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7/18

第七章 過往

酒保。

他的名字早就消失在時間的洪流裡,他不斷地換著僅供稱呼的名字,數百年來停駐在這個矛盾的城市開了家酒吧,於是他的名字只剩酒保一詞。

他喜歡調制飲品,剛開始的目的是為了迷昏獵物拖回後台享用,但後來卻漸漸以能調制出顏色鮮豔香氣芬芳的特殊調酒為榮。

雖然這樣的調酒大多只有妖怪才能品嘗。

他能調出很多種酒。

能令人掉入愛河 、變得瘋狂的、或迷戀蟑螂得不可自拔的酒……

能讓人失憶、失智、失去情緒的、成為行屍走肉的酒……

讓人只剩一日生命、半日生命、或是只剩最後一口氣的酒……

要調出能讓人睡上一輩子不醒的酒也難不倒他,若想飲忘川水找他就對了,只不過人類想要喝他的酒,代價有些昂貴……

若喝了不死,才有討價還價的餘地。

不過大部分他店裡的客人,都是相熟的妖怪,大家在他店裡都頗有默契地只點啤酒,有些不明新創的調酒說不定連龍都能一口毒死。

酒保的酒,是連龍都能毒死的調酒。
這是流傳在眾妖間的耳語,是不是真的沒人敢試,不過那日店裡卻真的來了一條龍,從遙遠東方來的龍神。

酒保也是很久以後,才知道他的真正身分。

他在自己店裡總不愛和人說話,懶洋洋地躲在吧台後擦亮酒杯。雖然已經過了將近五、六百年,酒保還記得那日他推門走進的情景。

宛如昨日。

□□

「你是酒館裡的酒保……」阿華想起來了,她拉著欄杆緩緩站起:「為什麼將我關起?在英國,人權……」

「人權算什麼?非法闖入的小姐?」他頗感好笑地打斷她的話:「在這裡,我說的話就是新增法律。」

「你要什麼?」阿華漠不關心地問著,目光巡弋著地板或籠子的突破點。

「真是快人快語,」他拍拍手,露出白晃晃的牙:「交出龍神碎片吧。」

阿華恍然。

「學府那邊?」

「沒錯,」酒保摸摸被梳得整齊綁成馬尾的灰髮,懶懶地說道:「是學府將妳交出來的,誰讓他們對這次研究的結果很感興趣?」

「我說的對嗎?老朋友?」抬高聲量,酒保露出不安好意的微笑。

他走出藏身的陰影中,眼睛隱藏在明滅不定的冷光之後,五分俊烈五分溫柔,迥然不同的兩種氣質被完美地揉合在一張臉上,表情隱在詭麗光影中,變幻水光模糊了他嘴角的那抹弧度。

「石影叔叔?」阿華睜大了眼,不可置信地看著來者。

「誰讓妳攀親帶故?」他彈指,指間一道電流躍上阿華手背。

手背上血痕未乾又新添一道焦痕,但阿華已經注意不到身體的傷痛,仍是緊緊抓著欄杆。這麼近的距離,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有濃烈的油味,細看他的肌膚也被染的微帶棕紅,卻是她熟識的那個人沒錯。

「石影叔叔!」她固執地加重了語氣。

石影困惑地搓搓手指,藍色電流劃出一弧形。

「你這個結界是不是有點太誇張,只是抓個人類而已……」

足以將人類電暈數日的力度,卻只剩這一點不癢不痛的閃光。

這個龜毛的完美主義者還是如往常一樣討人厭,即使要和人單挑也一定會在前晚就先去對戰地點偷偷設好陷阱,而且絕對是過份誇張的陷阱。

酒保從懷裡掏出一顆蘋果,好整以瑕地用手中刀片削著果皮,一面慢吞吞地說著:「從你們學府結界森林借來的創意,我們也是花了好幾年不斷加固結界,環環相套才有這樣的程度……你可以試試看,即使出全力也絕對打不斷欄杆。」

他慫恿著石影:「來試試看啊,可以測試一下結界和鐵欄杆的硬度喔。」

石影無所謂地聳肩:「你說是就是囉,我當然相信你啦。」

如果真的聽他的話試試,說不定這個奸詐的老朋友還會順手趁著他力量流失時從背後偷襲哩。
這傢伙根本就是變態!

