躁。

一切都是假的,是假的……阿秋越來越困惑了,他眉間擰著煩怒,他需要發洩這份躁動般的不安。

他猛然站起揚起一陣急風,背手踱步到另一具遺體前,腳尖一觸那具乾枯的身體便風化成灰,嘩啦啦地塌落成一地。阿秋嘴角彎起破壞的快感,這一切都虛假的ㄧ碰就碎,這只是個夢境罷了,只有他的存在才是真實。

他便這樣一路破壞著所能破壞的遺體,身後揚起衰落的塵埃,他嘴邊的笑也越暢快,眼中凝著清醒的瘋狂。

只有他的存在才是真的,其他一切俱是幻影,沒什麼可憐惜的。他又踢碎一具人體,乾燥的遺體碎裂前那抹平和的笑卻是那樣刺眼,阿秋發洩地對著上方大叫一聲。

偶然抬頭,這時他才注意到石柱和石柱上方的天井,半月緩緩移到天井中央。

正當不全的月亮停在石柱正上方時,石柱發出和往常不同的明光,淺藍如海水般的光線盪開。

冰涼的觸感,阿秋有種身處在海水中的怪異感受,身體彷彿變得輕盈透明。

喀啦一聲,金葉子掉落地上,阿秋試著撿起那片葉子卻怎麼也碰觸不到。

他不安的踉蹌後退,卻發現自己不再能夠碰觸屍體,手腳卻穿過一具具屍體而過。

不對,這樣不對!阿秋慌了起來。




「阿秋哥哥在做什麼?」

遠遠地,三個女孩觀看著阿秋露出狂氣,胡亂地破壞著領行員的遺體。

好可怕,她們被震攝得無法動彈,卻不是因為阿秋的狂氣,而是地面正微微震動著,碎小石塊都不安地跳動。

荒原生氣了,椿萱恐懼的相擁。

整個石廳在搖動,上方有石粉簌簌而落,她們感受到一股排拒的力量,整片大地發出恐怖的怒氣。

阿華也被大地之怒震得無法動彈,她抬頭看著天井外的月亮,心境卻被照拂的寧靜非常,原有的恐怖一下子都飛走了。於是她一瞬不瞬地盯著月亮,月光適時照亮一角醒覺的思緒,那股地震不那麼可怕了。

而同一時間,半月已停在石柱上方,吸飽月華的石柱發出與往常不同的明光,眨眼間,如取自深海的寧靜光芒穿透了她們,女孩們的身影突然便透明化,化為一抹抹虛幻的影子。

身體比空氣還輕,她們環顧透明的小手與小腳,阿華低頭對上黑狗的雙眼,牠的眼底堆滿了同情與寂寥。

好奇怪的夢境,阿華困惑了,她伸指去觸碰黑狗卻穿了過去,一股無法控制的恐慌湧出心底。

她是個虛幻的影子,換成白話,她只是個鬼。

恐慌的情緒宛如潮水,一下子便淹沒了她。質疑自己的真實性是件恐怖的事,因為人類早已習慣去質疑自己以外的存在,唯有自己的存在才是宇宙的中心。一但中心崩潰了,世界還剩下些什麼?阿華害怕的想哭,但眼底卻泛不出淚水。

她不只是失去了手腳和軀體,失去了聽覺與嗅覺,她更失去了存在的自信。隨著身體越來越透明,她遺忘的比記得的多,許多原本熟悉的真實只剩問號。

她是誰?她叫什麼名字?她又是為了什麼而存在?

攪得腦筋打結的諸多問號快壓垮了她,阿華努力睜大眼睛,萱與椿對她露出溫和的笑,她突然便感到安心許多。

至少,她不孤獨。

她轉眸望向月亮似的石柱,她有股誰都無法阻止的衝動……輕飄飄地,她往石柱大步踏去,大黑狗幾次擋在她之前卻被她直接穿過。黑狗從牙縫中擠出憤怒的警告,但阿華聽不見,她只見到黑狗齜牙的樣子,她什麼都不在乎了。

在石柱之前,這麼近的地方,石柱的光芒卻是那樣的溫和不逼人,宛如肉眼就能直視的月亮。她望進石柱中,月光日影不斷拉扯,她聽見樹木的心跳在鼓動,秘密被埋在很深的地方,沉睡。

鑰匙,找到了。

這才是真正的鑰匙。阿華突然便了解了,樹木本就守護了世界的所有秘密,於是樹木的心臟是鑰匙,用以來打開這個世界之謎。

大地在顫動,石柱卻如狂浪中的ㄧ葉小舟,安靜地立在她身前。然,她勉力望進石柱中卻只看到一片光潔空無。

既然她本來所擁有的就不多,那她寧願用僅存的虛妄來交換這世界的真實。

自嘲地彎彎嘴角,阿華將小手往石柱上貼去。



西遊記裡的照妖鏡,那是種照出妖怪本來面目的寶物,再怎麼厲害的妖怪也只能乖乖顯形,阿秋一直都覺得照妖鏡根本就是太過分的作弊程式。

沒想到,他在荒原上就遇到了這樣一面照妖鏡,他無法置信地看著透明的身軀,用不著力氣的感覺真是討厭。

原來在荒原上,他們只是一縷幽魂,他的存在並不比一顆沙子來的真實。

原本,質疑這片世界是他們,現在他們卻被世界所質疑。

阿秋更加困惑了,他只能不斷告訴自己,這只是一個夢,而他是抹幽魂也只是噩夢的一部分,夢境中的惡劣謊言。但心裡頭卻有股小小的聲音在說話,這才是他的真實,以往他所以為的真實只是個自欺欺人的騙局。

