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19

聚水坪夜話 十一 電影

風來過,霧也來過,卻也都離開了。

天涼好個秋,這是個無雲也無月的明燦夜晚。

阿華好久沒看到這樣的天空,近來又是雲又是霧,要不然就是有明月燦燦,於是今夜格外不同。

沒有月光,星星在閃爍,一整條銀河像是被風和水洗過一樣,燦爛星河鋪向大海的那一端。

大概島上已經很難找到有這樣明徹天空的地方了,星星聚成璀璨的河流,旁邊還可見星星聚起的小光圈,小女孩的眼中裝滿了閃爍的星光,一雙積了水的明淨的眼眸像是偷藏了星星的影子般透著微亮。

天空很廣大、銀河燦美得驚人、大海很平靜,她很渺小。

染著星光,整片大海像是睡著般的安靜,渥萊君斜靠在巉岩化成的王座上,眉角髮梢乃至垂下的衣角都透著慵懶的倦意,抱著女孩兒坐在膝上像是抱著隻小貓一般。

附近的樹林也都不唱歌了,如同安靜下來的風一樣。這是個懶散的季節,阿華是這麼覺得的,連整個聚水坪那總是不安定的影子也靜了下來,喜愛漫遊的異形者也都靜立於夜色中如墨點,她忍不住猜想,大家應該都是被燦爛的星河所吸引注了吧?

她睜著眼,幾乎是捨不得睡地看著天空,像是綴著無數寶石的綢布,但即使是院長戴著的鑽石戒指也沒有星星的一丁點漂亮。

搖晃著、閃爍著光芒的星星沒有聲音,但阿華卻以為她聽到了搖曳的鈴聲。一整個天空的鈴鐺,又像是整個天空會眨動的眼睛,對著她唱著沒有人聽得懂的歌,又眨著眼等著她的回應。

她轉頭扯了扯了袖子,用疑問的眼睛望著渥萊君,渥萊君垂下睫毛擋住視線,但阿華仍可聽見波浪輕輕地拍打著礁岩的聲音,像是在說著:唱吧,我的孩子,唱吧。

是的,她想唱歌。

她想為鈴鐺般的星星唱歌,她想為寧靜的大海而唱,她想為今晚安靜無聲的樹林而唱,又或許,她只是想唱歌給隴聽,就像是她時常做的那樣。

她喜歡聽延姐姐拉小提琴,聲音被緩緩拉動,空氣也發出共鳴,於是她總愛模仿小提琴的共鳴方式拉動聲音,這樣唱著小星星實在很愉快。

抬起白皙的下巴,裝滿了星光的眼睛卻是那麼幽深,她仰望著天空,張口輕輕地唱了起來,宛如張著看不見的弦,緩緩地拉動著甜美的聲音。

她的聲音宛如早晨撫摸草上露水的風弦,稚幼的歌聲很嫩卻有著青澀的甜味,她不停地唱著,從茉莉花、兩隻老虎一直唱到小星星之後,她便不斷地唱著小星星,一遍又一遍。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天上的眼睛一眨一眨,回應著小女孩的呼喚與讚美,她的歌聲不響,但整個聚水坪都聽見了,整個天空的星星也聽見了。

掛在天上放光明,好像許多小眼睛。

搖曳著光芒的滿天星子,向大地垂下了冰涼的目光,阿華著迷地望進橫跨悠遠的大河,漫爛的星河彷彿在流動。

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

她微笑地唱著星星的歌,杏仁狀的大眼睛晶亮亮地,歌聲裡也閃爍著星光、閃爍著快樂的光。雖然她的歌聲並不完美,但就連能唱出完美音聲的樹林都停下來傾聽,就因為這歌是快樂的吧?

一次又一次,星星的歌在夜空中流動,隨著嗓音越開,小女孩的歌聲也越發甜美純澈。

然後,當她終於將視線從天空垂下時,她這才看見平靜的海面上有人在跳舞。

那個人有著風之肌、月之骨,星光穿透了他,海水沾染不上他。跟隨著她的歌聲,他揚袖踩著奇異又緩慢的舞步,但阿華從來都不曾見過這樣的舞。如此緩慢、又是這麼的優雅,他的舞姿比鶴在水上的舞步更輕盈,他的旋身比瓊花在月下綻開的形態更美麗。

這舞卻又是莊嚴穆肅的。

仰袖向空以敬天,俯身探手以告地,星空下的獨舞,歌聲不停,阿華目不轉睛地看著,整個天地也都在看著。

若有明白人在此,必會說這是祭舞,而人類的祭舞搭配著童謠實在很怪。但對於在場的三人來說,這卻是再自然不過的了。

阿華一面唱著快樂的歌,一面回頭偷看著渥萊君。目光隨意地放在海面上的舞者身上,他亦露出一抹既慵懶又模糊的微笑,在那麼輕那麼淡的笑容之前,就是滿天閃爍星辰也顯得失色了,阿華的歌因此漏了好幾拍。