酒保削完蘋果,隨手將連成一長條的果皮拋進籠子裡:「這是給妳的。」

「對了,忘了還有這個小把戲,沒用了,還妳吧。」酒保指間出現一張卡片往她拋去落在她身前。

阿華撿起面前的塔羅牌,怔怔地和卡上女人相望。如果石影叔叔從頭到尾都站在對方那邊,他們平常使用的方法早就被看穿了。連丹是肯定不會就此罷休,就是不清楚石影叔叔透露了多少,不過她卻相信石影叔叔不會做得太絕。不過也是,以他那樣懶惰的個性,大概只會看好戲似地等連丹他們再撲上門來。

酒保愉快地將蘋果漂亮的切成兩半,一塊丟給石影:「我們哥倆也很久沒見了,去我的酒吧喝一杯吧,我的調酒技術可是進步多了。」

「以前是會殺死人的糟糕,現在比較好了,所以是可以把人殺的半死得糟糕?」

啃著甜美多汁的蘋果,石影一面和他開著玩笑,兩人搭著肩走了出去。

「石影啊,不要將手放我身上啦,你身上好臭……」

「我可是洗澡洗了好多次呢,洗到都快脫皮了……」

「那是什麼血腥味啊,哈!原油的味道,你拿原油來洗澡啊?」

「再說下去就換我丟你進油桶了,讓你也嚐嚐那種滋味喔。」

阿華愣愣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最後頹然坐到地上,靠著欄杆閉眼趴在膝上。

□□

他推開酒館大門。

和昨天相差甚遠,偌大的酒館裡只有兩三桌客人,整室的空靜寂寥令人頗感錯愕。

連丹習慣性地推推眼鏡卻推了個空,暗自苦笑。

阿華果然掉進陷阱了。所有研究院裡的妖怪都被喚回,現在整間研究室肯定被守得如鐵桶一般,總不能讓煮熟的鴨子給飛了。

如果他從地道進去的話,肯定一出洞口就被逮住。

酒吧後換了位酒保,無精打采地對著天花板發呆,店裡只有一位可愛的服務小姐拿著抹布擦著桌子,一看到他便帶著禮貌笑容迎了上來。

他示意和角落的女子有約,直直地走了過去。

潔西卡似乎來了好一會兒了,手裡雖拿著書臉上卻隱約壓著不耐。

「嗨,」他在她身邊坐下,微笑:「等很久了嗎?作為致歉,讓我有這個榮幸請妳喝杯啤酒。」

他舉手向女服務生要了兩杯啤酒。

潔西卡微笑地打量著他,他今天更好看了。

連丹奇道:「今天酒館真是安靜,星期一症候群嗎?」

潔西卡微笑不答,微帶風霜的纖長手指整著他的領子:「今天就你一個?你的弟弟妹妹呢?」

連丹嘴角微彎:「這是屬於大人的夜晚,小孩子就應該要乖乖在家,是不?」

他們一面喝酒,一面歡快地隨意聊天。

潔西卡驚訝地發現他對中世紀的獵巫事件有著很深的了解,尤其當他高談闊論時,不斷地散發出令人心折的魅力,而當她說出讓他有共鳴的思想時,他憂鬱頹喪的眉眼就亮了起來,看著她的眼神是那樣的深邃,彷彿在他眼中她就是世上最美的女人……

她深深地為那樣的眼神心醉。

而且,因為研究所巫術部門就在隔壁,她對獵巫事件也有很深的了解,兩人越談越是起勁。

談到一段落,連丹嘆了口氣,眉中有著說不出的憂鬱。

她伸指撫著他的眉間,柔聲問:「怎麼了?什麼事不開心?」

連丹靠上椅背,輕嘆:「這次我來愛登堡,是為了要驗證一個瘋狂的想法……說出來妳也許會以為我瘋了……」

潔西卡將手放上他胸膛,手指繞著圈:「你說說看,我也許會陪你一起瘋狂……」

連丹看著低垂在天花板下的燈泡,幾隻飛蛾在燈罩裡繞著暖光飛舞。

他掙扎一會兒才復開口:「妳可別笑我,因為我覺得你會懂我的想法,我才告訴妳的。」

「我們都知道,中世紀的獵巫行動裡,很多被懷疑是魔女的女人被綁上石頭丟到湖裡。如果沉到水裡的,就是無辜的女人,但如果綁了重石還浮在水面上的,就是真正的魔女,人們認為她們被魔鬼托在水面所以不會下沉,處以火刑。」