怎麼可能呢?阿秋搖搖頭,將這種荒謬的想法驅出腦海,胸口那股焦躁不安的情緒更惱人了,但他卻碰不到任何東西來洩憤,這種感覺實在差極。

他試著撿起落在地上的縷金葉子,卻怎麼也碰不到他渴望之物。

可惡!他用力往地板槌去,拳頭卻穿過布滿塵埃的土地而去,一抬眸,這時他才發現視野正怪異地晃動著,就像他正透過搖晃的照相機視物一般。

快醒來呀!不過是個夢境,為什麼他醒不來?

阿秋咬牙,他恨死了周莊夢蝶的公案。什麼周莊究竟是人還是蝴蝶,當他的師傅第一次這麼問他時,他想也不想就回答了:「當然是人呀,只有人才會這麼無聊去想這種問題。」

明媚的秋季,他師傅的面容被飄落的紅葉遮掩住神情,他只是彎下腰摸摸自己的頭,語氣近乎嘆息:「你這孩子,該說是聰明還是笨呢?」

「不要練了,坐下來陪師傅賞楓喝茶……不願意嗎?那之前借你的書庫鑰匙收回來囉?」

他只能不情願地坐下,嘴角不開心地垂下。

「周莊的故事是個好故事呀,所有的人,不論是在結蛹或是化蝶時,都一定會問自己同樣的問題。」他的師傅溫和地笑了:

「你呀,其實是瞧不起蝴蝶吧?要不換個說法,如果有天你發現自己只是抹無所依靠的幽魂,而你怎麼也醒不來的話……你還能肯定,你的真實就是人嗎?」

當時的他只是露出不屑一顧的神情,他的師傅總喜歡舉用些牛頭不對馬嘴的譬喻。廢話,如果有天他死掉了,他當然就變成鬼囉……不過化為鬼後,他能算是人嗎?阿秋陷入沉思。

那時他也不過阿華現今的年紀,師傅的無聊問題就將自己唬得一愣一愣,他想了半天想不出答案,師傅用神秘兮兮的語氣要他慢慢參。

過了許多年,相同的問題卻重新用如此現實的方式逼迫著他,阿秋恨恨咬牙,他的師傅或許早預見了他今日的困境,當時才會笑的那麼無良……混蛋師傅,還不趕快將他叫醒,他不要一輩子陷在這麼可怕的夢境裡!

他抬起泛紅的眼睛,這時他才注意到整個石室搖晃的那麼厲害,鐘乳石柱紛紛斷裂,室頂的碎石大塊大塊地崩落,石室以無可挽回之勢在傾塌。

「可憐的孩子,已經看不到我們了嗎?」

熟悉的語音在耳邊響起,阿秋困惑地舉目四望,他肯定沒弄錯,這是他的領行員的聲音!

「所有的世界都有其禁忌,不該碰的時候還是別碰,小笨蛋,真想好好揍你一頓。」

你在哪裡?
阿秋張口卻發不出聲音,他只能不斷轉著身體飄著視線。

「跟你說多少遍了,荒原很脆弱,你們幾個是專門來拆台的嗎?」

「沒辦法,只能先將你們排拒出去了。」

話語一落,阿秋就被一股強烈的睡意襲上,他勉力與之對抗時腦門卻被重重打了一下。

他便失去了意識。



阿華的手碰到了阻力。

看不見的牆堵在她和石柱之間,一股柔和的風將她往遠離石柱的方向推離。

「阿華,不是所有禁忌都能觸碰,別太衝動,凡是先思而行。」

鳴木!阿華不安地垂下眸子,她有種該睡午覺時卻被老師抓到在打混的罪惡感。

「要碰觸該亞的一部分,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先送妳回去吧。」

阿華輕巧的轉身,卻被映入眼裡的景象驚的無法動彈。

大塊大塊的岩石在塌落,廳裡的遺體衰敗成一地慘白碎砂,視線因揚起的沙塵而模糊不清。她回頭望向石柱,柱底一隻黑狗挺著驕傲的背脊,看著她的紅色瞳仁裡卻沒有多少情緒。

跟我走吧?

她向著黑色大狗伸長了手,黑狗卻如具永恆不變的雕像,望著她的神情是近乎麻木的寧靜……牠對於這些毀壞石室的人既不怨恨也不排拒,牠只願隨著守護之物被埋在山腹裡,於是再也不會有人來打擾死者的寧靜。

阿華無聲地哭了。她們究竟做了怎樣過份的事?

