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02

一. 搬家

我早該知道的,這是間鬼屋。

鄰居看著這棟屋子的眼神,附近居民的耳語就已經給足了線索,我不該放任家裏那位沒有常識的老爸做最後決定的。

但即使早知道了,我也沒辦法改變住在鬼屋的命運。幾個星期前老爸愉快地宣布考慮搬家時,嫁雞隨雞的老媽馬上投贊成票,大妹憂慮地搖頭,二妹和三妹則是愉快地贊成,所以四票同意的情況下老爸便拍拍桌子定案,我們就搬家了。

明明就看到大妹臉上的憂鬱,我早該反對到底了。

可惜千金難買早知道,而且這又是民主的時代,不是我的嗓門大就足以改變命運。

半個月前,我們的舊家六個人不到二十坪的空間,雖然又舊又小,但在我心裡卻是全世界最溫暖的房子。如果能回到過去,我可以天天唱「我的家庭真可愛」也不會煩,雖然我的嗓音實在算不了好。

好吧,我得承認我是個戀舊的人。

還是舊房子好,雖然四個女孩子擠在一間小房間裡,但畢竟已經擠了十幾年了,我和妹妹們也都習慣了……或許習慣的只有我,但我很喜歡和妹妹們一起讀書一起睡前談天說地,那是我們姐妹間感情最好的時光。

小小的房間,回憶滿滿,牆上貼滿二妹的小詩,三妹的畫作和小妹的讀書計畫表。

即使是蝸居陋室,但堆積了十幾年的溫度,這是家的溫度,我沒想到我們有離開這個家的一天。

首先是老爸換了工作。

那是間在淡水的修車廠,老爸每天都要花上兩個小時通勤。

沒多久,我們的房東突然說要回收房子,我們只得限期搬家。

於是順理成章地,爸媽決定用多年存款作頭期款來貸款,想在淡水鄰近處買間住所。

卻找到了那棟房子。

那是個陰冷的下午,烏雲壓得很低,空氣也黏稠。

當房屋仲介帶我們到那個靜僻的小區,高大的別墅式房子成排,我們在其中一棟前停下等著仲介開門。

不可能是這棟吧?看著高大的鐵門,我和妹妹們交換了一個詢問神情,卻更困惑了。

門開,爸媽牽著手進門,我們則是好奇地東看西瞧地慢慢踱進門。一進大門底樓是個雙車庫,雙層樓的大房子壓在上頭,白色牆壁與樑柱間透出低調的奢華,我實在是少見世面,但從這角度望去宛如白色城堡,實在太夢幻了。

應該只是讓我們看一看,就是半價我們也買不起啊!

順著石疊樓梯向上,落入眼簾的是一大片草地,我們先跟著仲介在院子裡繞了一圈。

寬闊的院子裡還有個乾枯的小魚池,後院還有個夢幻的游泳池。

穿著藍條襯衫的仲介是位高高瘦瘦的青年,肘間夾著公事包卻是神態緊張,明明只是來看房子,卻讓我有種做賊的感覺,小孩子有耳無嘴,我和妹妹們都不敢說話。

我更困惑了,院子的草枯黃,魚池乾涸,確實像久無人居,但這實在不是我們買得起的房子。
我們回到別墅本體前,透過落地窗是空蕩蕩的大廳,地板鋪著乳白色大理石,大廳後方還有個木製吧檯。我感到有些暈眩,很像偶像劇裡有錢人家的佈局啊!

光是這個客廳就比我們家還大,我還看到大理石樓梯的一角,鋪在階梯上的地毯看起好溫暖,好想讓人踩一踩。

我們貼在玻璃上看了很久,回過神來,我在三妹和小妹的眼中看到一樣夢幻迷離的色彩。

一抬頭,二樓有兩個童話式的陽台,就是那種會有公主趴在陽台上挑望遠方,或可說是茱麗葉專用的陽台。天啊,這實在太夢幻了!