「嗯……」大家都知道的基本常識,潔西卡便只是貪看他眉目間越來越亮的神采。

「我懷疑,當時沉到湖裡的女人都被人偷偷從水裡運走,然後這些名義上已死的女人被藏在某個專門研究巫術的地方,如果是真正的魔女就被拿來研究,普通女人則成為白老鼠……」

他的眼睛更亮了:「當時能做到這些的,應該是政府機構--也就是當時的議會甚至是皇家機構!所以說,當時的政府暗中支持研究所做巫術的研究,表面上獵巫,私底卻是支持巫術的發展,也許早從十三世紀就已經開始這樣的研究了。我認為,這樣的研究所可能一直延續到今日,說不定和科學還有緊密結合……」

他停了停,目光獵獵地看著潔西卡。

「怎麼了?」她撫著他的臉。

「妳沒笑?」

「我覺得很有道理。」

連丹一愣,露出落寞的笑:「不過是我的妄想罷了,到現在還找不到關於那個神秘機構的線索,但我還是要感謝妳不笑我。」

潔西卡怔怔地看了他一眼,張手抱住了這個可愛且認真的男人,在連丹還沒回過神便已在他耳邊低語:「不,真的有這樣的研究所,就在我的研究所裡……如你所說,是個從十四世紀一直延伸到近代由政府所控制的巫術研究院。」

她感到懷抱著的男人僵硬了一下,緩緩地退開,用手抓著她的肩膀,滿眼的不可思議。

果然,還只是個孩子呢。

看著這樣的表情,她很是滿意,續道:「就當成我們之間的秘密,如果你想的話,我明天可以安排,在我的陪同下……讓你進來參觀院所。 」

「真的?」連丹舉起她的手,在手背落下一個感謝的吻。

「嗯,至於今晚……時間還早……我們……」

急促的手機鈴聲響起打斷潔西卡的話,連丹道聲歉側身接了電話。

「酒館的老闆正要回來,再五分鐘到。」這是中藥店的情報員。

「抱歉,我馬上回去,真的……」

他一面說話,目光落在天花板下的燈罩上,繞著燈泡的飛蛾撲上炙熱燈泡,無聲落下。

「你們兩個先睡……要等我?不用等了……別這樣……」

他關上手機,滿臉歉意地向潔西卡道歉:「抱歉,我得回去了,我小妹實在很令人頭痛,這麼大了還像個小孩似的。」

「沒關係,我記得是很可愛的女孩子呢。」

「就是太寵她了。」連丹無可奈何地聳聳肩:「所以,我們明天見?」

「嗯,」她從隨身小包中拿出一張名片,在上頭簽名:「明天十點以後過來,將名片交給門房就可以了。」

「記住,明天就你一個人過來,可別帶上小電燈泡。」

點點頭,連丹珍重地將名片收起就要離開。

潔西卡卻拉著他的袖子:「晚安吻。」

話未完,她便已扯下他的脖子給了個火辣辣的法式深吻,這才不捨地讓他離開。

踏出酒吧,連丹唇邊揚起勝利微笑。

潔西卡.馬坎特,二十歲便拿到博士學位,基因學領域的天才。

她的個性急躁、焦躁易怒、主觀獨斷,有著女王般的個性和無窮的精力,更讓她在這領域如魚得水地展現出傲人天份。

但就如同所有的天才一樣,她只專注在自己擅長的領域,在其他方面 --尤其是生活與情感上--則是有著低於水準的EQ。

天才會吸引天才。

於是要吸引到一個天才,自己得先成為天才。
連丹不是天才,但是看多了,他也會製造出天才的假面,用這個假面來釣真正的天才。

從結果上看來,頗為成功。

連丹肯定,這整件事背後一定有隻黑手,而且是對變異人更為熟悉的人。

潔西卡只是一枚重要的棋子。棋盤上的棋子不需要懂得太多,才不會到處亂跑打亂佈局。

所以連丹賭她對於阿華的事並不知情,並且對整個內幕了解的不多。

只要掌握到這位核心人物--對方手中重要的棋子,他就等於拿到了進入研究所的鑰匙。

他,賭對了。

□□

這大概是五百年前的往事吧……還是六百年前?

