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9

南離之書 第一章 默書

「什麼!」濃眉大眼的少女大叫:「默王子準備邀請二年級的周大小姐?」

個子嬌小的同伴不悅地推了她一下:「楊筱婷妳這八婆!不要那麼大聲啦,被周大小姐的跟班聽見怎麼辦?」

「天啊!默王子要死會了嗎?而且還是那個只有一張臉能看的女人!我不能忍受她站在默王子的身邊啊!」楊筱婷放低音量,卻扯著髮尾受不了地煩惱著。

「我也是啊,那女人怎麼配的上默王子。」另一位同伴露出快要哭出來的神情。

她們所在的私立高校每年年末都有一場畢業舞會,即將畢業的三年級可以邀請其他年級的學弟妹,剛進入高中部的可愛新生,才剛開始期待卻聽聞這個悲傷的消息,「默王子後援會」的成員每個都搖頭又頓足。

唐默書,少女們口中的默王子,是高校男生裡最顯眼的存在。他又帥又會打籃球,「校草」的殊榮早在他兩年前他剛入學就發給他了,女同學還為他成立了後援會,範圍涵蓋高中與國中部整整六個年級,後援會每場球賽都喊得比啦啦隊還大聲。

她們的後援會還不只有打氣的功用,她們還收集了默王子所有的資料,小至他喜歡的音樂、食物大到他所有參加過比賽的資料彙集,她們每個都是會走路的默王子資料庫。

「吳欣梨,妳不是說默王子應該不喜歡女生嗎?」楊筱婷對著同伴發火。

默王子在高中三年內對任何女生都保持著足以說是客氣的距離,又默王子和幾位死黨走得很近,於是腐女同學便推導出這種自欺欺人、大家都能歡樂接受的結論。

幾位少女都快哭了,這時候楊筱婷才熊熊想起還有一位安靜的同伴。

「以夏,快醒醒!」她用力搖晃吃飽午飯正趴在桌上休息的同伴:「快醒一醒!」

趴在桌上的少女挺起身子揉著眼睛,楊筱婷的目光習慣性地避過她半張蓋滿醜陋紅斑的左臉,沉聲問:「喂!默王子有沒有跟妳說過,他舞會要邀請誰呢?」

以夏呆呆地看著桌面半晌,這才默默搖頭。

楊筱婷抓住她的手討好地搖晃:「那今天回家的時候,妳可以幫我們探聽看看嗎?」

以夏無所謂地點頭,楊筱婷大喜:「這就說定了,一定要問,絕對不可以忘記唷!」

以夏又點了點頭,楊筱婷這才將她的手放下,頗感可惜地感嘆道:「如果以夏也長得像周大小姐那麼漂亮就好了,默王子喜歡妳也好過被那女人賺到……」

敏感的同伴偷偷給她一拐子,她很快地禁聲縮了縮脖子。

看到以夏的神情仍像沒聽到這話,眼神也是堆著單純的渴睡,楊筱婷這才笑著拍拍她的頭像拍小狗般。

「好啦,不好意思吵醒妳,乖喔,繼續睡吧。」

洪以夏,大家都迴避地去掉姓來呼喚她,就恐怕叫全了會落得歧視的名聲。

她身上帶著出生便有的猩紅胎記,布滿整隻左臂一直延展到半張左臉,小的時候,從來沒有人願意正眼看她的左臉,其他小孩總是用「紅面鬼」來嘲笑她,時常拿小石子丟她打鬼。

直到唐默書一家搬到隔壁,她才第一次有了位不會恐懼她的小同伴。

第一次看到她的臉,唐默書甚至沒有露出噁心的表情,而是好奇地問她可不可以摸摸看。

後來他們便常玩在一起,直到他們各自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到現在仍是每天一起上下學,她是唯一和他親近的女孩子。

這也是同伴們會將她當成朋友的原因。

對於她是默王子最親近的女生,沒有人卻會對她感到警戒,畢竟王子怎麼會喜歡這麼醜的女生?現實不比言情小說,她的個性各方面也是平庸至極,私毫沒有吸引人的地方。

大家都私下讚美唐默書,他果然溫柔又善良,王子一定是可憐她都沒有朋友,於是女孩們也紛紛施捨她們珍貴的友誼。

從來都沒有人問過洪以夏願不願意接受,就像是丟了錢幣給乞丐一樣,缺水的土地哪有將甘霖退回的權利?

於是以夏成了後援會的一員,應該說她是重要的線人,然後才是大家的朋友……或者說,是楊筱婷的朋友。

這間私人高校的學生,一個比一個更嬌貴,哪個女生願意正視她那張恐怖的臉?

確認不論和她多要好也得不到王子的青睞這個殘酷事實後,也只剩下楊筱婷願意看著她的臉和她說話,其他人都任由楊筱婷成為和她溝通的中間人。

但即使是楊筱婷也無法喜歡這個女生。

人長得醜也就算了,她的個性一點也不可愛,不會主動和人交好,總是和人冷漠疏離。

她平時成績也只是普通,大部分時間都在對著窗外發呆,時常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總喜歡看著天空出神,每次都要叫好幾聲才會回神。

