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9

南離之書 第二章 遊民

主子,呼喚我……請以您的真名喚我……

眼前雜亂色塊與水光交錯,她一陣冷一陣熱,頭又重又痛,她咳嗽咳得宛如肺都快被擠出。
撥開蓋在臉上的報紙,她從隨便搭起的紙箱中顫顫起身,旁邊的遊民大叔還正大聲地打呼著。

明亮的光刺痛她的眼睛,她抬起因乾燥脫水而脫皮的手臂擋光,另一手則是拉緊了過大的外套,這是她在垃圾桶撿到的保暖物。

沒有人認的出來,這個身上泛出酸臭、頭髮全都糾結成團的遊民是個女孩子,她也不再開口說話,於是沒有人能認出她的真實性別。

甚至大多人從她那孱弱彎曲的身子和乾枯蒼白的膚色判斷,她應該是個老人,一個病得很重的遺棄老人。

離開家裡已經將近一個月了,但以夏也不是很確定,她已經失去了和時間的聯繫。

她無目地地漫遊著,不知道該往哪裡去。

那一日之後,她從拾荒老人的報紙裡讀到關於那日的後續,受傷的人都已無大礙,沒有報出重大傷亡。

雖說鬆了一口氣,但她知道,從此她便沒有家了。

她不能回家,不能回去那個有默書的地方,她是個不祥的人,她會將衰神引來,她會害了所有她所愛的人。

很多時候,活著遠比死去痛苦,但死亡的平靜又不輕易出現,她也只能勉強拖著殘弱的身子一日過又過一日。

這樣躲躲藏藏,那些鳥兒便找不到她,但是她還是不能待在同一個地方超過三日,附近鳥兒們打量的目光總讓她很緊張。

從前她絕對無法想像,原來就算一人沒有家也沒有錢卻還是能夠生存,如果這樣告訴過往的她,她必定會認為那只是虛構的故事。

而且她也無法想像,自己竟然會有勇氣獨自在外過夜,原來勇氣就像乳溝,需要的話總是擠得出來。世界上也沒有不可能的事,生命自會找到出路。

這個時候,她才發現,原來在她的城市裏竟然有這麼多沒有家的人。

她用手掩著嘴,將咳嗽聲悶悶地壓住,她不願吵醒隔壁那個對她很好的遊民大叔。

在自己都吃不飽的情況下,她卻受到這些人很多的照顧。

或許遊民們會因掙地盤而打架,但是看到景況淒慘的同伴也會大方地伸出手援助,因為他們是彼此的過去與未來,無助病弱的老人也是他們將來的景況。

他們會主動告訴他哪裡有在施食給流浪漢,哪裡比較擋風好睡覺,哪裡又會被警察驅趕最好不要去……

他們不怕她臉上的大紅斑,習以為常地正視著她的臉,雖然她已經髒的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她是如此的乾枯瘦弱,時常有比較會找食物的遊民將食物和她分享,幾乎是熱情地將原本就不多的擁有物分給她一同享用。

或許他們有的不多,或許他們身體酸臭說話魯俗,但他們對人卻有一份社會上少有的真。

以夏現在也已經能夠眉頭不皺地嚥下酸臭的飯糰,她不需要帶任何東西,不管走到哪裡總是能找到可以睡覺的角落。

她起身,將也是撿來的帽子戴在頭上,拉緊了領口動了動,身上的這件大衣和帽子就是她所有的家當。

她看到昨晚睡覺的紙盒旁多了個吃了一半的便當,她知道是遊民大叔趁著她睡著時放的,她感激地望了他一眼。

上頭轟轟地響著,車子在頭頂川流不息,能夠遮風避雨的橋底總是遊民們睡覺的好地方。

她今天又得離開了,離開前她試著將睡覺用的紙盒壓平,但手力已經虛弱到連跩都跩不動,她最後歉然地放下紙盒,只能讓遊民大叔來收拾了。

拿起那份被吃了一半的豬排便當,她壓低帽緣,孑然一身,繼續踏上沒有目標的旅程。



漫遊途中,她有很多時間可以看著天空。

雖然得在橋下街角過夜,她時常找個紙箱鋪地,豎起領口就躺著看天空,不管旁邊人來人往,也不理會眾人的怪異眼神。

當一個人擁有的不多,沒有能失去的東西,會介意的也不會太多了。

剛開始她當然也有一段羞愧的時期,總覺得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眼神看她,就算是附近沒有人,也總有附近的高樓大廈裡有人在觀察她打量她的錯覺。

後來便麻木了,她自活她的,她睡路邊也是她的選擇,和這些路人又有什麼相關?這些人和她一樣也不過是路過的人,沒有人屬於這條馬路,馬路也不屬於任何人。

她悶悶地咳著,勉力掙著眼睛透過往來的人群縫觀看天空,天空被高樓大廈擠壓成得很小,
天空更遙不可及了。

這麼小的天空,對她來說卻是一整個世界,所有的美好都在那裏。

時常會有人丟錢到她身邊,她便撿起來,存夠了就去買食物吃掉。

只是每次進去小七,總有很不習慣的感覺,一切都是蒼白而乾淨的顏色,她像是踏入了不屬於她的國度,店員的眼神也讓她感到拒絕。於是她總匆匆而入匆匆逃出,就恐怕她的呼吸也會將那蒼白的顏色染污。