石影叔叔的這場獨舞卻沒有進行的太久。

後來發生什麼事情,阿華也記不太清楚了,因為她實在太睏了。那一晚的後半夜,聚水坪上似乎多出了許多「人」,他們也跟著跳起各種奇怪又美麗的舞,海妖悄悄地從海中冒出,發出濕漉漉的美麗歌聲,但這氣氛卻又是懶洋洋的,帶著幾分繾綣幾分倦意。

她那時候已經停下歌聲也打了很多個哈欠,石影叔叔就站在旁邊攏著手微笑,看她睏了還時不時逗她兩句。

印象中他還唱了首奇妙的歌,她也說不上好聽或不好聽,但她的手上的汗毛都豎起站正,她懇求石影叔叔教她唱這首歌,但他卻要她用等價之物來換……似乎是這樣的?她也記不清楚了,一切就像是透過水面看到的星光般模糊,那時她已經掉入更深的睡眠當中。

朦朧秋夜,現實與童話的界線都變得不明,曾有過的歌與曾有過的舞都成了記憶中的朦朧片斷。印象中還有
渥萊君的微笑,連同滿空燦然的星子被她珍藏在記憶之匣的最深處。

在往後的歲月中,這些記憶成為她所能擁有的、最珍貴的寶物。

■ ■

這是個明亮的秋末午後,室外陽光猛烈,彷彿有隻秋老虎虎視眈眈地瞪視本應不遠的冬天,逼得冬天不敢露面。

自然教室西曬,於是實習自然老師抱著一疊考卷穿過教室前的長廊,打算趁午休的空檔找個陰涼的地方來改考卷。

月考剛完,各班級對於秩序比平日鬆懈,明明已經是午休時間,他看到各個班級的小朋友們仍自吵鬧地玩耍著。經過幾個高年級的班級時他還停下來和窗口的同學們聊了幾句,似乎每次剛月考完整個學校都會短暫的脫序,班導們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任由孩子們午休不睡。

他還因此問幾位已經熟悉的五年級學生:「每次月考完都這麼自由嗎?」

這些大孩子好奇地回問:「老師,你小時候讀的小學沒有這樣嗎?」

「我以前的學校在城市裡,是間每個年級都有最少十五個班級的小學,對於秩序管控很嚴格,所以就算是月考完也很安靜。」

「那、那有很多人囉!為什麼會很安靜?」
「我、我們這樣不對嗎?要不要跟老師說一下……」

看著這幾位大孩子們露出疑惑的神情,他笑著揉亂了他們的頭髮:「像你們這樣就很好,不用和別人比較。」

這些鄉下的孩子實在活潑可愛,聊著聊著,半個小時的午休時間就不見了,當他踏進陰涼的圖書館時,午休結束的鐘聲剛好響起。

外面的光越強,室內便越顯得昏暗。

圖書館裡的光線黯淡,實習的自然老師將電燈打開便看到窩在角落看書的小女孩。

「同學,妳沒有回班上睡午覺嗎?妳班上的老師會擔心的喔。」

墨色黑直髮晃動,小女孩神情困惑地從書頁間抬頭,慢半拍地將目光放在他身上,這才恍然原來她自午休前便忘了時間,忙將書闔起就要將書放回書架離開。

「現在下課了,沒關係的。」自然老師忙阻住了她的動作,放輕聲音問:「妳在讀什麼?我可以看一下嗎?」

阿華楞了一下,有些不自在地擋在書架前面,又很快將落在腳邊的兩本書拿起轉身塞回書架。

這孩子真像隻對人戒心頗重的野貓,既不會主動親近人,也不懂得隱藏那份明顯的疏離。但他也不是那種只喜歡乖巧、愛黏人的孩子的老師,他認為每個孩子不管愛親近師長與否都該得到相同的尊重。

放輕語音,他蹲下來和她平看:「妳在找什麼書嗎?跟老師說,老師可能可以找的到喔。」

她低下頭小小地掙扎了一下,這才將剛放回書架上的書抽出放在地上跟著靠著書架坐下,壓著小腦袋很快地翻著書頁。

那是本厚重的寰宇搜奇。這本書他也曾稍微翻過,裡面有許多未經證實的專題報導,他記得有像是海怪、雪女、吸血鬼等許多人們口中流傳的未知生物,圖文並茂看似煞有其事,但就自然老師的眼光來看,這些報導的可信度都得先打個大問號。