人活了太久就有這樣的壞處,酒保也記不清了。

那時,愛登堡並不大,從城頭走到城尾用不上半小時,城裡的人大多都認識,但人與人之間卻疏離有禮,冷淡少言。只有在酒吧喝了酒後,人們才會放下緊張低聲暢談。

八卦是生活的重點之一,生活充滿了壓力與無奈,人們最喜歡的就是假日到市集旁用蔬菜水果丟砸被釘在木板上的偷竊犯作為消遣,或擠在絞台邊觀看犯人的脖子上被套上粗繩跟著拍手歡呼,亦或擠到湖邊看可能是巫婆的女人被綁上鐵塊沉入湖中。

人命在這個城市從來都不曾沉重過,死亡不過是可供市民飯後閒聊的話題。

住在這裡的妖怪都很低調,大多比人類還像人類,他們完美地融入城裡生活,看絞刑時該鼓掌就會鼓掌,吃個人若沒收拾乾淨也無所謂,大不了也只是多出了個可供飯後茶餘的怪談。

天總是灰灰的,雲很低,印象中那些日子總是在下雨,青石板路似乎從來都不曾乾過。

那時瑪莉皇后剛回到愛登堡,英格蘭和蘇格蘭之間的關係緊張,城裡人對於外來者非常敏感,任何不明人士都會被當成從英格蘭來的祕探而被小心疏離的目光緊盯。

就在這樣的氣氛下,那天傍晚夕陽回照時,店裡來了位新客人。

木門被推開時帶進了夕照,來者背光的面容讓人看不清楚。

當傾斜日光照進酒吧時,他不禁恍神。難得的好天氣,他多久沒看到陽光了?

客人打量一下店內,悉悉落落幾桌客人都停下交談,店裡氣氛有些緊張,木門在他身後闔上,也將金色暖光關在門外。

東方人?

不像當地人有著少見日光的蒼白膚色,肌膚微黃帶著常照日光的健康氣息,客人有著修長卻頗為結實的身段,斗篷底下隱約露出奇怪的袍子。他的面容高貴氣質舒緩,那是和蒼白軟弱的英國貴族全然不同的氣質,和所有人相較之下就像完全不同世界的生物。

在眾人眼中,他更像傳說中漂亮健美的希臘人,如果不是那頭烏髮太過搶眼的話。

細碎的交談聲在桌邊低低炸開,所有人、或者所有妖怪都互相咬起耳朵,這個城市很少會有東方人來,外面大街小巷大概已傳開了吧?

大部分的東方人都和精緻的藍白瓷器給連想在一起,就連這個偏遠城市也知道,倫敦的上流社會近來起了一陣東方熱,能夠收藏到中國瓷的才是貴族中的貴族。

東方人很少會來到這個陰暗潮濕的城市,所有人都用眼角打量著酒保老闆,雖然看不出來,畢竟老闆據說也有四分之一東方血統。

「老闆,可以給我杯能解渴的飲料嗎?」
標準的牛津英文,像燙過的絲絨般伏貼的磁性嗓音像電流一樣穿透整間酒吧。

店裡一下子靜了下來,最近的客人忍不住吞了口口水。

客人在吧台前坐下,酒保慢吞吞地上下打量著他,嗯,是他從沒獵取過的品種,於是又慢吞吞地說道:「只要能解渴就行?別看輕小地方的酒吧……什麼樣的酒我都能混得出……」

「快樂、悲傷、遺忘、能滿足你心中最深慾望、能讓你見到心中最想見的親友的酒……」緩滿低語中滿是魅惑,他驕傲地說道:「我都能給你。」

那時還沒有調酒,將酒相混就叫混酒,混酒被普遍看輕,認為那是女人才喝的輕飲料。
但他就是喜歡實驗般地混出帶有『特殊效力』的酒,效果其實跟巫藥不相遑讓,在這圈子裡可是千金難求。

原本坐在酒吧附近的客人紛紛換了位置,酒保又看上了新來獵物,離遠點比較安全。

因爲……酒保是個公認的變態。

老闆酒保一興奮起來可能連最簡單的啤酒都會弄錯,然後將錯就錯的將倒楣的昏迷熟客也拖到後台一併享用。

那人想了想,微笑道:「那我就不客氣了,請給我有杯有你家鄉味道的酒。」

酒保愣住。

離開故土太久,久到已經忘了家鄉的一切。
他有家嗎?他的家鄉又在哪裡?