如果真的能住這裡,該有多好。

陰沉沉的天氣,我覺得頭腦微暈,像是還未從夢中醒來。

房屋仲介搓著手解釋,原屋主沒有給他進屋的鑰匙所以我們只能在外頭參觀。他大致解釋了屋內的房設。樓下有客廳餐廳廚房及一間書房,樓上則是小客廳,主臥室及三間客房,整棟房子有三間衛浴,三樓的陽台後方還有一間小儲藏室。

我聽得暈呼呼的,老爸老媽握緊了手,互看一眼後問了最重要的問題,那就是這間房子的價錢。

最近周末總是會陪父母到處看房子,於是對於房屋市場多少有些概念,這樣的房子我猜想至少是我們能負擔最大房價的七八倍之多吧。

但房屋仲介說了個數字,我挖挖耳朵,一定是沒聽清楚或是仲介少說了個零。

老爸老媽也露出跟我一樣的暈呼呼神情,仲介也不催促,神情卻是有些緊張。

我深呼吸,抬頭望著四周時卻發現隔壁陽台上有個老伯正在看我們,注意到我正盯著他看,他搖頭一臉的不以為然。

「大姐,」二妹的聲音將我的注意力喚回:「屋子裡好多人在看我們……我們是不是打擾到這裡的人了?」

她的話語那樣的輕,我聽見了卻一時沒回過神來,完全沒聽懂二妹的話語。

但仲介離得近了,他一聽到二妹的話更緊張了,小心翼翼地低聲說是有急事得離開了,希望我們回去能趕快考慮,價錢會這麼低是因為屋主出國急售。

離開這間屋子等待仲介鎖門的時間裡,一位媽媽牽著女兒和小狗散步而過,一直到走遠了小女孩仍不斷頻頻回望。

不知是否為我的錯覺,我彷彿聽見母女的對語順著微風吹拂而來:

「媽媽,怎麼那棟鬼屋會有人啊?還是鬼跑出來了啊?」

「噓,不要亂說話。」

一定是聽錯了,我拍拍發紅的臉頰。

離去前再度仰望這棟宛如城堡般的別墅,我想我今晚一定會失眠的。



當晚,我們食不知味地用完晚餐,全家擠在客聽兼餐廳裡,圍在矮茶几旁開起家庭會議。

「現在的情況,大家都清楚了吧?」老爸雙手抱在胸前,環視我們。

「仲介說,屋主希望這兩天就能夠決定,雖然是急了點,不過屋主說可以先付頭期剩下的再慢慢還……我們的銀行存款夠付頭期款和大部分房價,剩下的不到百萬差額需要貸款……」

「我是覺得機會滿難得的,難得屋主急賣也難得我們剛好這個時候找房子,這房子應該和我們有緣吧,妳們覺得呢?」

「可是……」我舉手,大姐就該身先士卒:「總覺得怪怪的,你們不覺得有點奇怪嗎?不讓我們進去看裡面,又要我們馬上決定……那個屋主會不會只是耍著我們玩呢?」

「我……也覺得有點怪……」二妹小聲贊同。

氣氛突然僵硬結凍,我想,全家人多多少少都有察覺到不對勁的地方,只是眼前的大餅太誘人,我們便故意忽略掉不邏輯之處,但卻又無法不在意。

過了許久,三妹才打破沉默。

「我想要有自己的房間。」

她的語氣中有種賭氣般的任性,又像是抱怨一般。這句話像個沉重的逗號梗在家庭會議中,卻沒有人願意加個句號來完成句型。

我知道,三妹一直想要有自己的房間,她不喜歡被我唸被我催著讀書,我也一直拿這個不愛讀書的妹妹沒轍。

她一說完視線便固執地落在桌上,一但寫下答案便不願更改。

老爸將視線落在小妹身上:「小四,妳覺得呢?」

只喜歡讀書的小妹即使在家庭會議裡仍拿了本書旁若無人地讀著,這時候才將手中的參考書壓低露出清秀的小臉。

她無所謂地彎起唇角:「好啊。」

於是目前情勢是兩票贊成,兩票反對。

然而老爸一聽到這句話一拍掌即下了決定:「四票通過,就這麼決定了!」

「等……等一下!」我壓著隱隱作痛的額角,老爸又自做主張了,老媽還沒表態呢!

「媽,妳不覺得很怪嗎,我覺得我們還是應該先調查一下,問一下鄰居什麼的再做決定吧?說不定那間房子有問題,像是冬天會漏水夏天會長蚊子……」

我忙向老媽尋求支援,但老媽只是露出典雅的主婦笑:「妳爸爸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老爸和老媽兩人含情脈脈地相望,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忍不住用手掌將眼睛遮住,這對父母實在很讓人頭痛。

是的,我忘記老爸老媽有多閃啊!