小女孩終於找到她要找的,將書攤開轉了一圈向他,一雙明澈的大眼期待地看著他。

他便學著她的樣子直接面對書坐在地上,很快地瀏覽著書頁。

那是篇足有五、六頁的專題報導,一入眼便是一張他已經見過很多次的照片:前方的樹木只顯出黑色輪廓,上方一個碟狀物懸在藍天,一行白字印在下方顯眼處:「I WANT TO BELIEVE」。

I WANT TO BELIEVE。
我想要相信。

這篇報導裡圖片比文字佔的空間更大,剛翻面便是一個大頭小身體的生物瞪著他看,那是幅卡通形式的畫家想像圖。長相奇異的小綠人和飛在天空的碟子,這是個關於外星人及飛碟的專題報導。

孩子,妳想要相信什麼呢?妳又相信些什麼呢?

他的手指撫著書頁邊緣,注意力不在掌下的書頁上卻是在對面的小孩身上,為什麼一個二年級的小朋友會對外星人感到興趣?這本身就是值得玩味的問題。

他腦袋裡轉了幾轉便想好了對應方案。

自然老師將書本一把闔起,微笑問:「妳有沒有看過一部叫『ET』的電影呢?」

小女孩遲疑地搖頭。

「那好,」他的聲音帶著午後陽光的亮度:「反正考完試了,我跟其他老師商量一下,就借幾堂生活課來看電影吧!」

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 ■

學校裡有一間放映室,但二年級的他們從來都沒有進去過,老師們只會放紀錄片給三年級以上的學生觀看。

實習自然老師也是花了點氣力才得到教務主任的同意,讓他能夠播放電影給二年級的孩子們欣賞,前提是這些孩子必須看完後寫一篇兩百字以內的觀後感。

對於這個討厭的但書,小朋友們都寬宏大量地說沒問題,畢竟能夠進去那個神秘的放映室、看神秘的電影,所有的孩子都期待得頸子都長了。

終於,自然老師跟班級導師敲定時間,拿了兩堂生活課來用,二年級第一次的電影欣賞課就這麼開始了,播放的是經典電影「ET」。

放映室是小學裡最新的教室,前幾年校長參考城市大學校的硬體設施,將一個半教室大的空間打造成先進的影片播放廳。前方一幅巨大的投影牆,觀眾席以階梯式的方式漸次高起,還是全校唯一一間鋪著灰色地毯的教室。

孩子們魚貫而入,轉著好奇的眼睛四處觀望,自然老師得花些氣力才讓幾個特別頑皮、在階梯上跑跳玩鬧不停的孩子坐好。

孩子們只從家裏的小小電視裡看過卡通,電影卻是還沒有機會觀賞過,更何況第一次看電影便是透過這麼大的螢幕,小朋友的眼中都醞釀著期待與渴望。

燈光一暗,投影牆被一片如從海底撈出的藍佔據,原本還在低聲說話的孩子紛紛坐正,只有幾道因興奮而溢出的笑聲卻又很快便被音效蓋過。

阿華也好奇地轉著靈活的茶色眼睛,一開始,音樂響徹令她幾欲以手掩耳,然而光影變換中,故事開始,她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劇情吸引,那麼大聲的音效也不再難以忍受。

影片一開始,小男孩艾略特就吸引住阿華的目光。

那是個比她大一點的男孩,他有一個哥哥和一個比她還小、活潑調皮的妹妹,但他的憂鬱卻是那麼熟悉親切,那是阿華已經相處了太久的孤寂。

原來有哥哥和妹妹的男孩也會感到孤單?當她看到艾略特想跟著哥哥卻被推開的片段,她的心緊了一下,無聲地被感染上淡然的失落情緒。

然後,ET便出現了,看到這個頗像人類的生物出現時,阿華不禁睜大了眼。

這生物有著大頭、長頸、細長手指、突出的肚子和一雙大眼,還有著凌駕人類的智慧,以及能讓瞬間讓他人的傷口復原、物體飛起的能力。

這個像個大娃娃的生物在電影片中被孩子們叫做「ET」,是「外星人」的意思,看過那些資料書的阿華知道「外星人」的意義。外星人就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人,家不在地球的人,想要回家得打電話讓在很遠很遠的家人來接他。

Et想要回家。

所以ET打電話回家。

自然老師原本沒注意到的是,這部以外語發音、有著中文字幕的電影對二年級的小朋友來說還是太困難。一開始他看到小朋友們紛紛打著哈欠,露出無聊表情時他默默地反省了。但當電影裡的ET被艾略特引誘到房間、第一次露出那雙奇特又漂亮的大眼睛時,他注意到小朋友們的眼神都變了,他們變得雀躍而期待,即使聽不懂對白、看不太懂字幕,他們仍是會因ET可愛的醉酒模樣而大笑,會學著ET舉著手指頭喊著ET phone home,儘管他們不懂那是什麼意思。