也許她的外貌很髒,但她知道自己不髒,她活得坦蕩。

她花很多時間在睡覺,作了很多很多的夢。

她夢到了過去,夢到了從前的生活,那些夢境總讓她不想醒來。

她還作了很多關於天空的夢,夢中她長了翅膀,一鳴叫整片大地都在顫抖,她展翅便能輕易地俯瞰廣大土地,出生於大海上的風帶著她到達遙遠的彼岸。

但醒來後,她還是地上的一個卑微人類,得在垃圾桶裏找食物才能活過一日,兩隻越來越軟弱的腿也走不了多遠。

她只能是以井窺天的青蛙。

望著淡藍色的遙遠天空,她想,她一定是病了。



遊民也是有等級的。

大多人都有固定地盤,有些人還在橋下弄了個舒服的窩,甚至有彈簧床和收音機,她見過最齊全的遊民還有兩台腳踏車及一件西裝。

但是擁有越多東西的遊民,對於其他人越是戒備,總怕其他人會偷走他的東西,她還有見過養了一隻土狗的橋下遊民,遠遠地便被他放狗追咬。

是的,當遊民最不幸的時候,不是得接受路人的目光洗禮,不是被其他遊民趕出他們的地盤,不是被警察驅趕,而是被狗追。

很多遊民會兼拾荒老人,她很羨慕那樣的自食其力,還能順便作環保,對於這些人她向來都很尊重的,也不會去他們的地盤過夜引起困擾。

一個人有時候會很孤獨。

尤其是剛開始的時候,她悶到想要自殺,覺得了無生意。

為什麼人要活著?這樣活著又是為了什麼?

她覺得自己活得像一隻蛆蟲,得靠著別人不要的東西維生,她對於這個社會毫無貢獻,反而讓城市蒙羞。

但時間久了,當那股鬱悶感累積到極限時,就像是堵住瓶蓋的軟木塞彈開,她霎那間便不在意了,應該說已經麻木了吧?

而且仔細想想,她從前住家裏的時候,也只是個毫無貢獻的學生,吃得還比現在多,浪費的社會資源更多。

如果現在的她是蛆蟲,那過往的她是什麼?想到這裡她神經質地笑了,笑到咳嗽停不下來,滿臉乾掉的和潮濕的鼻涕痕交錯。

她有時候也會想要回家,或是回去家裏附近看一看。

但是除了怕她會害到他們,或許她更恐懼的是他們會認不得自己,甚至對她露出嫌棄的表情。

她受不了那樣的眼神,如果真的發生了,她想她最後的心靈支柱會垮掉。

還有,剛開始她總害怕遊民的神情,那是種混合著虛無與空洞的表情,像是沒有希望也沒有未來。他們都不會笑,表情總是嚴肅的恐怖,但現在她知道了,他們只是不需要裝出表情,

她從前也總要露出各種的表情,高興了就要笑,不愉快就嘟著嘴,像是怕人弄不清楚她的感受。但那裏面有哪些事真的?她想,大概沒有多少表情是真正的真實表情吧?他們是群從小便被訓練得很好的社會動物。

回想第一次,一位遊民在她蹲在橋下發抖躲雨時,冷著臉遞出一個紙箱,沒有虛偽的歡迎微笑,沒有虛假的歡迎字眼。她被遊民大叔的嚴肅面孔嚇了一跳,轉身便穿出雨幕很丟臉地逃走了。

那時的她只看得懂表面的言與詞,只有親切的笑語才能讓她安心,卻總忘記了,同學間的微笑時常轉為後面的冷言冷語,尖銳的玫瑰刺。

後來她便學會從遊民們的行為來解讀他們的情緒,這樣發現人事比以往單純許多,總是臭著臉的大叔給她多出來的便當,面無表情的遊民也會在她找位置睡覺時挪位給她。

當遊民一個月後,她發現她的嗅覺麻木了,再也不會被自己身上的酸臭味嗆醒;她的臉頰也麻木了,再也不需要維持禮貌的笑容;她的道德感麻木了,再也不會去注意其他人的竊竊私語。

但她卻懂得什麼才是真正的活著,毋須看其他人的「眉角」過活,她學會了去理解不需要言語便能表達的喜與怒。

她發現這樣的生活其實很簡單,沒有什麼負擔,於是她決定要徒步環島。



她的手和腳都在發抖。

漫無目的的遊走中,她不知怎麼離開城市來到了鄉下。

食物比較難找,連續幾次被村狗追咬,她的腳上還有個疼痛的傷口,卻換來狗主人施捨的一餐。

也是她近期最豐富的一餐。

她猜想,她應該是正朝北走著,已經離開了城市台北,或許正朝著淡水的方向而去。

但她也無法確定。

她咳得更嚴重了,像是肺都快要壞掉,手腳也不太靈活。

濃稠眼屎讓她的眼睛睜不太開,她也開始有些懼光,又恐怕被人放狗追逐,她開始在白天躲起來睡覺,只在晚上涼快時緩緩趕路……

趕路?不,是路在趕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

但她想,或許可以先去淡水看一看,好懷念老街的豆花,可惜她現在沒有錢可以吃。說不定她可以在老街附近待一段時期,收瓶瓶罐罐拿去回收來存錢,努力的存一碗豆花錢吃一碗記憶中的豆花。

這樣想著,未來好像有點光亮了。

那之後,她可以再往北走,她想到基隆,想到九份看看。她和默書也曾一起去過九份老街,如果順利,她也想在當地撿寶特瓶存錢,然後去吃一碗芋圓……

她還想去彰化看看外婆,好想念外婆的滷豬腳,和外公的葡萄田。

說不定她可以這樣邊走邊吃當地的小吃,慢慢的繞台灣一圈,但也不知道她是否能活到那個時候。

身體越來越差,精神卻有種過份的醒覺,這讓身體的痛楚更加難耐。

她有時候會趁著放學後偷跑進附近的小學去梳洗,廁所裏的鏡子照出陌生的老人--她的頭髮間挑著白絲,她的面容乾枯脫皮,她的眼皮腫起嘴脣也因脫皮而浮腫。

她將廁所的門鎖起脫了衣服,用沾濕的衛生紙慢慢的擦身體,一擦便流下一道黑水劃過乾涸的肌膚,她的手和腳都瘦得沒一兩肉,看著兩條竹竿般的細腿毫無遮掩的顫抖著,她的目光卻是茫然。