有些日子裡,她又時常一下課便趴在桌上補眠,女孩子的那幾天嘛,大家默契地裝出體貼,心裡卻都不爽她那無精打采的死樣子。

也難怪只有王子才願意當她的朋友,王子真是太善良了,楊筱婷在心中默默為王子尖叫。

不過她也算是好人吧,至少她願意當她的朋友,默王子說不定也注意到她的善良了,楊筱婷忍不住揚起嘴角。



回家的路上,以夏無精打采地踢著路上的小石頭。

「以夏,又做了那個奇怪的夢嗎?」和她並肩而行的同伴體貼地問道。

「嗯。」

也只有默書知道她每次做了那個夢之後,她總會一整天都無精打采,心神猶未能從那個夢裡抽出。

「對了默書……你畢業舞會準備邀請誰呢?」

即使心情低潮,她仍沒有忘記朋友再三的交代,楊筱婷下課前又提醒她好幾次了。

她等了許久卻沒有回應,她緩步等答案,卻只聽得一聲不悅的悶哼。

「是妳身邊那群三八要妳問的?」他揚起好看的眉,語調卻是冷冽:「別理她們了,跟妳說了多少次,她們只是在利用妳,這樣的朋友要來幹什麼?」

是了,也只有她才知道「善良又溫柔的王子」的真面目,他其實並不是個好好先生。

以夏無所謂的聳聳肩:「不想說就算了。」

「那我如果說我想邀請妳呢?」

以夏慢吞吞地轉頭看他,默書也正笑嘻嘻地望著她,他是唯一和她一起走路時會走在她左邊的人。

「不要害我。」以夏直接回拒,這個人只是喜歡逗她。

「就知道妳會這麼說,我已經想好了要邀請的人了。」

「喔。」

「就喔啊?妳怎麼不好奇?」

「你想說自然會說。」

反正她問了,默書回不回答是他的自由,她本來也沒有義務要幫同學探聽到真相。

以夏將目光投入染上半邊霞色的天空中,微微失神地看到了很遠的地方。

「妳喔……真是不像蛛兒。」默書感嘆地壓著她的肩膀,以夏受不了地橫了他一眼。

默書總說他最喜歡的金庸女角裡便是蛛兒。

動不動就感嘆她一點也不像蛛兒,她也只能回他不似張無忌。

兩人打鬧間便已回到家門口,這時的以夏相信,他們的友情能一直都這樣單純下去,永遠都會是這般毫無負擔的好朋友。



以夏喜歡看著天空,她可以看很久很久都不會感到厭煩。

當她坐在很高的地方仰望天空時,她總有種感覺,說不定她隨時都能長出翅膀,自由自在地翱翔於空。

只有天空容得下她,地面太汙穢,她不喜歡人們看著她的眼神。

有時候會有想跳下去的衝動,但她最終仍是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塵,重新回到人群裡。

她還有爸爸媽媽,也有默書這位好朋友,於是她無法離開。

但身體裡的那份悸動又是怎麼一回事?

她是屬於天空的,或許上輩子她曾是隻小麻雀,她總覺得和這世界的一切格格不入,她的顏色一開始便不對。

沒有人愛她,她也無法愛人,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少了什麼?

總是待在地面她會無法喘息,於是她時常在天黑後偷偷跑到大樓的天台上去喘口氣。

以夏家的大樓位於城市邊緣的小丘上,坐在天台上可俯覽整個城市,可以欣賞到一整片染著汙濁的光輝。

發現她這個怪僻之後,有時候默書也會在做完功課後跑到天台陪她看天空。

星星?

不,城市的光害太嚴重,星星已經成為故事書裡的幻想,但是以夏還是喜歡坐在天台邊緣,整個城市都在腳下很遠的地方,這樣的感覺真好。

夏至未臨,天台上方壓著重重烏雲,沉重水氣壓得人心浮氣躁。

這樣的天氣裡,以夏卻感到很是愜意,天台沒有護欄,她雙腳懸空地坐在邊緣,輕輕地哼起歌來。

「妳在唱什麼?」默書在她身邊小心坐下,還不忘抓著她的手臂怕她摔下。

「我也不知道,就亂哼。」她愉快地踢著小腿,又繼續哼著不成調的曲子。

默書看著她的左側臉,其實那整片紅色胎記並不難看,她的膚質本來就不錯,這半邊臉也只是顏色怪異,或許遠看像是被火燒炙過,但他摸過,實話是觸感真的滿不錯的。

他們就這樣並肩坐了許久,默書總是會挑一些球隊裡的趣事逗她發笑,對以夏來說,默書從來都不是女孩們口中的默王子,他只是鄰家愛說話的小男生,也是她最好的朋友。

這位好友還喜歡損人,總是會取笑那些總在球場上對他尖叫的女孩,都是她們害得他們罰球率偏低,想想當你想專心讀書卻有蒼蠅蚊子不斷在耳邊鳴叫的感覺。

他的隊友時常對他抱怨,沒有私下祭出阿魯巴處罰他這個球隊罪人就算對他夠好的了。

以夏時常被他逗得大笑,最後雨落下之前兩人搭著肩下樓回家。



「啊!妳沒有問嗎?」楊筱婷誇張地按著額頭嘆氣。

「我問了,他不肯說。」以夏也很想嘆氣,這些同學根本沒在聽她說話。

「為什麼問不出來呢?啊,羅密歐啊羅密歐,為什麼你會這麼神秘呢?」

「對了,那默王子有沒有跟妳說過他有沒有喜歡的女生呢?」楊筱婷拉著她的手問得熱烈。

「或是男生呢?」另一位同學則是眼睛發亮地插了進來。

以夏不著痕跡地將手抽回,搖頭。

默書說過很多次了,他在三十歲前不打算浪費時間談戀愛,對於這點他很固執。

後來以夏被楊筱婷埋怨了大半天,就連她也得不到答案,默王子的舞伴卻更神秘了。

為什麼三十歲前不打算談戀愛?

這個傍晚,她在天台上問了他這個問題。

「真不知道妳們女孩子在想些什麼?」他挑著好看的眉,受不了地搖搖頭。

「為了戀愛而戀愛?我不想像我那個不負責任的父親一樣……」

學校裡很少人知道,默書的家庭是單親家庭,他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便拋家棄子跟著陌生的女人離開,他母親辛苦地獨撐一個家,於是默書比同齡人還要早熟,不負責任的婚姻是他的大雷。

「所以我打算將來要努力工作,三十歲前我要自己買房子,還要有一定的經濟支援,最少要能讓我的家人舒服的過日子……在那之前我不會戀愛,我不要那麼不負責任。」

以夏默默地看著他的側臉,默書是那樣的自傲且自信,他說這話時,眼神那樣的堅定,以夏實在很羨慕默書的堅強。他似乎從來不曾迷惑過,總是很清楚自己的方向,明白自己想要什麼。

不像她,她很茫然,未來對於她宛如堆著迷霧的迷宮,她覺得自己迷失了好久。

有時候她會懷疑她被生錯了地方,這個世界好陌生,她總覺得自己缺了什麼很重要的東西,或許像是……一對翅膀?