ET和艾略特有著同樣的孤寂,所以他們的心靈便初遇便緊緊相連。自然老師注意到了,不只是艾略特,這些觀看著這部電影的小小孩子們也和ET的心靈緊緊相依,他們會為了ET是否能回家而緊張、會大聲咒罵那些帶走ET的大人、會因ET即將死亡而尖叫哭泣、會因ET的復活而群起在椅子上歡呼大叫。

「讓他回家!」「大壞蛋!」

孩子們在穿著太空衣的人出現帶走ET時紛紛大叫。

「Et不要死!」「ET要回家!」「不要碰他!」

當ET的心臟停止時、當穿著白色實驗袍的大人們將電極器壓在他胸上時,幾乎全班的女孩子們都抱在一起哭了。

「耶!」「太好了!」「ET要回家了!」

當ET重新復活時、當艾略特裝哭趴在裝著ET的箱子上時,孩子們的歡呼聲幾可翻開屋頂。

自然老師終於放下懸著的心,原來這些在鄉下在海邊長大的孩子,都是小小的艾略特,他們不需要語言就能夠懂得ET、懂得ET想要回家的心情。

但那個在圖書館裡一直在找關於外星人的書籍的女孩卻是那麼的安靜,安靜到自然老師幾乎忘了要注意她的反應。等他想起要注意她時電影已過了大半。

她看得很專心,眼睛晶亮亮地,臉上看不出特別的神情。她不像其他孩子那樣表現出緊張、喜悅、放鬆、恐懼,她只是睜著那雙杏仁形狀的眼睛專注地看著,又像在思考什麼困難的問題一樣,小小的眉頭偶而流露出些許困惑。

最後飛碟降下,ET的家人出現,告別的場面讓許多孩子都哭了。他這時候只是看著那女孩的表情,想從她專注而不變的面容上看到些許變化。

變換不定的光影打在臉上,暗影中她的神情不明,她似乎只是微微蹙著眉頭,似乎有些迷惑、有些不解、有點憂慮。

這個孩子在想些什麼?她究竟在找些什麼?他突然感到很好奇,這孩子真是古里古怪,難以猜透。

這年紀的孩子究竟保有怎樣的秘密?他只覺得自己已經距離八歲實在太遙遠了。

電影終於完結只剩下經典音樂,他讓音樂繼續流動,逕自按開了電燈,燈光一閃照亮一整室泛紅的眼睛。

坐在前排的班長和好友仍是哭得無法自抑,坐在後方的那個女孩卻是看著自己的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臉上眼中卻都是乾的。

他也不說話,只是將雙手抱在胸前觀察同學們的反應,任由他們沈澱看完電影的感受。

然而鐘聲一響,大多孩子一出教室便像出籠的鳥兒般又叫又跳,一整群迫不及待地往陽光明媚的操場衝去,只有幾個特別親近他的孩子留在教室裡和他聊著劇情。

但他的心神還停留在那個古怪的小女孩走出門口時的動作上--走在最後面,她低垂著頭無精打采地看著地面,地上有一條陰影與光亮交接的分隔腺,她似乎有些困惑地在陰影的這頭停下就要跨出的腳步,黑翼般的髮微動,她抬起頭往天空望去,雖然背著他,但他幾乎可以想像她像隻小貓般瞇起眼睛的模樣。

這部電影似乎讓這孩子更困惑了。他搔搔頭,難道是因為她還看不太懂字幕的緣故?

八歲對他來說已經是太遙遠的過去了,他也不記得他那個年紀都在想些什麼?自然老師暗暗歎息,現在的小孩真是早熟又難懂啊!

■ ■

黃昏,倦鳥歸巢時候,校園裡只有歸鳥盤旋空中招喚親人的鳴叫聲,一時被霞光潑染上玫瑰色的走廊空蕩得讓他感到絲許空虛。

他拿著幾本書走過長廊,深紫色的影子迤邐於牆上,空氣中有淡淡的桂花香氣,周遭過份寧靜了,彷彿數小時前一整校園的喧鬧聲只是他的幻覺。

影子跟著他轉過長廊,圖書館在不遠處,門敞開卻沒有燈火,望進去只能從圖書室的巨大影子中勉強辨認出角落的小人兒輪廓。

他開燈,突亮的燈光照亮坐在地上的孩子,她身前還攤著那本寰宇搜奇,但當燈亮起的那霎那他看清她正在看著手掌發愣。

「不開燈讀書,可是會近視的唷!」他帶著淺淺微笑走近,在她對面蹲下。

她驚醒,正要跳起時看清是他卻鬆了一口氣:「老師又是你。」

「怎麼最近都是老師你來關門?」她不自在地將書闔上放回書架,但自然老師早已看清楚之前書本被翻到有著外星人的那一頁。

「這周是陳老師值日,但他的家庭有事所以我就幫他代工了。」

小學的圖書室每週都有不同的值日老師負責早上將門打開,傍晚將門關上,每日固定時間裡值日老師都必須待在圖書室裡負責借還書事務。但自然老師已經當了很久的值日老師,一來他只是實習老師,二來他單身平日又待在學校到很晚,所以原本的每週的值日老師都會找點藉口請他代為值班。