這時候,她還沒過十六歲的生日。

腳上被狗咬過的地方已經化膿,每走一步路都會疼痛,睡夢中也常因搔癢而睡不安穩。

鄉下有許多廢棄的農舍或是空置的倉庫,她會偷偷躲在這些地方睡上一整天。她也不知道自己多久沒有吃東西了,很多時候都只是偷偷跑到農舍去偷豬食或雞鴨的食物來果腹。

渴了,她就著附近小水溝的水喝幾口,時常都因此而拉肚子,或是跟雞寮裡的雞搶水喝,被雞啄的時候很痛,但是她不害怕不會飛翔的鳥類。

她睡眠越長,作的夢也越多,時常夢到默書的樣子,她總是不願醒來,只想永遠地睡下去,永遠地夢著他。

但是美夢總留不久,很快她便被惡夢趕上,夢裏撲天蓋地的鳥,用種毫無情感的目光俯瞰著她,最後成群俯衝將她穿刺成拼不起的碎肉。

她還不斷地夢到遙遠的天空,她在飛翔。

那樣的自由,風在耳邊呼嘯,她滿身燃著火焰的羽,目光驕傲睥睨,她有著寬翼長羽,她是那樣的驕傲高貴,鳴叫時連風都聽從她的指示。

她不懼高,應該說這就是她該有的高度。

她是鳥,自由自在的鳥,無所畏懼的鳥,整個天空都是她的領地。

她還看到了,遠方有一大片漂浮在大海上的樹林,那裏有很多很多的鳥……

但一看到那些鳥她就嚇醒了,她肯定有鳥類恐懼症,她想。

她還一直聽到那句呼喚。

主子,呼喚我……請以您的真名喚我……

肯定是幻聽,她嘗試著呼喚卻沒有回應,最後放棄那份沒有用的幻聽,放任他在耳邊放送。

美好的夢其實是種折磨,每當她做了那個翱翔的夢境,醒來後卻發現自己還是簍蟻般的存在,她時常難過得心都快碎了。

她時常發燒,胎記會像那日那樣彷彿就要燒起來的灼熱,但現在的她已經太虛弱了,或者已經習慣越來越頻繁的發作。每次發作總會昏迷上一整天,隔日卻發現自己又撐了下來,這樣活著,她不是沒有苦笑過。

淡水還有多遠呢?時間究竟過了多久呢?

她漸漸失去對於時間與方向的掌控,她只知道晚上越來越冷,她時常迎著寒風而行,齒間無法控制地咯咯上下抖動。

路上遇到的人越來越少,她時常走在無人的田埂上,周圍安靜又空曠,她會想像自己是沙漠的旅人,正在尋找傳說中的綠丘,而綠丘或許只要再翻過一座山頭就會看到。

當然,她怎樣都看不到這樣的綠丘,所以希望就在下一個、她還沒越過的山頭之後。

直到躲在農舍裡睡覺,她又一次發著高熱,又一次無意識地昏迷了過去,那個夢境又悄悄地出現了。

周身燃著炙燄,她落在暗黑岩石上,天色墨黑沉重,地面疊滿墨金方石。

她走了許久,黑暗中浮出一張蒼白面孔,在黑石間分外突兀,她卻不再陌生,反而感到格外親切。

向他走了過去,她不由自主地伸手覆上他的額頭,那一瞬間那位青年長長的睫毛掙動,狹長的眼眸微開,瞳也如黑夜般漆黑無底。她張嘴,吐出難明字句,內心流過一行心語。

她也和夢裏的人同時張嘴,唸出那句話語,兩道不同的嗓音重疊發出和諧的聲音:

吾以離迦古魯之名,賜汝名墨天,僅以此記為約,不棄不離……

呼出一口熱氣,她頓時感到舒服多了,灼熱的風從身體深處抽離。終於涼快許多,身體也格外地輕盈,她幽幽地發出滿足的嘆息。

一覺睡到隔天天亮才起,她難得神清氣爽的醒來。

但懷裏卻好重,她這時才發現自己正抱著一柄沉重的墨黑寬劍,重劍無鋒,她用兩隻手僅能拖著劍尖著地。

墨天……她在心裡這麼喚著這柄劍的名字,原來真的有這把劍。翻開袖子,她左手上的紅色胎記已經消失,果然如此。

她終於不再孤單,以夏抱著墨黑寬劍無可抑止的嚎啕大哭。



這是個廢棄的倉庫,裏面堆著草堆,沒有門,受潮的草堆發出霉氣。

但這樣已是她一路走來能睡著最舒服的地方了,她將草堆推成一排擋風,她就抱著墨天躲在角落,已經一動不動一整天了。

早晨醒來,她聞到了水氣的味道,天空卻是乾的。於是她知道昨夜必定是風雨交加,說不定還閃了雷,但她實在睡得太熟便什麼都沒能聽見,那是個沒有被雨聲及雷聲打擾到的一夜。

她倚著墨黑色的重劍,像是終於漏光了氣的氣球,她不想動。

她看著影子從西移動到東,看著草堆不斷地變換著顏色。世界走得很慢,時間走的很快,她已經沒有移動的力氣了。

就讓那些鳥兒來吧,她不在乎了,有了墨天的陪伴她什麼無所謂了。

她感到身體正慢慢的衰老、腐朽,沒有人會相信她還沒過十六歲的生日。

已經多久沒進食了呢?已經多久沒喝水了呢?

她的身體已經忘記食物,已經忘了飢餓與口渴,但她的頭腦突然便清明起來了。

她想起小時候當她和默書都還臉蛋圓圓的時候,默書會擋在她面前,和那些欺負她的小孩大小聲,從那時候起,她就習慣躲在他的背後,他那麼小就能說也能打,附近的小孩便不敢再欺負她。

他笑起來會露出左邊的可愛小虎牙,他的眉毛和眼睛都會放電,以前總是不敢多看他,每次看到他就會自形慚愧,現在卻後悔沒能將他看得清清楚楚。

但她腦海裏,默書的每句話,每個捉弄她的小動作都是那樣的鮮明。

原來她不經意間已經牢牢記住他的一切,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曾在意,其實也只是假裝不在意。

她還想起了父母,他們都很疼她,卻從來都不了解她,父母很恩愛,他們總是自成一個世界,那個世界裏卻沒有她。雖然是他們的獨女也總被排拒在外,所以她也排拒他們進入自己的世界。

有時候會覺得很陌生,像是他們不是自己真正的父母,就像是他們對於她的關心也僅至外皮,從來不曾關心過她的心情及願望。

她不知道她離開後,父母會不會傷心?