她嘆口氣,人怎麼可能會有翅膀,她一定只是想逃避這個世界罷了。

「如果是默書的話,一定沒有問題的。」她真心道。

「以夏果然就是以夏,不會問些奇怪的問題。」默書微笑看她。

「什麼奇怪的問題?」

「其他人總是會問,到了三十歲喜歡的女生都被追走了,沒得挑了。最後不是還是光棍一個?」默書無奈地攤手。

「哦?會這樣嗎?」

「不會。」默書斬釘截鐵:「我有想要守護的寶物,我的寶物只屬於我,到三十歲時,我一定會有能力保護好我的寶物,我也有自信我的寶物一定會等著我的。」

說這話時,他的目光柔和地在她的臉上,以夏驀然感到臉頰都燒了起來,她忙將臉偏開。

她的反應換來一抹嘆息。

「對了,妳還有夢到那個夢嗎?那個男人還有出現?」默書轉了話題。

雖然默書知道她常做一個怪夢,但是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以夏總是微妙地避過了關於夢裡那男人的細節。

但他很在意。

雖然從以夏的話語中只知道有這樣一個男人,但以夏的表情就已經洩露太多。

「沒有。」以夏搖頭,腦中卻晃過那個男人的背影,她不禁恍神。

看著他的時候,她會覺得很放鬆,就像是仰望著廣大天空的那種感覺,總覺得他是和天空一樣巨大的存在,很溫柔,卻也很殘酷。

對於他懷抱著怎樣的情感,以夏也不清楚。在那個夢裡,她可以體受玉座上那女人的情感。

她很愛他,如果那麼猛烈又自殘的情感就叫作愛的話。受到她情緒的感染,以夏也對於夢中的男人懷抱著微妙的情感。

或許是仰之彌高的尊敬,又或許是因為那雙眼睛太古老,她只是想要多看一眼,她也理不清自己的情緒,比貓咪玩過的毛線還要紊亂,她卻不認為自己能夠如同夢中的女人那樣愛上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實在是太遙不可及了。

她有些煩惱地扯了扯袖角,因為左手臂上佈滿的紅斑,即使盛夏她也只能穿著長袖遮掩。

「啊,好想去海邊走走。」她也不知道為什麼便冒出這句話來。

「那周六一起去淡水走走吧?反正很近。」默書站起,伸手將她一把拉起:「走吧,有些晚了,我們回去了。」



鏡子起了霧,有著大片紅斑的手一把將鏡子擦出一角明淨。

剛洗完澡,她赤裸著身體站在浴室的小鏡子前,一小角空影映出宛如被火燒灼過的面容。

她用手掌遮住左邊,右邊半張臉明明淨淨,卻是那樣堅持地普通著。有一點蒼白,淡淡的眉毛,不怎麼挺直的鼻子,嘴脣也是乾燥而單薄。

其實除去了臉上的紅斑,她就像是路上一把抓的普通女生一樣,她和她們並沒有兩樣。

而她的個性也是一點也不突出,成績也只是普通,也從來都沒有特別的想法。

這樣的她竟能和那麼堅強又特別的默書當朋友,對於他們倆人的友誼她卻也時常感到不安退縮。

如果……如果默書只是將她當成小跟班,當成普通的鄰居一般,或許她會好過一些。但有時候默書看著她的目光卻像是正看著一個她也不認識的人,當他說出寶物那兩個字,她莫名地脹紅了臉。

一定不是在說她,但默書那傢伙實在太可惡了,為什麼要用那種眼神看著她,說出那麼曖昧的字眼?

嘆口氣,她穿上睡衣回到房間,桌上擺了盤切好的水果。

是她那溫柔的母親,以夏微微一笑,她實在很幸運,父母疼愛她也放任她的任性,從來不曾要求她要成為她不屬於的人。



周六,晴天。

相約要去海邊的兩人一大早便打算出門,洪媽媽微笑著迎進隔壁的小帥哥。

「以夏還在換衣服,女生總是比較慢,你坐著等她一下。」

洪媽媽和藹地打量他:「默書好像又長高了。」

默書客氣地回了幾句。他很喜歡這位溫柔和善的阿姨,他猜想,以夏溫婉的個性或許是遺傳自她的母親。

等到兩人要離開前,她還貼心地為兩人準備小點心要他們帶著。

「媽媽,謝謝。」以夏接過便當盒放進袋子裡,訥訥地道謝。

「傻瓜,哪有孩子跟媽媽說謝謝的?」洪母摸摸她的頭,目送他們出門。

一出公寓,默書就捉狹地嘲笑她連對著自己的媽媽都要說謝謝,以夏紅著臉,沒辦法她已經習慣了。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無法和自己的父母很親近,總像撿回來的孩子一樣生疏。

爸爸媽媽都對她很好,但她就是沒有辦法像其他人家的孩子一樣,毫無芥蒂地和父母親近。

而她的父母也不介意,應該說,他們對她放任的程度幾近於不關心,這點卻是她無法對外人明言的。

捷運直達淡水老街,他們趁著時間尚早,人猶少的時候漫步在微涼的街上,大部分的店都還未開,只有幾間豆花店空蕩蕩的只有幾位客人。

最後在兩人都喜歡的豆花店二樓坐下,那裏有個面向觀音山的小陽台,他們便坐在陽台上觀潮。

默書讓她先選位置坐下便到樓下點餐。

以夏選了個面對海景的位置,雙手捧著臉頰,望著平靜水面,心情也靜了下來。

堤防上行走的人很少,大多都是情侶,一對對並肩漫步水邊,時不時分享同一個摩天輪冰淇淋。

她才正想著等一下也要吃的時候,遠方一對與眾不同的行人引起她的注意。

情侶之間,有一對行人宛如兄妹。兩人皆背著她往另一端走去,當她的目光落在小女孩身上時,她正好扯了扯同伴的袖角,動作像隻撒嬌的小動物一樣很是可愛。

同伴不知道說了什麼,小女孩步伐輕快地像隻小雲雀,側著頭對著同伴露出可愛的笑靨。

那是個很有感染力的微笑,以夏的臉上也亮起淡淡的笑。

目光游移,看背影,小女孩的同伴身段高挑應是個帥氣的青年,她却突然像被打了一個大棍子,雙手緊張地抓著胸口。

太熟悉了,那個背影,即使他的裝束不同,但以夏卻幾乎無法呼吸,應該是那個人沒錯。

在她回過神來之前,她已經跌跌撞撞地衝下樓,默書正巧捧著托盤上樓卻差點被她撞到。

「以夏,妳要去哪裡?」

他的呼喚猶在耳邊,以夏卻已經跑了出去。

在哪裡?從哪裡可以從老街轉到堤岸?