他也不在意,趁這個機會整頓這個缺少人注意的圖書館--這裡的書籍種類太少、太舊,圖書也沒有正確的分類--於是他利用杜威分類法標示原有的藏書、重新歸類,又列了建議採購的書單。只可惜他只是實習老師,正式的自然老師只是將他的書單放到一旁敷衍地答應他會上呈教務主任。

如果他有正式的教職資格就好了,他暗暗在心底嘆口氣。

雖然心中感嘆,他還是面上不顯,畢竟這不是這些孩子該知道的問題。他將手中的幾本書遞出:「這是我自己的藏書。」

阿華垂著頭,困惑地盯著那三本書,自然老師也不催促,她過了好一會兒這才慢半拍地將書取過。

那是兩本和幽浮、外星人有關的書籍以及一份雜誌。

「雜誌裡有篇專訪我想妳可能會有興趣,」他垂下的長睫在眼下映下一圈蝶翼陰影:「不過這幾本都沒有注音,對妳可能難了些,如果看不懂可以告訴我……」

「我懂的不多,可能沒有辦法回答妳的問題,」他抬眼,一個微笑便亮起昏暗的空氣:「我會盡力。」

阿華愣了一下,這是第一次有老師會說自己懂得不多、會承認自己的知識還不夠幫學生解惑,她頓時對他生起些許好感。

也不知道從那裡來的衝動,她脫口問:「老師,你是大人吧?」

「可以這麼說吧。」奇怪的問題,讓他慢了好幾拍才回應。

「那、那我可以摸摸看你的手嗎?」

這個年紀的孩子總是古里古怪的,尤其是這個孩子,自然老師總好奇她那個小腦袋裡在轉著怎樣的念頭。

他看著這個奇怪的孩子,默默地將手伸出。

阿華用兩隻手握住大手的掌緣。老師的手掌摸起來溫溫的、很厚、粗粗的,骨節很大,觸感僵硬,他的手掌很厚實,捧在手心裡感覺的到壓力,大人的手原來這麼沉。

她放手,若有所思的抬起小頭顱,將放在地上的書拿起低聲道:「謝謝老師,我、我以後可能會有很多問題。」

■ ■

一輪巨大的明月從身後爬起,慢慢地往天空深處移動。

一大一小並肩坐在崖邊,月光將兩人的影子拖得很長很長,映在對面崖面上輪廓宛如兩個巨大的人。

比較矮小的影子是她的,有著被披肩長髮蓋住的大頭和短短的手、短短的腳;比較高的影子是鳴木的,大大的頭型橢圓、窄肩膀和細長的手和腳,即使已是成人也有和小孩相似的纖細體態。

阿華側頭看他,正巧鳴木也轉過頭來,一雙不見眼白的鹿亮大眼裡映著她的倒影,蒼白中透著淡灰色的面頰纖瘦,削瘦的臉頰自然地形成纖細而小巧的尖下巴,她其實從來都沒能弄懂鳴木的性別。

她將鳴木垂在身側的手一把抓起,他的手很柔軟卻是缺少溫度的冰涼。她好奇地將他的手掌打開攤在月光下,幾條橫線在手心中攀蜒,她就著月光看了許久又和自己的掌紋相較,除了線條比較深且簡潔,卻是和她的差不了多少。

她將他的手攤開,再將自己的手掌貼上去,掌心對著掌心、五根手指對準五根手指,她的小手只有他的一半,而他的手也和她看過的大人的手很不相同。

他的手指頭是那樣的細長,這樣看來頗像電影裡ET的手指頭了。

她又將他的手掌攤開玩了一會兒。他皮膚摸起來很薄,和她的皮膚摸起來的感覺很像,不像大人的那樣粗厚。他的骨節很明顯,卻不像大人的骨節那樣粗大,關節觸摸起來很柔軟,也難怪鳴木的動作總能夠那樣的輕柔。還有捧著他的手的時候,她覺得好像是捧著一團很輕的棉絮,她總覺得他的骨頭一定很輕很脆,就像是用琉璃燒成的一般。