對方微笑地看著他,那雙看不到底的漆黑眼睛中有說不出的意味。

他很想將那雙可惡的眼睛挖出。

他隨手混了杯特別加料的酒,是那種能讓人全身血液瞬間暴出表皮的特殊飲品。
他只是想看看他那雙討厭的眼睛從眼框中爆出的樣子。

敢惹他?
他本來就陰險報復心又強,就這樣給他一個痛快算便宜他了。

深紫的酒中沉著亮晶晶的星塵,整杯酒閃爍著點點微光,碎冰浮在酒上,看似迷人的酒,但透過杯中液體光線卻會被染上如鮮血般豔紅的色澤。若放在燭光下,這杯酒會紫得詭異,周圍環著豔紅透光。

酒名為『血光之災』。

那人拿起酒杯在鼻間聞了聞,嘴邊漾起一抹無可奈何的笑。

「這杯酒裡沒有你的家鄉味道。」

「還沒喝怎麼知道?」

他用細長手指握著杯口,輕輕搖晃著杯中液體,冰塊碰撞發出愉快的清脆敲擊聲。

他仰首一口飲盡,所有人都屏息著往吧台望著,整間酒吧安靜的能聽見針落地聲。

「這酒……好重的殺氣,如果是克莉斯汀應該會喜歡吧……」他苦笑地搖搖頭,酒很不合口味。

他丟下酒錢,轉身離開。

「我明天再來,希望你能給我有你家鄉味道的酒,讓我嘗嘗。」

他臨走前在門邊留下這句話,看著他的眼神讓他討厭極了……

那是當大人看著孩子惡作劇時,所流露出的又是好笑,又感無奈的眼神。

□□

當他帶著石影來到酒吧時,潔西卡正要離開。

剛和老友相逢,他也沒心情關注她的約會情形,只是等她離開後便將客人和店員都趕了回去,放上打烊牌子將店門關起。

吧台內,他動作順暢地拋酒振酒,調酒雪克,最後倒入酒杯的同時灑上某種粉末,整杯酒就開始冒出冷氣,玻璃杯上甚至結了層薄冰。

他將杯子推到石影面前。

這杯酒猶自冒著煙氣,乳白色的酒液中漂浮著雪花般的晶體,底下則是沉著一粒鮮豔的紅色櫻桃,石影頗感趣味地問道:「這杯酒的名字是?」

「雪女冰唇。」

「呵呵,那你呢?」

先觀察一下好了,石影遲遲不肯拿起杯子,喝了大概就是他的嘴唇被凍成冰唇吧?

酒保卻只是幫自己倒了杯啤酒,舉杯:「乾杯。」

真是太狡猾了,石影暗罵。

酒保喝了一口酒,首先切入正題:「說吧,除了之前說好的研究資料,學府還想要什麼?」

石影轉動著手中冰冷的杯子:「學府的團隊在一項課題上遇到瓶頸,所以希望能夠藉助馬坎斯博士和她團隊的能力來打破瓶頸。 」

「畢竟在術法層面上學府專精多了,對妖怪的了解和研究所裡的科學家可不是在同一層面上,所以在未來學府可以提供更多的協助與資料。」

「但學府在基因學這方面才剛起步,尤其是克隆……所以學府極需要馬坎斯博士和她團隊,也只有他們可能可以完成那個課題。」

「現在還不能吐露太多,今天晚上送過去的研究資料夠學府的人忙上一段時間。為了要表示誠意,詳細的細節會由格致學苑的團隊親自過來和馬坎斯博士的團隊討論,這次我先過來只不過是先來打聲招呼,順便看看你們的進展。」

他拿起杯子啜了一口,一開口便吐出濃稠的白色霧氣:「我會在這裡待一陣子,直到我將小傢伙毫髮無傷的帶回學府。」

「老友,還請多多擔待。」 石影搖了搖杯中猶自冒煙的液體,對他舉了舉。

看著這張熟悉容顏,酒保不禁恍了神。

那時,那人在愛登堡待了多久?

是了,他記得那段期間,對街的教堂做了兩次禮拜……

他每天傍晚出現,向他點一杯有他家鄉味道的酒,喝完就搖搖頭,走了。

然而這兩個禮拜裡,他從沒能調出有家鄉味道的酒。

但他也不在意,溫和從容地接受他的挑釁,將所有會死人的會死妖的,用容忍孩子惡作劇般的神情一口飲盡。那陣子酒館很熱鬧,天天爆滿,大家卻都默契地將酒吧前的那排高椅空下,觀眾就該坐遠點比較安全。

每天都有新賭盤,從這天毒得到他否到那人的真實身分都是熱烈話題,當然,在這個以八卦為生活重心的城市裡,他每天的蹤跡都被無數眼睛緊密關注著。

那人住在城東老寡婦的旅館裡,他每天都會到霍華學院對面吃早餐……就連他點的早點種類都列入八卦範圍,他身邊有個美麗神秘的女伴更不是祕密。

但奇怪的是,那人早餐後一直到獨自出現在酒吧的這段時間,卻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裡,又做了什麼。

那人就像從天上掉下的大問號,砸得眾人頭昏腦脹,八卦四處撥濺。

酒保也越來越安靜,總是一整天對著酒杯發愣,臉色陰沉地宛若即將要下雷雨的灰雲。

他試著做出有家鄉味道的酒,但怎麼也想不起他的家鄉的模樣,他要如何下手?