她著急地沿著老街奔跑,差點撞到幾對戀人,行人對著她慌張的背影指指點點。

終於找到可以切到堤岸的小巷子,她加快了速度跑了近去,卻在臨要出巷口前撞到另一位路人。

猛地一撞,對方沒有跌倒,以夏卻踉蹌撲地,膝蓋火辣辣地擦破了一片。

「妳……」對方似乎被她嚇了一跳,伸手想要扶她起來。

她一抬眼,被她撞到的少年的姿態落在視網膜上,那是個異常漂亮的少年,而他在看到她的那霎那露出驚訝的表情。

「鳳雛殿下!」少年發出語音不明的低呼。

又是一個被她臉嚇到的人,她苦笑,低頭說了聲「對不起」便勉力站起從那少年身邊跑過,那少年似乎抓住了她的衣角,她什麼也沒想地甩掉繼續往前衝。

她喘息著,痛恨自己平常不常運動,才跑這幾步路便喘成這樣。但她不願停下,一拐出小巷便往那青年的方向跑去,將路人的低笑聲拋在腦後。

但跑了幾步,她卻發現那個人已經不在視野盡頭,連同那個小女孩也不見了。

步伐一緩,手腕卻被大力抓住,她這才腳一軟地跌坐地面,仰頭望著抓著她手腕的人。

「以夏,發生什麼事了?」

默書的俊秀面容上堆著重重擔憂,他也不扶她起來,直接蹲下和她對視。

「不用怕,如果有什麼問題可以相信我的,究竟怎麼了?」他的緩和語音有著讓人信任的力量。

「我看到他了……」她的聲音不由自主地顫抖著。

「誰?」他皺著眉頭,手掌壓著不停顫抖的她。

「真的是那個人,不是只有在夢境裡,他真的存在……」她突然感到很害怕,腦海中一片混亂。

「那個人?」

不理會路人投來的探測視線,默書將她扶到提防邊坐下。

「妳的膝蓋……」他擰著眉頭,一雙明亮的大眼睛染著薄怒:「是被人推倒的嗎?」

以夏搖頭:「是我自己跌倒的。」

默書也忍不住搖頭。他已細心地將兩人的背包攜出。他拿出衛生紙和帶來的礦泉水,半跪在她面前專心地幫她處理傷口。

以夏看著他用心地用沾濕的衛生紙將她膝蓋擦傷處擦淨,他是那樣小心翼翼,就恐弄痛了她,眉間凝著的專注讓她心口一熱。

但她還是無法不在意,目光一直往河堤的另一端飄去,視線在行人間巡迴著,找尋著那個熟悉背影。

「妳在找誰?」

原來默書已經處理好她的傷口在她身邊坐下。膝蓋擦了涼涼的小護士還貼上OK拌,默書向來都準備齊全。

「我……我也不確定……」

以夏訥訥地垂下頭顱,這時候她才暗暗地責怪起自己的莽撞,她也不知道為什麼適才會像著了魔一般,或許只是個有些相似的背影罷了。

畢竟夢境和現實還是有遙遠的距離,一定是她弄錯了。

但為什麼心裡那份悸動還是那麼真實?像是喉間梗了除不去的刺,那對行人的背影便印入了很深的記憶裡,擾得她的困惑宛如亂糟糟的毛線一般。

「是夢中的那個男人嗎?」默書冷然問。

以夏不想騙他,只能微微點頭。

「如果是我的話,難道不行嗎?」

壓抑的話語,像是從喉間喊出一般,卻被緊緊地壓縮成塊。

以夏睜大了眼,不懂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她看到默書的眼底像是壓著兩道疼痛的火焰。

「以夏,我喜歡妳。」

默書深深地看進她眼裡,於是她知道他是認真的。

錯了,她彷彿聽到什麼脆弱的東西破碎的聲音,為什麼一切都亂掉了?



以夏很煩惱,為什麼她才高一就得煩惱這些感情的問題?

那一天,默書也不要求她有所回應,遠本愉快的出遊日最終還是被她毀了。

他們回到家,像是什麼都不曾發生過,他們還是會一起讀書作功課,會一起坐在天台聊天,像是默書從來都沒有向她告白一樣。

但還是有什麼被改變了,兩人間的距離突然滲入了無法忽略的曖昧。

她覺得似乎兩人已經走得太近,但是又比從前毫無芥蒂時來的遙遠。

接下來便是兵荒馬亂的時期。邀請函四處飄揚,她們那群女孩間有幾位被三年級生所邀請,於是女孩們在忙碌的課業縫隙中到處試禮服找配件,默王子也跟著球隊東征西跑,似乎忙到就要沒有時間參與舞會。

邀請舞伴可以不公開,許多人都是到當天會場才知道哪一對會相抉出現,於是沒有人知道王子的公主會是哪位?

以夏也一直都沒有人邀請,而所有人都對此不感訝異,應該說,如果有人邀請她才是讓人驚異的事情。

所以女孩們去挑晚禮服的時候總會默契地忽略她,幾乎像是做賊一樣,在她面前完全不敢提到關於舞會的話題。

並不是怕她會難過,而是怕自己得負起不屬於自己的麻煩。

反正以夏原本也不打算參加,她其實並不介意女孩們在她面前歡快的討論舞會的準備瑣事,但大家偷偷摸摸、小心避開她的行為卻讓她有些難受。

直到舞會前夕,默書仍是閉口不談他的舞伴,一有人問便幽默地帶過話題。

夏至剛過,畢業舞會當日便空出來給一整天讓參加的畢業生使用。

時值舞會前夕,傍晚兩位好友趁著涼風微微吹散暑氣,又一起坐在天台邊看著城市晚景。

以夏也不知道為什麼,她心裡有些煩悶,就是向來喜歡的天空也無法讓她開懷。

突然有些介意,她想要知道默書的舞伴是誰?卻沒有開口的勇氣。

平常她不是這樣的啊,以夏更悶了,她明明就是什麼都能和他說的好朋友,為什麼這麼簡單的問題臨到嘴邊卻不敢問?

默書難得如此安靜,坐了許久只是看著遠方不知道在想些什麼。真好笑,今天是怎麼回事?他們角色對調了嗎?