小觀察者的舉止怪異,但鳴木也不問,只是安靜地任由她翻看自己的手掌,等著她開口說話。

「鳴木,你的骨頭很輕的樣子,我看書上說鳥的骨頭都很輕,所以你們也會飛嗎?」

她問著奇怪的問題,鳴木卻也不感奇怪地回答了。

「我們沒有翅膀。」

「喔。」阿華的小腦袋一轉,續問:「那沒有翅膀的話你們不會飛嗎?」

「阿華,我們喜歡待在地面,大地就是我們的母親。」

她低著頭,賭氣地說道:「我知道。」

這孩子今天的行為有些古怪,鳴木將手抽回便問了:「怎麼了?」

「鳴木,我今天看了部電影,叫做ET。」

阿華扁了扁嘴:「他們用一隻好醜的娃娃假裝是你們,說你們想要回家。」

「ET還會飛,不用翅膀,還能用手讓傷口一下子就好了,就像是你像我作過的那樣。」

學著電影裡的經典片段,阿華拉著鳴木的手指指著天空:「ET Phone home!」

鳴木收回手指,無奈地看著她不語。

「我們看過那片子了,小不點。」背後一位高大的領行員出現,壓著她的頭露出明晃晃的微笑:「作者和那部片的導演都曾在邊緣世界裡覺醒過,這有什麼奇怪的。」

「阿土伯!」阿華不滿地掙開他的壓制:「最兇惡的領行員出現了!」

「誰叫阿土伯?別給人亂取名字!誰是最兇惡的領行員?」那人氣得勒著阿華的脖子,用拳頭敲著她的腦袋。

「好痛!」阿華用力掙出,「領行員應該都向鳴木那樣溫柔,誰像你這樣兇惡?」

鳴木有些頭疼地看著這兩位吵得像人類小孩,有了他們邊緣世界果然熱鬧多了。

終於等他們鬧夠了--其實是阿土伯的觀察者出現,正冷著臉看著他們打鬧--他們倆才不好意思地停了下來。
「阿秋,」阿土伯嚴肅地喚他:「幹嘛臉臭成這樣,過來打招呼。」

「哼!」 過份漂亮的男孩斜瞪了阿華一眼便轉身下了懸崖,喚出紅馬跑進荒原。

「這沒禮貌的傢伙,回去揍他一頓。」阿土伯狠狠揮了揮拳頭。

「沒禮貌!」阿華也對著他離去的背影吐舌做鬼臉。

「孩子,為什麼妳不開心?」鳴木將手輕柔地放在她頭上,引得她抬頭像隻困惑的小動物般回望。

他知道,就連同伴的小觀察者阿秋也因為這部電影而將他們當成是外星人,他們也都覺得這樣的認知頗合理。大多數的人類第一眼看到他們,都會直接聯想到外星人,或是所謂的『ET』,也有無數的書籍電影信繪聲繪影地支持外星論。

「不喜歡那部電影嗎?」他輕聲問。

「可是,明明就……想要回家的不是你們……」她抬起潔白的小臉,悶聲道:「想回家的是我們才對。」

「阿華?」他退了一步,背著光他的神情不清。

「明明你們才是『原住民』,我們是『外星人』才對,應該說,是外星人留下的暇疵品。」

鳴木的銀眸中閃著奇異的光芒,他閉了閉眼:「你怎麼知道的?」

阿華遲疑了一下,才說:「一位活了很久的朋友曾經告訴我這樣一個故事。」

她很乾脆的,直接將她所知道的,用非語說這個不久前才聽過的故事。

■ ■

很久以前,當這個世界的大地還連在一塊時,有真人行走大地。

這片土地很富裕,充滿了生氣,從西方來的神人經過時喜歡上這片大地,便停留下來,霸道地圍了五分之一的土地,在上面蓋了個叫伊甸園的漂亮花園。

這些神人喜歡享受,便用某種方式製造出「類人」來服侍他們。但是這些「類人」貪婪自私,他們尤其貪吃。他們繁殖的很快,用一種像蝗蟲的方式開始「吃掉」伊甸園。

害怕的神人將這些類人全部趕了出去。而這些被放逐的類人出了伊甸園後,過了很艱苦的生活。那時候這個豐厚的世界還有各種「獸」,這些「獸」開始獵食外來者,也就是這些類人。