他越來越暴躁,酒中怪異成分的份量越放越重,但店裡客人中的賭局已停,所有人都壓同一邊要怎麼賭?大家看著他的大敗,興災樂禍的模樣讓他暗自磨牙。沒關係,他記下了眾人嘴臉,報復不在一時。

他有的是時間。

那天他又如往常來了,一坐下卻不點酒。

酒保也不管他,直接將早準備好的酒推到他身前,挑眉看他。

纖纖玉手從旁接過了那杯上頭燃著火焰的酒,櫻唇湊上吹乾藍綠火焰,輕酌粉色酒漿。
這時他才注意到原來他不是獨自一人,旁邊還坐了位美麗得如同教堂中央那尊聖母像的女人。

酒保卻只是盯著那人,指間出現一柄小刀,細細地磨著指甲,他實是是個手閒不下的人。
特別是感到焦躁難耐的時候。

那人終於開口:「請給我一杯水。」

或許是他的面容太寧靜安祥,他的目光帶著濃濃的、無法形容的情感……他如被蠱惑地倒了杯什麼手腳都沒動的水,安靜地放到他的面前。

那人微笑,那抹微笑是那樣雲淡風清,將水緩緩喝光。

放下杯子,那人開口說了最後一句話:「我見過你的母親,她很想念你。」

他如遭重擊,獃立當場無法動彈。一直到那人和女伴都離開了,他離開前的話卻仍是在腦海中重複倒帶。

而就如來時一樣神秘,那人神秘的離開,從未再回來過。那人的真實身分,卻是他後來從外地來的行旅者口中聽到的。

隴,大家都這麼稱呼他,真名不具。

他是有著旅遊癖的東方龍神。

他大概又去了很遠的地方,他暗吋。印象中他的故土,似乎也在很遙遠的國度……

然而十年前的某個下著陰雨的傍晚,他又出現了。

那陣子,也是無止無盡的雨,酒吧前的青石板從未乾過。他推開沉重木門,一進門就是一陣咕噥:「雨要下到什麼時候才會停止?第一站就這麼不順,真討厭。」

他坐了下來取下帽子,既遙遠又熟悉的臉在他眼前露出陌生微笑。

「可以給我杯有你家鄉味道的酒嗎?」

那是抹頗為張揚的笑。

明明就是一模一樣的臉,但他不會將他們弄混,畢竟隴那份從容那種氣質,沒有人能模仿得出。

這位叫石影的妖怪自稱是隴的朋友,還帶來了關於他的噩耗。

「為什麼他會那麼傻呢?」

酒保望著老友的面孔許久,他試著在上頭找到那人的影子卻只能失望地放棄了,畢竟隴是隴、石影是石影,即使用了一樣的人類外貌,但兩人在氣質上本就大為不同。

也許人類會搞混,但妖怪從來都不是靠脆弱的外貌來辨別個別,他再怎麼愚蠢都不會弄混這兩者。

「告訴我,石影,為什麼當時他會作那樣的抉擇?我無法認同他的理念。難道你不曾執意過、憤怒過嗎?]

石影苦澀地看著手上的酒,目光卻柔軟下來。

「我原本不懂,但後來就慢慢懂了一點……雖然只是一丁點罷了。」他苦笑:「他曾經這麼告訴我,人類並不是我們想像的那麼脆弱、愚蠢,他對人類有信心,接下來的世界不該是由他們這些老古董來守護,人類將會接下這個責任的……」

「哈!」酒保將酒杯重重落在桌上,酒漿濺得滿桌都是。

「當時我的反應也跟你一樣,我覺得他是傻了。但……」他苦笑搖頭:「如果你像我一樣跟著他許多年,看著他的所做所為,我便發現自己再也放不下了。現在我雖然無法像他那樣焚膏繼晷地補天填地,但可以多多少少幫點忙……酒保啊,幫我促成這次合作吧,看在他的份上好嗎?」

「想要勸我做白工?沒門,我要的東西沒拿到前正式的合作不會開始。」

「也罷,但我們早就說好了,不能傷害那個孩子……」石影的眸光似雪:「如果你敢傷她一絲一毫,我也敢將你的研究所整個都毀掉,連同你那沒有靈魂的龍神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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