以夏忍不住轉頭看他,這時她才發現,原來默書長得這麼好看。她的目光描繪著他光潔的額頭,他高聳的鼻梁,最後停在那形狀好看的嘴脣……他的嘴脣的邊緣很有個性的微翹,顏色卻是盛開的櫻色,她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一回事,竟然就臉紅了。

這時候她發現默書不知道什麼時候也轉頭看她,愛笑的眼睛捉狹地凝成一線,她感到自己像是做壞事被抓到的小孩,眼睛不知道該往哪裡擺。

還好是晚上,她只能祈禱對方沒有發現她的窘況。

「你……」

「妳……」

兩個人同時撞話,禁口,於是兩人相對大笑,這才找回一點往昔的輕鬆氣氛。

「你先說吧……」以夏無所謂地擺擺手。

「女士優先。」書默摘下國王的禮帽劃了半圈。

「嗯……你明天的舞伴穿怎樣的禮服呢?一定很美吧?」她打算採用迂迴戰術。

「我還沒看到,所以我也不知道。」

「喔,辯方請問。」不知道該問些什麼,她乾脆將發問權丟回給對方。

「嗯……」書默沉吟了半晌,這才淡淡地問了:「妳夢中常出現的那個男人,他……妳很喜歡他嗎?」

這個問題讓以夏一梗,她突然覺得很生氣,一轉身便跳回天台。

「有點愛睏,我要回去了。」

「這麼早妳想要入夢去約會了嗎?」

默書的冷漠語調在她身後敲打著脆弱神經,她實在氣得很想將他一把推下天台,從此不用再因為他而感到煩惱了。

今天究竟怎麼了?她有些暈暈然,為什麼他們兩個會失常地互刺?

以夏不再理他,用力將天台的鐵門摔在後方。

背後,似乎有熟悉的冷笑追逐著她直到她躲到房間裡頭。



她不懂為什麼默書那麼介意她夢中的那個男人,那道背影成了卡在兩人間的橫膈。對她來說是丟之不去的骨,對他來說是梗在喉間的刺,誰也無法輕易地不介意。

畢業舞會,默王子和一年級的校花學妹相偕出場,讓整個三年級都沸騰起來。

金童玉女,校刊上是這麼形容的,一對璧人在照片裡那麼的相襯,甚至將同學們收集的明星照片都比了下去。

後援會還洗了一整套的海報,這套海報在學校裡大賣,楊筱婷還喜孜孜地塞給她一張海報,她便貼在房間裡在女主角臉上畫上貓鬚小花,沒事便拿廢紙團丟海報上的男女練練手勁。

沒錯,她受到刺激了。

那張海報裡,他幹嘛用那麼溫柔的目光看著那個女生?

哼!眼睛還像是電不用錢的放著電,一想到後援會那群女生那副被電得暈頭轉向貌,她就又揉了張紙往男主角用力砸去。

那個女生真的很漂亮,打扮起來像個芭比娃娃,據說還是個混血兒,這樣盛裝的她站在他旁邊才不感失色。

可惡,還笑得那麼燦爛,像是怕人不知道她有多開心一樣。

以夏又揉了個紙團丟去。

但她也無法想像自己站在他身邊的模樣,一定很滑稽吧?她覺得好想哭。

混蛋默書,為什麼要跟她說那一番話,害她沒有辦法再將他像以前那樣當成普通的好兄弟,一切都是他的錯啦!

以夏悶悶地倒在床上,將臉埋在枕頭裡。

自從畢業舞會之後,她就不再去天台看天空了,心裡很不舒服,甚至她也不等默書球隊練習結束,每天都避開他自己上下學。

默書似乎也忙,據說那個同年級的校花女生時常去找他,兩人走得很近,許多人都在傳默王子終於要被攻占下來了。

對此,整個後援會的女生對著校花露出強烈的敵意,楊筱婷氣的將海報上的美麗女孩用刀片裁下,貼在教室後方還提供飛鏢讓大家發洩。

以夏當然也愛用這項服務。

「以夏,默王子真的要死會了嗎?」楊筱婷擤了擤鼻涕,鼻音還是很重。

「不知道。」對於這個問題,以夏永遠都是這三個字。

「完蛋了啦,現在連默王子都忘記以夏了,這個重色輕友的前兆實在太糟糕了!」另一個女孩乾脆趴在桌上開始哭。

以夏不理她們在後方哭天喊地,無聊地趴在桌上對著窗外發呆。

天空是淡淡的藍,她實在好懷念天空。

趁著午休班上仍是一片混亂,誰讓班長和風紀股長都是默王子的死忠粉絲,以夏悄悄地離開了教室,想要混到頂樓去發呆看天空。

才剛離開教室,卻倒楣地在轉角處遇到班導師,她僵在當場無法動彈。

但老師似乎沒有注意到她翹午休還在外面亂跑,看到她時高興地叫住她。

「洪同學,這位是你們班的轉學生,妳幫我先帶他到班上安置好,老師等一下第一堂課再來介紹新生。」

也不等她反應,班導急急忙忙便往回走去,留下兩個陌生人尷尬對望。

那位新同學看到她時眼睛卻亮了一亮,像隻怕生的小貓般靠了過來。

「鳳雛殿下,在下終於找到您了。」

「蛤?」



轉學生青寰成為一年級的話題人物。

宛如從漫畫裡走出來的纖細美少年,這是同學們對他的形容。

但他卻像隻走錯地方的小貓,對著任何的善意都露出疏離的敵意,整天卻緊黏在以夏身邊,被以夏糾正過好多次才敢叫她的名字。

這位纖細的,有著硬質美的少年擁有乳白色的肌膚,漂亮的眼睛周圍泛著漂亮的桃粉色,眼眶下卻有濃重的青色眼影,單是轉動視線便像在挑逗人一樣,又像是走頹廢風的社團主唱,他的眼神卻總給人遙遠的距離感。

同學們偷偷猜測他用了哪種牌子的眼影,他長長的劉海總遮住大半張臉,所以沒有人能確認是否真是彩色眼影。

但和他能夠靠的很近的以夏卻知道,那是他天然肌膚泛出的色澤。

同學們都很興奮,終於出現了可以接替默王子的校草候選人,而且還是漂亮度和默王子不相上下的少年。

默王子成熟帥氣,青寰纖細漂亮,腐女們甚至私下開小花配對,聽說隔壁班女生還偷偷畫了同人本準備出本。

還好這些當事人都不清楚,可憐的孩子,以夏看著坐在她旁邊卻上課每堂都睡覺的小貓一眼。

因為青寰對其他人都露出敵意,只會對著以夏撒嬌及微笑,以夏便順理成章地接下照顧新同學的工作。

又很巧的,新同學竟然也和她住在同一社區,她便上下學都帶著他一塊,雖然是同學,但以夏總覺得自己像是多了個弟弟一樣。

老實說,這種感覺她並不討厭,她對於青寰有種說不出來的親切。

她後來也想起來了,這個少年就是她在淡水時撞到的少年。腦中有奇怪的感覺,她卻抓不到亂飄亂跑的問號,究竟哪裡不對勁?