大家要清醒啊,不要被那間大房子的外表所欺騙了,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我實在想抓著我的家人用力搖晃要她們看清楚真相。

但真相究竟是什麼呢?老實說我也不知道,或許只是我多慮了。

沒辦法,大姐天生就要顧慮的比較多,這實在是個悲哀的事實。



沉沉的夜,小小的家。

因為房間裡只有一張書桌,所以三妹和小妹在房間裡讀書,我和二妹則是使用客廳裡的小茶几做功課。

二妹圓君和我是雙胞胎,我比二妹早出生兩個鐘頭,當她終於被醫生拉出時,醫生和護士都以為是死胎。

據說那時候的我在旁邊哭得宏亮,與過了許久才小貓般地哭了兩聲的妹妹對比強烈。

不過我們也不是同卵雙胞胎,光就外貌來看根本不像姊妹,個性更是天差地遠。

我偷偷看著二妹的側臉,秀麗的臉龐凝著憂鬱,像是輕愁不曾從她臉上離開過。

二妹從小就少有笑容,她總是很安靜,安靜到幾乎缺少存在感,說話像蚊子在耳邊鳴叫,眼神總是透著小鹿般的怯色。

我們四姊妹中,二妹是最漂亮的女孩,瓜子臉、秀麗的五官和水汪汪的大眼,但她的個性卻是怯懦好欺負的。在學校我們是同學,二妹時常被女同學們欺負及亂傳不時謠言,其它女同學還過份的在背後取了個「花瓶」的綽號。

我總是老母雞的擋在她身前,護著她,對於敢欺負妹妹的女生我向來都不留情的回刺。

誰都不能欺負我妹妹。

於是她更沉默了,卻也更依賴我這個大姐。

我們雖不是同卵雙胞胎,但畢竟我們在胎裡一起相抵而眠,出生後成長的軌跡又是如此相似,我能感覺到二妹的細微情感變化。

今天她又更憂鬱了,但我問她原因她卻不說,外表文弱的人內心其實更是倔強。

「大姐,我們一定要搬家嗎?」

睡前,她終於憂慮地問我。

「嗯,我想是的。」

我幫她將被角拉好,熄燈回到上舖躺下。



於是,事情就這麼決定了。

接下來的一周,下課後的時間我們都在收拾整理家當。

其實家裡的東西並不多,這麼小的房子也保留不了太多東西。但我們總是會不預期地在某個角落或某個櫃子裡找到特別的寶物。

有三妹幼稚園時的圖畫,有二妹國小做的母親節卡片,還有小妹小時候自己用免洗餐具做的坦克車模型……

小房子悄悄地幫我們保存回憶的拼圖,被遺忘的記憶一片片出現了,又一片片被重新解讀。

離搬家還有兩天,這天傍晚我們搬開碗櫥時卻發現牆上幾道鉛筆刻痕,那是我們小時候父母幫我們定期量身高時畫在牆上的。

看到熟悉的成長印記,四個女孩便忍不住圍在刻痕邊觀看。

「小四小時候都長不高,一年才長這麼一點點,害大姐好擔心。」我指著幾道窄刻痕又比了比她頭頂逗她,小妹的個性實在太嚴肅了。

小妹不理會我的調笑,只是用食指輕撫著牆上的痕跡。

「六年的痕跡都在這裡,以前每次量身高我們都好高興,結果買了這個之後竟然就忘記了……」三妹迷惘地拍拍碗櫥,自嘲地笑了笑。

這麼少的痕跡,這麼多的回憶,一時我們沉默地感受著堆積在姐妹間的溫度,有什麼暖暖的感覺在浮動。

這一刻,我們的距離就如牆上的刻痕一樣,很短,卻是那麼的深。

真的要離開了嗎?我仍有種在夢裡醒不來的感覺,實在太不現實了。

原本以為會在這裡住很久很久,久到我們都嫁出去了,這裡還是我們時常能夠回來的家。

我突然感到很徬徨,這個家為我們遮風避雨這麼多年,我們現在卻要卻下要拋下它,不知道房東接下來要做什麼,會好好對待它嗎?

我們,真的一定要搬嗎?