最後,還是本土的真人接受他們,他們才能繼續繁衍下去。

這些真人不但接受了這些類人,教導他們「火」及「技藝」,甚至開始通婚--卻也是災難的開始。

這些被製造出來的類人很奇異的,可以接受其他眾多生靈的血液,產下血統更加複雜的類人。

而這些真人與類人的後代也產生了奇異的變異。

於是,第四種人出現了。

他們長得像真人,皮膚卻是黑色的,他們遺傳了真人的能力和類人的貪婪殘暴。

當真人們發現他們和類人的結合會產生這種比類人更殘忍,比真人更強大的「黑真人」,下令停止和類人通婚時已經太晚了。這些黑真人毀滅了五分之一的世界,最後在真人與神人的合作下被趕出這個世界。

在這段時間裡真人和神人都損傷慘重,反而繁衍力強大的類人在他們疲於對付黑真人的時候占據了大部份的土地。

必須休養生息的真人與神人則被類人趕到世界邊緣,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些類人如何不停地破壞這個世界。

因為這些類人並不是由這片土地孕育出的生靈,這些舶來品對這片土地便缺少了尊重。他們無限地擴大自己的貪婪,毫無節制地榨取這片土地。

他們並不把大地當母親,但是這片土地上,還是有她真正的孩子在的。

她真正的孩子,這些真人從骨頭裡就刻著對著片土地的感情,看著類人在無節制地榨取母親的乳汁,他們悲傷欲絕。

最後,神人退回伊甸園,將世界五分之一的伊甸園一鎖了事。而真人花了很大的代價,連同被黑真人毀滅的五分之一土地,他們將五分之二的世界從類人的認知中隱了去。

只留了五分之一的世界給類人。

還有五分之一的土地呢?
莫名其妙地,還有五分之一的土地就這樣,從神人,真人及類人的腳下消失了。

不算短的故事,但用非語一眨眼便講完了。

「我們現在所在的荒漠,是被黑真人毀滅的世界吧?」阿華淡淡地問著:「你們很努力的在修復她,對不對?」

兩位領行員目光空靈地在懸崖的邊緣坐下,不語地看著遠方。

這個故事深深的喚起了一股濃濃的哀愁,一種為母親的傷痕而痛苦的無力。

過了良久,阿土伯醒了過來,看看坐在身旁的小女孩,他一巴掌拍在她肩上:「還真有你的,大部份都還算是正確。」

「妳真的是人類嗎?我們家的阿秋已經是怪胎中的怪胎了,妳更奇怪。」 阿土伯敲著她的頭,她的非語實在是好得不正常。

阿華扁眼。
你才是領行員中怪胎的怪胎吧! 她用非語回擊。

「不過,」阿華有些困惑:「為什麼在這片荒原裡有人群在行走?為什麼我會從人流中醒來,我們又往哪裡走去?」

阿土伯指著坐在懸崖邊不語的鳴木:「這個問題我不能回答妳,也許有一天妳的領行員會告訴你更多,不過……」

他用大手用力的拍著少女的頭,大笑:「你這個小不點知道那麼多幹嘛?現在好好長大就好了啦!」

阿土伯走後,阿華坐到鳴木的身邊。

良久,她很輕,很輕地說道:「鳴木,求你,教我怎麼……修理……修補荒原。」

鳴木溫柔地看著她。

「我也是類人,我……我……」喉頭彷彿被什麼梗住,她突然說不出話來,幾滴液體落在腳背上。

「你什麼時候想學?」

她抹了抹臉,微笑:「現在!」

「跟我來吧!」


(後記)


她醒來,窗外鳥語花香、秋季的陽光總是平靜得讓人忘了冬天就在不遠的地方,覬覦。

她總是醒得早,畢竟大屋的隔音不太好,早晨不到六時就可以聽到阿姨們在廚房裡忙碌大聲聊天的聲響。

但凡是孩子總是貪著被子的溫度,她也不例外,才剛醒來被冷空氣一激又將棉被拉高,過了好一會兒才拉低被緣盯著天花板發愣。

她的夢境裡似乎颳起了一場大風,大風過後是濃濃的迷霧,她終於打開了秘密的盒子,卻只找到更多的謎題。

不過她似乎有更麻煩的問題要煩惱。

前幾天起,阿華便感到有些不對勁,下排兩顆牙似乎有點鬆動,她有些害怕卻不知道該怎麼問大人們。

然後,她醒來舌頭推了搖晃的牙齒兩下,牙齒就這麼掉下來了。她嚇得從溫暖的被窩裡跳起,外衣未加便往盥洗室跑去。

牙齒一次掉了兩顆,她看著躺在手心中的兩顆潔白的齒,突然便感到無所適從、有點害怕。

究竟怎麼了?她摸了摸空空的牙床不感到痛,也沒有流血,但下方空下的齒縫很大,一開口便會覺得涼涼的很不舒服,這種感覺真不好。

在她更小的時候也掉過牙齒,但那一次她是摔跤撞到地上後牙齒才掉下來的,這次她沒有跌倒也沒有撞到東西,牙齒卻掉了,她眨了眨眼睛,突然感到很恐慌。

記得上以前也時常有大屋裡的孩子因掉牙而哭得很傷心,她不知道大屋裡的阿姨們是怎麼安慰他們,但一想到那些像是天要塌下來的哭聲,她就更害怕了。

為什麼好好的牙齒會掉下來?她將牙齒緊握掌心中,跑到廚房門口看著阿姨們忙碌,她們在廚房裡一面聊著阿華聽不懂的話題,她站了許久仍是不知道該怎麼引起阿姨們注意,最後只好轉身離開。