但有時候在走廊上和默書擦身而過的時候,默書落在她和青寰身上的目光更遙遠了,像是看著陌生人一般,以夏覺得很難過。

打破了,他們的友情就這樣碎掉了,再也找不回來。

再也找不回來那段一起在天台上看夜景聊天的歲月,再也找不回來一起上下學的時光。

如果他們沒有去淡水,是否一切能回到原點,老實說,她也無法確定。

每一天,鏡子裡她眼中的疼痛就多一點,卻怎麼也不及她曾在默書眼中看到的痛苦。是她造成的吧?原來默書被她傷害了那麼久,以夏覺得自己永遠都無法再從容地面對好友。

終於,有一天傍晚她像是作賊一般悄悄地溜到了公寓頂端的天台。

天台上無人,她這才鬆了一口氣,心裡頭卻有著微妙的失落。

她無精打采地在邊緣坐下,仰望天空卻再也找不到那種輕鬆的感覺,原來她早已習慣他的陪伴。

沒有他的天空太孤單太空寂,以夏這才明白了自己的心情。

胸口悶悶的,她覺得自己大概永遠都快樂不起來了,天空很大,她卻找不到可以聚焦的地方。

雖然仍是夏季,但畢竟高處不勝寒,她懼冷地抱緊了手臂。

驀然間,她的左手臂一直到整個左臉都火燙地燒了起來,她痛得尖叫一聲,眼前一黑,身體搖搖晃晃就要摔下天台。

同時間一個強而有力的箝握穩住了她,等那陣劇痛過去後,她才看清抓著她的人,默書擔憂的臉龐靠得很近。

這麼久沒見到他,以夏才注意到他瘦了不少,下巴都尖了,眼睛更大更亮,眼中卻壓著以前少有的憂鬱。

他讓她坐正便很快放開她,兩人一站一坐地相對,卻沒有人開口打破沉默。

最後她只是目送著默書離開,跟在他後面回到自己的家。



痛……好燙……

睡夢中,以夏的紅斑又燒了起來,她在劇痛中不住呻吟直至昏厥,然後她便做了個奇異的夢境。

她周身燃著炙燄,落在暗黑岩石上。

這是什麼地方?她摸不著頭緒地看著這滿目荒涼的極靜之地。

疑惑未去,她的身體卻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步伐堅定地向前走著,在這無風之域裡揚起一陣灼風。

天色墨黑沉重,地面疊滿墨金方石。

她走了許久,一直久到她感到無聊時,只見黑暗中出現一張蒼白面孔,在黑石間分外突兀。
她向他走了過去,眉若遠山,鼻挺脣薄,走到近處才發現那竟是一位穿著黑衣黑袍的俊美青年。

不知道怎樣會想到默書,她又暗暗一嘆。

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覆上他的額頭,那一瞬間那位青年長長的睫毛掙動,狹長的眼眸微開,瞳也夜般漆黑無底。她張嘴,吐出難明字句,內心流過一行心語。

吾以離迦古魯之名,賜汝名墨天,僅以此記為約,不棄不離……

語聲未完,那青年卻化為一陣黑煙包圍著她,她更熱了,臉上的紅斑像被烙鐵燒灼,那道黑煙繞著她的左臂如隻小火龍,烙進她的肌膚裡,她痛得跪地高聲呻吟,夢境裡墨金地面也因高熱緩緩融化。

意識朦朧間,似乎有人在呼喚她,她勉力睜開沉重的眼皮。

「殿下……殿下……」少年的劉海蓋住額眼,她看不清楚青寰的眼睛,只聽得他的呼喚越來越焦急。

為什麼青寰會在這裡?

然這個念頭只出現一霎那,她的精神被新一波的劇痛給擄獲。

她尖叫,但化為聲音卻只剩虛弱的呻吟,她敢發誓她的皮膚都燒了起來,一定有火苗竄出她的皮膚,她才會痛成這樣。

恍惚間,她的痛楚稍減,奇妙的清涼帶著微微的癢。

她辛苦地撐開眼皮,青寰的眼波流轉,抬著比女人更嬌媚的眸看她,她的手臂卻被抱在他的懷裡。他伸出小小的舌頭細細地舔著她的手臂,不知何時,她的袖子已被撕下放在一邊,被他舔過的地方頓失熱度。

這景象該說是琦麗的,甚至那少年的眼中還帶了迷濛的色澤,這樣看去竟是有些情色。

但以夏卻沒有力氣多想,閉著眼任由他像隻小貓般一路舔到她的臉上。

一定是在作夢。

她又昏昏睡去,這次卻真的作了個很情色的夢境。

她又夢到那個女人。

她果真很美艷,眼色如春,脣紅如血,她傭懶地躺在染金華被上,身上只著薄紗,將玲瓏身段襯得更迷人。

一個幼小的少年,大概十一、二歲的模樣,他穿著樣式怪異的長袍垂著頭站在金帳外,神色不安地絞著手指頭。

女人嬌笑著喚他,他怯怯抬頭,眼神無辜如小鹿,卻看的出是青寰小時候的模樣。

他笨拙地將繫在腰上的帶子解開,長袍落下露出光潔的背,裡面竟然什麼都沒有穿。

他在女人的催促下爬上了床,女人手指一彈金帳落下,帳中發出奇怪的聲音。

太糟糕了,以夏面紅心跳地驚醒過來,醒來時還不肯相信自己竟作了這麼奇怪的夢。

醒來時天已大亮,還好是周末不用上課,她慢吞吞地起身著衣。

睡衣仍是好好地穿在身上,袖子也好好的沒被扯掉,果然昨晚一切都只是惡夢。


但為什麼已經這個時間了,窗外仍是暮色四合?