墜落的石塊切割了她的視野,模糊視線中重石往黑狗身上砸去,她睜著眼挽不回頹勢,阿華的內心有一塊安穩之地隨之崩塌。

然後,她便醒了。



「我做了一個好奇怪的惡夢,真的好奇怪……」

不全的半月懸在海上,聚水坪上,阿華悶悶地扯動渥萊君的袍角。

「雖然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可是醒來的時候卻哭了,這種感覺好討厭。」

她望著海上之月,將夢境僅記的部分斷斷續續說出,末了,她困惑地看著渥萊君,輕聲問:「到底,什麼是真實呢?現在的我,到底有多少真實,多少謊話?而我的夢境又有多少真實,多少謊話呢?」

阿華低頭看著手心,她不知道,自己所習以為常的血肉之軀有多少真實。問號一但著床生根,就如同開始質疑老師所說的答案一般,她對這個世界所給的真理無法不懷疑惑。

海之王並沒有馬上回答她,只是如往常般地望著遠方。很難得的,他淡淡一笑振袖站了起身,舒緩地往外走去。 


阿華一愣,瞇著眼將視線投入幽黑的夜裡,兩道微光出現在礁岩上。渥萊君向之迎了過去。

阿華忙跑了過去,半躲在渥萊君的身後看著來人。

煙之骨,月之影,阿華宛如看到一抹玄月織成的幻影,飄然而來,ㄧ直到他走進時阿華才看清那人的模樣。

他穿著綴著銀色流蘇的潔白狩衣,動作中帶種沉甸甸的優雅。他的臉上彷彿罩了白霧般,矇矓地看不清面孔,只有臉上一對金光燦爛的眸子可見,適才所見的微光便是出自這對奇異的眸子。

他對渥萊君打著招呼如老友,而渥萊君也以微笑回應他。

阿華不禁睜大了眼好奇地看著這個奇異的人,他身上有種很吸引人的氣質,宛若抹變幻不定的輕煙,又宛如月光落在地面的影子。單只看著他,阿華甚至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存在,眼睛雖然看到實物,但她卻「感覺」不到他,真是奇怪。

渥萊君,您身後這位是?」來人突將金色的眸子轉向她,好奇地看著。

渥萊君將她輕輕推出:「小草,這位是石影叔叔。」

她乖巧地叫著:「石影叔叔。」

「叔叔?不敢當哪。」他笑著彎腰打量著她,阿華只看見那雙豔麗金眸越靠越近,她有些害怕地後退,靠在隴的身上。

「既然妳叫我叔叔,那我不拿出點見面禮卻也說不過去。」他俯身將阿華抱起。

他的動作雖不快捷,但阿華卻無法避開被他抱了起來,還好石影身上有種舒服的氣味,阿華並不感到討厭。又石影的身量極高,有些懼高的她只能伸手環住他的脖子,手底的觸感有真實的溫度,她總算不那麼緊張了。

「妳幾年級了?」石影笑嘻嘻地問著。

「二年級。」

他轉頭對著好友:「人類的小孩子還真是可愛,改天我也養一隻來吃。」

阿華看不出石影有多少惡意,倒是渥萊君責怪地喚他:「石影。」

「好啦,聽說您在這裡護了個好吃的不得了的食物,還引來了許多嘴饞的傢伙……本來以為只是流言,原來還真有一位上好的淨魂,聞聞這香味……我也覺得餓了。」石影砸砸嘴,燦爛的眸子在她身上打量著。

過了半晌,他才噗地笑出聲:「小傢伙,妳不怕我吃了妳嗎?」

阿華搖頭。石影叔叔身上的味道很乾淨,應該很久都沒有吃過帶有血腥氣的食物了。

石影眨眨眼,用空出的手摸摸她的頭:「果然是渥萊君的小女孩,真可愛。」

他在阿華的額上落下一個輕柔安寧的吻,然後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前就將她放了下來。阿華一落地就愣愣地擦著額頭,轉頭看向渥萊君。

隴卻只是摸摸她的頭輕笑:「小草,謝謝石影叔叔。」

阿華摸不著頭緒地悶聲說了聲謝謝後,便拉著隴的衣袍便躲回他的身後。

石影帶了陳年佳釀,兩人在巉岩化成的椅上對坐,夜蝶化成童子佈席,親切地為客人煮茶烹酒。石影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渥萊君閒聊著,一對金色的眸子卻是頗有興趣地停在阿華身上居多。

阿華緊抓著衣袍一角躲在渥萊君身後,那人看著她像是好玩的玩具,她不喜歡那樣赤裸裸的目光,銳利得彷彿要將她拆成小塊來分析似的。

酒過一巡,渥萊君悠然開口:「適才正打算說個故事給小草聽,既然你也來了,就不吝停留一會,聽個遙遠的故事。」

「那是我的榮幸。」

「我幼年時曾聽過這麼一個故事。在很遙遠的過去,曾有真人行走大地……」

月夜,泛著螢光的夜蝶圍繞著三人的影子,雪般的鱗粉灑在三人身上髮上,古遠的故事比酒更香醇,阿華沒有喝酒卻已有醺然之意。

芳香的海風,大海的轟鳴聲,月下的聚水坪……這一切都是如此美好。

真實與否,似乎都不是那麼重要了。

【地圖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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