大屋的小孩子紛紛被叫醒,天花板上出現騷動,每天早晨得起床時間大屋的二樓總像戰場一樣。

明明大屋裡這麼吵雜,她卻被深深的孤寂感緊緊抓住,逕自推門到了前廊靠著牆蹲著發呆。小黑湊了過來,她抬頭望進那雙漂亮的棕眼,不快樂地扁著嘴巴。

「小灰……」她沮喪地閉嘴,剛掉的牙讓她口齒不清。

黑毛的武士並不在意,湊上來在她頸間嗅聞,濕濡的鼻子蹭得她忍不住笑出聲。

「牙史……」

她張開手心,兩顆小牙齒躺在粉嫩的掌心中,小黑側頭看了一會兒,用濕潤的舌頭舔了舔掌緣,她怕癢地笑了笑,眼中卻還是噙著憂慮。

掉了的牙齒長得出來嗎?沒有大人能告訴她這是否正常,她既迷惘又害怕。

一直到早餐時間她仍是擰著纖細的眉頭,突然便注意到新來一對姊妹的互動。姊姊低聲勸著想家的妹妹吃飯,一口口好聲好氣地勸著哄著……這讓她想起電影裡三兄妹的互動。

有兄弟姐妹是怎樣的感覺呢?

或許是因為剛掉牙齒的關係,或許是因為腦中一堆無法回答的問題,她整個早上都很難專心,連午餐也略過而跑到圖書館裡。

心裡頭有些悶、有點不確定、或許還有點慌。

她也不懂為什麼要躲在圖書館裡?但或許是被書香包圍的關係,又或許有其它原因……總之,只要待在這裡能莫名地感到安心。

自然老師走進圖書室時,她正扁著嘴看著掌中的牙齒,渾沒注意到圖書室裡多了個人。

「換牙了?」他蹲下看著她手中的牙齒微笑:「阿--讓我看看妳的牙。」

阿華聽話地張嘴,就像是孩子看到醫生般緊張。

「嗯嗯,只是換牙呢,不用擔心。」或許是感受到她的緊張,他笑著揉了揉她的頭髮。

「這個叫做『乳齒』,是小孩子的牙齒,在長大的過程中會一顆一顆的掉下來,重新長出另一種牙齒叫做『恆齒』。所以不用怕,會慢慢長出來的。」他展示般地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齒,續道:「看,老師也掉過牙齒,現在都長回來囉!」

阿華一早上的擔憂被自然老師幾句話便揭去,皺著的小臉才放鬆開來。

「那牙矢……」一開口便漏風,她挫敗地閉嘴,引得自然老師笑容更深。

「跟我來。」

他領著她走出教室走到二樓走廊的盡頭,溫聲道:「我小時候奶奶是這麼告訴我的,下排掉的牙齒要丟到屋頂,這樣長出來的牙齒才會漂亮。」

「所以,妳要將牙齒丟到上面喔。」

他指著屋簷淺笑,阿華頓時擰起細細的眉,她不知道該怎麼將牙齒丟上去。

「不用怕。」陽光斜照在他的臉上,亮起兩灣清亮如孩童般的眼,阿華一愣之下便被他攔腰抱起,奇怪的是她並不感討厭。

「好了,用力將牙齒往屋頂上丟,要用力丟上去喔!」他的聲音輕輕地在阿華耳邊如羽毛般搔動。

她一手環著大人的脖子,抿著嘴角,緊緊地握著手掌感受到牙齒刺痛掌心的感覺,目光勾住屋簷,這才奮力將手中的牙齒往屋頂上拋去。

中午的陽光猛烈,迎著光她看不清牙齒的軌跡,但當她拋出掌中物的那霎那她彷彿也拋掉了壓在心上的重量。

就是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關係、那壓在心頭上的諸多疑問也不再那麼沈重了,她只覺得煩惱都跟著牙齒一起飛走了。

掉了的牙齒還會長出來,她的問題也有解開的一天,放開牙齒的同時她握住了新的勇氣。

「謝謝。」

她露出缺了齒的牙,笑得燦爛,



【電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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