她一邊著衣一面看著窗外,卻見到窗外的電線杆上密密麻麻地停了各種鳥類,牠們好像正透過薄薄的玻璃在看她,那些沒有情緒的眼睛讓她感到很毛。

突然間,那些鳥兒成群飛起飛出窗子框著的視野外,正當她兀自鬆了口氣時,黑呼呼的黑影已經就要撞到窗上,她被驚得退了一大步,卻是那些鳥俯衝就要撞破窗子。

一人突然擋到她身前,白皙纖細的手貼上玻璃,那些黑影便被彈開。

「您還好嗎?」那人回頭,卻是青寰擔憂的眼神。

還來不及追問為什麼青寰會在這裡,公寓另一頭卻傳來玻璃破碎及驚叫的聲音。

她一驚,那是父母的房間,正當她要跑出房間時,青寰拉住了她的手腕,她不知道青寰那麼纖細的手臂怎麼會有這麼大的力氣,她掙了幾掙卻掙不開。

「爸爸媽媽--放手,快放手啊!」她尖叫,卻怎麼也甩不開他的箝握。

「殿下,聽我說,這些鳥是針對您的,現在您肉身父母的情況不致死,但您過去只會讓牠們的攻擊轉烈,您要您的肉身父母死掉嗎?」

「針對我的?」她的腳一軟便攤坐地上。

「是的,真是抱歉,是在下的父兄唆使這些鳥兒攻擊您。鳥類絕對不會攻擊鳳鳥,但您還未覺醒,又這個世界的鳥類靈智未開……」

「你的父兄想殺我?」她愣愣地看著他。

「青寰對不起您,但現在不是解釋的時機……您必須要喚出墨天劍,這樣才有可能突破重圍。」

後方的雜聲漸小,以夏腦中一片空白。

她聽到外頭底下有人聲尖叫,這些鳥類竟也攻擊起路人來,她只感到手腳顫抖不停。

「都是我的關係?」

「殿下別擔心,在下父兄不會殺害無辜,這些鳥最多只擊暈無辜者,但是如果是您出現的話這些鳥恐怕會失控,這才可能會殺人。」

「可是……」她的父母可能傷的很重,她的眼淚在眼眶中打滾。

「鳳雛殿下,在下發誓,您的肉身父母絕對不會有事,頂多是點皮肉傷,在下願以我的性命擔保,但若您冒失跑過去我就無法保證他們的安全了。」

當他說話時,他一手抓著以夏的手腕,一手仍貼在玻璃上,黑影不斷撞上又被彈開,她實在很害怕,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殿下……」青寰滿眼歉意地放開她的手腕:「您仔細地聽在下說,在您覺醒之前,墨天劍是您的身份象徵,如果您能喚出墨天劍或許攻擊會少些。」

「墨天劍?」

「嗯,是化入您骨肉裡,鑲在左臂的那隻劍。」

「我要怎麼將它喚出?」

青寰頓了一下,這才回以抱歉眼神:「在下不知道您和它結盟的盟約是什麼?只有您才知道。」

「我……我不知道啊!」她飛快地拭去眼角淚水,眼神復轉堅定:「其實牠們都只是向著我來的吧?」

她不知哪來的力氣,猛地撐起身體望外跑去,青寰抓了個空,焦急地在她身後喊著:「殿下,殿下您快回來!」

為什麼是她?一切都亂糟糟的,她覺得好累,也懶得多想了。

同學們,父母,默書的臉在眼前晃過,還有那些鳥的眼神,一切都亂了,一切都錯了,她只想要飛出這裏,長出翅膀飛離這一切混亂。

牠們要殺她,那就只針對她吧!別傷害無辜的人!

只有一個地方能去!到天台去!

終於,到了她要跳下的時候,或許她沒有翅膀,但她也不願在地面活的如螻蟻一般。

她衝出房門,幾隻烏鳥撲上用嘴和爪攻擊她的頭,她只能用手臂護著手臉往大門移動,最後開了門衝到走道前還不忘將門摔上。

走廊裡很安靜,沒有鳥兒,卻也沒有人。

她這時才感到額頭上的抓痕火辣辣地疼痛著,頭髮也被利爪硬扯去一大搓。

然而她才沒放鬆多久,一陣撲翅聲在身後響起,她忙抱著頭就往樓梯處移動,尖銳的抓啄很快便讓她聞到自己血的味道。

好多好多的鳥,尖銳的鳴叫轟炸耳膜,她透過手臂間的隙縫只能看的到不同顏色羽毛翻動飄飛。

突然間一隻手抓住她的手臂,將她扯入門內將門摔在身後,又拉著她跑到房子一角將她推入儲藏室裡,自己也躲了進來。

儲藏室很小,也剛好只能容下兩人相擁而坐,靜室裡只聞兩人的呼吸聲,沉重。

沒有燈,光從門縫中晒下,他們剛好能看清彼此的面容。

「鳥在晚上的視力很差,我們在這裡躲到晚上再出去。」默書的聲音是那樣的沉穩,像是任何的恐怖都無法讓他慌張恐懼。

「喔……默書……」恐懼與疲倦便湧了上來,她窩在他胸口嗚嗚地哭了起來。

即使情況如此危急,但只要在他身邊就能不感到害怕,哭得累了,她平靜地靠著他沉沉睡去。



以夏或許不知道,對默書來說她已經不只是好朋友或是喜歡的女生,而是更為重要的存在。

默書總覺得她像是少了什麼重要的齒輪,也許就是這種不完整讓她和其他人都不同,或許她在人群裡格格不入,但在他眼裡以夏是特別的存在。

並不是眼睛所能見到的,她的胎記吸引到他,而是更深的、難以描述的氣質。

她在學校時常露出虛無的空寂神情。她在這裡,她又不在這裡。

默書無法形容他的感覺,他卻總會感到些許心疼。

但她看著天空時的神情又是那樣專注、近乎疼痛的目光,她會那麼認真地看著,這時的她有種無欲無求的聖潔質感,幾乎是殉道者相同的神情,這總讓他感到恐懼。

就怕不經意間,他會失去重要的寶物,怕她會張開翅膀便這麼飛走了。

所以他總會到天台去陪伴她,故意用很多俗事去打斷她望向天空的目光,讓她重新回到地面。

為了逗她笑,他很努力地練習說笑話,而當她跟著捧腹大笑的時候,他才覺得唯有那一刻她的目光真正的落在他身上。

但他也知道,她心中有不同的影子,幻影般的存在卻比他更重要。

他很在意,非常的在意,但以夏始終閃躲著眼神,不肯對他誠實,她的吞吐躲避傷到了他。

他原本是不打算去舞會的,但或許只是意氣用事,他約了那個一年的女生,那個女生也爽快地拋棄了她原本的男伴。

那之後他有在默默後悔了,每當看到以夏的神情,那悔意就更深了。

他究竟在作些什麼,什麼時候他也變得如此幼稚?如此不理智?