媽媽一定會很難過的,她那麼的溫柔善良,讓媽媽傷心實在是她的錯。

默書呢?他有那麼多的朋友,她料想他會很快就會將那麼平凡的她忘記了,他還會到三十歲才肯交女朋友嗎?還是他會交個美麗的女友,忘了曾經對她說過的承諾?

這些都不重要了。

她寧願默書忘了這麼平凡的她,平安地娶妻生子,他的太太一定很賢慧,小孩一定很可愛……

一定會幸福的,如果是默書的話,絕對沒有問題的。

她臉上露出幸福的微笑,伸手摸摸臉頰,她以為她的面頰已經麻木了,她永遠都不會再笑了。

但是她還是笑了,原來發自內心的溫暖會讓她微笑,但為什麼同一時間她的眼淚也掉了下來?

黃昏的光線將稻草染上暖黃色澤,所有的影子都被拉長,淡淡的一抹抹宛如時間遺留下的幽靈。

這時候卻出現了不應該出現的影子,她沒聽見腳步聲,地上的影子卻多了一道,越過草堆落到她身前。

她警戒地將墨天抱的更緊了。

該不會是倉庫的主人?她雖然有被抓包過,但大不了被罵一頓被人放狗追,面對這樣的敵意她也只會以麻木的表情相對,這種事情遇多了便也無所謂了。

而且她很會躲,她知道自己能多麼缺少存在感。

她也曾遇過跑進農舍裡玩耍的小孩,還有在倉庫裏偷情的男女,只要她一動也不動,那些人便都查覺不到她的存在,偶爾只有人疑惑那股酸臭味的來源。

所以,只要不動就好了,被抓到再趕緊離開就好。

那是道輕巧的影子,緩緩地往她的所在移動,她屏息以待。

以夏面前的稻草堆卻被推開一角,她的眼皮跳了一下,卻仍是一動不動地警戒著。

小女孩的臉出現在細縫間,那是張她曾看過的臉,小女孩看了她一眼,對著她俏皮地眨眨眼睛。

找到了。

終於找到你了。

小女孩並沒有開口說話,但她卻似乎聽見了這樣的話語,小女孩沒有笑,但她的淺色的眼瞳裡有著淡淡的笑意,像是個捉迷藏找到鬼的普通小孩一般。

這段期間,她在其他人的眼裡,是個無關輕重,死去了也不可惜的存在。除了遊民沒有人真正的看到到她,真正的將她當一個人看。

不會有人注意她,更不會有人來找她。

但這一刻,她卻覺得她還是個人,會被看見,也……會被找到。

被找到了。她被找到了。

蹦蹦,蹦蹦,她的心臟跳得很快,一口氣卡在胸口不上不下,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會這麼激動。

是那個小女孩,她曾看過的,和那個夢裏出現過的青年一塊出現在淡水街上的小女孩,有著黑色長髮,宛如尊日本娃娃般秀麗。

她的心臟跳得那麼快,手腳卻是軟弱無力,想要站起卻耗盡氣力,她像是被壓扁的氣球,軟趴趴地無法移動半分。

小女孩身上有些許汗水味,似乎跑了一整天了,秀髮也有些凌亂,白皙的臉頰也泛著淡淡的蘋果紅。

從縫隙中,她看到那個小女孩只看了她一眼便轉身離開,她這時才抽出僅有的一絲力氣急忙站起,正好看到小女孩站在門口回望她,眼神似乎要她跟上。

於是她跟了上去。

剛出農舍,電線杆上一隻烏鴉突然發出粗躁的叫聲振翅飛走,她有些懼怕地停下了腳步。但隨著烏鳥消失在樹林邊緣,她咬了咬嘴脣,終於下定決心加快腳步跟在女孩身後。

懷裏的墨天是那樣的沉,她只能勉強抱著寬劍拖著更為沉重的雙腳移動,劍尖拖地,讓行走更加困難。

但她絕對不要放開,就像緊抱著她所擁有的一切,那是比她生命還要重的東西。

小女孩專挑小徑,有時是竹林,有時要穿過低矮長著荊棘的叢林,有時後沿著稻田埂而行,有時候又是紅土斜坡。

小女孩放慢速度讓她跟上,但隨著天色轉為黑灰,小徑也越加難行,她氣喘吁吁地奮力跟著,但已經累得沒辦法記路也沒辦法多作思考。

所以她沒聽見越來越響的海潮音,她沒看見幽黑的海在星光下閃爍。

直到微鹹的水氣撲在臉上,她才醒覺過來,竟然已經到海邊了!