「我們真的一定要搬家嗎?」看著牆上的痕跡,大妹卻同時問出了我的問題。

這是她第二次問這個問題了。

我懂,我的雙胞妹妹和我一樣戀舊啊。

聞言,三妹揚眉嘟起粉唇:「搬家很好啊,小四妳說對不對?」

「我們四個都這麼大了還要擠在同一間房裡,要擠到什麼時候?這樣都沒有個人隱私……」

「為什麼妳們這麼奇怪,明明就是間更大更好的房子,我們都可以有自己的房間不是更好?」

三妹不開心地轉身離開,小妹也跟著回到房間,我和二妹則是相對無言。



這是個忙碌的一周。

應該可用兵荒馬亂來形容吧?

老爸去簽了合約也付了頭期款,我們下課後都在家裡打包收拾,準備周末搬家。

我和大妹的高中離淡水只有半小時車程,但三妹小妹的國中就遠了,所以父母決定幫她們轉校。

終於到了周末,我們也打包的差不多了,傢俱和裝得滿滿的紙箱堆疊角落,小小的房子突然變的如此空曠,如此陌生。

妹妹們仍在幫媽媽整理廚房用具,小小的廚房無法多容我一個,所以我就乾脆走出家門透透氣。

外頭風光明媚,這個社區位置僻靜,小小的公寓如灰色箱子般堆疊在道路兩旁。

左邊的二樓公寓曬著褪色的大紅毛毯,右邊傳來煎魚的香味,還有一戶傳出尖銳罵聲,那是三天兩頭便摔盤爭吵的鄭家爸媽,社區裡床頭吵床尾和的典範。

熟悉的顏色,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聲音。或許這裡很壅擠,放眼望去也是灰樸樸的不起眼的住宅區,但這就是我成長的社區。

一路走去,偶爾在道上相遇的鄰居紛紛笑瞇瞇地和我招呼,惋惜著我們就要搬家的事實。走沒多久,我便提了一大袋鄰居們分送的水果點心。

我很喜歡街坊間的親切,也許大家並不富有,但都有善良的心。若社區有人生病了,總會有人探望的,若孩子們吵架了,叔叔阿姨們會笑嘻嘻的拿糖果勸開,逗著孩子們牽手合好。

這些叔叔阿姨們看著我們長大,也都很疼我們。我長到這麼大了,口袋裡卻從來都不缺糖果,就是被他們寵出來的。

要離開了,真是不捨啊。

社區有個小小的公園,大榕樹下有一只孤單的輪椅,上面坐著鄰居奶奶正曬著太陽。

鄰居奶奶年紀很大了,大到都記不得自己家人了。奶奶的媳婦大概又有事忙了,有時將奶奶推來樹下就跑得不見人影,不過社區裡如果有人看到奶奶一個人坐著,總會抽空在旁邊椅子坐著陪陪奶奶。

奶奶是個好聽眾,她從來都不會批評,也從來都記不住我們的抱怨。

我走過去坐在鄰居奶奶旁邊,仰首望著樹頂曬下的陽光。

「奶奶,我不想走……」

我輕輕的說了,告訴奶奶我多麼喜歡這裡,我不想要搬家。

奶奶如往常般彎著嘴看著我微笑,只剩一顆門牙的笑卻很撫慰,這樣的奶奶看起來比我還小也更加單純。

我很想哭,但仍努力將眼淚嚥下,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突然間,奶奶伸手抓住我的手,我嚇了一跳,因為奶奶平時都認不得我,也從來不曾有過什麼動作。

她笑得那樣的和煦,看著我的目光溫暖如陽光,我任由她將手腕戴著的佛珠褪下再戴到我腕上。

「乖,阿晴,好乖,好乖……」

奶奶口齒不清的說著,我的眼中裝滿了淚水,再多一點便會潰堤。

我撫著手腕上的佛珠,凹凹凸凸珠子觸感卻很溫潤,奶奶必定已經戴了很多很多年了。

這麼珍貴的告別禮物,我想說些什麼卻梗在喉頭,最後我飛快的跑回家,從剛封起的箱子裡挖出一隻紙摺的孔雀,那是我前天才學會折的。

再度跑回公園,我氣喘吁吁地蹲在奶奶腿邊,將那隻孔雀放在奶奶的手心裡。

奶奶笑得更開心了。

奶奶,我有空會再回來的,一定會的。



【搬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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