有些錯一但犯下,便會鑿開細小冰痕,讓縫隙加大。

他和以夏的距離更遠了,就像是站在破裂冰島上,隔著兩人的是自己的羞愧和對於對方的恚怒。

他摟著在懷裡睡去的女孩,眼睛裡卻閃著切決的光。

他坐在昏暗的小室裡一動不動,宛如早已化為一尊守護少女的僵硬石像。


等她醒來,外頭天色將黑,小室裡暗的只看的到彼此的眼睛。

她難得睡得不錯,醒來時不好意思地擦去嘴邊的口水,扶著他胸口的手摸到一抹潮濕。黑暗中她也不禁羞紅了臉。

這麼近的距離,聞著好友身上發出的味道,聽著他胸膛中沉穩的跳動,以夏感到很是平靜。

這時她才發現,她是多麼依賴默書,多麼習慣他身上的味道。

「妳喜歡那個人嗎?」默書卻突然在她耳邊吐息,她的臉頰莫名滾燙。

她怯怯地抬眼,默書伸手緊緊地捧著她的臉,兩人四眼靠得很近。

「是妳夢裡的那個男人嗎?妳喜歡他多過我?」默書壓低了聲音,幽暗中他的眼角透著水氣,那是幾乎讓人無法喘息、近乎瘋狂的銳利目光。

不對!不是他!

以夏有些恐懼他這樣的神情,她想要搖頭,臉卻被緊緊的制住。

「那麼……他能夠這樣嗎?」他露出個近乎執拗的美麗微笑,趁著以夏看呆的當下,他俯身吻了她。

那是個又深又狠,完全不容拒絕的吻,太近了,以夏只感到他的呼吸滾燙,她的臉頰也是滾燙,她胸口的氣都被抽乾,嘴裡都是他的味道。

終於在她就要缺氧昏厥的時候,默書放開了她,捧著她臉的手指輕柔撫著,像是捧著最珍貴的寶物。

半攤在牆上,她用力地張口喘息,她覺得再多幾次她的肺大概就要報銷了。

但沒呼吸到幾口新鮮空氣,視野一黑默書又俯面吻來,這一次他卻很溫柔地吻著,輕輕啃噬著她的下脣,溫柔地挑逗著她,等著她的回應。

她只覺得全身發燙,昏昏沉沉中,她笨拙地回吻,引來更猛烈的攻勢。

最後攤在他懷裡,僅存的力氣只能勉力推拒著他的胸口以保持距離。

太可惡了,這傢伙一定有練過,以夏無言地怒視他。

幽微的黑夜裡,兩人緊緊相擁於角落,彷彿全世界只剩下彼此的體溫是唯一的溫度,以夏頭腦因缺氧而轟轟地響著,所有的恐懼都融化於這兩個深吻中。

但以夏的腦筋卻打了結,實在是這天發生的事情都太匪夷所思,還有她實在不懂為什麼默書會喜歡這麼平凡的她?

她不懂,她真的一點都不懂。

但,算了,這樣也好,不必再跟對方確認彼此的情感,對她來說這樣就已經足夠。

她終於鬆了口氣,她是喜歡他的,她現在已經能正視自己的真實感受。

是的,她是喜歡默書的。

她張口,正想要對他坦承她的真實心情時,默書環著她的腰起身,打開儲藏室的門首先貓身鑽出,然後伸手將她拉了出來。

原來天色已暗,照進來的光卻是路燈的光。

果然鳥都不見了,兩人終於鬆了口氣。

「唐媽媽呢?」以夏這時才想起默書的母親。

「我媽媽這兩天到外地出差,我們先去妳家看看。」

他們穿過走道,以夏抖著手拿出鑰匙,因為太擔心了鑰匙還落到地上。

默書壓著她的手背要她安心,逕自撿起鑰匙幫她開門。

進門後,除了打破的玻璃及滿地的鳥羽外,以夏的父母連同青寰都不見了。

默書想了想,拉著她往外走:「這個地方不能久待,雖然不知道為什麼那些鳥為什麼會攻擊這棟大樓,明天牠們可能會回來。我們得換個地方。」

「我……我們還有哪裡可以去?」以夏擦去就要掉出的淚水。

「這麼大的動靜卻沒有警察關注,有問題,我們直接去警局報警,那裡應該比這裡安全多了。」

「嗯,好。」以夏溫婉地跟在他身後。

整棟大樓很暗,默書試了試走廊開關卻沒有用,果然大樓的供電系統也被破壞。

默書走在前面,背在後頭的手拉著以夏,以夏握著那雙厚實又溫暖的手掌,心裡頭是一片寧靜。

如果能和默書在一起,她什麼都不會害怕了,如果能一直都這麼下去就好了。

他們下了樓,一走出大樓,傍晚微涼的風讓空氣清爽許多。

以夏回望居住的大樓,沒有光,僵硬冰冷的建築宛如張大口等待獵物的野獸,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驀地,她有種不安的直覺,彷彿她永遠都不會再回到這裡。

這個想法讓她不住顫抖,手心冰冷。

四周很安靜,幾乎是不正常地安靜著。

沒有車子也沒有機車的呼嘯聲,就連整個城市日以繼夜的轟轟隆響聲也不見了。

默書警覺地停步,將她護在身後,黑暗中有不祥的振翅聲越來越多,越來越近。

他護著她很緩慢地往門口退去,臨到門口前黑壓壓的一片黑霧卻撲了上來,發出難聞的腥臭味。

「蝙蝠!」以夏只來的及發出一聲尖叫便被默書推進玻璃門裏,他將門摔上便往外跑去,黑色的猛地霧撲上,圍著他像是一大片人型飛霧。

以夏驚叫著拉著門把,但這時候門卻不幸卡住了,透過玻璃她看著那片黑霧走了幾步,越走越慢,最後倒下還往外爬了幾步。

她滿臉淚水,最後終於開了門,往那片黑霧處追了幾步,卻猛地響起青寰的警告,只要她接近牠們便會不分敵我的瘋狂攻擊。

她的存在只會傷害她所愛的人,爸爸,媽媽……和默書。

她默念著默書的名字,胸口像是即將要裂成兩半,但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黑霧散開露出倒在地上的人,以夏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她最終還是沒能夠向他告白,說出她真正的心情。

那霎那,她知道此生再也沒有機會了,命運就連說句再見的閒暇都不給她。

她不再猶豫拔腿往暗處盡力奔去,黑霧緊跟在身後,最後俱消失在無邊的黑夜中。

【第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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