月亮剛升起,大氣充滿幽深神秘的光,她看到海上大片巉岩拓展到視野的盡頭,小女孩站在沙灘邊緣看著她,她這才挺起酸痛的背跟了上去。

她辛苦地爬上黑岩,墨天在岩上拖行卻發出金鐵相刮的聲音。

月光下,那個人像是一道幻影,在她終於爬上某個大岩上突然就出現了,他卻有著實實在在、扎實的影子。

不是幻覺。

終於,第一次她看到他的面容,那個人對著她微笑,微笑裏卻沒有虛假的成分。

小女孩站在他旁邊扯了扯他的袖子,抬著微滲著汗的臉頰,有些驕傲地對他說了什麼,他點頭,摸摸她的童髮,小女孩便蹦蹦跳跳地跑開,跳下岩石邊緣玩水去了。

她無法動彈,那個人便走了過來,他比她想像的還要好看。

以夏覺得好傷心,像是所有的委屈都從心裡冒出,她忍不住以墨天劍為拐杖撐著身體,就這樣嘶聲力竭地嚎啕大哭,像個剛出生的嬰兒般地哭泣。

那個人就任由她哭著,這才將張手擁抱她,她哭得更痛更大聲了。

「可憐的孩子,受了這麼多的苦。」

以夏知道,他完全明白的。

她慟哭了很久,真的好痛,痛得心臟都快要停止,終於有人能懂,終於有人能擁抱她,明明她就又髒又臭幾乎可以薰死人。

終於有人讓她覺得自己還是個人。

原來,她還是個孩子。



月還未圓,但四周已經明亮非常。

大海反射著月光,大氣像是吸飽了柔和光線,一切都透著種夢境似的恍惚搖曳。

她終於哭完了,有些不好意思地退了一步,用髒兮兮的袖口擦眼淚鼻涕,她竟然就將身上的髒汙染到這人潔淨的身上,她實在感到很不好意思。

這樣大哭一場,她覺得像是清除了什麼積累太久的東西,又像是身體中生出新的勇氣。

她想活著,雖然很累,但她真真切切的想要活著。

背後響起拍翅聲,她簌然一驚,是鳥,鳥竟然追到了這裏!

一把擦去眼角的積淚,她警戒地抱緊了重劍又退了一步,這個人會不會跟那些鳥是同一國的?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這個人。

一轉身便看到四周停著各種不同的鳥,卻全是貓頭鷹、夜鶯之屬,喜歡在夜裡活動的鳥兒。

那些鳥兒這一次沒有居高臨下地俯瞰他們,卻停在礁岩低處,頭也是低垂著,安靜地不發一點聲音。

但她還是很害怕,又退了一步,眼神飄忽地在找尋可以逃跑的缺口。

「我要走了。」

太久沒說話了,她一開口便發現自己口齒生疏,話語全擠成一團難以辨認的音節。

那個人只是背著手看著天空,她也抬頭追隨著他的視線,幾抹黑影躍過天際直往他們的所在之處撲來,一直到逼近她才發現那原來是幾隻直有半人高的鳥。

領頭的鳥像隻夜梟,牠引導著另幾隻鳥降落在他們附近的黑岩上,一落地便化為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她以為自己看錯了,不禁用手背擦揉著眼睛,這一定是幻覺。

領頭是個相貌威嚴的方字臉大叔,他嘴上還留著八字鬍,整理的極為整潔,若放在現代怎麼看都是有潔癖的精英人物,但穿著古裝又很像是電視劇裏的包公,滿臉正氣,又像是嚴肅的老師,以夏一看到他就有些害怕。

他身後則是站了一位目光散煥的青年,不住地打著哈欠,而另一邊則是……

「青寰?」她的呼喚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像是古怪的呻吟。

那位白臉包公攏著雙手,垂著眼睛說話了:「公,時間緊迫,未能以古禮拜見,邵見在此向公賠罪,改日將重遞拜帖再登岸謝罪。」

話語剛完,他就領著後頭的人拜倒地面,以夏被他們的古怪行為嚇了一跳,頓時手足無措地看著她身後的那個人。

那人臉上無驚也無喜,只是漠然地看著那群人拜了幾拜後緩緩站起。

「納言呢,讓他來跟吾說。」

他只是冷冷丟出一句話,那個白臉包公的臉更白了,像是被打中要害的蛇。

「公,吾等來迎接鳳雛,請公不要為難吾國之事務。」

「哦?攻擊無辜人等也包括在內嗎?」

那人語音中滲著些微怒氣,這怒氣讓那群人刷地又拜了下去伏地不起,以夏感到有些腿軟,那個小女孩安靜地出現她身旁撐著她不讓她跪下。

以夏感激地回望她,她的自尊也不容她跪倒,但雙腿實在太虛弱了。

「為了要讓鳳雛覺醒,犧牲是必須的。」白面包公仍伏在地上,卻仍是平穩地回道。

「如今,汝等打算如何讓鳳雛覺醒?」

白面包公首先站了起來,仍是垂著視線雙手藏在袖裏合攏胸前,不亢不卑地回道:

「惟有逼到走投無路的盡頭,鳳雛才能在灰燼中重生。」

以夏雖然不太明白,但她卻聽懂了一點,那就是他們是驅鳥傷人的元凶,而現在他們要帶她走。

「不要,我不要跟你們走!」她用力嘶吼著,將墨天劍護在身前:「我寧願死掉也不要跟你們走!」

肩膀傳來暖意,卻是那人將手掌放在她肩上,這時她才發現自己抖得像片秋天裏即將落下的葉。

「鳳雛將在此地暫住一段時期,汝等有意見否?」

「這……」白面包公露出為難的神色。

「離月匱已近,這或許便是最後一次覺醒的機會,請公別為難吾等。」

「月匱當夜,汝等在捨身木前迎接鳳雛吧,吾猶保留著鳳羽可用。」

白面包公和他身後的人似乎鬆了一口氣,他又慢吞吞地拜下。

「謹遵公的意思。」

那些人就化成鳥又飛走了,她這時才腿軟坐到地面,強撐著的意識也開始散煥。

頭很燙,那個有著柔順黑髮的小女孩伸手探著她的額頭,一雙眉頭不安地皺起,她求救似地望她身後望去。

然後,她就很丟臉地昏過去了。



等她再醒來,她的身上已被清洗乾淨,還換上了舒適的衣服。

柔軟的床又帶點硬度,被子上有曬過太陽的香味,她已經太久沒睡在溫暖的被窩裏,這種感覺陌生到讓她想哭。

真的是恍如隔世。

周圍很安靜,她靠著床架發呆一會,窗外有青蔥綠意成林,房裡的擺設簡潔,只有四張單人床中間各隔著小茶几,素白的牆上卻什麼都沒有掛著。

房裡太安靜,她的耳裏也微響著耳鳴,掀開被子,她發現腳上的傷也被處理過了,但身體還是虛弱無力。

她走進衛浴間,鏡子裏的她乾淨多了,臉上的紅斑也不見了,這樣看起來好不習慣。她抬手撫著臉,觸手粗糙如砂紙,滿臉已經定型的風霜讓她看起來很蒼老又一臉苦相。

但至少還能這樣人模人樣,她很感謝幫她刷洗的人,原本油膩的頭髮可不是那麼容易就能洗淨的。

她開門走出,差點撞到一位老婦人。

「唉啊!這位小姐醒來了!」

她高興地抓著以夏的手腕往外走去,以夏沒有力氣抵抗,只能任由她拉到一間廚房,另幾位老人家也張嘴露出沒有幾顆牙齒的笑。

「醒啦醒啦!」

「一定餓了吧?睡了好久。」

「阿嬤幫你熱粥,睡那麼久只能喝粥,我們可是熬了很久的粥!」

拉她進來的阿嬤按著她在餐桌邊坐下,其她阿嬤則是忙著幫她熱粥,她覺得眼睛有點水氣。

「這裏是哪裏?」一開口以夏的聲音像是壞掉的吉他,她忙閉上嘴巴。

「這裏是竹林精舍,什麼都不用擔心喔,師父也說你可以在這裡安心休養,待多久都沒關係。」

「你都睡了快三天啦,我們幫你洗澡的時候你都沒有醒來,好幾天都沒睡了吧?」一位年紀看起來很大的阿嬤拄著拐杖在她身旁坐下,鼻音很重的外省腔卻是有點難懂。

「粥好了,先喝點米漿顧胃。」一位阿嬤將碗放在她前面,笑嘻嘻地坐在她旁邊看她喝下。

米漿有點燙,她喝了半天才吞了半碗,粥卻是吃不下了。

「可憐的小姐,太久沒吃東西胃都縮了,等一下再吃一點喔。」

她歉意地點頭,實在不想要辜負這些阿嬤的好意,但食物一入腹裏便想吐,大概太久沒吃東西了。

「唉,瘦成這樣。」拄著拐杖的阿嬤可憐地看著她搖頭:「住在這裏一定要將你養胖。」

其他阿嬤紛紛七嘴八舌的同意,問她最喜歡吃什麼。

她忍了忍,好不容易才將眼淚忍下,卻還是鼻音很重地回答眾阿嬤的問題。

她決定她不會再哭再掉眼淚,因為哭了也沒用。

但是心裡頭好暖,她好想好想撲上去擁抱這些可愛的阿嬤們,但是她的個性已經變了,她忘了要怎麼撒嬌,怎麼微笑,怎麼對人展露善意。

所以她只能僵硬地道謝,並答應等下一定會將那半碗粥喝完。

「我帶你去跟師父打個招呼吧,她知道你醒了一定很高興。」先前帶她過來的阿嬤又興致冲冲地拉起我的手腕往外走去。

後方有個茶室,當阿嬤敲開茶室的門時,兩人正盤坐矮茶几兩側,上方擺了個棋盤卻沒有黑白子。

「三-十六,小飛。」

相貌清臞的比丘尼才剛說完,對面的青年微笑打個停止的手勢。

「等一會再回來下完這盤棋,那個孩子來了。」那青年招手要她過去:「這位是惠慈法師,你在這裡休養很安全的。」

「歡迎,」惠慈法師轉身對她微笑:「叫我師父就好了,反正這裏只有一個也不會搞混。」

以夏這時才發現惠慈法師垂著青白眼瞳原來竟是看不見,她停在兩人幾步之外,有些窘困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麼。

「坐下吧。」那青年指了指不遠處的圃團示意她坐近一點。

和那夜看似嚴肅、一發怒便讓人禁不住要伏身的高傲存在不同,他在這裡看起來就像一個普通的人類,除了那個人類少有的樣貌讓她不會搞錯。

一等她跪坐在桌邊,他便溫聲問:

「說吧,告訴我這段時期都發生了什麼?」

她呆了一下,這才慢慢從那天被鳥攻擊開始說起,剛開始舌頭不太靈順,但說久了不自覺間便越說越順暢。但這番際遇實在很長,兩人又是那麼認真的聽著,於是她便將回想細節,慢慢地像篩豆子般將這段期間發生的事情鉅細靡遺地說給兩位聽。

一直到口乾舌燥才停了下來,她才注意到幾位阿嬤都已經圍在她身旁聽著,手背不斷擦著滲淚的眼角。

「可憐的孩子,真的受了好多苦。」

她們擁抱自己孫子般一個個上來抱抱她,摸摸她的臉頰,慈愛地看著她的面孔。

那一霎那,所有曾有過的傷都被那些擁抱所治癒,她的淚水,阿嬤們已經幫她流出來了。

像是此生她都不曾感到如此幸福過。



她在精舍裏渡過了難得的平靜時期。

身體的病根已經落下,但胃腸慢慢被阿嬤們養好了,這些阿嬤便開始幫她進補,時常喂得她再也吞不進東西,手中還被塞進兩顆飯後水果。

她的臉上多出點紅潤的色澤,雖然她還是不太會表露善意,畢竟已經這麼久沒和人互動,但阿嬤們也不介意她的撲克臉,將她當成自己的孫女來疼愛。

「龍先生」,以夏聽到這裏的阿嬤們這麼稱呼他的,他幾天便會過來看一看她的情況。

龍先生是個相處起來很舒服的人,她喜歡坐在茶室裏和他喝茶聊天,有時候就是不想說話也沒關係。

但即使坐得這麼近,他還是如同夢境裏的他那麼遙遠,以夏覺得他就像是很高的山一樣,即使看到了山頂卻還是很遙遠,遠得並不只是距離。

他看起來很年輕,但身邊的空氣卻很古老,直到遇見他本人後她才確認了自己的心情,她對夢中的他最多只有崇拜與仰慕之情。

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她畢竟不是夢裏的那個女人。

和他多相處,以夏覺得「靜如松,動如風」大概是在形容他這樣的人吧?

尤其看他泡茶實在是件賞心悅目的事情,雖然說茶也不錯,但以夏才品不出那麼細微的風雅,她只喜歡他泡茶時舉手投足間流露出的從容與自若。

時間如流水,她本以為日子可以如此輕鬆地消磨過去,她似乎忘了很重要的事情,直到某天早晨呆坐在床上發呆才想起。

「我……我可以回家了嗎?」又隔了兩天龍先生出現時,她才訥訥地問道。

龍先生卻搖頭:「月匱就要到了。」

「那是什麼?」

「月對這個世界影響最小的幾個時辰,數十年才出現一次的現象,也是你唯一能夠回到浮空島的機會。」他溫和地望著她:「以夏,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

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這句話她原本不該相信的,但龍先生說出的話語本就特別有說服力,而她也實在無法去懷疑,畢竟她從小就有自己不屬於這個世界的感覺,當她喚出墨天後這種感覺又更明顯了。

潛意識裡,她就是知道他說的是實話,但她寧願不要接受。

「我不能留在這個世界嗎?」她用手抹了抹臉頰,強打精神問道。

「恐怕會吸引想要採捕的妖物,你周邊的親友或許會受到波及。」

「所以我一定要離開?」

「你可以選擇。」

「我還能夠選擇嗎?」她苦笑:「告訴我吧,我要怎麼回到我的世界?」

「不要那麼快做決定,一但決定了就沒有轉圜的餘地。如果你真想留下,我可以幫你……」

以夏掩面搖頭,她還是決定離開,她相信她的家人與朋友沒有她會更好。

她實在很害怕,她其實是個會走路的瘟神,龍先生能罩的了一時卻罩不了一世,如果她所珍重的人因此受到傷害她會愧疚一輩子的。

「三天後再答覆我吧。」他也不勸,只是淡淡放下這句話。

當晚以夏輾轉難眠,聽著婆婆們的鼾聲起起伏伏,最後抱著藏在床底下的墨天偷偷溜了出去。

走道點了一盞小燈,她靠著牆壁坐了下來,將墨天放在膝蓋上端詳。

也是第一次有機會這樣細細的觀察這柄墨黑寬劍,遠本也曾屬於她身體的一部分。

劍身是全然不反光的黑色,不是像冰涼的金屬摸起來卻是溫的,上頭有看不見的紋飾,她得用手指頭細細觸摸才能夠「看到」複雜的雕紋。

那像是用某種未知的語言雕出的字,一圈圈細細繞著劍身直到劍柄。劍柄上鑲了幾顆拇指大的寶石卻也是黑色的,若不仔細看還看不真切。

完全沒開鋒的劍,就算她將手用力抵著兩側也不會受傷。

又這把劍是這樣的沉重,立起來直到她的胸口高,她也不懂這柄劍的實用價值在哪?

但無可否認的,這柄重劍對她很重要,也讓她能夠斬斷過去與過去的牽扯,讓她能夠舉起勇氣離開。

反正她已經離開過一次了,試過之後她發現改變並沒有想像中艱難,她這次就不那麼害怕了。

「我要去,請告訴我怎麼做。」三天後,她就這樣乾脆地答覆龍先生。



人類對於月亮的力量變化太遲鈍,但大多異族的作息都得按照月歷來走。

龍先生告訴以夏,月匱是最適合異族搬家的時候,在穿梭不同世界間所受到月亮影響最小的時刻,尤其是力量稍不足的妖族都會選這時候往來。

雖然月圓對於大多異族是修練最好的時期,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對更高等級的異族這樣的影響便太猛烈,他們反而會選擇更平穩的安息日,而月匱是蛻變最好的時間點了。

所以那一天會是近期唯一的機會,再下一次就是數十年後。

「你的身體恐怕等不了那麼久。」龍先生說得很直。

「會痛嗎?」以夏其實只有想到這個問題。

龍先生也不隱瞞:「會,而且會比你呼喚出墨天時還痛。你必須被燒成灰燼,最後才能重新從灰燼裏誕生。」

「聽起來像是鳳凰?」好像很不現實,她玩笑地這樣回答著,因想到某部小說裏的吉祥物而很想笑。

「就是鳳凰。」龍先生肅然以對。

以夏張開嘴合不攏,她是鳳凰?

「鳳……鳳凰有很多嗎?」她一定還在作夢。

「從古至今,只有一位。」

「我是一隻鳥?」

龍先生默然以對。

「那……」她吞了口口水:「我的爸爸媽媽呢?」

「鳳凰無父無母,向來都是由浮空島上的捨身木產出。」

「捨身木?那是一顆樹?」以夏覺得好暈。

「那……」她有些無精打采地垂頭:「我過去後,您會來探望我嗎?」

「我會的。」

她大喜,抬頭便看到他那雙溫潤如黑玉的眼睛裏噙著溫和的笑意。

「那麼……請再多跟我說些關於那個世界的事情吧!」



終於到了,傳說中的月匱日。

前一晚她緊張得睡不著覺,一直折騰到天快亮了才小睡了一下,醒來後眼下的黑眼圈很重,走路時也輕飄飄地宛如女鬼。

她一早便將自己整理整齊,總算臉頰多一點肉,原本乾燥脫皮的肌膚也平滑許多,至少在鏡子裡還看得出是個乾草般瘦弱平凡的女孩。

這一整天她坐立不安,焦躁地在院子裡幫阿嬤們拔草,一下子就拔完一整片花圃。

不過阿嬤們也苦笑著將她誤拔的無辜花草重回,這種無差別攻擊太可怕。

等龍先生到後,她才珍重地和師父及阿嬤們道別,阿嬤們又一個個過來抱了她一輪,她差點就控制不住飆淚。

但她早就決定不會再流淚,因為她在心態上已成了遊民一員。遊民是不會哭的,淚水早已在心底流盡、枯涸,就是難過也毋須流露臉上,徒增其他人的傷悲。

於是她只是面無表情,僵硬笨拙地回抱這些老人,拿手帕為她們拭淚。

「要再回來看我們喔!」

她卻沒有回答,因為她可能再也沒辦法回來了,此訣也許就是永別。

然而,這些可愛的人啊,她永遠都不會忘記的。

她跟在龍先生來到那日的海坪,路上兩人無交換片言,她實在太緊張了什麼話都不想說,龍先生也體貼地什麼都不提,讓她好好看清楚這世界的一景一物。

到海坪的時候,時間是下午,但為什麼海上已經起了霧?

他們站在最高處,霧氣爬上海坪,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海坪似乎和剛剛看到的不一樣了。

海坪擴展到很遠的盡頭,霧中有唳然而過的黑影攪亂霧氣,不經意間周圍已經停滿了各式各樣的鳥,除了他們所站的地方,所有突出海面的礁岩都停了鳥,還不斷有鳥兒穿過霧氣停下。

原應喧鬧的情況,卻不聽任何一聲鳥鳴,這個景象實在很詭異,也讓人感到強烈的壓力。

只有浪拍岸和鳥撲翅的聲音穿過不濃也不淡的霧,那麼多的鳥卻過於平靜了,以夏有些不安地回望龍先生,只見他如往常般淡定地凝視著遠方,她也因此感到鎮定許多。

墨天不在身上,她覺得有些不自然,但因她無法帶著寬劍穿越,她只好交與龍先生,龍先生應允她會帶過去給她。

但是龍先生也警告過了,這個方式只有多於一半的成功率,原本還要她再考慮看看是否真想留在現世,如果想留下來他會盡力幫忙,畢竟一但穿越了就沒有倒轉的餘地。

但她還是決定離開。

以夏的性格中有固執成份,說好聽是外柔內剛,實際上一但決定了便是牛拉不回的倔強。

他們在大霧中等待著,隨著日下西山,除了鳥以外更出現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人站在岸邊觀看。

這些人大多都有極端的美麗,或是極端的醜陋,但站在一起卻不讓人感到不搭調。他們都好奇地打量著她,那些赤裸裸的目光讓她無措。

「不用擔心,這些是這片土地的妖怪,他們只是來觀禮的,不用管他們,就當他們是來送行的路人就好。」龍先生將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才稍稍沒有那麼緊張。

「妖……妖怪?」

她好奇地回頭看,那些人怎麼看都像是人啊。

隨著天色漸暗,她還看到海面上到處都點了小燈,卻是無數小舟在不經意間已圍繞海坪,天色一暗紛紛點起了油燈,從高處看去如漂浮水面的螢火,很是好看。

「那些也是嗎?」

「那些是前來觀禮的神祇,也當他們是路人便好。」

「神祇?」

以夏突然發現龍先生有種世界大同的少跟筋,她開始有點害怕了。

「不用想太多,以夏,這是你自己獨自走的路,沒有生靈能夠干涉。」

暗暗嘆了口氣,說的也是,她望著漆黑夜裡的點點燈火,也覺得這一切都不那麼重要了。

「時間到了……」

「龍先生,請等一下。」

她忙打斷他,從口袋裡掏出一信。

「如果……如果我失敗的話,可以幫我將這封信轉達給這個人嗎?」

龍先生深深看了她一眼,接過那封信,手一翻信就消失了。

「準備好了嗎?」

海上沒有月亮,但以夏卻感到心境比往常更寧靜。

「嗯。」她深吸口氣,勉力扯出個澹然的笑。

微微一笑,他的手臂舒展開來,手心向上,眨眼間一隻足有尺長的羽毛飄浮在他的掌心上,大半個海坪都被柔光照亮。

羽毛一出現,所有旁觀的鳥類都鼓噪起來,整個海坪上迴盪著震耳欲聾的鳥鳴聲。

但以夏卻沒有掩耳,她甚至沒有注意到鳥兒的喧囂。

羽毛蕩著七彩流光,那根羽毛一出現,她全副心神就被緊緊吸引住,像是看到無比熟悉的東西。她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裡曾經見過,但她就是沒辦法將眼睛從那根羽毛上移開,她的世界裡只剩下燦爛的羽毛,懸浮於寧靜的黑暗裡。

她無法克制自己想要觸摸的衝動,於是她怯怯地伸手探向那根羽毛,輕輕碰了一下。

然而手剛觸摸到鳳羽時,她才發現那根羽毛有多麼炙熱!熱到沒有顏色的火舌舔上她,沿著她的皮膚竄動,瞬間她便被紫色的火焰吞沒,整個人都起火燃燒!

她慘叫著跪在地上,小火人卻連滾動的力氣也沒有,她的哀嚎聲被撲天蓋地的鳥叫聲掩蓋,她感到火從所有的毛孔竄入,燒灼著她的內臟骨髓。

很快地,她的尖叫聲破碎,因為她的聲帶已被燒毀。她睜大眼睛,皮膚因高熱而如融化的蠟淌下,眼皮也流了下來,一對沒有眼皮遮掩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前方。

慘白的骨頭露出體表,血液飄散成紅霧,她從來都不知道一個人能痛成這樣卻還活著。

她應該是死了吧?肺和心臟都燒起來了,她連呼吸也失去了,血液都已蒸盡,奇怪的是她還有意識,而眼睛也還看得到東西。

她無法動彈,任由烈火在體內攪動破壞,手臂無法再撐著地面,她頹然倒地,一雙眼睛卻仍是直直地盯著持羽者。

透過半透明的火焰,她看到龍先生的身形有了變化,他不再是普通人類的樣貌,他有著神祇般的俊美面容,渾然天成,幾乎可說是過份完美的,那樣的樣貌既不屬於男人也不屬於女人。比海面還要平滑美麗的深藍長髮垂在身後,比例完美的身段披著直垂入海中的長袍。

她好痛,很想伸手請求他的垂憐,可惜只剩無法動彈的兩根枯骨。

他的眼睛是那樣深奧,卻沒有多少同情,落在她身上的視線冰涼。她無神地望了進去,好像看到了很深的地方,好像又什麼都沒看到。

神識渙散間,她看進他那幽深無底的眼睛,被那堆積了無數歲月的古老所吸引,整個心神都沉浸於那樣的古老裏,意識輕飄飄的,她的認知也融化了,她的知覺輕盈地飄起。

海浪撲岸,鳥鳴喧天,沒多久大岩上火勢轟然轉烈,最後伏地人形不再,被燒成一堆風一吹便散去的灰。


【第二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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